第二章

「你們……你……你後來見過幾次你那孩子呢?」
向宇歌正有一句俏皮話要回答,床頭几上的電話鈴響了。萬朵紅伸手取著聽筒,對方是個陌生女人的嗓音,找向宇歌,美國掛來的越洋電話。
向宇歌噓了一口氣,臉孔伏在妻子那發著香皂氣息的頸子上:
「我……我……對不起,我想……我們過……過些時候再聯絡。」向宇歌掛斷了電話,雙手即將把腦袋捏炸了般的捧著頭顱。
「女兒大了有她的男朋友或者丈夫陪著她,兒子大了陪他的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妻子。只有我,這一生注定了是你的伴,你也一樣注定了是陪伴我的呀。」
「哦?你身上那裏不舒服了嗎?」
「他們曾經旁敲側擊的對我說了一些話,他們想孫子,是人之常情。我如果無能為力,也就無計可施。但如果那是件我應當做,願意做,也可以做的事的話,我自然也就樂意的照著那麼做。」
「我懷孕了,你覺得……快樂嗎?」
向宇歌大感震驚,看了妻子一眼,想說的話鯁在喉頭說不出來。
「我是想,女兒大了是我的伴。她會陪我上小菜場,逛百貨公司;說女人話,做女人的事。有個兒子你便也有一個伴。他會幫忙你修理東西,看各種球賽,談著有關政治或者公司裏那些我們沒有什麼興趣的話題。」
「所以……這是幾個月來你說你吃了避孕藥,事實上卻瞞著我不吃的結果。唔?」
「對,我希望你不要多『咀嚼』我母親的話。你和她既不在同一軌道上,說的當然也不是同樣的話。她想干涉我們的一切,如果有道理,我們當然聽從。如果沒道理,我們可以一笑置之。老人家注重的是他們權威的有無,我們在這方面不傷他們的心,他們也就不會認真的計較別的什麼了。」
萬朵紅不說話,床上下來,衝進洗手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雙手蒙著面孔,淚水驟雨急流般的落著湧著地來。往日所能了解的寬恕道理現在都化為烏有。心中所有的只是恨對方可惡,憐自己受欺。他說他愛我m•hetubook•com.com,他說擔心我在他留美期間被「萬千仰慕者追了去」,堅持出國的前夕和我訂婚。但他卻在兩年離開我的時間做了那樣的一件事。他說他並不愛她,但是他使她受孕,他們之間難道沒有愛情嗎?如果他愛她而心裏又愛我,這是可能的?!這樣的情感我也珍惜嗎?他如果對她沒有愛,老天,那他的心態真同魔鬼般令人畏懼。天,十三年了,十三年來我愛著一個魔鬼心腸的人物,卻把他看作一個天使。
「你忘了你的身體狀況了?上一次生欣欣,大量流血使你幾乎休克的事情,你難道已經忘記了?」
「我父母的老人家想法傳到你耳朵裏去了?」
萬朵紅笑著。把丈夫那隻手合在她的雙手中。
「她……她……她既然懷孕了,那……你後來為什麼不乾脆和她結婚?為什麼卻又……和我結婚呢?」
「哦?一件什麼事?你能夠說出來給我聽嗎?」
「你是說真的?你……你忘了我們的約定了?我們說好一個女兒也就夠了呀。」
「他們最氣你的事也許是放著一個有錢又『乖巧』的好小姐不要,而來和我這個『一雙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窮公務員的女兒結婚。」
向宇歌笑著把妻子的手貼近嘴唇親了一下:
「我希望這一回我們有一個男孩子。」
萬朵紅冷笑著搖搖頭。
「我常常想,如果你和那個『大亨的女兒』又是『一臉福相的千金小姐』結婚的話該多好,該像你父母所說擁有好幾家銀行而且子孫滿堂啦。」
這一夜,夫妻倆躺在床上,萬朵紅一手握著向宇歌的一隻手。「宇歌,我今天看了醫生……」
「你……唉……事先應該和我商量商量……」向宇歌仍是惦掛著妻子的身體。
「沒事,乖,不要怕!」向宇歌連忙安慰著女兒:「你趕快回房間睡覺去。媽有點不舒服,剛才頭暈,跌倒了。」
「向先生,我很願意替我姊姊照顧這個孩子,但是我們家住得遠,離……離雨安的學校遠,而且我自己身邊有兩個很小的孩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我先生……」
「媽,爸爸,發生了什麼事情啦!」向欣身上穿著睡袍赤著腳,睜著惺忪的睡眼,滿臉驚慌的神情跑進父母的房間來了。
「我……我說那時候我……不知道……也……沒想到……」向宇歌悲切的眼色看著妻子:「而且,我……我一心的愛你。而她,我知道她一向愛的是陳寒山……」
「朵紅,你是一個通達的人,我雖然想起這件事心裏便萬分不安,但是我非常慶幸自己遇到的人是你,你在第一篇作品中,便說出人性的脆弱和愚蠢。你最近這一部小說《愛與寬恕》……」
「喲,你是怎麼了?像你,一個不拘俗套,不懷俗念的通達的人,居然也有這種想法呀。」
「那是怎麼一回事?向宇歌?」萬朵紅那冷而咬音清晰的每一個字,既陌生又彷彿來自遙遠的天邊。
「但是你現在懷孕了。」他輕吻著妻子的耳朵。
「你一心的愛我。她一向愛的是陳寒山。而你們……居然……居然在陳寒山死後沒多久,做出只有有心情、有閒情的人才做的事。你……你能解釋你們是什麼心情?我……我如果想在小說中安排這樣的故事情節,你相信會合情合理,你相信我不會遭受讀者個個的責罵嗎?」
「我……我……不知道應該……應該怎麼說。朵紅……我……」向宇歌結結巴巴的:「我做過一件事,一件……萬分對不起你的事。現在……我沒想到……不知道……你……能不能夠我……」
「誰是沈一珠?」
向宇歌仍是笑:
「也就不必擔心我父母會說些什麼嗎?」
萬朵紅一座冰山樣的坐在一旁,兩眼渾圓而痴呆的瞪著。向宇歌心膽俱喪,多少次發生在噩夢中的情景,如今果然成真了。
「這個你得問自己,你愛我的程度真的比別人差嗎?」
「隔了這些日子,我忽然……想念起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來哩。」
「天下父母心,」向宇歌笑著:「我決定和你結婚,他們後來不是一直高高興興的接受這個事實嗎?和-圖-書
萬朵紅咬著下唇一甩頭:
「她是陳寒山的女朋友,她……她也是到美國去讀書的。後來……陳寒山和我畢業了,準備回國。便……便想三個人一起到大峽谷去旅行……租了一輛汽車……那個夜晚,車子由陳寒山駕駛,因為天黑了,看不清路標,所以迷了路;一直在山路上兜圈子,找不著住宿的地方。後來……陳寒山,他大約是人累了,一個大轉彎的時候,車子一直向著峭壁衝過去……」
美國掛來的越洋電話?什麼人?有什麼事從美國掛電話來給他們呀?
萬朵紅躺在床上,眼看著天花板一面流淚。向宇歌坐在一旁,默不出聲的也在流淚。經過這一番發作,萬朵紅疲倦萬分了。閉著眼,問自己該如何理智,如何以自己所了解的道理綜析一切而平靜下來。但她的心胸如被刀插。這痛苦非筆墨言詞所可形容,這痛苦如此實在,如此重重疊疊,上下左右的包圍著她。
「像你這麼聰明的一個人,一定了解老人家的心理。我從前常常不解,同樣的一個好母親,為什麼不能夠同時也是好婆婆。我母親和我祖母間的關係便攪得非常不好,她曾經說一旦她有個媳婦,一定要好好兒地寬待她。但是當她有了媳婦,卻又……」
「我們在美國待了一年,沈……沈一珠也來了……」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如果再生一個女兒,欣欣也有一個伴,我這方面也算已經努力過,也就……」
「那是在我們訂婚以後的事,我還到機場看著你們上飛機,不是嗎?」
向宇歌緊張的:
「陳寒山死了,我和沈一珠守著他的屍體一整夜,心中真有不能形容的驚痛。後來,我們處理了陳寒山的後事,把他……把他火葬完畢。沈一珠說她不想再待在美國,要跟我一齊回臺灣。回國的前一夜,她來我們宿舍房間裏收拾陳寒山的東西,一直到了清晨三點多鐘。我在抽屜裏看到一件陳寒山常常愛穿的褐色毛衣,上面還有濃濃的他的氣味,忍不住又淚如雨下。沈一珠向我撲了過來,我們兩個人一齊抓著那件https://www.hetubook.com.com毛衣抱頭痛哭……後來……後來我們都……都覺得累了,便歪在床上……我……我們……我們那時候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心情,一種……一種生命無常,人間一切變化只在瞬息間的……的幻滅……感覺。人活著太乏味,虛空。我們……我們彷彿世界已經不存在,腦子裏……腦子裏什麼也不想……便……便……」他雙手蒙著面孔:「我們後來回到臺灣,我……我便和你結婚。我……沒想到……沒想到沈……一珠已經懷孕了。」
「其實,宇歌,你一向最清楚什麼是我寫文章的目的。我既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了不起,也向來不覺得自己今日的地位和誰有什麼不同。我……」
向宇歌嘆了一口氣,目光空洞的投向窗外。他記得當時沈一珠告訴他有孕的消息,真如同青天霹靂。她知道他愛朵紅,而他對她一向也沒扯上男女間的戀情。他建議她墮胎,但是她不答應。懷胎足月生下一個男嬰,瞞著眾人說孩子是她和未婚夫陳寒山所有的。後來她又結識了一個人,結了婚,二人便到美國去。她和他又生了一男一女,說起來已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
他心中一陣安慰。繼之再一想,渾身的血液又衝向腦門了。
「這件事我知道,車子翻了後陳寒山死了,你受一些輕傷。你沒提沈一珠跟你們在一起,你因為心裏有鬼,所以不提她嗎?」
「什麼?!」
萬朵紅眼中湧起了淚水:
「我懷孕了。」
「事實是不能不接受的,心中的大疙瘩可怎麼樣也無法消除。連我的父母都聽到從前有過多少女孩子追求你的故事,據說她們一個個對你的殷勤和多情都勝過我多少倍。」
「事情……事情是這……這樣子的……那……那時候……我……我和我的同學陳寒山……一齊……到美國……留學……」
「你記得沈一珠的,是不是,向先生?」對方傷心的啜泣著:「她是我的姊姊,她……不幸……一家人發生了意外。她先生和她,還有他們的子女……都……都去世了。」
「你們的……雨安……在學校裏hetubook•com•com,沒有和他的母親他們在一起,所以……」
向宇歌又噓一口氣:
向宇歌誠惶誠恐的在洗手間外面敲著門。萬朵紅心中的怒火燃燒得更旺盛了。那完全不是她在《愛與寬恕》中所描寫的那個女主角的作風,她不假思索的抓起架子上的一瓶洗髮精,用力地向著室門砸過去。又抓起一瓶丈夫刮鬍子時用的潔膚香水,砰的一聲,大鏡子應聲破碎,一時香水和玻璃碎片洒落了一地。她聽見女兒在她房中驚叫的聲音,接著向宇歌扭轉門鈕衝進洗手間,她用勁地推開了他,邊哭邊對他手腳並用的踢打起來。
「我想我和她不在同一軌道上是原因之一。我太注意她的心意,太把她的話當話來咀嚼是原因之二。」
「我現在身體非常健康。醫生也說,如果我小心注意,一切照醫生所指點的預防,我會平安無事的。」
「不……不……」向宇歌連忙說:「暫時……暫時……暫時不能這樣做……因為……因為……」
「我父母有好些和我們不盡相同的見解,那年宇鈴沒考上大學,他們便主張她根本不必唸大學。最好是去結婚。其次是去做事。宇鈴氣得大哭大鬧,我幫她在一旁反對他們的決定,也被罵得成天沒有好日子過……」
「我懷孕啦,」萬朵紅笑著:「你大驚小怪什麼嘛!」
萬朵紅眨眨眼:
「其實人生男育女由不了自己,如果……」
「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們後來怎麼處理這件事呢?」
「孩子……那孩子現在暫時跟著我,」沈又玉還在啜泣:「我……我是想,你是他的父親……或者你應該把他接到臺灣去……」
「我只是試試看,我以為……避孕這些年,我已經不會懷孕了。」
「沒有,我一次也沒見過他。那……那是一個錯誤的結果,我和沈一珠都知道,為了我們雙方和那個孩子的好處,我們最好都不要見面。」
「這些我都懂,你可別把我當小學生看待呀。」
對方的聲音向宇歌聽著也覺陌生,她報了名:沈又玉,向宇歌一時也沒有什麼印象,待她說出了沈一珠三個字,他便觸電般從床上跳起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