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雨安不去,大姊、二姊、三姊我們四個人去好不好?」
雨安不則聲,忍著即將流下來的淚水。
向宇蔭著雨安在沈德宏家中逗留了三天。主人夫婦熱誠的款待他,四個女孩子把雨安看做神童般的佩服。她們都很聰明,而且愛讀書。向宇歌心中的一些結一個個的解除。他本意再過一天便回臺北,但女孩子們對雨安說百勝灘如何好玩,沈德宏立刻答應次日大夥兒前往百勝灘。於是堅邀向宇歌多留一日,向宇歌何嘗不希望多陪雨安些時,看他對新環境更習慣一些才走,便就答應了。晚上又是大飯店裏一頓豐盛的晚餐。回到沈宅,向宇歌掛了一通越洋電話到臺北家中向父母報告一切,接著再掛一通給妻女。萬朵紅沒和他多說什麼,向欣則向他問長問短的問了許多話。然後她告訴他,她已經知道雨安的確是他私生子的事了。
沈德宏笑著:
「思蓮不要亂出花樣,」沈太太連忙說:「那有什麼好玩兒?澆了一身水會感冒生病的。」
「那邊的風景好嗎?」雨安問。
「瀑布的暴風雨圈呀。」
回到寄留衣物的地方,擦乾身體,換了衣服,一行人來到這家小館裏吃中飯。烤雞、米粉和玉米湯等等吃起來味道特別好,一大杯又一大杯的椰子汁也特別清甜解渴。雨安覺得不能只管自己內心的感覺而不和舅舅一家人談談說說,便不再那樣的沉默寡言。沈德宏夫婦看在眼裏心裏高興,沈思蓮便說那是她們姊妹帶他去「沖掉了殼」的結果,大家哈哈哈哈的笑起來了。
雨安應了一聲到書房去接聽。向宇歌想等雨安聽完電話看沈又玉有何交代再去洗澡,便和衣歪在床上閉著眼。雨安的一通電話聽了半個鐘頭還沒結束,向宇歌便從床上起來走到書房門口瞧瞧動靜。只見孩子執著聽筒聲調低低的在答話,邊用袖子不停的抹著淚。向宇歌也忍不住淚下如雨。呆立在牆角落旁一會兒,又躡手躡足的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臥房。多日的失眠使他疲倦不堪,這又和衣歪倒在床上。心中愁緒萬千,眼皮闔了開,開了又闔。不一會兒,一切景象開始模糊,他已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你自己看呀。」
「舅舅,可以麻煩您替我和向叔叔拍一張嗎?」
「下一次你想帶那一個鄉下髒孩子來沖涼?」
「你們呢?」雨安眼睛看著他。
「我們坐著那竹排去看瀑布好不好?」沈思蓮一手指著水上一艘竹排樣的東西,那上面載著四、五個人,正向著瀑布那邊駛著去。
雨安垂著眼皮,沉默得出奇的眼睛看著地面。
「喂,雨安。」沈思蓮注意的看著他邊笑著說:「為什麼這樣心事重重的樣子?是不是臺北留著一個女朋友,心裏在捨不得她嗎?」
「雨安……」
對面過來了好幾艘小船,前頭的一艘幾乎直向著他們的船撞著來。但駛船的人果然有技巧,用槳的用槳,用手腳的用手腳,已及時把對方的船支開了。無數水花飛濺四方,落下來滴在雨安臉上冷冰冰的,混和了他臉上流個不停的淚水。
向宇歌吞嚥了一口又一口的口水,咬了咬牙根,欲言又止的兩三次。終於開口說:
回到房間,雨安浴室裏洗好澡出來,向宇歌正想告訴他向欣所說的話。門外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沈愛蓮,她對雨安說:
「來過一次,這是第二次。唔?」
「她還說些別的什麼嗎?」
第二天一大早,七個人坐上沈德宏駕駛的那輛小型旅行車,一路的向著百勝灘去。雨安自來到馬尼拉便沉默的不大說話,今天更加沉默了。他依偎在向宇歌身邊坐著,一手緊緊地握住向宇歌的一隻手不肯放。
時間過得好快。路程在雨安眼中看來也不算很長,前面已經是灘的盡頭了。小船攏岸,沈思蓮和沈尚蓮都赤著腳,一行人踏上那濕漉漉而又凹凸不平的沙石地面。大匹瀑布垂掛在那邊,和圖書黃泥一般顏色的水灑灑滂滂地流瀉下來。
車子行駛了約莫兩三個鐘頭,百勝灘到達了。沈德宏對向宇歌介紹這個風景區的特色,又告訴他每年有多少觀光客前來欣賞美景和「探險」。邊一路的領著大家來到更換衣服的地方。他把雨安手裏拎著的一隻小旅行袋接了過去,說:
「雨安,我說過一切過錯不在你……一些……一些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的話,我現在要說給你聽。也許你聽了會傷心、生氣,甚至不了解我、怪我。我也都不管了。……雨安,爺爺和奶奶告訴你那是個謠言的,事實上是個事實。你是我的兒子,當年我在美國曾經和你母親在一起,我和她都沒有想到,我們,雨安,我說……」
「喂,雨安,有勇氣跟著我們鑽進瀑布裏面去看看嗎?」沈思蓮問。
四艘已由沈德宏租好的木舟停泊在灘旁。向宇歌依照主人的安排牽著雨安的手上了第一艘。
「百勝灘,這個名字取得很好。」向宇歌說。
「思蓮又在胡說,」沈德宏連忙說:「人家雨安是第一次來這兒,什麼都陌生,所以不大習慣。等他住些時候習慣了,就會和你們一樣高興了。」
「昨兒晚上……你阿姨對你說了些什麼?」
「我們在這兒等你們。」
每艘船上的遊客都顯得興奮而快樂。即使他們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了,臉上也都掛著滿意的笑。沈德宏的四個女兒更此起彼落的尖叫和狂笑個不停。她們真是天之驕子,雨安想著,眼淚又順著面頰流下來。
兩個駛船的菲律賓人指導他們坐在船中央的木板上。雨安的背靠著向宇歌的胸,二人緊緊地相貼在一起。
「來,三姊,我們兩個人坐這一條。」沈思蓮說著領先一腳踩上船,船身傾斜了,嚇得沈尚蓮驚叫了起來。
向宇歌一時說不出話。隔了一會兒,問:
「來,來,我們大家在這兒拍一張照片,」沈德宏嚷著把掛在身上、塑膠袋包著m.hetubook.com.com的照相機取下來:「拿瀑布做背景,我們八個人,請前面過來的那位先生替我們服務一下。」
「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昨兒晚上阿姨告訴我了。」
「來,太太,你和老大坐這條船。」沈德宏說著扶著沈太太和沈意蓮上船。
「雨安,你的電話,美國的又玉姑姑掛來的。」
「暴風雨圈?」雨安不了解。
「帶來的衣服和怕濕的東西都可以寄在這兒櫃子裏。回頭坐著船經過那些險灘看完風景再出來,不管穿多少件雨衣也都不管用,也都會使你全身上下被水濺得濕淋淋的哩。」
沈思蓮哈哈大笑:
「唔,倒給你猜對了。」
洗好澡,向宇歌坐在椅子上啜著熱茶。不一會兒,雨安也從浴室裏走出。向宇歌向他招招手,要他在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欣欣不回答,只說:
八個人合攝的照片拍了兩張。又拍了一張五個孩子在一起的。雨安鼓足了勇氣對沈德宏說:
「什麼?」雨安聽不懂她的意思。
「是呀,你怕不怕呢?」沈思蓮笑著。
「你說呢?」沈思蓮還是笑。
一路上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景色,隔了一會兒,那水色如同黃土泥般的瀑布已近在眼前了。沈思蓮笑著對雨安說:
「爸爸,告訴雨安,我希望什麼時候能夠到馬尼拉去看他。」
「雨安……」
沈德宏領著沈愛蓮坐上最後面的一條船。幾個駛船的菲律賓人彼此吆喝了一聲,手拉著船旁的一條長而粗的繩子,小船輕捷地順著灘流向前了。
五個人上了竹排。坐在一圈圈平放在上面當做坐墊的舊輪胎上。一個年輕的菲律賓男子,用長長的竿子在水中撐呀撐的,竹排緩緩地前進了。
向宇歌一手在雨安肩胛上半推半撫的:「去吧,雨安,和她們一塊兒去玩玩。唔?」
「唔?」
雨安搖搖頭,用勁地咬著下唇,滿銜著淚水的眼睛看著向宇歌。向宇歌也眼淚盈眶的看著他。孩子哽咽的叫了一聲爸爸,父子倆緊緊地摟m.hetubook.com.com抱在一起。
「爸爸說話愛誇張,」又是那個小而精靈的沈思蓮:「如果我們不到最後那道大瀑布底下去『沖涼』,那裏會濕到『不管穿多少件雨衣也都不管用』的地步?」
「雨安真不好意思,虧你是個男孩子,膽子比老鼠還要小,不陪陪我們。」沈思蓮噘著小嘴瞅了雨安一眼。
「那麼你就留著,或者請舅舅替你儲蓄起來。」
「這兒是一些美金。」他交給孩子一個信封:「你留在身邊零用,買書啦、買唱片啦什麼的。唔?以後我還會按月寄給你一些錢……我……」他打住了。
「她說……希望我能夠在舅舅家裏一直待下去,她不願意看到再有什麼問題發生。如果又有問題發生,她就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地方好去了。」
「注意!」沈愛蓮叫著:「我們要進入暴風雨圈了。」
「瀑布底下的風景好嗎?」沈思蓮笑著問雨安。邊雙手壓著頭髮,擠下成串滴著的水珠。「你從前來過嗎?」雨安雙手按著鼻子,好像鼻子裏也灌進好些水了。
「欣欣,你對爸爸十分失望了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來,你們兩個人站在那裏?要不要瀑布做背景?……這兒?好,這兒很不錯……向先生你坐在石塊上,雨安靠著向叔叔。唔,這樣好,太好了……來,笑一個,拍下去啦!」
「好呀。」三朵帶水蓮花異口同聲的笑著說。
「你剛才說的到瀑布下去『沖涼』。是嗎?」
雨安輕輕地吸縮了一下鼻子:
「所以你失望、難過,不願意和我說話了?」
「這是我們華人照原來地名的音調翻譯過來的。還有一個譯名是『北山寒』,聽起來更富詩情畫意。但是大家都認為不及百勝灘三個字寫景和切實。」
「我們現在要從瀑布底下穿過這個岩洞,去看看岩洞那邊的風景。」
「我……我想……」雨安接了信封,垂著眼皮看上面向宇歌臺北公司的地址:「也許我……沒有什麼機會花錢……」
「尚蓮的話是對的m.hetubook.com.com,向先生,這百勝灘雖然水流很急,而且到處岩石,但是水並不深,駛船的人個個有經驗。所以處處都只是刺|激好玩,並沒有絲毫危險。」
「她……她吩咐我要和舅舅一家人好好相處,不要讓舅舅和舅母因為我的緣故傷腦筋……」
水聲琮淨,岩壁插天,風景十分幽美。但雨安並不十分注意那水光山色。他想著昨晚沈又玉對他所說的一番話,心裏不知道是喜是悲。兩隻手牢牢地攀住向宇歌的手臂。他覺得,這時刻是他這一生最可珍惜、最難忘記的時刻。這一分一秒過去,他將永遠不能再得到這份福樂了。
「對,你是個髒鄉下孩子,身上有一層泥巴做的殼。我們四個人帶你來沖沖水——不要忘記,我們自己也陪著你一道沖的——把你那層泥巴殼沖去,讓活活潑潑的你跳出來。不好嗎?」
旅行車駛回市區,在這一家豪華大飯店裏進晚餐。向宇歌堅持這次由他付賬,沈德宏拗不過,便答應了。飯後沈德宏建議再到夜總會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看看熱鬧,但向宇歌說可能大家都疲倦了,便上車逕回沈宅。客廳裏互相道了晚安,向宇歌領著雨安回到他們的房間。
果然,無數密集著的水點開始向他們身上灑下來,四個女孩子低著頭擁抱在一起。雨安正想仔細地看岩洞周遭的景致,竹排已來到瀑布下面正中央的地帶了。那種被沒頭沒臉潑水的滋味的確「刺|激」:眼睛睜不開,渾身上下被圍困在水裏,就那麼若干秒鐘,整個人也彷彿將要窒息了。瀑布底下出來,喘了幾口氣。這兒可有什麼特別好看,值得人如此「泥巴水裏一趟過來」的欣賞代價嗎?雨安心裏啾咕著,竹排已經順著那一灘黃土泥顏色的水流回航了。
「爸爸的確說話愛誇張。」這是腦後馬尾髮上束著紅色蝴蝶結的老三沈尚蓮:「說什麼『險灘』,這百勝灘那裏險?一年到頭來過的遊客有多少,什麼時候聽見有人遇險落水被淹死的事嘛。」
「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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