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萬朵紅不曾開口,楊揚洋又接了下去:
「說劫數言重了。當然人智是有差別的,像我唸小學的時候和表姊同一班,上算術課老師教什麼,我表姊立刻就懂,我卻是聽了十來遍也一竅不通。這就是一個例子。但這種有人悟、有人不能悟,也是上天應該負責的問題。我們做人的充其量是幸與不幸。不是高與不高,能與不能,或者好與不好。」
「你的話當然不是沒有道理的,但是……」
「老師,筆名和本名只是小問題,我們不必浪費時間精神來研究。我想請教你的是:我相信作家筆下的人物一定有他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在內,否則所說的話都是空談。你的作品中常常有超凡入聖的故事人物,他們的待人待己,真使我們凡夫俗子敬佩萬分、驚嘆不已。想人性的枷鎖非常重大,人受七情六慾的支配,有誰能夠擺脫人性的束縛,到了那種忘我、無私的境地?你有沒有想到,如果你遇到像你故事中人物所遭遇的事,你也能夠和他們一樣的洒脫和寬宏大量嗎?」
「我小說裏的主人翁都是有錢的嗎?」萬朵紅思索的神情邊笑著:「我想我應該知道貧窮是什麼滋味的。但是,人間世眾多苦難中,我認為貧窮只是一個能把脆弱的人擊倒的角色。人是不是貧窮,和他本身的想法也有很大的關係。人的慾望無盡,人愛和別人比較,所以老覺得自己是貧窮的。其實,說真正窮得無立錐之地、三餐不繼的情況和圖書,我老祖母的年代也許普遍。現代人只要他肯努力,窮的問題沒有無法解決的。」
「我有一個朋友,他是一個清道夫。他的兒子看不起他,不肯承認他是他的父親。你說那不是貧窮的悲劇嗎?」
「楊先生,你的話不無道理,人只是一個人,不容易擺脫人性枷鎖的束縛。但是我相信:一個有思想的人,一個對人生有透徹了解的人,當他遇事時看法一定會和一般人不一樣。他們講原則,講道理,這些原則和道理不一定以世俗的準繩來作尺寸,但卻應該有一個方向,否則有思想的人便和……」
「是我的本名。如果是筆名,我可能要用『朵紅』或者『萬朵』,萬字是個姓,取筆名最好不要把姓包括在內。如果要用,最好只用兩個字,同時這兩個字合起來有某種特殊的意義。比方我剛才所提的『萬朵』,如果用的是『萬紅』,可能便比較像一個本名。這不是什麼道理,只是讓讀者容易分別……」
「那就是說:你小說裏的主人翁差不多都是有錢的人。或者說,他們都沒有遇著經濟上的困難和問題。要知道窮困是人的一種大災難,它往往左右人的一生,你寫不出窮人的故事,八九成因為你向來沒有嘗過貧窮的滋味吧?」
第一天走進教室,便贏得滿堂的掌聲。講壇後站著,面對著一張張以熱誠和仰慕的神情向著她的臉孔,心中屬於自己的烏烟瘴氣的感覺果然https://m•hetubook•com•com消散了不少。她開始說話,眾人凝注的聽著。她誠懇、坦率而措詞幽默,只那麼三五句,又博得滿堂的笑聲和掌聲。
「萬朵紅女士,請問你當初怎麼想到拿起筆來寫小說?」
萬朵紅注意的看著這個人,他約莫三十多歲,身材瘦長、膚色略顯蒼白;嘴巴微帶著笑,眼鏡片後的一雙大眼睛凝注的看著她。她依照座位號碼看了一眼,他的名字頗特別:楊揚洋。
「不見得,老師。」坐在那女子左邊的一個人,一手舉著立起身來:「我認為『萬朵』也可以是個本名,『萬紅』也可能是個筆名。人的筆名和本名事實上怎麼取都無所謂,但是既然要讓讀者『容易分別』,取筆名的時候,最好避免把姓包括在裏面,同時也應該避免用三個字的。像有位女作家本名謝淑子,卻取個筆名叫歐陽華,很多讀者都稱呼她歐陽女士。至於只用兩個字的本名或者筆名,給人混淆的機會仍然多。我們中國人有很多不同的姓,而那些姓既可用為姓,也可以用來命名。兩個字結合起來幾乎都有意義。萬女士認為我的話對嗎?」
「你認為只要是個人,都注定終生在七情六慾支配下過生活,誰也逃不過那個劫數?也沒有層次的不同和差別?」
一個年齡較大的男子舉著手,萬朵紅向他點點頭。他立起身來,問:
她把準備好的一番話說完,請眾人三五天內交一篇自傳。又在黑板上出了和*圖*書一個題目,要大家依題試寫一篇短篇小說。班上三十多個人,她建議三個人成一小組,每次把完成的三篇稿子提出來,全體學員一齊批評和討論。
一個家庭主婦模樣的人把手舉起來,萬朵紅含笑向她點點頭。
「我認為,人如果說到諒解兩個字,便應該對人間百態都以洞悉和了解的目光來看:那就是神的眼,宇宙真主宰的眼。換一句話說,也就是對凡人所作所為沒有不原諒、沒有不了解。因為智慧與愚蠢,不是人自己能夠左右的。所以,不必美其辭以『方向』、『原則』、『道理』來做藉口,談方向、談原則、談道理還只是人的思想,不是神或者宇宙的意思。一個人不管他如何有思想,如何對人生有了解,他無法超越本身先天所秉賦的所思所見的領域,請問老師能夠同意我的看法嗎?」
「貴族化?」萬朵紅笑起來。
「楊先生,你也同意人有悟與不悟的區別,這也就是我所要提到的一點。是的,我們是凡人,我們受七情六慾的支配。我們充其量只有人的思想。我們不但不知道輪迴的有無,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前生後世,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雖然老天爺使很多人不能悟,但是祂也使某些人能悟。『悟』是身為凡人的我們唯一能夠把握得到的,我們應該好好的把握住它,像在暗洞中把握住即使極小的一點光源一樣。我們應該循著這線光明去探討,而不是把一切責任推給創世主——如果宇和圖書宙間真有那麼一位創世主的話——然後因循苟且的放縱人性的情慾。人性的枷鎖是誰加在我們身上的?是不是有股什麼力量蓄意把人淪為慾望的奴隸?如果照你的說法,我們什麼也不必想,不必有什麼努力和覺悟,如此則釋迦牟尼或者耶穌基督也有祂們存在的價值嗎?」
那男子頭一昂,但還未說話,萬朵紅已經聲調堅定的接下去:
「人家說,你寫的小說貴族化得很,請問你對這一點有什麼解釋?」
「但是怎樣呢?」楊揚洋笑了一聲:「我認為,作家也只是一個人,他如果無法使自己和釋迦牟尼或者耶穌基督一樣高明,他大可不必說出和祂們同腔調的話。他也不必以此為恥,因為過錯也不在他身上。」
「人間的痛苦固然是人為的佔的比例更大,但是人為的可由人的手造成,也可以由人的手解除。只有與生俱來的痛苦,如生老病死是我們無能為力的。所以,如何了解生命,如何平靜的接受與生俱來的演變;如何了解人性,進而謀求減少人為的痛苦,是我寫小說時候所最重視的。寫作的人各有路線,每個作家各有他想大聲疾呼的問題。我的是我從執筆的第一天便認定要走的這一條。不管世界的文學潮流怎麼變,不管現實情況下,人的觀點著重的是什麼,我的目的和初衷不會改變。即使有人因此認為我的作品是落伍的或者毫無價值,我也並不介意。」
「你認為寫作是適合女性的工作嗎?」
「第一,www•hetubook•com.com當然是興趣的問題。其次,寫作是件最自由自在、自己向自己負責的工作。所需要的只是一支筆和一張書桌。這非常適合我的性格和環境。我是一個內向、怕羞、孤獨成性,又有個家必須照顧的人。」
「是的,女人往往有孩子和家務事要料理。女人可以在家裏一面照顧孩子,一面寫文章。」
萬朵紅躊躇了一下子:
「世上真正的痛苦和釀成悲劇的原因很多,只有愚昧的人才把不足構成悲劇的原因當作原因。清道夫自食其力,為人群服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再說,如果某一個人遇了意外失去一條腿或者一雙眼睛,如果事先兩件不幸的事可以讓他選擇:一是貧窮,一是殘廢,如果你是他,你選擇那一件呢?」
那男子不以為然的神色嘿的笑了一聲:
「否則有思想的人便和愚夫愚婦沒有分別,你是這意思嗎?為什麼人生下來有的智慧高,有的愚不可及?甚至為什麼同樣是生命,有的生下來是人,有的卻生而為禽獸?你相信因果?相信輪迴?你相信那都因為他們前生積德作惡的結果嗎?」
萬朵紅到底流產了。身體恢復後,應一家文藝研習班的聘請,擔任為期兩個月的小說講座講師。
剩下的半個鐘頭,是大家自由發問的時間。
「萬朵紅女士,請問萬朵紅三個字是你的筆名還是本名?」
班上眾人也都笑了。那男子清一下喉嚨:
「楊先生……」
萬朵紅看了一眼那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想了想,笑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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