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萬朵紅坐在書桌前,執起了筆,她的心仍舊不能平靜,但她必須以寫作來集中心神。否則,她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過日子。
「老實告訴你,我現在雖然心裏不舒服,但是相信再過一兩天我就會平靜下來。要不了多久,我會忘了這回事。我會集中心神在我的新作品上。下筆的時候,要自己謹慎更謹慎。」
「你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一位既有思想,又有學問的大名鼎鼎的大學教授呀。研究的是英美文學,英文好得很,平素也寫一些詩歌、散文和文藝理論那類文章。你難道沒聽過他的名字嗎?」
「小妹,」萬朵麗見了萬朵華,又看一眼茶几上的那份日報。說:「我猜你在這裏,你果然就在這裏,這份報紙上的一篇文章,你是迫不及待的來向大姊多嘴吧?」
萬朵紅嘆了一口氣:
「你現在怎麼辦?我建議你也寫一篇文章反駁他。」
「但是你也對我小說中那些『大聖大賢、大徹大悟』作風的人物不敢恭維。你說,你舉個例子來說明,我小說中的角色人物如何不合情理了?」
「這個秦非吾是什麼人?」
「應聲蟲,呃?」萬朵華噘起了嘴:「你和大姊一個是大編輯,一個是大作家。我能做的只是一名應聲蟲,你說我是媽媽的應聲蟲,現在又是大姊的應聲蟲。」
「想寫一個……自認為已被天和人遺棄了的人的故事……」
萬朵華很興奮:
「可以告訴我故事的內容嗎?」
萬朵麗打斷萬朵紅的話:
「謹慎什麼?難道你認為他的批評有道理?」
「寫作嗎?寫來寫去卻寫出這樣的一篇損人不利己的文章?我剛才告訴大姊,他發表了這篇文章,是他自己的損失呀。」
「我認識寫這篇文章的這個秦非吾,」萬朵麗回答:「老實說,大姊,我一向對你小說中那些大聖大賢、大徹大悟作風的人物不敢恭維。但是,秦非吾這篇文章也寫得太離譜了,和他一向的為人和文風完全不符合。」
「話不是這麼說又該怎麼說?婚姻hetubook.com.com真是一個女人的一切?你的最被爸爸、媽媽安慰和欣賞的婚姻怎麼樣?你可以現身說法給我一個指點嗎?」
「這種故事是真實的人生,小妹,真實人生中不好玩兒的事情太多了。」
「朵麗,唉……」
「不,我不想那麼做。我沒那時間,也沒那精神。」
「沒有,我沒有什麼印象。」
「人讀小說不應該只注重故事,你應該重視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心的意思。」
「書的題目有了沒有?」
萬朵紅哈哈大笑。萬朵麗忍不住一手掩上眉眼也笑了:
「無業遊民?大姊,你最近身體又不好,你這樣子簡直是有意和自己過不去嘛。」
「我想,他可能和你有過什麼仇恨,最低限度,他對你十分不滿意。你雖然不認識他,但是你這個人一天到晚躲在家裏懶得和人打交道,別說你向來不請別人吃飯,別人家請你吃飯你也不賞光。請你參加什麼會都是一個不去。人家說人情人情,你這種獨個兒做人的作風,只怕人家認為你架子大,氣你對他們失禮的地方一定很多哩。」
「你選擇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生悶氣?」
「那麼至少你不應該答應了媽媽又臨時開溜呀。」萬朵紅說。
萬朵麗大笑:
萬朵麗立刻接口:
「這有什麼好稀奇的?」萬朵華說:「這是二姊一向的慣伎呀。明知道媽媽和許伯母一定會十分尷尬,她也居然高興怎麼做便怎麼做。我本來是一名倒楣的陪客,昨天學校裏還有兩門課要考試;二姊那大主角出現的話我是一名陪客,大主角臨時溜走了我也不能倖免。糟糕的是那位現年三十八歲的大博士,一時還以為我就是安排給他的對象,眼睛看看我,又不屑的向天看一眼,然後要笑不笑的看著媽媽和許伯母。八九成心裏嘀咕,推出我這麼一名醜黃毛丫頭,難道媽媽真是那麼迫不及待的想做人家的丈母娘?」
「雨夜?淚水如雨的時候?沒有陽光的時候?唔?」
「這回想寫www.hetubook.com.com的是什麼故事?大姊?」
「不,小妹,你別這麼想,我不認為你的看法是對的。懶出門固然是我的壞習慣,但那只是我個人秉性上的問題,對外人對世界我發自內心無忤無爭。我相信,特別是有思想、或見地的人,他們一定能夠了解我,不至於誤會我是在擺架子或者和誰過不去。」
「你也讀到這篇文章了。唔?」萬朵紅又彷彿心中挨了一枚刺,一千九百萬人口中沒幾個沒讀到這篇文章了。
「老天,這種故事一定不好玩兒,你為什麼不寫年輕人美麗的戀愛故事呢?」
「一個朋友的朋友?二姊,你說話最愛神秘兮兮的,可不可以說清楚一些嘛。」
「大姊你知道嗎?我想就是你這種凡事求十全十美的作風令人受不了。人家讀你的文章,要有百分之二百的讚美,少了半句也不行。其實,像你一天到晚聽太多別人誇讚的好話,聽一些相反意見的批評,激勵激勵一番不是也很不錯嗎?」
萬朵紅思索著:
「他,家庭生活不美滿。太太是個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長得非常漂亮……」
萬朵紅緊咬著下唇,無可奈何的把頭搖了搖。
「沒有呀。」
「你不能這麼說,朵麗,你想想看,自從你大學畢業……或者說自從你和余欲強解約後、到現在已經多久了?你忙著雜誌社的事,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一旁。做父母的都希望子女按部就班的走路……」
「二姊現在說的是老實話了,大姊,所謂『夏蟲不可以語冰』。就是她讀你小說時的寫照。」萬朵華說。
萬朵華點點頭。說:
萬朵紅看著,大題目四個字是〈我讀雨夜〉,小題目又是一行:〈問朵紅何謂文學〉。作者的名字是秦非吾。她不知道秦某是誰,且把那長篇大論的文評讀下去,讀完了,臉孔紅紅的,眼睛看著萬朵華:
「是呀,我也早知道他是很有學問的,正在奇怪有學問的人,居然寫出了那樣毫無見識的文章來哩。」
「大姊,你有個hetubook.com.com萬朵華閉著眼睛跟在你屁股後面做你的應聲蟲,也應該心滿意足了吧?」
「如果他的批評有道理,我會因他給我這面鏡子而得到好處。否則,讀者也自然會了解他對我的批評並不公平。所以,這是時間的問題。對被別人錯誤的貶值和贏得不該得的掌聲,我認為後者才真是件對自己有損的事。」
「這種故事不好玩兒。」
「喏,你看,我把報紙帶來了。」
「你別難過,小妹,」萬朵紅笑著:「你二姊愛說別人是應聲蟲,她也說我是媽媽和爸爸的應聲蟲,你難道沒聽見她怎麼說我嗎?」
「不,我也不相信有人會嫉妒我。各人有各人的路線。從你的介紹,我相信這位名教授的成就早已經比我高……」
寫作使萬朵紅的心有個寄託,雖然她帶著滿懷抑鬱之情,但是她的寫作靈感並不曾因此受到影響。隔了五個多月,一部十四萬字的長篇小說完成了。
「大姊,你看到今天有人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批評你的《雨夜》的文章嗎?」
「我是誠心的。好吧,要不然就說我和他河水不犯井水,誰也沒有理由嫉妒誰。你說他有思想,有學問,如果他確實擔當得起你這兩句讚美的話,那麼這種人更能了解世上不論什麼人,誰也不值得嫉妒的。」
「像我走的路是既不按部也不就班的?按部就班的路是身旁必須有個丈夫?我因為身邊沒有一個丈夫,所以便沒有路可走了嗎?」
「這是他家庭生活不美滿的原因嗎?」萬朵華張大眼睛。
萬朵紅噓了一口氣。萬朵華又想說話,電鈴響了,來的人是萬朵麗。
「現在我腦子裏所有的只不過是個輪廓,我得一面寫,一面想著故事如何進展,情節如何安排。沒到全文結束,也不敢說我能完成一個長篇。」
「大姊,你這本書沒寫出來的時候我以為一定不好看,沒想到你卻寫得那麼動人。但是,這個人為什麼這樣批評你?他好像沒看懂你整本書的意思,甚至認為你不知道什麼是文學,他……簡直和_圖_書自說自話,不知道把道理扯到那裏去了。」
「話不是這麼說……」
「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是……」
「唔,這種情況我了解,」萬朵華點點頭:「有這類太太的丈夫的確很可憐,可能他因此心理變態,嫉妒人。本身不幸的人,往往不願意看到別人幸福和快樂的。」
萬朵紅接口:
萬朵華打斷萬朵紅的話:「大姊,你何必這麼說呢?」
「是呀,我們都是應聲蟲。她自己呢?我告訴你,大姊,她呀,她是個不折不扣的三十世紀女叛徒!爸爸的話不聽,媽媽的話不聽,一天到晚浮雲野鶴樣的愛怎麼飄蕩便怎麼飄蕩。吃飯的時候不知道她人在那裏,有時候甚至連睡覺的時候也不知道她人在那裏。」
「我如果是牛你又是什麼東西?」萬朵麗回給萬朵華一個兇狠的白眼:「你呀,一個應聲蟲以外的……直到三十世紀也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臭……臭笨牛!」
這一日,萬朵華來看萬朵紅。
「唔,也可以這麼說。」
「哦?!」這是萬朵紅。
「太太因此自以為了不起,給他很多罪受。」
「我最討厭的就是相親介紹那檔子事兒,我對媽媽說了起碼幾萬幾千遍,她就是不死心。」
「喂,大小姐,我可不敢把你小說中的人物說成空中樓閣中的人物似的呀。我……我是說不敢恭維。我所以不敢恭維,是因為我自己太不夠水準,我……我這個刁頑成性,距離聖賢和徹悟的境界太遠了。」
「其實,大姊,這個秦非吾寫了這樣的一篇文章,是他自己的損失。他是個那麼有名氣的教授,相信讀到這篇文章的人,都會不了解他為什麼突然間變得如此糊塗,明眼的學生也都將考慮今後還上不上他的課哩。」
「朵麗,說起來我現在又得做一次媽媽的應聲蟲,」萬朵紅說:「媽媽告訴我,前天晚上許伯母為你安排了一個宴會,你好好兒的答應了人家的,但是你卻臨時開溜了。真有這回事兒嗎?」
「『天下父母心』,你又是這一句話嗎?如果父母的心和你的心完全和*圖*書無法共鳴,你又該怎麼辦呢?」
「我如果不那麼簡單明瞭的表達一次,以後還有得煩。我從前就是不忍心看媽媽失望,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擔當一名極彆扭,極不好玩兒的傀儡。這一次咬下牙根狠個心,如果不給媽媽這樣的一個刺|激,你想她腦子裏能留下什麼印象呢?」
「事實上他一天到晚躲在自己的小書齋裏面讀書寫作……」
「二姊,你說你認識這個人?」萬朵華問。「他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朋友。」
「我也覺得奇怪,一向他給我的印象是正派的人說公正的話……」
「我想把它叫做《雨夜》。」
「三十世紀的女叛徒?嘿,說得好!」萬朵麗頭一仰:「小妹你別擔心只有資格做應聲蟲,你將來不折不扣的是一個……最……最惡名昭彰的諷刺和譏笑別人的專家。」
萬朵紅嘆了一口氣:
「這個人是……很有學問的……」
「三十世紀的臭女叛徒!」萬朵華瞪了萬朵麗一眼:「大姊你不必和她多說,說了就等於對牛彈琴!」
「我不敢敝帚自珍,但是我如果把小說中的人物,寫成空中閣樓中的人物似的,那我便的確敗得太慘了。」
「我只不過在稿紙上信手亂塗一些字,《雨夜》脫稿後,我又覺得自己像一個無業遊民了……」
「不,朵華,這點我的意見又和你的不一樣。大多數讀者沒有太多時間和精神去深入了解一個作家的作品,他們願意聽信別人——如果他又是一副專家的姿態——的意見,而且他們多半更願意相信別人對人的惡評。」
「那麼那個秦非吾對你便是純嫉妒,很多人受不了看到別人好:這和一輛最名貴的車子停在馬路旁,遭受純粹為嫉妒你有輛好車的人破壞一樣的道理。」
《雨夜》出版了,和萬朵紅以往所寫的小說一樣,那也是一部受人讚賞的好作品。
萬朵華聳聳肩。看一眼桌子上攤著的稿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說:
「喲,這麼快,難道你又開始另一部新的小說啦!你為什麼要這樣?你不會太累了嗎?」萬朵紅疲乏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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