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你能常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快樂。」他真摯的。
「秦大夫替你檢查了心臟嗎?結果怎麼樣?」她問。是真的關懷。事實上,從第一次見到他,她就——不由自主的掉進了他的網。
「我來見你。」康維說,聲音很特別。
「耐雪——」他叫著她的名字,卻不知從何說起。
曼佳猶豫一下,仰起頭,終於說:「財產的情形。」
她沉默一下,似乎在考慮一個問題。
「知道一些,不是最詳細的。」他仍然回答,「大部分的產業都屬於他們兄弟共有,包括荊家花園。」
「那一方面的?」康維不明白。
「但是——曼佳,你和我之間難道也沒有——感情?」康維睜大了眼睛。
「等你?多久?」他怔怔的。
「這樣別致的地方。」耐雪小聲問:「誰都能來嗎?」
「為什麼望住我?」她神色一整,又變回原來的高貴、端莊。「是不是我沒化妝令你吃驚?」
士柏或許了解她的矛盾吧,他也不說話,只是輕輕的嘆一口氣,那嘆息——一下子打動了耐雪心中最細微的一根神經,她全身都震動了,那樣一個出色的男人為她嘆息、為她無可奈何,她——覺得全身都燃燒起來。
耐雪的心亂得好厲害,喜歡和愛不一樣,是嗎?他這麼說有什麼意圖?有什麼深意?試探?哎——她沒辦法不向自己承認,見他的次數愈多,她陷得愈深,她根本不能自拔了。她表面裝得那般淡漠,誰能看見她身體裏的感情激流?壓抑、假裝,是件痛苦的事,然而——她又怎能愛上他?她忘不了媽媽的嚴厲。
「你叫他——士柏!」她指責耐雪。
「只要有勇氣和決心,不可能會遲。」他說。
「不會太久,你等嗎?」又是那種莫測高深的笑。
他咬咬唇,皺皺盾,好半天才說:「我的心事任何人幫不了忙。」
「我——」她訥訥的說不出話,臉也紅了。
下午,她查詢了廚房晚餐菜式,經過大廳預備回房間,她的工作是清閒的,幾乎沒有任何一件要她雙手操勞的事。她看見曼佳從樓梯上下來,看來是要去散步,她禮貌的守候在那兒。
「錯了,愛那有惡意的?」每提起愛,他總是振振有詞。
「康維,我們不能再錯下去了。」她正色說。
「去那裏?」她問。她忘了飢餓、疲勞,是愛情的力量吧。
「我的午餐留在餐廳裏。」她說。喜悅從嘴角溜了出來,他是來約會她的,這樣出色的男子哦!
「士柏,你——怎麼了?」耐雪擔心的。
「不快樂?」曼佳搖頭,「沒有任何事能令他不快樂,他只是暫時性的。」
「我認為感情的事——不必考慮第三者。」她突然說,大膽得令自己吃驚。
「真真實實的。」康維同情的望著曼佳,「那女孩子很年輕,他們住在仁愛路。」
「哎——」鄭謙反身又攔住了她,「我也交班了,有沒有去臺北看一場電影的興致?」
「講點道理,好嗎?」她的臉頰因奔跑而微紅,細小的汗珠聚在鼻尖,十分生動。「從這兒回宿舍也得花十分鐘,我還要換衣服呢!」
「別每一秒鐘表示自己是個護士,悶不悶啊?」他漫不經心的,「誰知道他檢查了什麼。」
「他只是帶我出去見識一下,又不是害我。」耐雪抗議。
「放輕鬆點兒,耐雪。」他拍拍她的手,「我們是去打高爾夫球,散心的。」
他似自問。她默默的想:苛求什麼?愛?感情?
「保護?」薇姑冷哼,「那個女人見了荊士柏還會想到保護自己?我要你回去。」
「走吧!」他在櫃檯上簽了賬單,不曾吃午餐就走。
耐雪從早晨七點鐘開始,連續工作了八小時,兩點鐘的時候,接班的同事來了,她才輕輕的吁一口氣。別人也許看不出來,她自己卻知道,整個當班的時間她情緒不寧、心不在焉,好幾次病人在房裏按鈴給她都視而不見,又幾乎弄錯了病人的藥,真是糟透了。
她遲疑了半晌,慢慢退出去,一定是開玩笑了,這個時候,誰有那麼多閒情逸致來找她?懊惱的預備再回宿舍,忽然看見大玻璃門外有部漂亮的跑車,好眼熟,不是士柏的那部車嗎?她知道這種名貴的MG跑車臺北不可能有相同的幾部,那——是士柏了?
昨天從荊家花園休假回來,她就一直這樣,是士柏的病影響了她。
意外的驚喜一下子湧上來,她推開玻璃門奔出去,陽光照在她白色制服上,映起一片耀眼的光芒。
「或者——是我太苛求?」
帶著滿腔驚疑,她連制服也沒換的就趕去會客室,是誰呢?媽媽?
耐雪的心一陣劇烈的波動,被握著的手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他——表示什麼?愛?
耐雪深深吸一口氣,壓住了激動和淚水,她比一般女孩子理智得多。
「是,愛總使我快樂。」他肯定的說。
薇姑的手一鬆,退後兩步。
「王曼佳根本不在乎,她知道士柏要帶我出去,還祝我們玩得愉快。」耐雪掙不脫母親的手,她驚異母親竟有那麼大的力量。「而且——士柏有那麼多女朋友,誰又能破壞了他的家庭?」
「是,夫人。」薇姑點頭。
荊家花園發生了一連串「不足為外人道」的事件之後,似乎一下子光彩頓失,連士柏層出不窮、多姿多采的羅曼史也減少了許多,最令人不解的,荊夫人王曼佳竟絕跡於社交場合,為什麼呢?
「我抓不到他的心,至少,我得抓到其他的一些東西。」她說。
那只能算是個不成熟的女孩而已,她想。氣質不錯,很清新、很秀氣,和士楓的那個林蘋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幾分相似,只是——太平凡了,不是嗎?這樣的女孩在臺北市就有一籮筐,士柏——看上她那一點?小家子氣?
「我想不知道。」曼佳垂下頭,怎麼是這樣的呢?
「你——」
「我們互不干涉私生活。」他說得特別,和上次有顯著的不同,上次他還堅持曼佳必須忠於他的。「我不需要告訴她,她也不想知道。」
她搖搖頭,即使她再固執,對他——也是沒法子。
士柏也收斂了他的花心,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應酬,然而,日間他有工作,留在家中的時間大多在黃昏之後。他多半和曼佳共進晚餐,有時候士楓也加入,表面上他們仍像以前般的友善,他們笑著討論一些事,聊一會兒天,有時也一起喝杯酒,然而,仔細的人——如薇姑已發現他們之間失去了往昔的親密,似乎連感情都好疏遠了。
「他已經很少夜遊了。」薇姑說。
「聽著,」他臉上泛起怪異的紅色,似乎在強抑激動。「我和曼佳的事與任何人無關,也絕不是因為你,明白嗎?」
「別提她了,我需要快樂。」他說。
「你救了我,不是嗎?」他半真半假的,「他們說你剛交班,我接你去午餐。」
「短暫的愛,她們會滿意嗎?」她反問,凝定的目光一片清澈。
「你早該知道我會來。」他笑,「你沒有接到我的心電的電波感應嗎?」
「應該的。」曼佳插口說:「我們好好招待耐雪。」
「他不在,我確定他不會突然回來。」康維十分有把握,「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談。」
「帶你出去?耐雪,你別害了自己。」薇姑神色更壞。
「我慶祝。」士柏勉強誇張的打著哈哈,「慶祝我有全世界最健康的心臟。」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她勇敢的直視他。愛,的確使人勇敢。「你是荊士柏嗎?」
她們倆就穿過大廳,走向前園。
「哎,她叫耐雪,你說過的,看我的記性多壞。」曼佳失笑。
「李耐雪,會客室有人找你。」是一個同事,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直喘息。
「你怎麼知道?」她問。
耐雪收拾一下屬於她的寫字檯,預備回宿舍,明天仍是早班,她沒辦法去荊家花園,雖然她掛念著士柏,卻也不能妨礙了工作。
「別這樣,我會難堪的。」她小聲提醒。
「還有九分鐘,快,過了時間我要罰你。」他說。
「耐雪最近比較忙。」薇姑臉色有些不自然。
「哎——」她猶豫一秒鐘,轉身就跑,早已忘了告訴鄭謙只想休息的話,她只剩九分鐘了吧?
「你不快樂,是嗎?」她低聲問。她實在很難想像,他幾乎擁有了人們所嚮往的一切,他看來卻不快樂。
放開她的手,他輕輕自嘲的笑起來。
「誰?大少爺嗎?他怎麼了?」薇姑也變了臉色。
「這次不同。」康維一整神色,「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你們之間——真的鬧得很嚴重了?」她望住他。
「那很好。」曼佳笑了,「康維,以後別再來見我,但——你等我。」
「一會兒康維律師要來。」曼佳定定的望住薇姑,「你帶他來書房。」
「還有——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士柏。」曼佳說。
「你來?」曼佳嚇了一大跳,「不好,士柏會知道。」
「我不需要告訴任何人,不是嗎?那只是我個人的事。」曼佳說得冷酷。
「他——昏倒在浴室裏。」曼佳說出來,整個人就軟軟的坐倒在樓梯上。
「好吧!」她無可奈何的,「或者——我們也該面對的好好談一次了。」
「別這麼殘忍,曼佳,你要逼死我?」他痛楚的。
除了士楓,恐怕只有薇姑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從孝威的出走、嘉嘉的突然出國、士柏夫婦分房而到康維的絕跡,這其中必有關聯的,是嗎?
「不——」耐雪有些不耐煩了,「和朋友出去玩。」
「應該是這樣。」她點點頭,「以你的情況,幾乎擁有人們渴望的全世界,你不該不快樂。」
薇姑暗暗皺眉,士柏夫婦真是鬧得這麼嚴重?正想勸慰兩句,看見門房開了大門,士柏的MG跑車緩緩駛進來。
「最近的事?」曼佳皺眉。無論如何,士柏是她丈夫,她對士柏仍有感情,她覺得難堪和嫉妒。
耐雪目視著曼佳的背影消失,才長長透了一口氣。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他說。
耐雪先推門下車,她看見母親,看見曼佳,笑容仍是坦然自在。提著小旅行袋,她逕自走過來。
荊家花園中的暗潮雖是起伏著,各人仍維持表面上的平靜、自然。士楓和林蘋常結伴回來,在溫室中一起研究、工作,有時也夜遊一番,曼佳注意到了,士楓總是在十一點鐘左右回來,很正派,她想,林蘋會是荊家花園的另一個女主人嗎?士柏身體似乎沒有問題了,他又恢復了夜遊,甚至徹夜不歸。在人前,士柏和曼佳還能談笑自若,在人後,他們變成無話可說。只有曼佳,她似乎背了最重的擔子,卻又是有苦說不出,士柏、士楓都知道康維的事了,不是嗎?
「你無恥!」她壓低了聲音叫。
曼佳的笑容一下子變得莫測高深,似乎——換成一個面貌相同,思想、個性卻完全不同的人。
「看得出大少爺不快樂。」薇姑說。
「可見你對女孩子不懷好意。」她搖頭。
「曼佳,放棄他吧。」康維乘機握住她的雙手,「何必折磨自己呢?」
康維呆了一下,更是詫異了,曼佳問士柏的財產?
「要是會員。」士柏被侍者殷勤的招待和*圖*書坐下。耐雪在座上悄悄打量,客人以外國人居多,但中國女孩子也不少,都是外國人帶來的,只有少數的中國男人,看來都是體面的上流社會人物。
「晚會?」曼佳望著士柏,很自然的。
「小事情,再痛一次我去南非找那個風流的巴納德醫生換心。」他輕鬆的。他放任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似的。
「別提醫院了,跟監牢差不多。」士柏厭惡的搖搖手,「我是特地來道謝的。」
「那不一樣。」曼佳巧妙的回答,「那不一樣。」
曼佳不置可否,她似乎在想另一件事。
「很嚴重?」曼佳擔心。
「他——他」曼佳張口結舌,她已失去了平日的鎮定和機智。
「媽媽,我明天休假。」耐雪笑得好俏,「這位一定是荊夫人了。」
「分房?為什麼?士柏沒提起。」耐雪驚訝的。
「康維,你是士柏的律師,你清楚他公司的事嗎?」她突然問。
「夫人,」薇姑欲言又止,「我希望你們別太認真,傷了感情。」
「你以前——從沒講過。」康維怔怔的。
「一個人付出全部,當然希望也收回同樣多的全部。」她了解的說:「感情的事——說不上苛求。」
「但是我天天都吃冷飯菜呢。」她笑了。
「我喜歡一個人,不管其他的因素。」她再說。她知道若是再不表示,她會爆炸。
「大概有兩億左右。」康維想一想,「或許多些,或許少些,只是大概。」
「告訴我檢查結果,好嗎?」她不肯放棄。在某一方面,她十分固執。
會客室裏空洞洞一個人也沒有,她咬著唇四處張望一下,門外走廊上有病人、有家屬、有醫生、有護士,卻沒有任何像是要找她的,莫非——那同事開玩笑?
她——能幫忙?
「我愛一個人是愛她的人、愛她的缺點、愛她的優點、愛她的美,也愛她的醜。」他說得十分動人,「並不是愛化妝品做出來的假面具。」
「不信,你昏倒得很突然,你太太說你前些時候還突然痛過一次。」耐雪說。
「我很難替快樂下定義,快樂也因人而異。」她慢慢的說:「普通人因滿足而快樂,渴望得到的東西能得到,不論那是多麼不值錢的東西,人會因得到而滿足、而快樂。」
「荊士柏更該有犯罪感。」他忿忿的,「你知道他最近的事嗎?」
「近來開車多了也覺得累。」他說。
「不必謝,我只希望你快樂。」她搖搖頭。
「哎——」她有些臉紅,怎麼說這些呢?「你自己知道。」
曼佳心中十分震動,康維真為她如此神魂顛倒?表面上,她冷漠而端莊。
不一會兒,薇姑帶來了康維。乍然相見,曼佳的確吃驚,似乎沒有多久,康維竟憔悴多了,他對她的感情真是那樣癡?三十多歲的出色男人,怎能令人置信?
她看見鄭謙在詢問處望著她,那神情好怪——也別研究了,士柏在等著,鄭謙算什麼?
「沒有事。」曼佳再笑一笑,「你可願意陪我散步?」
「屬於他的部分,他若有意外時,將屬於你和孝威共有。」康維說:「小部分捐給一間孤兒院。」
「是個護士,榮民總醫院的。」康維的確下了許多功夫,「叫李耐雪。」
耐雪奔著上樓,她是護士,她能幫忙的。
「不會後悔?」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的女兒怎麼一直沒有來?」曼佳又問。
「曼佳。」他大步走近她,擁著她深深的、急切的吻下去,連抗拒的機會都不給她。好久、好久,他才像無可奈何的鬆開了手。「曼佳,我終於見到你了。」
「你們夫妻有些不妥。」耐雪說。
耐雪再不猶豫的也站起來,把手交給他。
「你該關心自己的健康,心臟——是不可忽視的。」她正色說。
「遲了六分鐘。」士柏替她開了車門,「我會罰你。」
曼佳矜持的微微一笑,還沒開口,士柏也過來了。
耐雪暗暗皺眉。鄭謙對她表示好感,展開追求攻勢已不是一日的事,她從來沒有假以辭色,她很清楚,鄭謙的條件雖好,卻不是她的對象,她不喜歡這麼年輕又老實的男孩,他是——規規矩矩、方方正正像一塊四方形的木頭,毫無男性美——荊士柏的那種男性美。
「我不許你接近大少爺。」薇姑說。
「很好。」曼佳看她一眼。突然間,她有個奇怪的想法,她覺得目前的自己不是和薇姑很像?她不也等於在守活寡?「薇姑,你有空嗎?」
「哦。」鄭謙不笨,他聽懂了耐雪的暗示。
「不是誤會,他們已經分房,你不想加進去把情形弄得更糟吧?」薇姑也冷靜下來。
「找我?」耐雪好意外,「謝謝,我就去。」
「瞞不過你的眼睛,薇姑。」她說:「士柏和我鬧意見。」
「是——嗎?」曼佳意外又不能置信,士柏說是逢場作戲,他的女朋友永不超過一個月,同居?可能嗎?
「不必客氣,我們是自己人啊!」曼佳說。
「我十分鐘趕到。」康維的聲音一下子興奮起來。
「那是好長的一段時間。」曼佳搖搖頭,「那個時候我也在臺灣,念高中或者大學,我沒聽過荊家花園。」
「這種事提什麼,不光榮啊!」薇姑搖搖頭。
「讓她去吧。」士柏皺皺眉,「你休息一下,我洗完澡就下樓,晚餐後就出去。」
「是——嗎?」康維皺起眉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見不到你,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他似乎很頹喪。
「媽媽——」她掩著臉,下意識的尖叫起來。
「律師是特別會講話的。」她微笑。
「和他離婚,讓我們共同尋和*圖*書找幸福。」康維熱切的。
背後有追上來的急促腳步聲,追她嗎?誰?鄭謙該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吧?無論如何,她停下腳步。
「你怎能這樣告訴她?」耐雪擔心的,「她不生氣?」
曼佳突然覺得頭昏腦脹,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用手撐住頭,靠在書桌上。
「經過火車站時,看見耐雪站在那兒等公共汽車,順便把她帶回來了。」士柏像是在解釋,卻不望曼佳。「耐雪今夜是我的客人。」
「十四年多一點。」薇姑回憶,「我來的時候士楓少爺還在念大學,孝威才五歲呢!」
「沒有人願意苦惱自己,對嗎?」她笑得好美、好柔、好動人。
耐雪有些變色,曼佳卻毫不在意。
「不會那麼久。」她笑得胸有成竹,「他近來身體十分差,心臟有毛病,還昏倒過。」
「這有什麼關係?我和他是朋友,不是賓主,我當然可以叫他名字。」耐雪撫著手臂。
「夫人!」薇姑一震,大步衝了出去。
「是。」薇姑看了女兒一眼,逕自去了。
「曼佳——」康維急切地走向曼佳,卻為她的眼色所阻,他意會的反手關上了門。
「秦大夫說他有病,應該及早住院治療,他卻當耳邊風。」曼佳冷冷的說:「總有一天他會後悔。」
他淡淡的一笑,笑得很是自嘲,卻不出聲,不置可否。
「耐雪,我要說多少次你才相信?」他苦著臉,好冤枉似的。「我從不傷女孩子的心,我愛她們每一個。」
薇姑盯了女兒一眼,也就不再言語,但那極度的不滿意卻清楚的印在臉上。
她匆匆忙忙的走在醫院走廊上。
在荊家花園中,她的地位超然得令人羨慕,有時真像半個主人呢!尤其曼佳、士柏分房後,她幾乎照應了士柏的一切起居。她替士柏整理房間,預備第二天穿的衣物,甚至於一條小手帕、一雙襪子,她也不假手女僕。
士柏含笑欣賞的微笑,半瞇著眼,悠悠閒閒、瀟瀟灑灑的靠在大理石柱子上,正目不轉睛的望住她。
她慢慢走下樓,在書房按鈴召來了薇姑。
「耐雪,」薇姑一把抓住女兒的手臂,抓得好緊、好緊,令耐雪忍不住呼痛。「你別傷害荊夫人,別破壞別人的家庭。」
士柏昏倒?沒說錯嗎?他剛才還生龍活虎、精神奕奕,他剛才還說夜遊——昏倒?
「夫人,」薇姑笑著,「晚餐照你的吩咐做了。」
「我明白。」她點點頭,了解的說:「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是有點誤會士柏。」
薇姑不知道曼佳為什麼這樣說,她不便搭腔。
「不——」曼佳還是搖頭。
「死亡的美?」他呆住了,多離譜的話。
薇姑呆了一下,沒聽錯嗎?曼佳叫她一起散步?
他可曾張網嗎?對她?
「想不到士楓也那麼富有。」曼佳說得飄忽,除她自己外,怕沒有人能明白她的真意。「那些財產——大約有多少?我是指所有動產跟不動產?」
「他——可有立遺囑嗎?」她再問。
他又是那個風流不羈的荊士柏了,所不同的是,她已得到了他,得到得全心全意,她告訴自己,永不後悔,永不!
「怎麼敢當,大少爺——」薇姑說得有些喘息。
「感情!」曼佳冷哼一聲。
「抱歉,耐雪。」他壓低了聲音,很誠懇的說:「我並非有意令你難堪。」
「是。」耐雪淡淡一笑,越過他就走。
「那——也許要用你一輩子的時間,他才四十多歲。」康維提醒。他第一次知道,灑脫的曼佳也談錢的。
「把你的花心換成鐵心也好,免得那麼多女孩子為你傷心了。」她說。
「阿薇,替我放洗澡水。」士柏吩咐,「晚上可能要出去。」
早晨,士柏、士楓剛離開家,曼佳就接到康維的電話。康維雖然不再來荊家花園,電話卻是從不間斷,他對曼佳真是癡情一片呢。
「有。」康維口頭回答得快,心中更是震驚。「我替他立的,保管在我那兒。」
「耐雪,我要你立刻回醫院。」薇姑冷著臉。
「道什麼謝呢?」耐雪笑得眼睛彎彎的。她喜歡士柏穿白長褲、深藍色運動衫的模樣,好帥。
「是這樣嗎?」他望著她。
薇姑的臉色變了幾次,她咬咬牙,終於一狠心,對女兒揮出一掌。
「不——」她十分肯定的說:「無論士柏做什麼都傷害不了我,因為——我並不愛他。」
「去看母親?」鄭謙對她的事打聽得好清楚。
他的聲音很大,引來一大堆詫異的眼光,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他看來——的確有些不正常。
「十分鐘,你換好衣服我們去淡水高爾夫球場。」他看看錶,不容她反對的。「那邊的竹籃雞一定比你餐廳裏的冷飯好吃。」
「那大概是他疲乏或厭倦了。」曼佳不以為然的。
她搖搖頭,不想再繼續這空泛而不真誠的話題。
他看她一陣,突然握住她的手。
薇姑搖搖頭,似乎矛盾的在沉思著,她心中好像有著什麼秘密,又有什麼死結,在對耐雪和士柏外出的事上,她表現得太激動、太苛刻,她——
「那是以後的事。」她一直在笑,「愛情裏的後悔,我相信有凄艷、有死亡的美。」
「當然,這是我的光榮。」薇姑說。她已熟知曼佳的洋派,她說得很得體。
她是正派、不苟言笑的,甚得僕人們尊敬,沒有人敢跟她開玩笑,更沒有人在背後造她的謠。像她那麼一本正經又知書達禮的婦人,也沒有可給人造謠的話柄,除了士柏叫她阿薇外,所有的人,包括女主人曼佳都稱呼她為薇姑,一個能自尊自重的人,誰會不尊敬她呢?
曼生微微一笑。
就在這個和_圖_書時候,外面傳來一聲驚叫,那是恐懼、慌亂加上手足無措的叫聲,是曼佳。
「你不答應我也要來。」康維認真的,「就算被士柏打斷了我的腿我也要來。」
十分鐘?曼佳看看自己身上的晨褸,又看看鏡中不曾化妝的臉,就這麼見康維吧。讓他死了心更好。
汽車駛過了竹圍,很快到了淡水。也許是跑車速度特別快吧,耐雪覺得似乎一轉眼就到了,比去臺北還快。
「事實如此。」曼佳力持坦然。
康維怔怔的望住曼佳,他感覺她愈來愈陌生了,幾乎完全不認得她了。她就是那個好風度、好氣質、好修養又漂亮、出色的社交界名媛王曼佳?她就是那個令他不顧一切、死心塌地的女孩子?是嗎?
「哎——好吧。」他無可奈何的聳聳肩,「秦大夫說我心臟是全世界最健康的,好了吧?」
「不是有司機嗎?」她問。
「不是這問題。」曼佳打斷他,「那女孩是什麼人?」
「不,媽媽。」耐雪雖在笑,但看得出是堅定的。「我已經答應跟他出去玩了。」
「我不想出門。」曼佳拒絕了。內心裏,她並不信任康維的真心,康維真的愛上了她?或是另有目的?而她——經過這些日子的靜思,她發覺她對康維竟是十分陌生,更別談愛情了,她和康維——哎,算什麼呢?她甚至不明白當初會接受他。
「李耐雪?」曼佳霍然站起來,「是她?」
「你可曾——喜歡過?」他問。他要更多的把握,他早覺得耐雪和別的女孩不同。
「媽媽,我明天休假。」耐雪不依的,「為什麼要我立刻回去?」
「曼佳,我立刻要見你。」康維在電話裏說。
「最近我真是變了,變得令自己陌生。」他拍拍胸口,「我要找回真正的荊士柏,我要愛我所愛的女孩子。」
「是,她是薇姑的女兒。」曼佳終於說。
「看你想到那兒去了,他對我正經得很。」耐雪又笑了。
「對不起,明天見。」耐雪擺脫了鄭謙,大步向前走。
她知道士柏沒有說真話,士柏一定是去醫院接耐雪出來的,耐雪和他——有聯絡?薇姑是不知情的,而且甚為不高興,士柏卻不理這一套。
曼佳再嘆一口氣,這是孽債吧!
「荊夫人,你比我想像中更漂亮、更有風度!」耐雪讚美得十分真誠,「真是高興見到你。」
「約會女朋友,有司機豈不減低了情趣?」他笑。
「那天——媽媽很生氣,她不許我夾在裏面,使你們夫婦之間更惡化。」她坦白的說。
「你不必這樣做,我不會要求離婚的。」她正色的說。
是暗示嗎?士柏的眼中有了光芒。
耐雪皺皺眉,發生了什麼事嗎?看來她的假期來得真不是時候。不假思索的,她也跟著跑出去。
「是,我明白。」薇姑退了下去。她真是善解人意,心中的懷疑永不放在口頭上。
「好吧,我就去換個鐵心。」他開玩笑的笑起來,「變成個鐵石心腸也好。」
「曼佳,你有權尋找自己的幸福。」他焦急的,「我發誓一輩子對你好——」
她想:愛的本身或許有痛苦和折磨的特質,否則一帆風順的愛,那能那般動人?
她驚異於他的激動,卻沉默了。她的確沒有資格管別人夫婦間的事。
「你太大——知道你來找我?」她突然問。
「王曼佳呢?」她問得很聰明,她似乎看出了些什麼。
「有空,夫人有事請吩咐。」薇姑說。
曼佳站在樓梯半中間,面青唇白,全身都在抖,她似乎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內容怎麼樣?」她漠然問。
「我等,只要你說,我一定等,一輩子也能等。」他說。
「帶耐雪出去玩玩,她是個小土蛋。」士柏說得更自然,他的右手還搭在耐雪的肩上。
「快樂的定義是什麼?」他反問。
「發生了什麼事?夫人。」薇姑奔著上去。
「等一等。」耐雪叫住他,「你沒看見我媽媽在生氣了?」
她是個四十三歲的中年婦人,年齡不曾掩盡她昔日的秀麗、嫻雅,雖然她總是穿著淺灰、淺藍的旗袍,令她看來比較老氣,然而,誰也不能否認她猶存的風韻。
「我們不會有結果,而且——我有犯罪感。」她說。她想表白自己並不愛他,卻說不出口。
「哎,是你?」耐雪努力使自己的驚喜不表露出來,「你該在秦大夫的醫院裏才對。」
許多人在懷疑著,卻沒有人真正去問士柏夫婦,上流社會的友情淡得很,許多事也流行「心照不宣」,別人夫婦間的事,問多了也犯忌。
「我昨天才休假回來,今天又是早班,好累,只想休息。」耐雪一口回絕了。她並不在乎對方是個可以影響她職位和工作的醫生。
「為我傷心?誰?」他誇張的大驚小怪。
「但——」她眼珠一轉,說:「告訴我,你願意等我嗎?」
「是——嗎?」康維簡直驚訝極了,「那——薇姑知道這件事嗎?」
一陣奇異情緒掠過心頭,但只是一剎那。
他一怔,勉強的笑容、誇張的神態完全斂盡。
耐雪凝視他半晌,她開始覺得有些了解他——一顆熱情、博愛卻柔軟易受傷的心。
他臉上再沒有剛才的怪異、剛才的自嘲、剛才的陰暗,他又開朗、明亮起來,似乎——陽光又照著他了。
「這才對。」薇姑吁了一口氣,「耐雪,他——可說過喜歡你嗎?」
她從來不相信醫生。護士是近水樓臺的好對象,她對所有當醫生的男孩子都沒有好感,他們太理智、太冷靜,就像——哎!就像那個荊士楓,真令人吃不消。她肯定的告訴自己,她絕不會嫁一個醫生。
「阿薇?」士和*圖*書柏不在意的大笑,「告訴她放心,我不會吃掉你的。」
「她就是耐雪?」曼佳問。她臉上展開了微笑,眼光卻一刻不停的盯著耐雪。
「你看她會生氣嗎?」士柏一笑,擁著她走回大廈。
康維一震,臉上的神色變了好幾種。
上一個小小斜坡,就看見高爾夫球場的那個圓形如冬菇般的餐廳,這個建築物特別得很,明明只有一層樓,卻像高腳玻璃杯似的用柱子把圓形屋子撐起來,四周都是巨型的藍色玻璃,餐桌沿著玻璃窗而設,周到得令所有客人都能看見四周景色。
「夫人,」薇姑舔舔唇。她問得有些試探性質。「最近你好少應酬,你——不舒服?」
「在你面前我不是律師,只是個癡心的、講真話的男孩子。」他說。
一掌揮出,薇姑也呆住了,她怎麼打了耐雪?她責罵耐雪無恥,這——
士柏和曼佳不是分房嗎?為什麼士柏在浴室昏倒時曼佳會在場呢?這——似乎有些蹊蹺,似乎——哎,想得入神,有人擋住了去路都沒察覺呢!
他疑惑的思索了半晌,笑了。
「你才青春,我已是漸入中年。」曼佳掠一掠頭髮。
「阿薇多事。」他搖頭。
「怎麼?你認識她?」康維詫異的。
曼佳搖搖頭又點點頭,她的心更亂了,怎麼會是耐雪呢?那個除了年輕之外,樣樣都比不上她的女孩子?
「一開始我就喜歡你,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你是阿薇的女兒,我應該當你是晚輩。」停一停,他又說:「但是,耐雪——我真的喜歡你。」
「耐雪,交班了?」是鄭謙,一個年輕的醫生。
「耐雪,我們走。」他突然站起來。
她對荊家是忠心的,尤其對士柏。這十多年來,從她進了荊家花園的第一天起,她就全心全意的為著荊家。這也難怪,自丈夫死後的顛沛日子裏,她和耐雪吃了不少苦,直到親戚介紹她來荊家,她的生活才安定,耐雪也能好好的念完護士,學到一技之長。在她的感覺上,荊家已是她的家庭,她是屬於這裏的一分子。而對士柏,她更有一份說不出的感激。
士柏要了酒,又點了菜,然後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
「士柏——和一個女孩子同居了。」康維說。
薇姑是仔細而頗為精明的人,她把一切看在眼裏、放在心裏,荊家所有的事情瞞不過她,她對荊家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說了解,然而,她卻幫不上忙,她只是管家。
「耐雪?」薇姑輕呼,臉色當場大變。
「薇姑,你來荊家多少年了?」曼佳問。
「他?誰?」耐雪莫名其妙。
曼佳笑了,笑得令人摸不著頭腦。
她沉默著。
士柏的病其實並不嚴重,沒有像曼佳描述的那麼可怕,她奔上樓時,士柏已醒轉,正虛弱的替自己披浴袍。她只是幫忙安置他上床,荊家的家庭醫生秦大夫就來了。據說,也沒有什麼嚴重的病,是身體虛,休息的時間太少,只要多休養一陣就沒事的。只是——秦大夫臨走時吩咐士柏到他醫院去檢查一下心臟——心臟?難道士柏心臟不好?
捱了一巴掌的耐雪呆怔了半晌,二十年來母親不曾粗著嗓子罵過她一句,即使在最困苦的日子裏,但今天——母親竟打了她,母親——
侍者送上餐前酒,士柏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那些怪異的紅色褪去,變成一片青白——不正常的青白。
「祝你們玩得愉快。」她微笑轉身,「我先進去了。」
「康維,我太遲遇到你了。」她嘆息。
「當然是大少爺。」薇姑說。
這是一個約定?一個應許?或是一個早經安排的計劃?
「他駕跑車去公司?」曼佳懷疑的。平日士柏上班總是坐那輛司機駕駛的「標致」。
「耐雪。」薇姑張開手臂,用力抱住女兒,眼淚莫名的流下來。「耐雪,你原諒媽媽,我——一時情急,你原諒媽媽。」
「那——」耐雪心念忽轉,她雖渴望能跟士柏出去,卻也不想傷母親的心。「那我不跟他去了。」
「走?」她意外的,什麼意思?
康維沉思一下,心中翻騰得厲害,他覺得曼佳不該是個追問錢財的人。
懷疑的情緒不曾真正凝聚,她們同時看見跑車上士柏身邊有個女孩,那女孩——
「康維,別太過分。」曼佳嘆一口氣,心又軟了。「你要顧及自己的前途、名譽。」
「你不以為死亡也是很美的事?若死亡是帶著愛的?」她反問得振振有辭。
耐雪搖搖頭,逕自走回薇姑的臥室。她剛放好旅行袋,薇姑也跟著進來,她的臉色比剛才更難看,可以說是陰森了。
曼佳掙開他的掌握,深深吸一口氣。
「我明白。」她柔順的點點頭,「你——有心事?」
「我又不是小孩子,媽,我會保護自己。」耐雪說。
「然後你就能快樂?」她仍是坐著,卻盯著他。
「他又在外面掀風攪雨了?」
「我跟蹤他。」康維坦白的,「我要找出他每一個不值得你留戀的地方。」
曼佳的確改變了生活方式,她很有決心和毅力的把自己關在家裏,她設計一些服裝,她安排一些特別的菜式,她已試著整理一下屋子,每天下午,她就在園中散步,很仔細的研究和欣賞一下各種蘭花。她這麼做是想挽回士柏的心?當然,康維不會再出現。
她匆忙趕回宿舍,換了一件米色衣裙,素淨大方,又拿了一個菲律賓草提包——是一個同事送的。半跑著趕到士柏面前時,她仍遲了。
曼佳搖搖頭,即使士柏不值得留戀,也不會是康維,當初——她只是迷惑。
「只能容得下我倆的地方。」他在她耳邊說。
「媽媽說你們分房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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