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嗎?」士楓很特別的看她一眼。是開始疑心了?「他專程來找你說兩句話?」
「這是你的家,你可以隨便怎麼做。」她攤開雙手。
「你——又嫉妒?」士柏笑了。
「是嗎?」他輕鬆的喝一口酒,「既然如此,我要搬回這臥室了。」
黑暗中卻是個瘦小的人影,而且是個女人——耐雪一窒,下意識的倒退兩步,女人,誰?
薇姑皺眉,只是皺眉,接過酒杯轉身去了,她雖然不希望士柏喝過量的酒,卻又無權干涉的皺眉。
他知道她是指嘉嘉,但——哎!怎能全怪他呢?他只不過——罷了,他該承擔所有責任的。
士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陣奇異的恐懼,這人影為什麼走近他的床?想——害他?為什麼?他心裏又似乎清醒,卻是醒不過來,彷彿入了魔,又彷彿醉了般,到底是怎麼回事?是真有人影?或是夢?
「荒謬!」林蘋漲紅了臉,她受不了男孩子的神情。「你快走開,這兒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士柏吸一口氣,一些糾纏不清的事總不能對士楓講,而且,他也不知從何講起。
林蘋心中懷疑,為什麼選這一間?她的好教養使她不開口,她信任士楓,士楓必有選此地的理由。
士柏搖搖頭,做一個誇張的不在乎神情——他這麼誇張,那不在乎也就顯得更虛偽了。
「荊先生。」林蘋拘謹的,連正眼都不敢看他們了。
「好嗎?耐雪。」薇姑說。語氣——生疏了好多,不像母親對女兒,是——太失望、是在生氣吧!
「是,我教的課並不多。」士楓退開兩步,他以為秦大夫來替士柏檢查什麼。
「我浪費了許多時間,是不是?我——一定補償——」士楓稚氣的說。稚氣得好可愛,因為他從來都是深沉、含蓄的男孩子啊!
剛接到康維的電話,他已決定坐今夜的觀光號南下了,在電話中,他以肯定又信心十足的口吻表示,他一定能順利的把孝威帶回來。
哦,天!士柏!
「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她換一個坐的姿勢,依然十分貴婦型。
沒有人回答,更沒有人出來。士柏皺著眉,沉思片刻,奇異的不安塞滿了心胸,他覺得在周圍的暗處有一對在監視著他的眼睛,有一個窺探他、跟蹤他的人,女人,是曼佳嗎?為什麼?
耐雪嚇得心都僵了,是——母親?
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陣,有些清醒,又似乎完全沒意識,是一種奇異的似真似幻的感覺。士柏彷彿看見房門開了,有一個熟悉的人影緩慢的走進來,是耐雪?不——不像,衣服不同,是——誰?是誰?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是力不從心,完全辦不到,只見那人影更近了,更近了,就站在床前。
林蘋臉都漲紅了,她可不知道士柏只是開玩笑而已。
「回去吧!」曼佳搖搖頭,深思的。「暫時別再來了。」
士柏從辦公室走出來,他顯得心情很好。
「我很願意試試你所喜歡的一切。」她說。
正待推門進去,突然,一輛腳踏車衝了過來,衝得又急又快,林蘋只覺眼前一花,連人帶車已到了面前。她嚇得一身冷汗,是誰這麼大膽?這麼莽撞?好好的馬路不走,衝到人家大門上來,是——故意作弄她嗎?
張醫生考慮一下,似乎是在想該怎麼措詞。「你曾經心痛過好多次,正確的說,是心臟痙攣,而且你的腿也曾完全痳痹,失去知覺,」張醫生慢慢說:「照理沒有理由恢復得這麼快,真是難以置信。」
「免了。」他用誇張來掩飾一切,「我回來不為這件事,我很快會再走——」
「算了,」士柏揮揮手,心中更是莫名的不安。「讓司機快些來。」
「最近——你可曾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張醫生問,「譬如吃過什麼不是醫生開的藥?或是——總之是特別東西。」
「若孝威肯回來,士柏,給他一個正常些的家庭。」曼佳說得很特別。
「我不會說,你放心。」她老老實實的。
薇姑為難的點點頭,退出去,她有什麼資格叫康維滾呢?士柏的脾氣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可怕?她離開了一會兒,悠閒、平靜的曼佳走了進來。
「從小我就了解你。」士楓又說。很有感情、很親切的。「為什麼硬要把自己變成那樣?以前你並不是如此的,難道——你心中不平衡?」
「不,她到美國去了。」士柏說:「我希望她繼續讀書,她卻入了電視圈。」
「我想——他不會再走。」耐雪說。很肯定。
「好。」士颯猶豫一下,才回答。「不過,我完全不了解公司業務。」
「士柏——」進來的是眼眶發紅的耐雪,她衝到病床前,忘情的握住士柏的手。「士柏,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可以照顧你,我——急慘了。」
「孝威——回房了,是嗎?」士柏問。
「怎麼了?耐雪。」士柏不解的。
「哦,她是薇姑的女兒李耐雪,也是護士。」士柏介紹,對兒子,他不願公開和耐雪的關係,孝威剛回來,孝威需要正常點的家庭,這是最重要的。
「耐雪——」士柏坐直了些,向她張開雙手。「你終於來了,你可知道我好想你?」
「可是——他們在我眼前,他們和我有關係。」孝威激動的,「我逃避過,我離開過,但這次回來,我決心——剷除醜惡、污穢的一切。」
「嘉嘉有封信,你——看嗎?」士柏問。他了解孝威,尤其在這一刻,善良純情的兒子,的確被他傷害了,他——哎!這該是一輩子的良心負擔吧!
「你等我。」士柏站起來,一邊解領帶,一邊上樓,他的臉色依然不好。「我們在臥室談談。」
他想起耐雪,三天沒見面,三天沒通電話,她可知道他的事?她可在擔心?她為什麼不來看他?她該來的,是嗎?有人會通知她嗎?曼佳應該這麼做的,無論如何,耐雪是屬於他的人,或者——他該讓護士打個電話。
耐雪柔順的坐過去,他輕柔的撫摸她的頭髮,又仔細的端詳她益發清瘦的臉。
「士柏病了。」士楓考慮著說。一些事總不能讓才十九歲的孝威知道。「曼佳和士柏鬧意見,耐雪——」
孝威眼中紅光如血,那是受辱的血色——替士柏受辱,他是士柏的兒子啊!康維引誘了曼佳!
「士楓。」她吸吸鼻子。天,她太幸福了!上帝對她太好,好得——她一輩子也感恩不盡。她作夢也沒想過士楓會對她說這樣——美妙的話。她真是太幸福,幸福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我——我——」
孝威壓抑了太久的感情在士楓激動中一擁而上,他眼眶紅了,喉頭也哽塞,奇異的,在叔叔面前,孝威總能更容易表達感情。他也緊握著士楓的雙手,卻是什麼話也說不出。
再試一次,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站起來,天!他站起來了,終於又站起來了——原來能站起來也是這麼令人狂喜的事啊!但——但——只是幾秒鐘,他整個人撲倒在地毯上。
「士楓——」她吸吸鼻子,燦爛的笑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是不是?」
「但——他們使荊家蒙羞。」孝威畢竟年輕衝動。
「你已經這麼做了,我原不原諒又有什麼關係?」她說。
曼佳眼光閃閃,不說什麼,她是真聰明。
「已經沒有事了,」他不肯直說,「耐雪,從今天開始,我要你住在這兒照顧我。」
「嗯。」她欣然點頭。
「聽他的話,我就該躺在床上養老了。」士柏毫不在意的,「怎麼沒約林蘋一起來?」
「劣根性。」她不認真的。
「本性難移啊!」他又喝一口酒,心情好輕鬆,他又得回了曼佳,是吧?
曼佳更深、更難測的眼光一閃,掌中一枝鉛筆竟應聲而斷,她——看來像決定了什麼事,但——是什麼呢?
「不該是耐雪,知道嗎?」曼佳說。
他再凝視她一陣,笑了。
除了電梯,那兒還有一扇門,是通向樓梯的,電梯的門不曾開過,那人最可能的就是從門後的樓梯遁去——士柏再不猶豫的推開樓梯門,快步的沿著樓梯追下去——
「明天你可以出院。」秦大夫說:「但是你要好好休養,不能喝酒,也暫時——不能近女色。」
「他——病了。」曼佳說。她聰明的轉開話題。
「士楓——」林蘋小聲的。士楓是為曼佳?或是為那個男人?她以為得到證實的疑問又動搖了。
「別傻,我對你的愛不會變質。」他認真的。
士柏離開醫院回到家中休養,似乎,就更沒有時間和機會和耐雪見了。耐雪怕見母親薇姑,當然不敢名正言順的去荊家花園,每天,只能藉著電話和士柏通消息,在電話裏聽見士柏開朗、愉快的聲音,她也放心了。
「悶壞了吧!」他依然斜倚在門上,眼光不經意的飄向耐雪。「是漂亮的特別護士?」
「誰知道,」薇姑冷冷一哂,「快去吧!」
「那兒話,我們一直在找你。」曼佳忍耐著,她有愧於心,必須忍耐。「有些誤會——也一直想解釋。」
「我看見他下樓。」沉默坐在一邊的耐雪說。
「我的腿,我的腿——」士柏舞動的叫著,「曼佳,我的腿——」
「兩種都有吧。」他又喝一大口酒。
門外有人奔來的凌亂腳步聲,曼佳、薇姑都來了,只聽見——跌倒在地上的士柏無意識的、恐懼的嚎叫著、掙扎著、掙扎著、嚎叫著——
「是,那是近十年才開發的觀光區,那些石頭是很特別。」她點點頭。
「耐雪——你知道了?」士柏好驚訝、好意外。「你怎會知道的?」
「她是個好女孩,我也不能——負她。」他說。
「我卻願意被了解,」她坦率的,「我認為能被另一個人了解,會是種快樂和溫暖的事。」
「我為什麼要氣你?」她問。
「說清楚點,」士柏認真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麼,你預備你的心吧!」他挽住她,「以後,你要一心一意陪我走那漫長的人生道路。」
「士楓,我——」林蘋望著那漂亮得令她心痛、那真誠能令她無法承受的英俊臉孔,她傻傻的哭起來。「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
林蘋凝望著他。心中的漣漪變成小小的浪花,這是巧合?或是緣?
「怎樣的人?浪漫?水性楊花?」她還是笑。
願這波濤能激起他倆生命中的最高潮,願這波濤帶他們進入永恆的幸福。
「林蘋——」他有些忘情的,「能有你這樣的朋友真是很好,真是很好。」
「是我。」他凝視著父親,心中翻騰的感情被他那副不正經的樣子掩飾了。「好嗎?你!」
曼佳的臉突然紅了,紅得很啟人疑竇。
走廊盡頭人影一閃——絕不是他眼花,真是有一個人影一閃,只是閃得太快,他只能看見人影,而無法捕捉到任何形象,但——他能肯定,是好熟悉的人,好熟悉,熟悉得就像天天伴在身邊的——
「是耐雪等在門口,林蘋上學時碰見她,她很擔心、很著急,林蘋就約好放學後接她一起來。」士楓說起這種事,口才就特別不靈活了。
士柏搖晃一下酒杯,仰起頭來一飲而盡。
「嗯?你怎麼知道?」士柏意外的。
「哦——」士柏叫住他,「你可看見一個穿咖啡色衣裙的女人進去?」
「哎,媽媽告訴我的,」耐雪不想說上次康維警告她的事,「我覺得他——很敵視我。」
「無論什麼病——你難道會死?」孝威笑著轉身而去。
「我們去陽明山。」他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我的召喚,沒有人能進來,曼佳也不能,」士柏了解的說:「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以前從來不知道,思念原來是這麼痛苦的事,更痛苦的是——她竟沒資格去看他。
「到了。」他停下汽車,替她打開車門。「中午我等你。」
「什麼——意思?」耐雪呆了一下,信不過?
這話一出,曼佳臉變了,她不能忍受士柏當著耐雪的面這麼說,有損她的尊嚴。
「回來了?」她看士柏一眼,不很冷也不很熱。
士楓一咬牙,一聲不響的挽著林蘋上車,然而,他們離得相當近,士楓的動作又是那麼特別,曼佳和那男人都立刻發現了他們,奇怪的是,曼佳和那男人同時變色,連招呼都不打的鑽進另一部汽車,迅速絕塵而去。
「死不了的,」士柏開玩笑,「只不過是酒而已。」
「你可知道我最愛你什麼?」他吻她面頰,「就是那點傻、那點癡。」
士柏在床上發了半天呆,才喟然長嘆。
「我發覺你不只愛用腦筋,也愛鑽牛角尖。」她說。
「我希望他留下來不走,」士柏搖搖頭,接過耐雪送過來剝好的水蜜桃。「那對我是重要的。」
「不許他再來,不許他管公司的事,不許他再提孝威!」士柏仍是咆哮,「誰叫他管公司的事?」
「是,真是孝威少爺!」門房僕人有些激動起來,他是荊家的老僕人,對孝威自有一種不同的感情。「謝謝天,他回來就好了!」
「她告訴耐雪了?」士柏眼睛發光,「我正想通知她。」
「我知道我傻,」耐雪不以為憾的,「能愛你、能陪著你,傻也值得。」
「士柏,」秦大夫轉向士柏,神色慎重些。「今天感覺怎麼樣?進步些嗎?」
「我——還不知道,」他十分肯定的說:「但——我一定會做,一定會!」
獨自坐在沙發上,任那暮色從四面窗外湧進來,湧進來,任那更深更濃的黑暗包圍著她。她記得——彷彿就是昨天,士柏來了,他們依偎在沙發上,在黑暗中,忘了飢餓,忘了所有人,忘了世界,他們只有對方、只有愛、只有情、只有——
「士柏——」耐雪被弄得一頭霧水。
「嫉妒有用嗎?」曼佳笑著搖頭,「所有心甘情願的女孩子你都要?」
「大少爺?」薇姑奔過來扶著士柏,卻被他力大無窮的推開。「你怎麼了?大少爺。」
「我不需要你對我保證,我對你有信心。」他溫柔的說,「你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你——會點頭,你會答應的,是不是?」
秦大夫看張醫生一眼,張醫生很年輕,卻很有「大」醫生的權威氣度。
「正常些——哎!當然,當然!」士柏連連點頭,「我會盡一切力量得到他的諒解。」
她整天胡思亂想,患得患失,人也憔悴了。
「自私?我不覺得啊!」她笑了。
「住在這兒?不——」她急忙搖頭,「那怎麼行呢?」
司閽打了電話,兩分鐘後士柏黑色的「標致」就駛到面前,士hetubook.com.com柏也不說什麼,鑽進車絕塵而去。
他相信孝威會諒解的,畢竟是父子,沒有任何力量能切斷他們的血緣關係,何況——他已安排了嘉嘉出國,這不是已表明了他的決心嗎?孝威一定會諒解的。
「都有可能,」他說:「酒與色都能使人機能衰退,只是——荊先生送來醫院時,體內酒精成分並不高。」
他凝視著她,他真是十分驚異她能說得這麼好、這麼美,他也這麼想過,只是無法用言語這麼表達出來,當她說時,他覺得她彷彿是替他說出心中的話,一剎那間,他覺得他和她的心靈是那般接近、那般相似,心中的漣漪竟奇異的擴大了。
士楓心中覺得好溫暖,彷彿被一陣和風拂過,那是自從母親去世後就不曾享受過的溫暖,一時之間,他呆了。
「人格是看不見的。」她說。
「後悔了?」他不在意的。
孝威望著士楓,好半天,稚氣的笑了。
「不談這個問題。」他搖搖頭,「就算不平衡吧,過去了,以後——我會收斂些。」
「去嗎?」他不看她。
「嫉妒是女人天性,風流種子荊士柏也會有?」她說。
「林蘋,」耐雪叫住她。說不出為什麼,第一眼就喜歡了林蘋,或許她是士楓的女朋友吧。「我們住得這麼近,平日只有我一個人在家,你若有空,希望你能來。」
「我在意。」他說:「我要把那段醜惡的事從我生命中拔除,我要把我的過去、我的現在、我的未來完全交在你的手上。」
「是。」他再四下望望,簡陋一如從前,但簡陋中,仍保持著以往的風貌。「別小看了它,以往西門町沒這麼繁榮,十四年前也沒有林立的觀光酒店、豪華餐廳,『吉美』是當時相當出名的地方。」
大門一開,容光煥發的士柏從門裏走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殷殷道別的女孩子,看神態,兩人是十分親密的。林蘋的臉驀然紅了,彷彿是她做了虧心事般,想避開已來不及,士柏已看見她。
「那再見了。」他也不勉強她,「別在士楓面前洩漏了我的秘密啊!」
「她們來與不來對你身體沒有幫助,士柏。」士楓走到床前,「你最好——休養。」
「王曼佳,是嗎?」她自然的說。
「要忍受——畢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輕嘆一聲,「我已費盡了力量,我怕終有一天會負擔不起。」
「但願你對。」士柏笑了。
「我會對你負責、對你忠實。」士楓凝肅的迎著她帶朝露的視線,「我會保護你、照顧你、愛惜你,我願做一切使你幸福快樂的事。」
她真是無法想得通耐雪和士柏的事,耐雪明知士柏有太太、有兒子,怎麼肯和他同居?看來耐雪絕不是要錢的那種女孩,難道——愛情?
「孝威,我是誠心認錯。」士柏沉痛的,「你該知道,這一輩子,我沒向任何人低聲下氣過。」
「回憶?」他立刻明白她所指的,「沒有你想像的那種,一生中,我只有一次經驗,那卻是慘痛兼醜惡的。」
「我記得這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士楓說得特別。
士柏無可奈何的一笑,緩緩躺下,耐雪已關上房門去了。他也覺得有點累,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士楓,進來。」他大聲叫,很興奮。
「醫生總愛誇大其辭。」士柏搖著頭笑,他彷彿完全忘了三天前跌在地毯上時的恐懼與絕望,他又談笑風生。「士楓,我才四十多,還沒活夠呢!」
「珍惜?」曼佳笑起來,「士柏,你不明白這是你的缺點嗎?你就是珍惜得太多了。」
「外人?」男孩子哈哈一笑,不屑又嘲弄的。「你可是荊士柏的新情婦?」
「怎麼會——」曼佳一頓。夫婦倆談起耐雪的事都那麼大方、自然,只有曼佳才能這般大度量的容忍丈夫的情婦吧?「對了,有次你到士楓房裏談了什麼?」
「補償?」孝威誇張的笑起來,「送她到日本去——補好處女膜?」
孝威皺皺眉,忍一忍,終是不再說下去。他的心依然是柔軟,父子親情依然存在。
「下午——我想出去走走。」他說。是個邀請嗎?怎麼說得硬邦邦,毫無邀請的味道。
張醫生沒料到士柏有這一著,怔怔的漲紅了臉。在醫學上,他的理論、技術、經驗都好,都豐富,在人生的經驗,他就遠遠比不上風流種子的士柏了。
「去——陽明山吧!」他說。直視著車窗外的馬路,眼角卻飄向她。「不過——先吃午餐。」
「是嗎?」曼佳優雅的笑了,「眼花吧?我已經在這兒坐了兩個鐘頭。」
「簡直剝奪了我的人生樂趣嘛。」士柏不在意的笑。
「孝威。」林蘋向他伸出友誼的手。
耐雪無法從母親臉上看出任何一絲端倪,士柏為什麼要接她去?那兒明明有王曼佳,這豈非——故意為難她?而且還教母親來。
「我知道沒有高估你,」士楓搖搖頭,肯定的,「就算半年前,你也沒有這樣。」
林蘋的聲音引來門房裏的僕人,他也看見男孩子騎車的背影,他臉上浮起了驚異。
「我想——我們之間是有些誤會。」他說。誠懇的。
「大概是女朋友太多了吧!」士柏忽然說。他又笑了,說著他切身的事,有關生命的他竟還笑得這麼輕鬆?「別不好意思說,張醫生,我是在女孩子身上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精力,是不是?」
「這——」他揉揉鼻尖,笑了,笑得有一絲難見的稚氣。「一直以來,我總是在這兒吃芝土焗通心粉;十四年前就是這樣。」
「不是全部。」她含有深意的。
「成見?你對他的?或他對你的?」士柏問。一面按鈴召喚人。
「喜歡?或愛?」她問。
「想知道就知道了。」她莫測高深的。
「重要嗎?」她全無笑容,「士楓還對你說了什麼?」
但——站在客廳門邊,他定住了,曼佳坐在那兒,她對面的卻是康維,康維堆著一張笑臉,看在孝威眼中卻有仇人見面的感覺。
波濤和浪花的洶湧中,那種從未出現在他們之間的聯繫,因相同的感受而突然發生——波濤和浪花的程度雖不同,本質上,畢竟是相同的。
「麻痹來得太突然,去得更突然。」張醫生肯定說:「若非人為因素,必是荊先生吃錯了東西。」
「很多事都瞞不過你,你似乎能看穿我。」他說。
「薇姑。」孝威抱著比他矮一個頭的薇姑,心中又是一陣波濤洶湧。
「小蘋。」他毫不猶豫的叫,然後——輕柔的吻住她,就在醫院門外。
她是十分儉樸的,還保持著學生風格,下了課,她就乘公共汽車來了,不是坐不起計程車,而是不必要。又不趕時間,何必無謂浪費呢?士楓總是在溫室等她的。
「告訴那個康維,教他別再貓哭耗子了,我不領他的情。」他似笑非笑的說。
「我得到了一些在家中永遠得不到的經驗,學到一些書本上永遠找不到的知識。」孝威說。他們都不提苦字,男孩子總要出門、總要經過風浪,辛苦是必經的路程啊!
林蘋一震,士楓——該不會誤會士柏是為她吧?她絕不能令這個誤會存在,她一定得解釋。
只是,年輕如她,守著一幢又大又寂寞的屋子,她的情緒也愈來愈低沉。
「女人總是善妒,你也不能例外!」他肯定的。
「嗯——士楓說的?」士柏猜著。
曼佳深深吸一口氣,肯定的點點頭,康維再不言語,大步而去,一下子就消失在門外。
「也沒試過胖,」他顯得很開心,「愛用腦筋的人不容易發胖。」
「你是沒禮貌?或是不會騎車?」林蘋有點惱。那男孩竟然目不轉睛、肆無忌憚的盯著她。
就在這時候,房門開了,秦大夫和另一位住院醫生一起進來,士柏記得是張醫生。
「醫生怎麼說?」士楓可不像士柏樂觀。
「他是你弟弟,我不願意多講。」她說得很得體。
「不必補償,只有一個條件。」林蘋也頑皮起來,「以後叫我小蘋。我的親人、愛我的、喜歡我的都這麼叫我。」
「他——找你回來的?」曼佳驚訝的問。康維說孝威在高雄,但他並沒有說要南下去找孝威。
心中的驚慌、恐懼、焦急、不安全湧了上來,腦子裏也似乎僵硬了,豆大的汗珠在額頭出現,對著曼佳的梳妝檯鏡子,他看見一個蒼白得可怕的人,那人看來全無笑容、全無生氣、全無表情,那人——是他?
士柏揚聲大笑,對耐雪揮揮手,汽車絕塵而去。
「是,朋友。」他肯定的。
「叔叔。」孝威叫。沒有偽裝,十分真摯。
「是,很小、很舊。」他四周打量一下,「就像十四年前一樣。」
「媽媽,你們快來——」耐雪嚇極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麼突然,又是這麼親近、這麼深愛的人,以致她連護士最基本的工作都忘了。「媽媽——」
「誰的信?不急,我先去洗澡——」孝威已走出客廳。
五分鐘後薇姑從樓上下來,再過十分鐘,曼佳收拾了時裝雜誌和紙筆,慢慢地上樓,回到她自己的臥室。
「孝威——」曼佳難堪的。
「怎麼知道是我?」士楓好驚訝、好意外。
曼佳一震,整個人嚇倒在地上,痳痹得全無感覺?腿?就在這麼突然之間?
林蘋皺眉。這男孩真沒道理,居然問起她是誰了?
康維凝視曼佳半晌,用手巾抹乾淨了唇邊的血,慢慢站起來。
「你甚至——不問我是什麼病?」士柏說。
士柏記女孩子的名字是有些天才吧,才見過一面的林蘋他也能一口叫出來。
喘息一陣,依然不能使心中劇跳平復,扶在沙發上的手也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他真是恐懼,他真是害怕,天!他不會——一直這麼痳痹下去吧?
病房裏只剩下兄弟倆,然而,這一刻,整個房裏的氣氛完全不同了。
士柏咬咬牙,掀起毯子狠狠的站起來,好像要衝出去和誰打架一般,模樣好可怕。
她點點頭——她真想告訴他,只要他說,只要他開口,她隨他去天涯海角,但她不敢,她沒有把握,今天只是開始,不同於以往的開始——但願有一天,她有勇氣、有信心這麼告訴他。現在,她只有祈禱,在心中。
「可以,」士楓鄭重點頭,「明天就開始。」
曼佳有絲心怯,在孝威的眼光下,她覺得有——姦夫淫|婦的感覺,她避開孝威的視線。
一剎那間,沉默緊緊的抓住他們,主要的是他們都發覺沒有接下去講的話題。雖然沉默,氣氛仍是和諧而溫馨的。
「又來了,秦大夫說絕對不可以喝酒。」耐雪往門外走,「今天我不怕你不吃,我會去叫孝威來。」
「愛她也愛我?」曼佳自嘲的,「士柏,結婚前我若知道你是這般博愛,我不會嫁給你。」
他還得在床上躺多久呢?他能不能恢復以往的自由、健康與快樂?風流的士柏被迫成為最正經的男人,他覺得,他的生命已失去了光彩——
薇姑把酒送上來,士柏立刻喝一大口,曼佳無奈的望住他,薇姑卻低頭而退。
薇姑不置可否的搖搖頭。
「相愛。」她冷哼一聲。
當接觸的一剎那,她輕輕一顫,心中浪花變成澎湃的波濤,再也不是任何力量可以掩飾的了。就在那輕顫之際,士楓心中湧起了一股奇異的、陌生又熟悉的激動——漣漪變成了浪花。
十五分鐘後,他已回到荊家花園,若那人影真是曼佳的話,想來她不可能先回家,他下了車,一言不發的衝進客廳,他不能任疑團存在心中。
「林蘋,」他舔舔唇,封閉的感情一旦找到出路,他變得熱情而坦率。「我說過我喜歡你,喜歡——並不是我的全部感受,我該說——我愛你。」
「他去勸孝威回來。」他又說。
「不必說了,」薇姑似被觸怒,「我不需要過好日子,我不希望。」
「不,總得試試。」她搖頭淺笑。她已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關懷,他們的確已邁進了令人喜悅的一步。
孝威突然回來了,無論他態度如何,無論他諒解與否,回來——總是好事,無論如何,士柏心中踏實些,若有所失、若有所缺也減輕了——他原是記掛著孝威的,這些年來,他第一次發現,孝威在他生命中所佔的重要位置——也為這發現,他對以往的荒唐就更歉疚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曾有什麼誤會,但——他真的諒解了,你會發現我說的是對的。」耐雪說。
「你怎能不管?」士柏笑,「公司你有一半啊!」
他想一想,又望著她半晌,搖搖頭。
「我沒有意見。」林蘋柔柔的。野柳或任何地方有什麼不同呢?只要和他同在。
曼佳是諒解了,卻諒解得無可奈何。難道——他愛曼佳,又愛耐雪,也愛過其他許多女孩子,這不應該?不對?難道一個男人一輩子只能愛一個女孩子?
曼佳不出聲,揚起手來看看指上的鑽戒。
「走走?」她問。她不便太露骨的表示,她是女孩子。
「哎——我出去一下你們談談。」耐雪窘迫的站起來,匆匆離開,她不便插在他們父子之間。
「不,」他怔一怔神,「在美國。」
「試試看,」他平和的說:「檸檬水會使芝土不太發生作用,你不怕嗎?」
「你放心,士楓,」他哽著聲音說:「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只要——有機會。」
耐雪滿足的依偎著他一陣,心中更踏實而安詳了。
「誰記得?」士柏心中怦然而動,卻裝得滿不在乎。「每天吃的東西都不同,誰記得那麼多?」
士柏痛得說不出話,好半天,那劇痛像發生時般的突然消失,他直起腰,長長的透一口氣,臉色卻蒼白得異樣。
「談什麼?」曼佳主動的問,「離婚?」
「康維!」士柏呆怔一下,心中浮上了奇異的疑惑。「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孝威呢?」
士楓搖搖頭,再搖搖頭,他實在很難說這些事。
「我——要對付他!」康維恨恨的。
受辱的感覺充滿了全身,若不是士柏病了,她一定不會來,荊家花園的每一個人——包括母親都似乎想故意羞辱她,難道她愛錯了。
秦大夫搖搖頭,拍拍士柏的手。
「哦,孝威。」他語氣變得輕鬆,「為了你回來,等會兒我們三個人出去吃晚餐,好嗎?」
士柏心中疼痛,卻絕無反擊力——有也不能反擊。孝威是他唯一的兒子,也是他所傷害的。
「總不能一輩子流浪。」孝威聳聳肩,他絕不是在說真話,是吧!和_圖_書「荊家的錢等著我去花,而且——為一個汪嘉嘉使我們父子不和,太傻了吧?」
林蘋根本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話是否另有深意,已興奮的鑽進了他的車。無論如何,這是士楓最好的一次表現了,不是嗎?
「大少爺有事嗎?」她不看耐雪。
耐雪悄悄的又走進來,她一定看到孝威出去了,所以就立刻回來了。
「士楓——」她心中又喜又激動,亂得好槽。
「我明白,」他點點頭,怎會不明白呢?他是士柏啊!他幾乎能了解任何女孩子的心理。「我會珍惜。」
雙手在沙發扶手上用力一撐,他站了起來,只是——只是——麻痹的雙腿似乎支持不了他的重量,又似乎針刺、冰冷得毫無感覺,剛站起來,他又跌坐下去——
「士柏——」她眨眨眼,淚水滴了下來。「媽媽說你又不舒服了,是嗎?」
「我記得,那是我們荊家的房子。」他說。
孝威臉上浮起一抹好特別、好特別的神色,是一種——類似義無反顧的決心。
「他?」孝威看曼佳一眼,「若讓我見到他,我一拳打掉他的門牙。」
男孩子雙腳踏在地上,他的腿真長,他仍能騎在車上。他毫不在意的扯開了粗麻襯衫胸前的釦子,露出淺淺的胸毛,又擺出一副頗為流氣的樣子,但——林蘋發現,他似乎是故意這麼做的。
他只說了一句話,曼佳立刻發現他絕不是以前的孝威了。
「接我?媽——」耐雪傻了,「去——那裏?」
「我——也很高興你這麼告訴我。」她只露出了淺笑。沒有把握的事,她不能太露骨。
「為什麼不開燈?耐雪。」來人說,平靜而深沉。
推開溫室的門,一眼看見高腳凳上的士楓,令他驚異的是士楓身邊的女孩子,不正是他在大門外遇見的女孩嗎?
士柏的疑惑變成不安,他彷彿被一個可怕的陰謀包圍了似的,他又覺得自己掉下了陷阱。他不自覺的看士楓一眼,士楓也正又驚又疑的望住他。
「以前的事——我真的抱歉。」士柏真誠的說:「我很後悔,我已經盡力在補償。」
「也好,」薇姑說:「啊!差點忘了,有你幾封信,你等著,我去拿。」
士柏在醫院忙了三天,經過了各種檢查、檢驗,經過了藥物和物理治療,經過了絕對不受打擾的休息,經過了這段時間,他腿上的突來痳痹漸漸消失、漸漸減退,他又有了感覺,又可以緩慢行動,所討厭的是,他必須借助枴杖的支持,但——他終於平靜下來。
林蘋靜靜的走進去,想不到那男孩竟是孝威。而她——還把他當外人般的訓了一頓,這——真是尷尬的事,等會兒再見面時一定得道歉,哎——她從來沒做過這麼糟的事,她作夢也想不到是孝威啊!
「林蘋——」他意外極了。若以前和曼佳的不是愛,那麼是什麼?是什麼?「你知道她——是誰?」
「我知道,」士柏感動的拍拍士楓手背,「我知道。」
「媽媽,他不是壞人,真的!」耐雪不死心的又說,「他愛我,我也愛他。媽媽,我們——」
士柏一震,呆呆的望著那出色又正派的弟弟,這一剎那,他慚愧又感動,士楓是那樣的了解他,而他——卻是那般荒唐。
是個男孩子。一個長得好看,卻顯得叛逆、顯得桀驁不馴的年輕男孩子,長頭髮、牛仔褲,背上還揹著一個帆布背包,絕不超過二十歲。
孝威回來,對士柏會是一件重要的大事,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求得孝威的諒解,即使再難堪、再委屈,得回唯一兒子的心,他會不惜任何代價的。
「我想——互相都有。」曼佳不看他。
「不知道——」士楓漠然搖頭。
「怎麼會呢?」林蘋漲紅臉,小聲抗議起來。「他是和那個叫耐雪的女孩子在一起。」
林蘋不便再搭腔,她絕對不想破壞什麼,只要士楓不誤會,她就什麼都可以不理。
曼佳出去了,臥室只留下士柏獨自一人,他仍坐在沙發上,靜靜的喝光整杯酒。
林蘋再看看周圍,印象一下子就變了。簡陋的陳設因有著士楓昨日的足印而豐富起來,她似乎看見仍是學生的士楓在此地留下的成長影兒,士楓的昨日——只因為這幾個字,她立刻喜歡了此地,愛,真是奇妙啊!
士柏呆在那兒,腦中千萬頭緒,又亂又恐懼,連話都說不出。他想到那兩次出現在公司長廊上的人影,他想到康維說離開而又在臺北的事,他想到——這一剎那,他真覺得面臨了一張可怕的陰謀網了。
「你來了,」曼佳平靜又淡淡的,「薇姑,帶她上樓。」
有空氣調節的病房是安靜而舒適的,他趕走了特別護士,要什麼特別護士?給他一種病重的心理威脅。只是,護士一走,寬闊的病房裏就更寂靜了,士柏一向最怕這種寂靜,他覺得有被人遺忘的悲哀,他喜歡熱鬧,喜歡身邊有人圍繞、有人陪伴,他更喜歡有人關懷。
林蘋再點點頭,大步去了。
「媽,我不走,除非你原諒我,」耐雪再一次抓住母親的手,「我知道傷了你的心,但是——我們真正相愛,請相信我,是真正相愛,士柏對我很好。」
「不是職員,就在剛才。」士柏追問。
「耐雪沒福氣。」她搖頭,「不說她,孝威,晚餐想吃什麼,我替你預備——」
一剎那間,原來存在林蘋心中所有的懷疑都得到了證實,士楓看見曼佳就變成這樣,他和曼佳之間必然有些事,必然有些糾葛,必然——曼佳真是那個在他心中留下醜惡痕跡的人?再望過去,看見曼佳身邊的另一個人,一個英俊、出色又年輕的男人的側影。是誰?
「只是懷疑,」張醫生強調,「未必對。」
薇姑——聽見了他們的話?
愛的本身絕無錯誤、絕無罪過、絕無傷害,他愛——有什麼不對呢?他真是不能明白。
「上學嗎?」士柏打開車門,「我順路送你一程?」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的心跳得好厲害,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他不能讓雙腿麻痹,他要站起來,他要快快恢復,不,讓那種痳痹快快過去吧!讓他站起來吧——
「你要為荊家、為孝威、為——荊家的每一分子而生活得更堅強。」士楓凝視著士柏,「我們——不能失去你。」
「別以為我會相信,」她先發制人,「我發覺你冷酷起來比誰都可怕。」
「要酒,至少一杯。」士柏像個討價還價的孩子,「否則我不睡,也不吃晚餐。」
士柏終於吸一口氣,聽張醫生說下去。
「我給孝威送信上去。」薇姑神色自然的。
「不過,我怕檸檬水,太酸的東西我的胃受不了。」她掩飾著那幾乎在眼中沖激的浪花,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就被他看穿了一切。
曼佳不語,淺笑如恒,淡淡如恒。
「士柏——」耐雪再叫。
「她——」士楓好意外,林蘋知道了。
「他說有孝威的消息,我以為他去找孝威了。」士柏只簡單的說。
孝威?士柏唯一的兒子,那已經離家出走了三個多月的男孩子?他回來了?
「你跟蹤我?」他問。
「若全部都被你看穿了,豈不很可怕?」他說。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他聽見士柏的安慰和解釋,他聽見耐雪忍不住的細微哭泣聲——那是關心、焦急、真情畢露的哭泣。他覺得他們混合的聲音是和諧而幸福的,不論耐雪是誰、身分如何,她卻是真誠而全心全意的對士柏,這令他放心——他一直在擔心的,不是嗎?聽了張醫生的話後,至少,他知道,耐雪絕不可能布下「人為因素」,耐雪的愛在那忘情的淚水中流露無遺。
「士楓,」她輕輕倚偎著他,「若說出來能令你舒服,你就說,否則——我真的不在意。」
「喂——你——你——」林蘋退開一邊,男孩子踩著腳踏車逕自衝進花園。
「荊士柏怎會做這種傻事?」士柏笑了,「康維跟我解釋過了。」
「怎麼?對林蘋印象不好?」士柏詫異的。
真愛——能使人忘情,忘記羞澀,不是嗎?
「士楓,」她揚一揚手,奔著過去,及膝的打褶裙子很有韻致的擺動起來。「你在等我?」
「是我不好。」孝威歉然搖頭,「我以為——哎,不提了,我以後對你會特別禮貌。」
「傻孩子。」士柏又笑,耐雪的真情令他感動,從來沒有其他女孩這麼對待過他。
「或者——一段回憶?」她問。
也許經過了熱水浴,也許是酒,士柏的臉色紅潤多了,也沒有剛才的緊張、不安。握著酒杯,他很自然的坐在曼佳的對面。
守在門邊的司閽發覺了他的異樣,司閽認得他是佔據著整個四、五、六樓的大公司總裁,連忙過來扶住他。
「曼佳——等會要來吧?」士柏胡亂說。他受不了這突然的沉默。
士柏的神色好難堪,孝威是在故意羞辱他?提起嘉嘉,他內疚更深,連話都說不出。
他的臉上是冷汗加上痙攣,彷彿巨大的痛苦正在折磨著他,他摀著心臟,連呻|吟都失去了聲音。
「離開臺灣前,還沒聽說過野柳。」他說:「許多人都說那裏風景很特別。」
「哦,士楓。」士柏突然記起來,「有空替我到公司看看,能處理的事你就處理一下,有我的私人信件就替我帶來。」
「抱歉,」他居然笑了。他今日的確不同往日。「下次我要考慮你的感覺,我不能太自私。」
「士楓。」林蘋抬起頭,感動和喜悅凝成了一眶水珠,她眨一眨眼,水珠滴下來,像一顆朝露。
「曼佳!」他脫口而呼。加緊腳步追趕上去,然而——靜悄悄的走廊盡頭,那兒有人?
「別推來推去,我不是皮球。」士柏說:「沒有病就該讓我出院,對不對?」
「對某一些人,廉恥已變得——不重要。」他嚴肅又無奈的,「孝威,我們只能——令自己做得好,問心無愧也就行了。」
偶爾林蘋過來陪陪她,只是極短的時間,林蘋有工作,有士楓——看得出她和士楓感情已經很深了。即使極短的時間也夠耐雪感激的,林蘋不是總來報些士柏的消息嗎?
「不愛就不妒,明白不?」他退回原位。對女孩子,包括對自己太太,他永遠溫柔,永不窮兇極惡,永不張牙舞爪。
下午的陽光消失了,荊家花園沉浸在暮色中,這幢臺北市著名的建築物似乎並未因為主人的臥病而失去光彩,雖然略顯冷寂,然而,仍能吸引每一個過路人的眼光。
「士楓,」林蘋再吸吸鼻子,滿足極了。「其實——你對我這樣,我覺得——她以前並沒有得到你的感情。」
「哦,你的女兒很漂亮,薇姑。」孝威無邪又頑皮。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她比我大嗎?要不是啊,我一定追她,好不好?」
「怎麼了?怪我不得你同意的替你要了食物?」他問。
「我願相信他。」士柏說得很好,「因為——我該了解你是怎樣的人。」
「做工,可憐咯!」薇姑搖頭嘆息,「你媽若是在,那會讓你受這些委屈?唉!」
「我?」她看著他,卻指著自己。
「為什麼不行?」士柏有些不高興,「你是護士,我目前正需要護士,何況——我信不過其他任何人。」
「哎——不能肯定。」他期期艾艾的。
士楓又沉默了。他不能告訴士柏,當士柏被送進醫院後,康維幾乎每天都出現在荊家花園,他不願做個說是非的人,而且——這種事也不便啟齒,怕傷了士柏的自尊。
士柏苦笑搖頭,曼佳既然這麼說,他絕對相信她的話,她也沒有理由騙他,只是——那人影十足像她。
「但是,你不怕薇姑知道耐雪的事更難堪?」曼佳說得太突然,事前一點跡象都沒有。
「你!士楓,不,你別說。」她急忙阻止,「我不在乎你以往的任何事,那是過去的,那不重要,真的,說出來——反而令你心情不好。」
「諒解?」士柏喃喃重複著,真的?
「士柏,你怎麼這樣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她遠遠的站在門邊,「對我咆哮有什麼用?康維——也不是我讓他管公司,更不是我讓他來,他是你的律師,你自己去吩咐他。」
「孝威?」林蘋呆住了。
「以前像機器,研究學問的機器。」孝威揮揮手,「我去洗澡,然後和你們一起走。」
「我一直漠視了你的——優點和美麗。」他說。十分真誠、十分動人的。
「為什麼這麼問?我不能出去?」她不置可否的反問。
「夫人。」耐雪低著頭叫。
「你該睡一下。」離開他懷抱,她看看錶。「睡一小時,至少一小時,然後我替你送晚餐上來。」
搖搖頭,不明白的就別再想了,生命是自己的,愛也是自己的,在短短的幾十年中,若不能真真正正為自己活著,做自己喜歡、嚮往的事,生命還有什麼意義?上帝賦予他這樣多的愛豈非浪費?只要愛得真誠,愛得問心無愧,也就——別為難自己,愛就愛吧!有什麼不對?
「我在聽。」她羞澀的垂下頭。從他手心的熱力和緊張,她知道他要說什麼,這是她所等待、她所夢寐以求的!
「何況——是耐雪自願的。」他再說。
「別再喝酒,忘了醫生的勸告?」曼佳說。
孝威把房門開大一些,吊兒郎當的靠在門上。
他連顏色都說得出,怎能是眼花或幻覺?
「對耐雪的呢?」她反問。
「別嚇我了。」士柏似乎想通了,剛才的呆怔、懷疑、恐懼全都消失。「明天我就出院,至於什麼原因,你再去慢慢研究吧!」
「你的疑問是什麼?」士楓向前一步,他是旁觀者,他能比較冷靜和理智。
曼佳站起來,沉思一陣,逕自住外走。
她皺皺眉,臉上的紅暈消失。
繁榮和不斷改變、進步中的臺北市,新的、高尚的餐廳何其多,士楓卻選擇了一家小小的、舊的,看來一點也不惹眼的「吉美」。這家設立在西門町鬧市的小餐廳或許有著輝煌的歷史,但——它目前卻是失色的。
「那個——康維還來嗎?」他突然問。
孝威臉上不表露,嘴裏也不說,心中卻是驚異,才不過三個多月,荊家花園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尤其是——一向健康的父親怎麼病了呢?而且看來病得不輕。
像一枚炸彈投入了林蘋的心,情夫?王曼佳那樣高貴雅致的女人?她的假想全部推翻了。曼佳的情夫!
「他是荊家二少爺,士柏的弟弟士楓,你可以說,不要緊。」秦大夫點頭。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和*圖*書——」耐雪搖頭。他不是病得糊塗了吧?「哦,剛才我碰到康維,他在樓下。」
士柏一怔,怎麼提起這完全不相干的事?
「林蘋,我——有一句話想告訴你。」士楓說。心中洶湧的波濤使他再也——壓抑不住感情的奔騰。
薇姑敲門進來,士柏把酒杯遞給她。
他不曾癱瘓,是吧!這是他最大的恐懼!只要不癱瘓,只要還能行走,他對未來仍充滿希望與信心。
士柏動情了,他輕拍床沿,柔聲說:「來,坐過來。」他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
「請相信我,我們都是真心的,他會對我負責,他說過,媽媽,他會讓你過好日子——」耐雪說。
意外的,穿著淺藍色套裝衣褲的曼佳安詳的坐在客廳,她從頭到腳都沒有外出過的痕跡,她正在參考一本時裝雜誌,茶几上還有紙筆。
「也許吧,」他不置可否,「總得選擇了解的對象。」
「你多久沒這麼笑過了,知道嗎?」她的聲音有些激動,「你又讓我看到陽光。」
「相當出名?」林蘋稚氣的四下打量,才二十三歲的她,實在想像不出它憑什麼出名。
「怎麼——突然肯回來了?」士柏胡亂的說。
「你預備怎麼對薇姑交代?」曼佳壓低了聲音,「耐雪是她唯一的女兒,她的希望都寄託在耐雪身上。」
「正要問你,你想把我困在醫院多久?」士柏不認真的。
「咖啡色衣裙?」司閽搖搖頭,「沒有印象,許多女職員穿咖啡色衣服的。」
「我說過,我若見到你必不饒你。」孝威咬著牙,「你這卑鄙、下流的東西,滾!」
他又沉思一陣,終於點點頭。
「陽明山——也能尋到你的足跡?」她胡亂的問。她怕被士楓這麼無言的望著。
「憑什麼有這種懷疑呢?」士楓又問。直覺上,他相信年輕的張醫生,他想明白更多真相。
孝威臉上掠過一抹怪異紅暈,他終是——不能忘情嘉嘉,這癡心的孩子。
「那時候我常愛一個人看場電影什麼的,」士楓又說。回憶,使他的臉看來特別溫柔、出色了。「有時候在這兒喝杯牛奶等開場,有時候也在此地吃一餐飯,它是我唯一熟悉、似乎留下我昨日的地方。」
早晨,陽光在天空閃耀,清爽的微風悄悄的吹送著秋天的氣息,令人喜悅的天氣。
「誰說不是?」士柏說,很虛張聲勢。
林蘋從她家的大廈出來,十點五十分有一節課,她正預備趕去學校。剛走兩步,她停了下來,她看見前面那幢雅致的小洋房門外停著一部熟悉的MG跑車,她是一個細心的女孩,一看那車牌,她已認出是士柏的車子,士柏怎麼會在這兒?
士柏明明已經復原了,為什麼不去公司?為什麼不出門呢?為什麼——不來見她?士柏和曼佳言歸於好了?把她忘了?電話裏的語氣又不像,難道——士柏還有什麼瞞住人的病?
孝威不再理她,自顧自的往樓上走,走了幾步,想起什麼的停下來。
「你——誰告訴你的?」他不能置信。
薇姑不出聲,關上房門,熟悉的開了燈。
「你所追尋的是愛。」士楓的聲音平靜又有力,「永恆的、各種不同的愛,愛才是你生命的支柱,士柏,酒色只是託詞、只是藉口,為什麼不承認?」
他雖懷疑,然而,他也不能相信這屋子裏真有人會害他。誰要害他?幾乎沒有任何理由的。
連休息室都沒有回,她直接趕到士楓停車那兒,士楓還沒到,她就安安靜靜的等在車旁,即使等待,即使只見到士楓的汽車,她也滿足,愛情真是莫名其妙呢!她等了十分鐘,才見士楓遠遠的走過來。
「替我預備洗澡水,阿薇。」士柏吩咐。
「你找我?」她問,也不看耐雪,分明一副不把耐雪放在眼中的模樣。
「你以為呢?」士柏更懷疑了。他是懷疑曼佳,對士楓他有百分之一百的絕對信任。
「我會慢慢告訴你。」士柏神色古怪。他近來變了一些,神情、態度、情緒都和以前不同。「現在——我只能相信你一個人。」
坐在車廂的士楓好半天都平靜不了,除了憤怒,林蘋還發現他眼中的鄙夷、不齒,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卻又忍不住問了。
「很好啊!」孝威可是真心話?他臉上、身上都邪氣,眼中的光芒是清楚的痛苦,眼睛,是唯一無法偽裝的吧!「汪嘉嘉適合那一行,沒廉恥的一行。」
士柏皺皺眉,張醫生轉身出去,顯然的,他對士柏這病人十分不欣賞。
侍者送來菜單,他看也不看的說:「兩份芝土焗通心粉,然後兩杯檸檬水。」
「士楓——」她望住他,以為說錯了話。
士楓好意外,剷除?甚至對士柏?
她再搖搖頭,一口氣喝了半杯。
他下意識握起拳頭,朝前幾步。
「叔叔,你也變了很多。」他說:「以前你只有學校、書本、研究和溫室,但現在——你完全不同。我想,我比較喜歡現在的你,比較有人味。」
薇姑幾乎是立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甚至看不見她從那裏冒出來的,她熟練的用手掌輕揉士柏胸口,又迅速的塞了一些藥在士柏口裏,好半天,士柏才長長的透一口氣,臉色慢慢緩和下來。
「耐雪,」孝威漫不經心的一揮手,神態竟有幾分和士柏相似呢!「你會慢慢發現我的父親對女孩子有特殊的吸引力。」
「他——教你來?」耐雪不能置信。
士柏睜大著驚懼的眼睛,定定的望住曼佳,好半天才逼出一句話。
「他——又不舒服?什麼病?」耐雪變了臉,「嚴不嚴重?白天——不是還好好的?」
士柏皺皺眉,難堪了。他知道士楓是真的了解。
士柏呆了片刻,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紅,彷彿眼睛都要冒火,順手抓起燈櫃上的藥瓶、茶杯、鬧鐘、櫃燈什麼的砰砰碰碰扔了一地,仍不足發洩那一腔——妒火,是妒火吧!
「我也喜歡舊東西,舊的一切,」她真摯的說:「我也喜歡回憶、懷舊,我覺得生命是一串不會斷的鍊子,鍊子上的每一個環節都閃動著火花,生命的火花,以往的、過去的不會因時間的消逝而火花熄滅,它們反而是支持著我們繼續擊起未來生命火花的力量,那力量該是溫馨的、永恆的。」
「我並不是小器的女孩,而且——得到你的是我,不是她,對不對?」林蘋還是笑,好滿足的。
這麼早?的確是早,十點鐘,不可能是探朋友的時間,那麼士柏——她不願再想下去,她是十分正派的女孩,她覺得即使想那些事都不應該。她只朝那幢小洋房瀏覽一眼,就繼續往前走。她記得,前一陣子洋房裏是沒人住的,只有一個看房子的老人,現在——
「沒有。」林蘋坦白的,「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很小、很舊。」
「一定有機會,一定有機會的。」士楓也激動起來。
「對孝威,你是太過分了。」她笑。
走出巷口,這回,她真真正正的呆了,不,也不是呆,是驚喜交集。士楓的小福斯車端端正正的停在那兒,士楓正在朝巷裏張望。
耐雪和母親對望一眼,有人害他?誰?可能嗎?她不能置信的呆住了,害他?
「康維晚上南下高雄了。」他突然說。
「耐雪,」士柏揮開薇姑的手,凝視著耐雪慎重的說:「你知道嗎?有人想害我!」
耐雪不敢熱情的反應,雖然她是那樣渴望投入士柏的懷裏,然而——她不能忘了這兒是荊家花園,門外有母親,樓下有曼佳和康維;她只站在他床邊。
士楓看林蘋一眼,他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你只是有羅曼蒂克的氣質,更有好強、好勝的心。」他也笑,「你故意氣我的。」
「哦——」士楓神情有些特別,「她——她去接耐雪。」
曼佳慢慢坐下,就在這時候,她敏感的覺得背後有人,霍然回頭,竟是——薇姑,她聽見了他們的話?
士柏皺皺眉,孝威的口氣那像對父親?就像對一個許久沒見面的平輩朋友一般,別說尊敬,禮貌也談不上。但——士柏忍受了,他對孝威十分內疚。
士柏莫名其妙的又想起公司走廊上的人影,是曼佳?若不是她還會有誰?只是——
「你好多了,士柏。」他凝視著哥哥。
「我並不是管束你、干涉你,士柏,」士楓誠摯的,「你是我唯一的尊敬的哥哥。」
「你現在是張醫生的病人,該問他。」秦大夫笑。
「死」是一個刺耳的字,曼佳為這字而皺眉,卻也不再多說什麼,她明白士柏的個性,多說也無益。
「我認得你的敲門聲。」士柏笑得很開朗,英俊的臉上竟然全無病容。「只有你這麼有教養。」士楓有些靦的做微一笑,他總是含蓄、深沉的。
那人影在床前站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卻又無聲無息悄然退開,退到士柏看不見的地方,然後——那人影就在門外消失了。
孝威快樂的走出溫室。家中的一切雖然改變得很多,士柏又病了,但——仍有令人欣喜的陽光,不是嗎?這種陽光來自士楓和林蘋。
「半小時吧!」士楓說。
「不,不。」林蘋下意識的往後退,她也不知道在怕什麼。「時間還早,我自己去。」
大門在響,是輕輕用鑰匙開門的聲晉,鑰匙——耐雪霍然跳起來,士柏來了?衝到門邊,門剛好開了,她喜極的撲過去——
「士柏——」她叫,莫名的淚水已湧上來。
「士楓,你還不了解我?」他大聲說:「沒有女孩子、沒有酒,我荊士柏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你嫂嫂怎麼——就走了?」她舔舔唇,儘量使聲音自然。「那男人是誰?」
「誰?孝威——是你嗎?」他的脾氣全溜了,喜出望外的問。
耐雪深深吸一口氣,低下頭來匆匆跟著母親上樓,她彷彿又聽見康維在冷笑——
曼佳皺起眉頭,不耐煩兼厭惡的。
薇姑的臉色一下子變了,變得令孝威完全不懂。
「你本來的面目很——可愛。」她鼓起勇氣說了。
「為什麼不自己來呢?傻孩子。」士柏說起耐雪自然得很,反令士楓窘迫。「難道還怕碰到曼佳?」
走進大廳,迎面看見曼佳,她微笑著,沒有特別的神情,好像耐雪所做的與她完全無關似的。曼佳的旁邊卻是似笑非笑的康維,這令耐雪更難堪了。
薇姑在後面跟著,臉色仍然陰冷,神色依然奇異——耐雪不敢再看,母親一定是氣極了,她該怎麼做呢?
薇姑臉上起了一陣奇異的變化,不全是憤怒,也不全是惋惜,更不是痛恨,好複雜,複雜得沒有人能了斷。
林蘋在門邊微微點頭,士楓明白了她的暗示,輕悄悄的退出去,並帶上房門。
「你真認為是誤會?」曼佳反問。
「我們的約定——可還算數?」他沉聲問。
「病了。」士柏也凝視著兒子,兒子變得太多、太多,多得令他覺得陌生、覺得心痛,多得——他有失去孝威的感覺。「兩星期沒出門了。」
士柏一連奔跑了四層樓,站在街邊時,他忍不住喘息心跳,額頭也冒出了汗水。他不安又緊張,再加上奔跑得過分激動,心跳加劇之後,竟是一陣幾乎承受不了的劇烈心痛,痛得他幾乎直不起腰、站不住腳——
「媽,我——對不起你。」耐雪吸吸鼻子,哭了。倒不全是歉疚,而是——百感交集,有大半為士柏。
耐雪搖搖頭,顧忌的望望房門。
「朋友?」她眼中閃出異采。他說過,他們只是夥伴,學問上的夥伴。朋友——他們已邁進了一步,是嗎?
「還說好,衣服又髒又臭,人也曬黑了。」薇姑在淚眼中打量孝威,「不過——倒是壯了些、高了些。」
「你怎能替我感覺?」她抗議了。紅暈仍在眼角,顯得好嫵媚。
無疑的,林蘋是個好女孩,她有許多優點、許多好條件,若士楓今年只有二十五歲,他會毫不猶豫的愛上她,但他已三十五,晚了十年,而且——那一段烙在心上的醜惡印痕使他——怎麼說?曾經滄海難為水了?他心中有著小小的漣漪,卻沒有激起浪花的激|情。
「我不要見他,」士柏怪叫,「公司的事士楓會管,他來這裏——是對你念念不忘?」
「人味?以前沒人味?」士楓忍不住笑了。
士楓反手握住了士柏的手,重重的、用力緊握一下。
「不——」士柏不知道該怎麼講,「剛才在公司的走廊上,我似乎見到了你。」
「是,」耐雪笑,「回來,就表示不再走,也表示——諒解。」
耐雪望著他,好久、好久,望得——癡了。
沉默的車廂中瀰漫著說不出的氣氛,是和諧還攙雜著絲絲羞澀和窘迫,那氣氛令他們倆的心頭都泛起漣漪,漣漪的深淺程度雖不同,畢竟是漣漪。
「不——」士柏怔一怔神。被了解是快樂卻也痛苦,這是種矛盾的感情,尤其被自己的親人手足。「我心中那有不平衡,是你高估我,士楓。」
士楓沒出聲,提到曼佳,他就什麼意見都沒有了。
「你我之間沒話可說,」孝威冷漠的,「你若要解釋,該對荊士柏。」
房門應聲而開,進來的果然是士楓,看他的衣著,大概剛從學校趕來,還穿著西裝呢!
曼佳不響,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我感覺得到,你給我的是全部,是完整的。」林蘋嚴肅的說:「她——我不明白你們之間是什麼,但一定不是愛,一定不是。」
愛情也得講資格,這世界!
她是說感情經不起更多次的破壞,是吧?
「你又是那兒不舒服?腿?心臟?」她關心的問。
「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士楓重複著說:「孝威,經過了三個月的磨鍊,你成熟了許多。」
他一怔,好半天才轉過臉,拍拍她的手。
「是,和夫人在談話。」薇姑說。
「我知道,」她慢慢說:「我了解他那種男孩,他口裏所說的和心中的完全不同,他甚至要故意說相反的話。士柏,不善表達感情或故意不表達感情,並不等於沒有感情。」
懷著滿腔喜悅和朦朧的希望,林蘋回到課室,她不知道怎麼混過那一小時的,心中、腦中全是士楓的影子,教授講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似乎變成好遙遠,變得與她無關。下課的時候,她又隨著學生一起離開課室——哎,戀愛真是惱人的事呢!她是——戀愛了吧?
士楓皺皺眉,不再說什麼,好半天,才搖搖頭。
同時感到驚異的是孝威和林蘋。孝威想:士楓居然有了未婚妻?林蘋想:士楓——竟那樣介紹m.hetubook.com.com她。
「腿怎麼了?」曼佳蹲下來,輕撫他的腿,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啊!
士楓和林蘋迅速交換一眼,孝威真是知道了。
「康維?」士楓吃了一驚,難道孝威也知道康維和曼佳的事?難道孝威為這事而出走?他想起康維和曼佳在大廳擁吻的一幕,他們那樣不避人耳目,他能看見,孝威也有可能看見,不是嗎?「為什麼問他?」
再說孝威從士柏那兒出來,放下背包,他又走下樓去,他想起士楓,他所尊敬的叔叔,回到家裏,總是該去見見他的,至少,可以從他那兒知道一些家中近況。
士柏和耐雪的臉都紅了,孝威怎麼這樣講。
「是,」孝威很聽士楓的話,「我會記住。」
「這兒是我的另一個家,」士柏微笑著擠擠眼,「有空可以過來坐坐。」
「是。」司閽立刻去打電話。
康維在一邊輕輕的笑起來,也不知道他笑什麼,卻使耐雪受不了,漲紅了臉,眼淚也湧了上來。
秦大夫看士柏一眼,搖搖頭,無可奈何的說:「明天出院吧,你自己保重了。」他也跟著出去。
「怎麼,你認為我應該不能恢復?」士柏的神色變得難看,他一向不喜歡醫生,不喜歡醫院,何況這個張醫生好像故意跟他為難似的。「應該——半身不遂的躺在這兒?應該——一輩子就葬送了?」
「你怕被人了解?」她不放鬆。
「難道你還懷疑我和士楓?」她問。她一直是平靜淡淡的,此時卻顯得誇張。
「別再提了,我會難堪。」他說。
他輕鬆的走在走廊上,他預備回家的,自從康維解釋過之後,他發覺自己是有些太委屈曼佳了,他想回去試試,可有機會恢復過去的感情?他——哎!怎麼說?他仍是愛曼佳的,他的憤怒全因嫉妒——愛曼佳——曼佳不知道耐雪的事吧?該怎麼對曼佳講?
「很令人感到溫馨的地方。」她由衷的說。
「很好,很好。」士楓突然看見一邊的林蘋,「哦,我來介紹,孝威,她是林蘋阿姨,我的助手、我的——未婚妻。」
「他的好與壞我比你清楚,」薇姑的怒氣被強抑了,「你換衣服跟我走。」
「這位是——」張醫生望著士楓。
「並不如你所想像的,」他有些自嘲的,「很可厭。」
耐雪整個人呆怔在那兒,母親剛才那輕輕的一揮,似乎揮斷了她們的母女情,母親——似乎絕不原諒她了,不,不行。她一定要求得母親回心轉意。
「媽——我——」耐雪不知道該怎麼講。她想:若是士柏在旁邊,情況一定會好得多。哦,士柏。
「我沒事,」他說:「請通知我的司機來。」
「全臺北的人怕都在陽明山留下了足跡。」他幽默的。
她嚥住了要說的話,急什麼呢?她已有了整個下午的約會,她有時間,她有機會——
「孝威!」士楓大步迎過來,一把抓住了孝威的手。「你終於回來了!」
走到荊家花園門口,發現那鏤花鐵門竟是虛掩著的,她記得平日總是鎖著,門房僕人等著替大家開門,今天——很例外,是特別歡迎她?
「荊先生,你怎麼了?」司閽關心的問。
「我喜歡耐雪。」他正色說。
薇姑冷然的牽動嘴角。
「不,我出去吃,和叔叔一起。」孝威邊說邊走,「還有林阿姨。」
他外表的風流不羈掩藏了內心的頑強鬥志,誰都察覺不出,他竟是個不易對任何事屈服的人。當他痳痹,當他被送入醫院時,曼佳的絕望神情、薇姑的恐懼失神,似乎在告訴他已無希望,然而,他的內心在吶喊、在反抗、在掙扎,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克服,一定要復原。」就這樣,他竟又奇蹟的漸漸在康復中。
「孝威,剛在電話中知道你回來,立刻趕來看你。」康維親切的迎上來,「你是看見我登的啟事,是嗎?」
「是,很像薇姑。」林蘋不再隱瞞了,「她就住在我們大廈隔壁的小洋房裏。」
「你怎麼認識康維的?」士柏並不糊塗呢!
「不是這意思,」年輕的張醫生很有耐性、很有涵養。「你的病況有疑點,很——特別的疑點。」
曼佳的笑容擴大了,有些莫測高深。
「別勉強。」他說。
「他離開過臺北嗎?」士楓也懷疑了,是士柏意外的呆怔所引起的,這其中——有什麼不對嗎?「孝威——怎麼了?你有他的消息?」
士柏咬一咬唇,強忍住那多年未流過的淚水。
士楓長長的吐一口氣,又冷又硬的說:「她怎能不走?康維是她的——情夫。」
士柏在迷糊中透一口氣,濃濃的睡意拖著他沉入更深、更深的睡眠。這一刻,他是真正熟睡了,剛才——只是夢境,是嗎?
「好,就這麼去。」耐雪抹一把眼淚,也不換衣服的往外走。「快點去!」
「沒有,」司閽很肯定的,「我一直在這兒,沒見過這樣的人進去。」
孝威搖搖頭,再搖搖頭。
「咦?那不是孝威少爺?」僕人自語。
「那個林蘋。」曼佳冷冷的。
曼佳扶起了康維,他臉色鐵青的吐出一口鮮血,還有和著血的兩顆門牙。孝威打得好狠,他是真的盡了全身的力量,他說到做到,他打掉了康維的牙。
孝威皺皺眉,他不喜歡聽這樣的話,平白無故提死去的母親做什麼?不過——薇姑是好意,他明白。
士楓真的傻了,林蘋知道——是女孩子的特別敏感?
「不,我一定要說,因為我需要一個絕對和我坦誠相對的伴侶。」他認真的說,「而且——說出來會使我輕鬆、會使我忘懷。我希望用你的手——抹去那陰影和傷痕。」
在士柏的臥室裡——那是士柏單獨的臥室,他並沒有搬回曼佳那兒。士柏半躺在床上,耐雪正仔細的替他剝一個日本水蜜桃,他似乎很欣賞的在注視耐雪——砰的一聲,臥室門被粗魯的打開,然後開門的人才問:「我能進來嗎?」
「還有一件事,」他停下來,「我必須坦白告訴你我那一次慘痛、醜惡的經驗,然後,你若後悔,仍然不遲。」
「有應酬?」曼佳淡淡的抬起眼皮。
「什麼意思?」士楓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
「因為——你愛的是我。」她嬌羞的笑。
「沒什麼,」士柏一笑,「那天晚上你先去士楓那兒的,我只是好奇的跟去看看。」
「這是做工的成績。」孝威孩子氣重。
「不——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芝士焗通心粉?」她反問。
「沒有吃苦,」孝威安慰著薇姑,「你看,我不是很好?」
「你和王曼佳。」林蘋微笑,「你們提起對方都特別怪,見面的神情也怪,你說我某些神情像你以前的『她』,士柏卻說我某些神情像曼佳,我還不明白嗎?」
以往從來不對睡眠妥協的士柏,認為睡眠是浪費生命,想不到現在每天至少睡十四小時,大概是補足以往不夠睡眠的時間吧!
「耐雪,」孝威在門邊攔阻了她一下,只是一下就讓她出去。「你很漂亮。」
「是嗎?」士柏不能置信的,「兩年了,第一次聽你這麼說起。」
「不是說笑,士柏。」秦大夫十分認真,「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他轉頭看林蘋,這雅致、秀逸又善體人意的女孩子,正含情脈脈的凝望著他,林蘋不正像耐雪一般的全心全意對他嗎?他——還猶豫什麼?
「開玩笑?」林蘋睜大了眼睛,「哎——我去學校了。」
「哦,士楓來了。」秦大夫和荊家每一個人都熟。「學校沒課了?」
士柏已衝到門邊,就在這個時候,只看見他搖一搖,倚著門,似乎再也支持不住的慢慢往下滑。
她避開了,很自然、很不露骨的。
「荊家花園,當然是荊家花園。」薇姑面不改色的。
說完,她怒氣沖沖的走了。
耐雪再搖搖頭,依然不肯坐下。
「根本沒有病。」士柏靠在床上伸伸腿,「那天可能喝多了急酒,又坐得太久,腿痳痹了。」
「別拖時間了。」薇姑皺著眉,「大少爺又不舒服,他不肯去醫院,要接你去照顧。」
曼佳眉梢一揚,不高興的神色全寫在臉上。
孝威看著父親顯著的蒼白、憔悴,以前的英偉、瀟灑不凡,以前的風流不羈,似乎——只留下一個影兒,他記得父親是十分自信、自負的人,怎麼竟說出需要幫忙的話來?這三個多月中——發生了什麼事?
「好。」張醫生敲一敲手中的病歷表,「我懷疑——荊先生的病——或者說麻痹是否有——人為的因素?」
通心粉送上來,他們的談話停止。對著那小小的一盅香味四溢的食物,顏色又配得那麼好,透明盅盛著番茄色的通心粉,使人食欲特別好。他們沉默的吃著,直到檸檬水送上來。
「阿姨。」孝威重重的握住她的。此刻的態度和大門外相差何止千里?「好高興認識你。」
「好。」林蘋低下頭。她驚異士柏說這些話怎麼這般的若無其事。
「我猜不著,」曼佳癟癟嘴,「他不會說我的好話,我和他之間——有成見。」
「特別?」他搖搖頭,「工作、研究纏得我太久,我已忘掉了本來面目,今天——放自己一天假。」
他能得回孝威的心嗎?孝威已經回來了,就在身邊,但孝威的心呢?似乎就在那一夜,和嘉嘉的那一夜被他擊得粉碎,孝威——怕已沒有心了吧!
曼佳沒出聲,那眼光卻更深、更難測了。她一直盯著薇姑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樓上轉角處。
「別擔心,我已經對阿薇說了,」士柏一點也不在乎,「我會對你們母女負責。」
「你一定要記得,這關係你的生命。」張醫生沉著聲音,神色凝重。
「是。」康維坦然承認,「你是不是看見我登的啟事?」
「康維呢?誰讓他來的?」士柏板著鐵青的臉。
「沒關係。」她優雅的掠一掠頭髮,「我也剛到。」
「不出去了。」士柏再深呼吸一次,「曼佳,冼完澡我想跟你談談。」
曼佳不出聲,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樓上,然後,露出一個好特殊的微笑,特殊得——世界上除了她之外。任何人也不可能明白的。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語意深長的說:「你知道人的感情是脆弱的嗎?它經不起多次的道歉。」
孝威知道士楓必在溫室,他想也不想的直向溫室走去,回到久別的家是快樂的,他雖裝得漠然,畢竟只是十九歲的孩子,他那愉快的腳步怎能瞞得了人?
「你從來沒提起過以前在美國認識士楓。」他不直接回答她的話。
士楓考慮一陣,似乎說一件好難啟齒的話。
士柏聽見砰然門聲已驀然色變,最近他的脾氣變得奇壞,除了耐雪,他不許任何人擅自進來,甚至曼佳。他正待開口罵人,卻聽見了聲音,他呆一下,那不是——孝威?
「孝威,你怎麼了?」康維退後一步,似乎滿腔委屈。「你一定誤會了一些事——」
一天的時間又過去了,耐雪已經抹了三次屋子裏所有的家具,掃了兩次地,又剪了一會兒草,實在沒什麼可做的,黃昏了,她卻毫無食欲,獨自對著整冰箱的食物,即使山珍海味也沒有胃口,何況她牽掛著士柏。
耐雪微笑一下,她是恬適的。她很容易滿足,能整天伴著所愛的人,她已別無所求。在士柏面前,她沒有自己,她只是依附在他身上的一條籐,他的生命、他的呼吸、他的一切喜怒情緒也就是她的,她的愛是犧牲、是奉獻、是心甘情願的。
放下酒杯,想站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發覺自大腿以下的身體幾乎完全麻痹了,麻痹?怎麼回事?是他坐得太久?姿勢不對,是他一口氣喝了太多的酒?或是——那該死的心痛影響?麻痹?不可能吧?
在所有人的下意識裏,多半會追著下樓,逃走的人當然是往樓下逃,不是嗎?但狡猾又精明的人卻算準了這一點,當士柏追下樓時,通往樓上的梯間又是人影一閃!咖啡色衣裙的人影——
「中午下課我在校門口等你。」他的神色輕鬆起來,難道他對她還沒有把握?難道他真看不出她的心意?「我們一起中飯,然後就去。」
「是。」張醫生說話的聲音很沉著,很能給人信心。「以你目前的情況,隨時可以出院,只是——」他停下來。
士楓握住了林蘋的手,林蘋依偎在士楓的身邊,他們走出了「吉美」,穿過熱鬧的西門町,直到停車的地方。士楓的手掌一直是溫暖的、柔和的、微濕的——是緊張的手汗吧?就在剛到停車場時,他的手突然僵硬起來,一種極不合適、怪異的僵硬。
士柏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壓抑了心胸中所有的複雜情緒。他不明白孝威怎麼會突然回來,報復嗎?那有向父親報復的兒子?但——孝威變得——邪氣了。
是那陽光、那清爽怡人的微風吧!她一早就感覺到,今天的確是個不同凡響的日子。
「咦!」士柏指著她,「你不是——林蘋?」
「吃錯東西的成分高。」士楓說。他想像不出,誰有害士柏的心?曼佳?康維?他們不會這麼傻吧?「過量的酒會有這種情形出現嗎?」
「我沒有興趣。」心中雖疑慮,口氣卻硬邦邦的,孝威就是這樣的男孩子。
只是握住了她的手,然而,在他們的感情上,似乎——是一個里程碑。
孝威眼睛發紅,狠狠的盯著他。
士楓皺皺眉,教他從何說起?表面似乎沒什麼事,只是士柏病了,然而,荊家花園中的每一個人都感覺得到那潛伏著的暗潮洶湧,他——該怎麼說?
「如果不習慣,你就別喝檸檬水。」他體貼的。
「不是你的家嗎?」他笑。
「嫉妒,你難道不明白?」他的臉向她移近。
曼佳當場變了臉色,孝威已上了樓。她站在那兒猶豫片刻,也匆匆跟上樓,她甚至沒注意從門外進來的林蘋。
「腿怎麼了?士柏,說啊!」曼佳急得叫嚷起來,也管不了什麼優雅的風度、儀態了。
「你說得對,」他重複著,「你說得對。」
「聽他說,對你有幫助的。」他說。
「媽媽——」她站在那兒不動,是動不了。
「其實,士柏,你這種男人是不應該結婚的,免得累人累己。」她的語鋒一轉,「我去吩咐薇姑把你的東西搬回這裏來。」
說完,頭也不回的衝上樓,只留下一大片意外、呆怔和難堪。
「你——沒出去?」他問。
他看來很愉快,心情特別好似的。她也就特別開朗了,這些日子,他的喜怒已完完全全的影響著她了。
「不,我不去,除非你原諒。」耐雪和*圖*書搖頭。
「談談?」曼佳的眉毛揚得很高。
「我到醫院去看你,他們告訴我你辭職了一個多月,」薇姑淡淡的,「你沒有告訴我住在這裡。」
「我很高興你這麼說的,真的。」他看來很滿意。
「我的腿——痳痹得——全無感覺!」他說。
曼佳正坐在大客廳的沙發上看時裝雜誌,她神情是平靜的,即使在家中,她身上的衣服也一絲不苟。聽見孝威故意誇張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看見孝威,她不能置信的睜大眼睛,嘴唇無聲的張成圓圓的O型,然後,心虛和羞慚全湧了上來,社交界的名媛王曼佳竟也訥訥不能成言。
「該我問你是誰,」林蘋沉著臉,冷著嗓子。「這是私人的地方,不容外人亂闖的。」
「我一定來。」林蘋點頭,「不過,下午我和士楓在溫室研究蘭花和一些植物,要在五點鐘之後。」
「士柏——」耐雪奔過去扶住。
他在想,是他的意志克服了潛伏體內的某種可怕病源吧,他滿意於自己堅強的意志。
「哼!」士楓冷硬的哼一聲,站在那兒就不再移動,那憤怒火光卻足以燒化任何人。
「人為的因素?」士柏不能置信的說。他看士楓,士楓卻是眉心緊蹙。
她安靜而淡淡的坐在沙發上,她看來完全不在意士柏和她談談的事,她看來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似的。又等了十分鐘,穿著睡袍、握著酒杯的士柏來了。
「這很重要,對我和士柏都重要——」
張醫生搖搖頭,和秦大夫交換一個眼光。
「他——有時來,為公司業務。」士楓含糊的說:「孝威,他們的事——包括士柏的,我們沒辦法過問的。」
「孝威——」士楓心中有些奇異的不安,「別衝動,不論你做什麼,要三思。」
「他——卑鄙!」孝威咬著牙,「王曼佳無恥!」
她已經說得很明顯,士楓聽懂了。
「曼佳!」他再叫。心中疑惑大起,第二次看見人影了,他肯定不是眼花,不是幻覺,他真真正正看見了,兩次人影相同,第一次穿紅色衣裙,這一次是咖啡色——
「士柏,你要道歉,」她正色說:「你要為你曾說的每一個字道歉,否則——我永不原諒你。」
「從來沒胖過,」她笑著,「有些人是天生不會怕的,像我。你——怕胖?」
「士楓!」曼佳笑容一斂,變得好難堪。「他也知道?」
「媽媽,我知道你心裏生氣,你罵我,你打我吧!」耐雪突然抓住母親的手,「你別這樣對我,我受不了——」
「大少爺給我這兒的鑰匙,」薇姑叫士柏大少爺,耐雪覺得好刺耳。「他教我來。」
「你看來——實在不在意。」他說。
「士柏——」曼佳不能置信的尖叫。發生了什麼事?她離開此地還不到五分鐘,發生了什麼事?
「我也是。」林蘋笑一笑,「差點誤會了你呢!」
「等了很久?」他不慌不忙的替林蘋開了車門,「二個學生提出很特別的問題,我遲了。」
「你真這麼認為?」士柏驚異的望住她。
「還在生我的氣?」士柏又露出多情種子的神情,「我道歉,好嗎?」
他把手伸向林蘋,第二次的手心相接,他心中的浪花也變成波濤——和她一般的波濤。
孝威根本不回答他的話,那凝聚的殺氣卻更濃。
「士柏,士柏——」耐雪嚇呆了,怎麼這麼大的脾氣?只是為一個康維,值得嗎?「士柏——」
「曼佳,是你嗎?」他不安的叫,「曼佳,你在開玩笑,是不是?出來,曼佳!」
無邊的恐懼、驚慌加上幾乎是絕望了,他用那樣一陣狂嚎得令自己都覺得可怕的聲音叫:「曼佳——曼佳——」
汽車向前駛了一陣,士楓突然說:「我剛才看見士柏的車從這巷子開出去。」
「酒,一滿杯。」他吩咐,「三倍水。」
「教他滾。」士柏突然咆哮起來,聲音好大、好大。「誰讓他來的?叫曼佳上來。」
「大概眼花。」他坐下來,誇張的做一個深呼吸。
「在臺灣?」她又在小心試採。
這一次,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除了麻痹,他的腿已再無任何知覺,他那樣狠狠的捏一把,竟像捏在一股死肉上面。
「林蘋就是士楓的女朋友。」士柏毫不在意的說,更大方的挽住耐雪。「我來介紹,她就是耐雪,我告訴過你的耐雪,你們是不是有點像?」
「我一下課就出來。」她說:「士楓,你今天看來——很特別。」
「大少爺,耐雪來了。」薇姑說完,轉身出去了。
「遲早必會如此,」孝威毫不動容,「他應有報應。」
林蘋看耐雪,的確有些像薇姑,她只是不明白,他們的關係怎麼弄得這麼複雜呢?薇姑肯讓自己的女兒就這麼和士柏——同居?哎,他們是同居吧!
「沒有什麼,」士柏搖頭微笑,看得出來臉色不很好。「來,坐在這兒來,讓我看看你。」
「小姐,誰荒謬,誰胡鬧馬上就知道了,」他不客氣的推開林蘋,「讓開!」
士柏看她一眼,笑了。
三個月的時間,孝威變了,無論氣質、神態、語氣都變了,他變得很堅強、很自信,也——變得冷酷。
機會似乎來到她手上了,是嗎?她要抓緊,用全身所有的力量去抓緊?這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嗎?
他的愛是真誠的,不論長久、短暫,他的確是愛過,他不曾欺騙任何人,也不曾想傷害過任何人,愛的時候他總是全心全意的、真真誠誠的,他覺得心中泉湧著許多不同種類的愛,那些愛永不枯竭、永不止息——他去愛許多女孩,有什麼不對呢?
驟見光明,耐雪好半天睜不開眼睛,習慣之後,看見母親正面對面的站在她面前,那一臉孔的冰冷和漠然,更有些——莫測高深,使她不敢開口。
「是,大少爺。」薇姑領命上樓而去。
孝威深吸一口氣,已明白了大半。
「這麼嚴重,會死?」士柏吊兒郎當的。也不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麼想。
「我的意思是——徹底檢查一下。」士楓慎重的,「秦大夫說你心臟不大好。」
「我們同時有這節課。」士楓雖然神色依然淡漠,眼中卻有著一抹特殊的光芒。「反正順路。」
房門輕輕響兩聲,很有規律、很有教養,士柏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士楓,一定是他,從小他就是這樣敲門,這種敲門聲莫名其妙的激起了士柏心中的感情波瀾,那是親情,那是手足之情,那是與生俱來的。
「太了解——會是種難堪。」他不認真的,「我會覺得無所遁形。」
「康維不是在替你處理嗎?」士楓說。
「那又怎樣?」士柏不以為然的,「我會對耐雪負責,我也不會虧待阿薇。」
「那有這麼好的興致?」曼佳笑。
「他自己來的,和士楓談了一陣公司的業務,」曼佳慢條斯理的,「他說還有孝威的消息。」
「孝威——你怎麼——回來了?」她結巴的說。
「但是——」士楓說了兩個字,突然發覺壓在心頭的重擔和陰影已突然不見了,而且,提起曼佳,他心中再也沒有任何芥蒂,這——怎麼回事?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似乎,林蘋一說出曼佳,這名字就從士楓心中連根拔起,再也不留任何痕跡了。這——這——真是太好了。「林蘋,你知道——我心中再也沒有陰影、重擔了,真的。」
士柏皺著眉,突然按響了叫人的鈴,不到半分鐘,薇姑匆匆進來。
林蘋敏感的感覺到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士楓怎麼突然改變了呢?她抬頭看他,看見他臉上的奇異神色、看見他眼中的憤怒火花——循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她呆住了,王曼佳?
「碰到過他,」士柏一點也沒看出曼佳的神色改變,「他的女朋友和耐雪住在隔壁。」
薇姑從走廊上走出來,用托盤送上一杯士柏慣喝的加水杜松子酒。
真可愛的陽光,是吧!
「是,」薇姑有些機械化,「我來接你。」
他笑一笑,輕輕拍拍她放在桌上的手。
「我也見到,還跟他說了兩句話。」她舔舔唇,考慮著該怎麼說。她並不想說出耐雪的事,卻又不願自己受嫌——人,總是有些私心的。
「你想怎麼做?」他沉聲問。
「滾!」孝威狠狠、重重的一拳揮過去,砰的一聲,康維滿嘴鮮血的倒在地上。「再看見你,我就殺了你!」
林蘋和耐雪互相看一眼,友善的打個招呼。外型上是有些相像,都雅致、都秀氣,氣質上卻不相同,耐雪是小家碧玉型,林蘋卻是學院派的。
這些日子,她真是全心全意、寸步不離的守護著士柏,服侍著士柏,她的確是個好護士、好伴侶、好妻子——雖然她不是名正言順的妻子。然而,士柏心中仍若有所失、若有所缺,他自己也說不出失去什麼、缺少什麼,總覺得心中空盪盪的,很不踏實,尤其那病——似有似無。說有病,他又好好的,說沒有病,他又的確有些不對勁,就是和以前不一樣。整天躺在床上,困在屋裏,莫名的煩躁、莫名的脾氣都來了,有時候,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當然,還有士楓、阿薇都是可靠的。」士柏眼中光芒一閃,很陌生的一種光芒,像在戒備。
房門又在響,兄弟倆放開手,談話也中止,但那了解、那前所未有的心頭聯繫卻更緊密了。
「當然,」她甜甜的笑,斯文的聲音真能令人心靈盎情。「不適合的人,怎可能被隨便了解?又隨便去了解人?」
孝威把腳踏車斜靠在石階上,揹著帆布背包大步走進屋子。他回來得很突然,卻也很合適。
「孩子,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薇姑在流淚,「你吃了苦,是不是?何必呢?」
「十四年前?」她搖搖頭,笑了。她感覺得出他在懷舊,她喜歡那種溫馨的情感。「那是很久以前了,你常來?」
腳踏車衝得急,煞車更快,並沒有撞到她,只是令她吃了一驚。她下意識的摸摸漲紅的臉,望著那魯莽的人。
孝威走回屋子,迎面看見張開雙臂、含著淚、帶著笑的薇姑,除了死去的母親,薇姑可以說是他最親近的人了,薇姑一直像母親般盡心的照頭他。
「我想說——」士楓的語氣也有絲不自然,「我想提議不去野柳,去另一個地方。」
「多難聽。」他嘖嘖有聲,「所有的感情中,我最珍惜的只有一份。」
「死倒不會,」張醫生正色說:「就怕半死不活,那活著比死更難受了。」
「陪我一起去,」他說:「下午沒課,對嗎?」
「你希望我一輩子不回來?」孝威毫不留餘地。
士柏獨自半躺在一張好講究的大床上,床頭靠背處是用上好的織錦緞做的,柔軟而舒服,士柏就靠在那兒。
「哎——耐雪和林蘋怎麼還不來?」士柏故意轉開話題,他想使氣氛好些。
「來吧!」薇姑指一指樓梯,逕自往上走。
「就是這幢大廈,三樓。」林蘋指一指。
所不放心的,是那過分精明又陰沉的康維不曾再來過。
「說得太自信了,士柏。」她搖搖頭,「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的健康,嫉妒——完全沒有。」
「什麼意思?」士柏的神色更壞。
「是她打電話要你來的,是嗎?」孝威指著曼佳。
薇姑輕輕揮開耐雪的手,漠然說:「你預備一下,汽車在外面等。」
侍者去了,林蘋驚訝的望住他。
汽車繼續前駛,快到學校的時候,士楓打破了沉默。
士柏那輛黑色的「標致」轎車把她們母女帶回到荊家花園,在車中,母女倆竟沒說過一句話,氣氛好僵。再到荊家花園,耐雪心中感受截然不同,似乎——有喜有憂、有愧有疚,以致她的腳步益發沉重了。
他釋然的一笑,發動了汽車。外表上,他們是那樣相稱的紳士淑女型,就連氣質、教養都相彷,他們該是令人羨慕的一對——他們會是嗎?命運的安排是那般奇妙,他們相遇、相識、相聚、然而——他們之間始終好像缺少一種聯繫,心靈上的。這聯繫——會有一天突然發生嗎?會嗎?
哦!怎樣的愛情呢?她永遠不會懂的。
他依然平靜、淡漠,似乎沒有任何一件事能令他的神色有更大的變化——那次在溫室除外。他真是瀟灑、英挺,那一身濃重的書卷氣和說不出的一絲自信和優越感,使他格外出色,格外與眾不同。她喜歡這樣的男孩,即使那顯得傲然的一絲優越感,也得本身有料、有條件才行,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
「康維說得很清楚,我——相信他的人格。」士柏說。
「腿——秦大夫。快些叫醫生來。」士柏近乎咆哮了,蒼白的臉上冒出青筋,這是平日英偉、出色、瀟灑不凡的士柏?
「康維在樓下?」士柏問。
「沒什麼。」孝威再看林蘋一眼,友誼就此建立。他喜歡有這樣出色秀逸的阿姨,他更喜歡她和曼佳絕對不同的親切。「我想快點回學校,請叔叔幫我補習。」
張醫生考慮一陣,點點頭。
「李耐雪!」士楓意外的。他想起薇姑那斯文、秀麗的女兒,真和——士柏?
「你別介意。」耐雪在一邊微笑,「士柏跟你開玩笑的。」
林蘋下午有課,所以沒跟士楓回來,幾乎已經成了習慣,一下課,她總是先趕來此地,陪士楓在溫室工作一陣,或是陪他聊聊天、散散步,生活十分充實。自從士楓表示了對她的感情後,她的情緒已完全穩定下來,穩定中,更透出一種醉人的成熟風韻,她看來更美了。戀愛是使女孩子成熟於一剎那的最好方法,不是嗎?
「你住這兒?」耐雪問。她看來很喜歡林蘋。
「只是什麼?為什麼不說?」士柏皺眉。
「你以為呢?」男孩子漠然一笑,「你是誰?」
「我等你。」耐雪似乎急需友誼,「士柏——也不是每天都來。」
「我無法具體的、清楚的說明什麼,」他真是說得十分小心、十分慎重。「我所說的只是我們根據檢驗的結果和你特殊的情況而發現一些疑問,也不一定正確,但也——不可忽視。」
「又要走?孝威,」士柏急了,馬上坐直起來。「請你留下來,我——我需要幫忙。」
秦大夫看張醫生一眼,醫生之間都有很好的默契。
「來過這兒嗎?」士楓怡然微笑。坐在那一點兒也不講究、更不舒適的卡座上。
耐雪又猶豫了一陣,才小心翼翼的坐下來。
「還有——」孝威忍一忍,終於問:「家裏——到底發生什麼事?」
薇姑抓起電話,迅速的撥了電話號碼,她還能抓住半刻的理智,士柏——不會有什麼大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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