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絕不是作賊心虛。」回答的不是曼佳,不是屋子裏的任何一個人,而是站在門邊,似乎聽了好久的康維。曾經被打落門牙的他又來了,而且神色鎮定,昂然不懼。「曼佳不會是殺人兇手。」
「笑話!」薇姑冷笑一聲,「她們傷心是她們的事,我為什麼要為她們懲罰他?」
「士柏,士柏——」曼佳有些緊張,「回答我,你在做什麼?你別駭我!」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耐雪掩著臉,哭得好傷心。「前一天晚上他叫我去媽媽房裏睡,我想了一夜,我本預備離開的,真的,我也告訴了夫人,誰知道他會突然死亡?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事——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清楚。」他說。
士柏被葬在荊家祖墳,那是在陽明山上,背山望水的一處地方,很安靜,很遠離凡塵。死前他最不愛靜、最怕寂寞,死後——他還能選擇嗎?他只能安息了。
曼佳眼光閃一閃,士柏說得這麼離奇,他——為什麼?
門柄輕輕在旋、在轉,門縫慢慢擴大、再擴大,就在他沉沉睡去之際,有人進了他的臥室,他當然不會知道,他看來是那樣安詳。人影漸漸向孝威的床移去,是個纖細、瘦小的人,是女人——站在床前,剛才忘了熄的檯燈照亮了她的臉,是——薇姑!
整個大廳迴旋著薇姑不正常、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她一邊笑,一邊往外走去,竟然沒有人想到要攔阻她,在門邊,她回頭過,臉色怪異的又說:「我做到了,是不是?」笑聲一止,她竟流下淚來。
「我怎樣?一個被你利用了兩年的傻瓜、呆子?」士柏連連冷笑,「坐下來!」
「他剛才睡覺——」突然之間,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傳來,曼佳和耐雪都吃了一驚,什麼聲音?那聲音似乎來自好遠,又似乎就在身邊,聽真了——竟像,竟像來自士柏房裏,士柏——怎麼可能?他剛入睡!
孝威把信小心的摺好,放在枕頭底下,再慢慢躺回去。夜已深,沒看錶他也能感覺得出,他嗅得出空氣中那種人人已安眠的味道。他卻仍無睡意,是剛回家吧!所有的事——無論好壞都令他興奮,好在他明天還不須要上學,他會有一段時間來習慣和穩定情緒的。
下午在士柏面前說了一句「為了一個汪嘉嘉而使我們父子失和,太傻了吧!」他雖然用戲謔的口吻,但——誰說不是他心底話呢?只是,士柏,他的父親不會了解他吧!
「王曼佳在餐廳。」孝威先開口。憤怒和不屑之下,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同情。「我上來了好一陣。」
可是,孝威沒看到,他甚至不會再感覺出來。
「不可能。」他叫起來。他厭惡曼佳的咄咄逼人。「她不像你,不是那種人。」
「請你講道理,當年——誰規定我不能走?」士楓的臉漲紅了,曼佳太豈有此理。「再說,我強迫你和士柏結婚的嗎?」
想起薇姑,孝威心中一陣溫暖,微微的一移動,一封信被踢到牀下。他轉頭看一眼,俯身拾起來,起伏的思潮被打斷了,胸腔湧起莫名的激動,那信——是嘉嘉寫來的。
曼佳相信耐雪的話,她也相信這件事不是耐雪做的,在感情上,女人總比較了解女人,耐雪絕不是害死士柏的人,耐雪所說的全是真話,她想幫忙,卻不知該說什麼。
「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沒有話說,」她搖著頭,神色和一分鐘前相差十萬八千里。「我真的——不知道。」
「滾開!」薇姑一掌推開耐雪,「賤丫頭,你做的好事,你居然敢搶走他,我不會放過你!」
「你想告訴我們什麼事,是嗎?」張醫生了解的,「你若知道就說出來,不必害怕。」
「你不見得對得起我。」她不自然的,「我們不是從來都不過問對方的私生活?」
士柏輕輕的拍拍床,很悠閒似的。
「是不是看見我,令你想起一個人,勾起一段情?」士柏突如其來的說。
耐雪慢慢走過來,扶住了母親,她的奇異平靜是那樣特別,她看來似乎不是哀傷,而是——黯然。
愛,還有什麼對與錯呢?愛就是愛了,上天堂,下地獄都是愛,那是一條只有前進、沒有退後的直路,誰能判定愛的對與錯呢?上帝怕也不能吧!
他再嘆一口氣,熄了溫室的燈,慢慢走出去。
「你——無恥!」士楓忍不住怪叫起來,「你無恥!難道你和康維——也為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耐雪揚一揚頭,突然堅定、倔強起來,這轉變的確令人懷疑,為什麼?「我自問清白,面對什麼人都不怕。」
曼佳知道發生的事將是無可避免的了,她心中委屈,她心中不甘,這種行動無異於強|奸,士柏雖是丈夫,也無權這麼做,這種事該在雙方同意和諧的氣氛下進行才對。但——她閉上眼睛,含著滿眶淚水,有如待宰的羔羊。然而,羔羊也有感覺,也有感情,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她和士柏真正——完了。
「你這——惡婆,你竟殺了他!」孝威激動得過了分,果然有人害父親,卻作夢也想不到是最忠心、最有愛心的薇姑。「我要你賠命!」
「放手,放手!」曼佳又急又羞。房門開著,士柏的聲音又大,萬一有人經過,這——算什麼?她的臉漲得通紅,掙扎著頭髮也散了。「放開你的髒手,不許碰我!」
耐雪聽得出曼佳的意思,眼圈兒一紅,話也說不出了。
「我已經完全告訴她了。」士楓嚴肅的說:「我愛她,我要把我的過去、現在、未來全交給她,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全交給她。」
「你敢發誓不是纏他?」士柏一把捉住她雙手,眼睛都紅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你這個披著聖袍的婊子,我不放過你!」
「你和秦大夫開的藥。」耐雪說。
「走?」薇姑輕輕一揮,揮開了苦心規勸的女兒。「為什麼要走?我的事情剛辦完,我的責任還沒了,他死了,孝威還要我照顧,你不知道嗎?」
「不,別叫她。」士柏慢慢移動,把身體放穩在床上,他的手離開了臉,卻仍是不看她。
士柏為她而嫉妒?士柏為她而嫉妒?可能嗎?他甚至寧願讓耐雪來,也不肯曼佳服侍他,他會因為嫉妒?
「孝威,你怎能懂大人的事?」一直沉默的薇姑竟也有意見了,這依然秀逸的婦人看來溫柔而平靜,更有一種特別的溫馨光輝。「你別出聲,好不好?」
「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孝威臉上浮起血色,提起康維,他就忍不住激動。「昨天我一拳打掉了他兩顆門牙,我不許他再來這裏。」
「你問過他為什麼嗎?」曼佳不能不關心了。她心中有一種模糊的喜悅,自己也摸不清的。
哭了好一陣子,讓淚水暫時淋熄了心中的火焰,她站直了,挺起胸,抹乾眼淚,強裝出矜持與冷漠,她慢慢上樓。她能讓士楓看見她最真實的一面,因為他們愛過,其他人——他們只能看見王曼佳高貴、美好的面具。
荊家花園雖是他的家,有著他的往事、他的童年、他的夢、他的理想,還有他用心血結植的各種蘭花,可是——他看來將要離開,他不能在同一個屋簷下等曼佳對他的——傷害,他一定要走,帶林蘋走,天涯海角,只要有可愛純良的林蘋,只要有愛情,他們能再建一個家,再培植一園蘭花,不是嗎?
曼佳不敢移動,她怕自己只要一動就會倒下去,就會散了,士柏的模樣實在太可怕,士柏——怎麼會那樣呢?他雙手向前伸著——不,向曼佳伸出,他——可是想要什麼?想得到什麼?
「曼佳,曼——佳!」他叫。嘶啞的聲音,顫抖著,怨懼著,他走向曼佳。
「阿薇,」士柏竟先開口了,這是絕少的事,近來士柏總是什麼人都不理的。「你別怪耐雪,好嗎?」
此地也有不少追求我的男孩,中國的、外國的,我全不動心,我甚至覺得他們討厭。寂寞時,我也應他們的約會,但——我總想起你,想起我們以前的快樂時光!
「你——真決定了?」曼佳問。這一刻,她竟是那麼喜歡耐雪了,天下間真有這麼好的女孩子?
「放開我,你這色狼,你這下流東西!」她叫。立刻又被他吻住了。她只能用手、用尖尖的指甲去抓他的臉,抓他的手臂,但——她畢竟只是女人。「放開我!」
士楓的問號懸在眉際,耐雪雖可疑,卻缺乏動機,她有什麼理由害士柏?而且這件事疑點頗多,士柏體內維生素B6長時間受到破壞,長時間——那會在耐雪和士柏相識之前,是不是?他忍不住看一眼曼佳,她垂著頭,對眼前發生的爭論像全不關心似的。
回到闊別三個月的屋子,屋中的一切依然故我,整潔得就像三個月前的昨日,可是,三個月前的人和事,還可能重現在荊家花園?
曼佳大震,霍然轉身,他說什麼?
「我不知道我是自己不曾抓牢那幸福的機會?或是——根本不曾有過機會。」她含有深意的。
「你們都是士柏的親人,我不該懷疑你們任何一個,」秦大夫一點笑容也沒有,「可是,我們化驗結果,發現他身體裏有過量的興奮藥物,那足以刺|激他的心臟。」
「沒有人能不替自己打算的。」曼佳提醒,「你還年輕,你不能獨自走那好長的人生道路,你會需要陪伴。」
士柏臉上掠過一抹血紅,好怪異的血紅。
「是的。」張醫生看曼佳一眼,「荊夫人,荊士柏先生死亡之前,你在身邊的?」
「不——不是我!」耐雪的漠然崩潰了,她顫抖的哭泣起來。「怎麼會是我呢?我怎會做那種可怕的事?士柏和我——你們不會明白的,你們不會明白,我沒有做!」
士楓和孝威一起皺眉,孝威踏前一步,想說什麼,被薇姑溫柔的制止了,他始終懷疑曼佳。
「她該自食其果。」薇姑寒著臉搖頭。
「有什麼可疑的嗎?」孝威突然又怪叫起來,「爸爸——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吃什麼藥?」張醫生絕不放鬆。
「不——」曼佳驚天動地的叫起來,彷彿聽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
「我要你進來,你就得進來。」士柏盯著她,眼中有怒火。「無論怎樣,你是荊士柏夫人。」
「你是真不知道?或是假裝?」孝威笑,「荊家花園的每一個人都在偷笑了呢!」
「你也說了為什麼會一走了之?」她狂亂的。
「我們先告退。」他說,領先往外走。
士柏根本不理會曼佳的話,他顯然不是為這件事。
「你能解釋那個針痕嗎?」秦大夫比較保留,也比較緩和。
「不是我,請你相信。」她喑啞的聲音此刻聽來竟是十分感人、十分有說服力。
薇姑進來開始每日的打掃和清理,她是體貼的,她知道士柏不願僕人進來打擾,她總是親自做這些平日不需她動手的工作,而且做得毫無怨言。
不需要為生活掙扎和奮鬥的人是幸福的,但是,十九年來,他第一次體會到這幸福,若非那三個月的流浪工作,他怕永遠也不會珍惜這幸福呢!
士楓注視她一陣,他不能相信曼佳只為道賀來。
曼佳皺著眉,猶豫了一下,終於走進去。她發現士柏的語氣可以說是——不善,他從來沒對她如此過。
「站在醫學觀點,你最值得懷疑,」張醫生冷靜的說:「事實上,士柏的心臟病不足以要他的命,他的雙腿軟弱,神經過敏,心臟容易興奮,全因身體裏的維生素B6長時期受到破壞的原故,而最後那一針——我們檢驗的結果是『可卡因』,一種強烈的毒性麻醉劑,若非一個有醫學常識的人,相信沒有可能懂。」
「你為——那麼多女孩,包括孝威的媽媽懲罰他?」康維總算在意外之餘,還有旁觀者的清醒。
曼佳聞言一震,她抬起茫然紅腫的眸子,突然之間,她記起士柏最後的那句話,當他的手接觸到她指尖的一剎那,他眼中閃動著喜悅、滿足與溫馨,在他面臨死亡的一刻,他竟忘卻恐懼與絕望,他說愛——
「工作也是陪伴。」耐雪搖頭,「我會去一個地方的醫院工作,我會獨自一個人——但我的路一定走得好,因為我還有責任,我要養媽媽。」
「你明知——告訴我也沒有用。」她故意笑一笑,「一直是你陪伴和服侍他的。」
「送——醫院嗎?」薇姑顫抖的問。
一剎那的永恆也是永恆。
「問——士柏吧!」他掩飾了難堪。
毀滅獨佔的愛,是瘋狂吧!
似乎,一塊巨石落在廳中,所有人都駭呆了,真是——有人害死士柏?誰?張醫生望著秦大夫,似乎有點意外,秦大夫講的——並不是他們共同得到的結果,秦大夫為什麼這樣說?
「不——」薇姑驚嚇,不能置信的叫:「他剛才還好好的,他——他——」
曼佳漠然不動,士柏產業的四分之一,那將是十分龐https://m•hetubook.com•com大的數字,她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孝威還是盯著康維,完全不理財產的事,耐雪卻覺得意外,她也得四分之一?無論如何,士柏心中有她,她——眼眶紅了。
再說曼佳,她衝出溫室,衝進樓下大廳,倚在黑暗的牆上,悄悄的哭泣起來。
「真話。」士柏不屑的指指自己的雙腿,哭得——淒楚。「我的下半身軟弱無力,或許——這是對我的懲罰和報應吧!是不?」
「我不是護士,不懂服侍你的病。」她冷冷的站在床前。
「是。我一直在榮民總醫院工作。」耐雪點頭。她臉上沒有特別的悲痛,只顯得出奇的漠然。
慢慢的退回房裏,就在他剛剛進去的一剎那,一條黑影——的確有人呢!從士柏房裏飄然而出,無聲無息的消失在走廊盡頭。
耐雪再向前一步,順手關上房門。
「我從來不和任何人共同擁有一樣東西,我甚至不做合股的生意。」她說,「你明白了嗎?」
「雖然這件事從單方面看是不道德的。」耐雪正色說。此刻,她的視線對著孝威,竟是沒有半絲畏懼,她——為維護士柏而鼓起的勇氣?愛——真不可思議!「我也知道不會得到媽媽和其他人的諒解,但——愛情的本身沒有錯,他沒有騙我,是——我愛他!」
「我難堪?」曼佳哭得更狂了,「明天當著林蘋的面說出來,看誰難堪。」
「你可以說我為名氣,為——保障。」她不耐煩的。
再看一遍嘉嘉的信,前面寫的和士柏說的差不多,她進入電視圈,正在拍影集。但後面一段——就是令孝威沉默呆怔的一段卻是這樣寫著:
一陣刺心的疼痛,士柏一震,臉頰上出現了五條不算淺的血痕,曼佳毫不留情的傷了他。血和疼痛刺|激了他,再加上那些吻、那些身體的接觸,慾念一湧而上,破堤而出——
每個人都在為這件事高興、歡欣,每個人都希望士楓的婚事能給沉寂了的荊家花園帶來歡樂和喜氣,只有一個人,嫉妒的火焰再也不是人為的力量可以掩飾的了。
「我愛過了,還有什麼不滿足呢?」耐雪又搖頭,「我並不是偉大得要犧牲,本來就是我的錯,何況——媽媽為我那麼傷心、失望,我相信我若離開,媽媽會高興。」
「媽媽房裏。」耐雪吸吸鼻子,「他叫我去的。」
天下怎樣的愛!
「成年人的感情不像你那麼單純,愛情也不能當麵包。」曼佳冷冷的,「快過去,他就要叫你了。」
她在窗口看見士楓開車出去上課,昨夜對士楓那種濃烈的感覺沒有了,她覺得——也不過如此,士楓要結婚,由他去吧!即使他曾傷害過她,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在她結婚之前。
張醫生望一望秦大夫,後者臉色沉重的點點頭。張醫生吸一口氣,正色說:「我想——應該是的。」
這句話一出,全屋子裏的人都震驚得呆住了,死因有問題?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士柏不是死於心臟病?難道士柏——曼佳第一個變了臉色。
孝威眨眨眼,一顆淚珠悄然而落。他為這封信釋然,他為這封信振奮,因為嘉嘉說——嘉嘉並沒有說明,然而——嘉嘉終於發現是愛他,是嗎?是嗎?可悲又遺憾的愛,本來的幸福和美滿,就葬送在她任性、幼稚和自傲上,為什麼要試自己的魅力呢?如今落得——只剩下一個悔字。
「你還敢來?」孝威跳起來衝向他,士楓攔阻不住,孝威好像發了狂一般。「你這無恥的人,我要你的命!」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曼佳盯著耐雪。
「荊士楓,你欺人太甚!」曼佳眼中盛滿了淚水,「你——挑起我的感情,又棄我而去,你分明——欺騙!」
「媽媽——」
他狠狠的一拳打過去,像上次一樣,但——這次沒有打落康維的門牙,反而被康維捉住了手腕。
「我是說——他站在床前,掙扎著向站在門邊的夫人撲過來,然後就死了。」耐雪說。
「沒什麼,有點疲倦。」士柏望著兒子。他心中想著耐雪昨天說的「孝威已諒解」的話,他卻懷疑,為什麼孝威不肯表示?那怕只是一絲絲?
一剎那間,曼佳心中湧上千萬種情緒、湧上千萬個歉疚,她——她——天!士柏對她說愛!士柏推開了薇姑和耐雪,掙扎著撲向她,只告訴她愛——
「秦大夫,」曼佳急切的追上一步,「先別報案,好嗎?」
但是——士柏雖在極度痛苦中,卻是力大無窮,他雙手一揮,推開了耐雪和薇姑,他那突出的眸子只定定的停在曼佳臉上,他掙扎著走向她。
「不許碰?你忘了我是誰?」他邪氣的笑了,用力擁她入懷。「我是你丈夫,我不但能碰你、能吻你、能抱你,還能和你——做|愛。」
「唉!」薇姑自顧自的嘆息,「任何女人愛上他都痛苦,他永遠不會安定,不會只愛一個人,他的感情卻像永不乾涸的泉水,他愛每一個女孩,愛的時候,他對每一個女孩都那麼好,但是,當他又愛上另一個時,他那顧得了她們所受的傷害?他只懂得愛,卻不懂珍惜、不懂寶貴,他——唉!這麼多人為他傷心了,是不是?孝威的媽媽死得可憐,簡直硬生生被氣死的,他——哎!永不知錯。」
「和士楓講話就下流、無恥?」曼佳不甘示弱,「你的心骯髒、邪惡,高貴的事經過你的心,也變得下流!」
「誰都知道她和康維,還要什麼證據?」孝威全身都在抖,眼淚不聽指揮的掉下來。
站在大開的門邊,他看見士柏,他的父親。
「每個女孩都有幸福的機會。」他慢慢的說:「我以前曾告訴過你,問題是——她會不會緊緊抓牢。」
曼佳一窒,他已經告訴林蘋?可能嗎?他說愛她,他要把過去、現在、未來全交給林蘋,這——曼佳心中的妒火已流竄得不可收拾,這句話是那樣美好真誠得刺|激人,她受不了,真是受不了,她全心所愛的男孩,竟——竟——
「你睡好——或者——我去叫李耐雪。」曼佳說。
「士柏。」曼佳再聽一下,臉色大變。「是士柏!」
孝威臉上的肌肉因激動而痙攣,不受控制的抖動。
「是嗎?」曼佳心中其實在關心,表面卻絕不洩漏。「打電話請秦大夫來吧!」
「有一個問題。」士柏目不轉睛的,「以你這樣有教養、有名氣、又漂亮、又出色的人,為什麼肯嫁給我?」
「孝威——」士柏蒼白的臉也浮起血色,和孝威相同的血色。
「荊士楓,」她咬著牙,聲音從牙縫裏進出來。既然如此,她已再無任何希望,她就打算——同歸於盡了。「我不會放過你,只要你結婚,我——會使你一輩子不安。」
薇姑走到孝威身邊,輕輕的用手圍住他的肩,孝威等於是她一手帶大的,她對他特別關心和愛護。孝威看薇姑一眼,眼圈一紅,轉開臉去不再言語。喪父之痛,他已算最沉得住氣的了。
「孝威——」秦大夫叫。
孝威緩緩的抬起頭,他不明白,耐雪是那樣愛父親,為什麼此刻如此冷漠?連一絲感情都沒有?
她走近床沿,卻發現從他手指縫中滲出的淚水,士柏——哭了?為——後悔?
「士柏,別——別駭我!」曼佳駭極而哭,「你——你——要怎麼樣?」
嘉嘉的信寫得這麼好、這麼誠懇,看得出每一句都是真話,每一言都出自肺腑,雖然遲了,錯已鑄成,不能再挽回,但——但——
張醫生點點頭,沉思不再言語。
「我只是不想令你——難堪。」士楓正色說。曼佳真是不正常了嗎?她不知道那件事裡——她的無恥?
「你——走吧!」士柏的聲音極不穩定。
那是曼佳。
曼佳不能置信的睜開眼睛,士柏不曾——她狂喜而且感激,士柏只是一時衝動、一時憤恨、一時瘋狂,是嗎?是嗎?士柏是風流而不下流的高尚人,是嗎?
「她——是很幸福的女孩。」她嘆一口氣。
「這兩個字該由我說。」士楓激動又憤怒的,「王曼佳,今天我已決定忘懷以往的一切,請你別再提起令人難堪的事,對你無益。」
「很疲倦了,是不是?」她說得好怪,「你們想得太多、爭論得太多、說得太多,你們都不聰明。」
「你推卸不了責任,」曼佳眼中火焰熾烈,「你傷了我的感情和自尊,你有道義上的責任!」
「我這個丈夫,只是一個代用品,是嗎?」士柏再說。
我仍然會想起他,這是真話!但——更多的時間,我想到你,孝威!我真是對不起你,你是我心中一輩子的歉疚,我在想,若時光能倒流,我也許不會做那錯事。
薇姑停了手中工作,抬起頭來,她眼中——竟是有著淚光。
薇姑默默的進來整理房子,曼佳沒理她,並不是因為耐雪是她的女兒而對她有成見,而是——薇姑近來變得古古怪怪的滿腹心事、滿腔委屈似的,曼佳不喜歡看她這種神情。
士柏不理她,像化石般僵臥不動。
他不曾看見剛才的一切,他以為可能又是父親病發,他還能保持天真的冷靜。蹲下來,他翻過士柏的身體,他看見那一臉的青紫和死灰、看見那留在眼角的一顆淚珠、看見發白的唇、看見那再無生氣的整個身體,他一下子傻了,探一探鼻息,他像中了一記悶棍般的跌坐在地上。
「張醫生?抱歉讓你久等了,」士楓以主人身分說。他也為哥哥的死亡而悲痛,畢竟,男孩子的悲哀只在心中。「你——有事?」
曼佳下意識的皺眉,怎麼今夜他們夫婦同時想到這個問題?他問她,她去問誰?
「我在整理房間,聽見聲音就奔過去。」她說。
孝威躺在牀上,呆呆的瞪著天花板,幾封攤開的信凌亂的散在他四周。他這麼躺著已經好長的一段時間了,從餐廳回來,離開了士楓和林蘋,他就這麼躺著。
薇姑整理好屋子,默默的退出去。曼佳仍坐在那兒,心中亂亂的、怪怪的,連下樓進早餐的興致都提不起。
「你已經進來了,不是嗎?」曼佳有一語雙關的味道。
是離開的時候了,是吧!抬起頭來,他望見黑暗卻遼闊無邊的天際,他的心胸又頓時開朗了,世界何其大,他何必把自己困於一隅?三十多年來,他不曾真正為自己打算過、計劃過,但現在——為林蘋,為他們的將來找一條路吧!他有個感覺,只要走出荊家花園,那條路已展開在面前了,只是——他可走得出去?
「不!晚上我睡媽媽房裏,早晨我進去他就那樣,」耐雪看曼佳一眼,「然後我去找夫人,和夫人談了幾句,就聽見士——荊先生叫的聲音,我們一起跑回他的房,事情——就發生。」
「不,夫人,你只要去陪陪他,其他的事我們——」耐雪仍不死心。曼佳,為什麼啊?
「不——不」曼佳背心發涼,面對著似乎是個可怕的陌生人,不是她那高貴、漂亮、富有的丈夫。「不——你不能——」
曼佳她好驚訝、好驚訝,是這樣的嗎?她從來沒有這麼想過,她——真能令士柏快樂?耐雪這麼說——她沒想到自己嗎?曼佳陪士柏,那表示——耐雪將離開,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不知道嗎?
整個屋子裏只聞曼佳聲嘶力竭的哭聲。連一向冷靜理智的薇姑都不知所措,好久、好久——她突然一震,醒了,奔到一邊抓起電話,她的手在抖,她的身體在抖,她連電話都撥不通——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近來所發生的事真把她的精神弄得一團糟的亂,士柏不能再有性行為的能力了,是嗎?他是這麼說的,他還流淚——這是真實可信的吧!這樣一來,士柏還有什麼人生樂趣?難道真是如他說的懲罰和報應?
「起來,好好睡上床。」曼佳說,不知怎麼的,她心中對剛才的一切竟全不怪他,反而——似乎與他又再接近了,這是很奇妙的情緒。
孝威重重的喘一口氣,他大步走向薇姑,卻不是跟她上樓——薇姑說的是十年前慣常對他說的話,薇姑還當他只有九歲嗎?荒謬!他站在她面前,一把抓住了她胸口的衣服,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拎起來。
她坐在臥室的窗前,她這麼坐著整個下午了,她一直看著溫室裏的情侶,妒火燒化了她的平靜與矜持,她恨不得立刻衝進溫室,找到士楓,但是她必須忍耐,她不想讓林蘋知道她的事。
「媽媽——」眼睛都哭腫了的耐雪奔過來抱住母親,無論如何,母親總是母親,殺了人也改變不了這關係,何況——母親為她而下毒手吧?「都是我不好,我傷了你的心,你卻只恨他而害死他,媽,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
秦大夫抓住薇姑的手,他是荊家朋友,除了醫生的職務外,他還有友情。他搖搖頭,一顆淚珠滴下來。
「請你說清楚點,張醫生。」士楓沉不住氣的站起來,這句話簡直像個炸彈,每個人的神經都被www.hetubook.com.com震壞了。「什麼叫死因有問題?」
可是——可是——以為將發生的並沒有發生,士柏的喘息由粗壯而平穩而——失望,他雖然仍是壓著她,那種粗暴和狂野完全消失了。他——他——可是找回理智?
「你太虛了,父親。」孝威戲謔的,他——不是本意吧!
真是奇怪的感覺,在家的時候,父親從來不曾陪伴過他,離開了,才發現父親原來是很接近、很有聯繫的,也許是精神上的、心靈中的吧!
「我看見的,你這——娼婦!」士柏口不擇言的罵著,他怎麼了?上流社會的人,罵娼婦?他不是一向最溫柔體貼、最有禮貌嗎?他——臉上的血紅代表什麼?「你做的好事!」
「進來。」士柏說。語氣很怪,有命令的味道。
「夫人。」耐雪很有禮貌,卻是憂鬱。
「士柏,士柏——」曼佳忘情的哭喊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剛才那一剎那,卻震撼了她的精神、她的意志、她的靈魂!
「哎——我也談不上來。」孝威摸摸頭,「我一直覺得樓上有人,我是指不該在樓上的人,好像在——爸爸臥室。」
「你認為我委屈了你的女兒?阿薇。」士柏不悅。從來溫順服從的薇姑,怎麼在這件事上這般頑強、固執?
再移動一下,他想起了挨了他全力一拳的康維。
荊士柏的突然死亡轟動了整個臺北市的上流社會,大家都在議論紛紛,那樣年輕的他,真是死於心臟病突發?上流社會並不表示全是「上流」人品,只不過金錢造成他們的名譽地位而已,他們之中開始有人說:「荊士柏一生風流,可能是死於某種風流病?」這話一旦傳開,假的也變成真,似乎,士柏就真是死於風流了。
秦大夫沉默一陣,慎重的點點頭。
士楓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愛情,當然難忘,何況——得不到的更珍貴,不是嗎?
「你走吧!」薇姑根本不理耐雪,「這兒不需要你了,你自己走吧!」
愛,一定要佔有?或是,薇姑瘋狂了?
「怎樣?」曼佳眼光一下子強硬起來。
張醫生搖搖頭,並不立刻作答。
秦大夫和張醫生沉默的互望一眼,很有默契。
「沒有討論的必要。」她在旁邊的沙發坐下。
士楓長長嘆息一聲,整天的好心情已完全溜走了;曼佳——真會對付他?然而——當年是誰的錯?他不否認也許愛過她,但——但——他怎能忍受一個不知廉恥為何物的女孩?潔白的衣服、他都不能容許一點污穢,何況是生命,是愛情的污點?
人,怎麼強得過命運的安排?
「沒有人這樣說,」張醫生否定了,「我和秦大夫不是偵探,只是站在醫學的觀點上來看。」
「我——替你把早餐端到房裏。」薇姑低頭欲避開。
他是睡著了,一閉眼就睡得好沉、好沉,他的確是太疲倦了,這些日子,他只靠著意志和精神在支持著,一旦回家,他全身鬆弛,他向疲倦妥協了,他看來非睡它三十六小時不會醒轉——
欺騙?士楓全身都燃燒起來,他豈是欺騙之人?他為這件事曾痛苦了四年,曾背了四年沉重的愛情十字架,直到遇著林蘋才得解脫,她——竟還不放過他?難道——她竟完全漠視自己的無恥?
兩部汽車魚貫的駛進荊家花園,這曾經滿是陽光、光茫四射的宅第,已蒙上了陣陣陰霾,連滿園的名貴蘭花都黯然失色。
花園中停著一部陌生的汽車,這個時候,誰會來探望或問候不幸的荊家人?士楓領先入屋,他意外的望著那位曾在醫院中見過一面的年輕張醫生。
「媽媽,別哭了。」她輕輕說:「我們出去,我們——不該留在這兒。」
「早,薇姑。」孝威感染了她的愉快。
後園裏溫室的燈亮了,士楓回來了嗎?曼佳抑止不了心中的渴望、心中的衝動,她打開房門,輕悄悄的走下樓。若不見士楓今夜怎能成眠?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她掩飾的站起來,「我要休息,沒時間跟你猜謎。」
也許不該有那一秒鐘的猶豫吧!走廊上沒有人,連一絲影子也沒有,只是——孝威嗅到空氣中存留的異樣,他肯定的知道,剛才的確有人。
薇姑緩緩的抬起頭,凝視著她那飽受感情煩惱的女兒,好半天,她才露出一種複雜而又勉強的微笑。「好好服侍——少爺。」說完,她匆匆走出去。
孝威真的呆了,耐雪——愛士柏?像許許多多女孩子愛上士柏一樣?難道真是他誤會?,但——剎那間,腦中湧起千頭萬緒,耐雪的加入,荊家花園的事情就更加複雜了,愛!
孝威心中鼓起的憤怒、衝動漸漸淡了、散了,他輕輕的放開薇姑的手,轉身走出去。他雖然對士柏的作風和行為不滿,但——耐雪的話也有道理,這件事可能是錯了,但愛本身沒有錯。
所有人——包括孝威都安靜了,致命的針痕,這——所有的視線不約而同的集中在耐雪愈來愈蒼白的臉上,她是護士,她是朝夕伴著士柏的人,她是唯一有機會、有可能做這件事的人——
「你說,你說,為什麼?」孝威不停的哭叫。
「若我在意他,李耐雪能進荊家花園的大門嗎?」她嗤之以鼻。
士楓把視線從天空收回來,無意中,他感覺到似乎樓上有人在注視他,那注視卻又——透著神秘。定一定神,他搜索著樓上每一個窗口,但是,他看不見任何人,注視他的人已在一瞬間消失了,會是誰呢?他知道自己的感覺,他肯定剛才的確有人——
「他不是給我幸福的對象。」她搖頭。
突然間,她停下來,怔怔的抬起震驚的眸子,她似乎想到什麼事,卻又不能置信,好半天,她就那麼呆呆的望著張醫生,那蒼白的臉兒幾乎變成青色。
他沒有眼淚,只有震驚,和那——說不出的椎心痛楚,父親真——死了?
「你——」曼佳漲紅了臉,呆住了。
「你該很重視愛情的,有愛情甚至可以不吃飯,可是——你嫁給我,為什麼?」他盯著她。
曼佳心中飛快的轉一圈,她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對耐雪,多半的女人是不能忍受耐雪的「身分」的。
「你過去吧!」曼佳神色立刻變了,「我要下樓吃早餐。」
三個人都在後悔、都在遺憾,是嗎?這真是應了那古老卻又貼切的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了!
「媽——」耐雪著急的,她似乎想掩飾什麼。
「你無可批評。」她尖銳的叫,「當年你沒有任何理由,你負情背信,你——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曼佳忍耐不住了。
他的客氣,似乎使他們的距離更遠,遠得——她懷疑他們曾接近過、相愛過。
她又聽見耐雪進了士柏臥室,莫名其妙的不高興起來,恨恨的去關上房門,把自己扔在床上。
「她不怕你也會在相同的時候拋棄她而去?」她再問。
愛,怎樣的愛?毀滅?
「我想等秦大夫來再說比較好。」張醫生正色說:「當初是由我們倆一起檢查、醫治,死亡之後也是我們倆一起檢驗,我希望他也在場才討論。」
「那——為什麼?」士楓也迷惑了。
「不,不是!」耐雪哭得令在場的每一個都心酸,「我只是想清楚了,這樣拖下去對大家都不好,我愛他,我以為他也愛我,但——並不是這樣的,並不是這樣的,他只是喜歡我,不是愛我,留著幫不了他,所以我要離開。」
曼佳凝視他一陣,臉上仍有殘餘的抓痕,眼中光芒清澈中透出——似絕望。那種神色十分動人的,尤其在出色如士柏的臉上,她心中有絲莫名的震動。
「為——耐雪?」曼佳的臉是青白的。
「士柏——」
薇姑臉色一沉,語氣也變了。
「到底是什麼事?」孝威忍耐不住了,年輕的他因父親的突然死亡而失去平衡、失去控制,他已同時失去了父母,他已是一個——孤兒了。「你說,你快說!」
「不——不是——」耐雪眼中浮起了恐懼的光茫,「我什麼都沒有做,真的,我不知道——」
「夫人說得對,」薇姑平和的微笑一下,「人已經死了,死——是種解脫,不是嗎?」
故意支開她吧?曼佳知道。
只有薇姑,她的神色最特別、最奇怪,她似乎是意外,又似乎是不滿意,眉心皺得緊緊的,好半天,她才說:「怎麼把我和汪嘉嘉那小丫頭並列呢?」她似在自語,聲音很低,卻也清楚。
士楓暗暗皺眉,曼佳又提那古老往事做什麼?他已淡忘了,真的淡忘了。
迅速的在屬於他私人的浴室裏梳洗、換衣服,走出臥室,他才發現窗簾已拉好,床也整理好了,薇姑正熟練而愉快的替他打掃屋子。
「針痕!」士楓第一個想通這件事,「你所謂的針痕是不是使士柏生命結束的原因?」
「醫生的權力只有生與死之間的一段,他現在——已到另一個世界。」他說:「我——救不了他。」
「放開我,」孝威對薇姑發起怒來,「為什麼不要我講話?死的是我的爸爸,你不知道嗎?」
「別對感情那麼苛求。」曼佳嘆息的搖頭,「事實上,感情有時是很醜惡的。」
孝威大搖大擺的下樓了,留給士柏滿腹的沉痛,他們父子永無和好的希望了嗎?耐雪不是說他諒解了?
薇姑不答腔,臉色更是陰沉。難怪她生氣,難怪她傷心,苦苦守了二十多年的女兒,竟然做出那樣的事,辜負了她這麼多年的苦心,也打破了她對未來的希望。孝威當然不會明白,他甚至沒注意到薇姑的神色。
士柏皺皺眉,疑問湧上來。
「誰相信你?」孝威卻仍在怪叫,「你根本——無恥!」
「我不在乎什麼益不益,你怕林蘋不要你嗎?」曼佳不正常的哭起來,說的話也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教養。「你若坦然無愧於心,為什麼怕我講?」
曼佳胡亂的穿上衣服,再看士柏,他仍然掩著臉,仍然沉默著,莫非——有什麼不妥?
「道義?」士楓呆怔一下,這是那一國的法律?「我不記得曾對你有允諾,更沒有責任。」
士楓也看曼佳,他驚異——曼佳是真悲哀嗎?
罷了。他怎麼也變得敏感、變得疑神疑鬼了呢?就算有人注視他又如何?搖搖頭,他大步走向臥室。
「我和你——沒有情。」他肅然的說。
走廊上靜悄悄的,父親士柏的臥室卻開著,耐雪正把吃剩的早餐端出來。
「媽媽——」耐雪手足無措的,想制止又無能為力。
「恭喜你。」她勉強說。
「事前你有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張醫生目光炯炯地問。
「不——不——」她害怕得雙腿發軟,靠在牆上,再也不能移動分毫,她蒼白得——搖搖欲墜。
「孝威,」士楓制止他,「應該等秦大夫。」
「李耐雪,你是護士,是嗎?」張醫生問得特別。
士楓呆怔的站在那兒,好久、好久都回不了神,剛才——他說了什麼?曼佳又說了什麼?似乎觸怒了她,怎麼弄成這樣呢?他並不要想傷害她,真的!她逼他這麼做的,她逼他這麼說的,但是——
「也許你不在,他睡不著。」曼佳故意說。
「不——我知道不是這樣的。」耐雪著急的解釋,「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曾有過什麼誤會,但是——每次夫人經過門口,他都緊張的靜下來聽你的腳步聲,他發脾氣——也是故意的。」
「你——」曼佳真是停在那兒,她心虛,竟被士柏給鎮住了。
「有什麼疑點呢?」士楓也沉不住氣了。
「耐雪。」薇姑簡單的說,又埋頭整理屋子。
士楓皺皺眉;林蘋同情的咬著唇;孝威有些意外;薇姑對女兒的話卻是漠然,只有兩個醫生互相望一眼,那邊的曼佳卻緩緩垂下頭。
士柏望著他,耐雪也望著他,顯然,他們是聽見他在走廊上的咆哮。但是,他們卻看來鎮定和坦然。
「秦大夫就來,我相信——有點事必須告訴你們。」張醫生說,看屋中所有的人一眼。
孝威從門外衝進來,他口裏還有未吞下的食物,卻為眼前的景象驚呆,父親倒臥地上,曼佳哭喊得——超乎人類的聲音,耐雪和薇姑在一邊呆若木雞,這——天塌了嗎?世界末日到了嗎?
「過去吧!」曼佳搖搖頭,「別胡思亂想,好好的服侍他的病,我對這些沒經驗,也沒耐心。」
孝威心中一動,他記起士柏下午的話:「我需要幫助。」難道父親有困難?有麻煩?想到此處,再也忍不住的大步走到士柏臥室門口,一扭門柄——他又呆住了,門是鎖上的,文風不動,莫不是他剛才聽錯了?聲音不是來自這扇門?
不只曼佳沉默,荊家的每一個人都像重鉛壓在心頭,士柏怎麼會突然死亡呢?事前沒有一點兒徵兆,醫生不是說休養一陣就會好嗎?他正在復原中,怎會死?而且——他死得那麼奇怪——奇怪的痛苦和奇怪的恐怖神色,難道——他真如外面所傳的有另外的風流病?
「你自己知道m.hetubook.com.com。」他避開她的視線。
想到一輩子,想到永恆,曼佳甚至不能再靜坐,她焦躁不安的來回踱步,她幾乎揉痛了自己的手心,為什麼士楓還不回來?
「為什麼這麼問?」兩天來,曼佳第一次開口,一出聲,聲音竟沙啞得幾乎不能辨認。
「你自然不是為錢。」士柏自顧自的說:「你這種女人並不把錢放在眼裏,可是——你當然也不是因為愛情。」
「是啊!」薇姑微笑的搖頭,「你永遠記不得這些事,冷氣開那麼強,你不怕生病?」
「少爺和耐雪——是真感情?」她問。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孝威哭了,一哭就不可收拾,所有隱藏的、壓抑的感情全湧了上來。「你為什麼要害死他?他對你不夠好?他愛上了你的女兒?這都不是死罪,你為什麼害死他!」
「曼——佳!」士柏嘶啞的聲音更低了,他只向她走了一步,就支持不住。「曼佳!」
「我可以宣布遺囑了嗎?」康維輕唔一聲,逕自拿出遺囑來讀。「屬於士柏的那份產業,他平均的分成四份,曼佳、孝威、李耐雪各得一份,另外一份——三分之一給汪嘉嘉,三分之一捐給慈善機構,三分之一給薇姑,就這麼簡單。」
「這樣我就——安心了。」她說。她又低頭開始工作。
「早餐想吃什麼?」薇姑含笑望住他,「下樓吃或是給你送上來?」
「媽——」耐雪的臉益發蒼白了。
「不,媽媽——」只有耐雪,絕望的掩住臉孔。「不是你,不是這樣的,不——」
「你一直陪著他?」張醫生再問。
早晨的陽光給荊家花園的沉寂添了一點生氣,也掩蓋了黑夜中所發生的一切。
張醫生沉吟一陣,驚人的說:「荊士柏手腕上有針痕,很新的痕跡。」
再躺一陣,心緒愈是不寧起來了,她看來的安詳只是外表吧!她索性起身,對鏡化妝,又換了一套衣服,無論如何,悶在屋子裏不是辦法。
張醫生看看薇姑,又看看耐雪,顯然,他對這人口簡單、關係卻複雜的家庭頗為了解。
「你剛才——又去找士楓。」他咬著牙說。
她——是想起了什麼,她知道曾經也是護士的另一人,只是——
士楓聽得傻了;孝威也忘記了哭泣;曼佳、康維、林蘋卻連聲音也出不了,怎麼——竟是這樣的呢?
「孝威,」沉默的耐雪突然出聲了,她漂亮、秀逸的臉上是那般凝肅、那般鄭重、那般堅定。「你誤會了,事情不是你所想的。」
「一輩子忘不了。」孝威不屑的一笑,「但是,我不會幫你忙,因為我不想幫!」
是昨夜沒睡好,以致今晨心情怪異吧!
「不,」孝威一把捉住她的手,「你先告訴我,那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曼佳眉心微蹙,是——這樣?她又想起昨夜士柏問起她去士楓那兒時,臉上的血紅,莫非那是——嫉妒?
是誰?好奇心一冒起來,再也壓抑不住。索性走出臥室,就在一邁步之際,士柏的房門發出輕微得幾不可聞的一聲,最後一絲門縫合上了。
「夫人——」耐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曼佳的神色在一剎那之間變得那麼厲害。
「你想告訴我什麼?離婚?」曼佳迎著他的視線。她發覺,愈來愈不能好好和士柏相對了,當初怎麼會結婚的?她——愛過他嗎?「離婚?」
送殯的只有荊家的家人,謝絕一切外客。兩部汽車,曼佳、孝威、薇姑和士楓、林蘋、耐雪分開來坐,這安排其實也多餘,此時此刻,難道誰還來爭風吃醋?
張醫生?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陣跳動。
但——並非全如曼佳所想像,士=柏的臉埋在自己的雙手裏,久久不曾抬頭。曼佳輕輕推一推他,他就乘勢翻開,睡在床角,他——怎麼了?
她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來壓抑心中的感情,一個是有恩於她的主人,一個是相依為命的女兒,她還能怎麼堅持下去?只好委屈她的感受了。
薇姑渾然不動,她似乎在另一個世界中,她的精神、思想、理智全都離開了她,她也顯得極端不正常。她望著震驚得連話也不會說的每一個人,笑容還是那麼平靜。
「她?誰?」孝威摸不著頭腦。
「媽——」耐雪突然奔過去,握住了薇姑的手。「媽,我們什麼都不要,我會做事供養你,我們走!」
經過一夜睡眠的士柏看來精神並不好,臉色還有些反常的蒼白,他靠在床頭,目不轉睛的盯著孝威。孝威本想說一兩句問候、安慰的話,可是,怎麼也出不了口,他們父子之間從來缺少這種口頭的關懷。
「耐雪。」曼佳打斷她的話,她是十分感動的,這個女孩真難得有這麼純的感情。「這不是真的,我和士柏感情早已破裂,他愛的是你。」
曼佳望著孝威,竟是那般出奇的平靜,出人意料之外的平和,她甚至連眼光、聲音都不變。
經過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刻,她心中的火焰反而小了,那妒意也不再強烈。說不出什麼理由,士柏幾乎對她施暴,但她——怎麼說呢?心頭寧靜了。寧靜得不但不怪士柏,反而——有了說不出的關心與聯繫。
「關於士柏的?」士楓坐下來。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也控制不了。
士柏輕輕吸一口氣,然後緩緩搖頭。
「我作惡夢,近來老作惡夢。」士柏摸摸額頭,「就連白天睡覺也有惡夢。」
「士柏去世時我在他身邊,」曼佳突然自動說:「同時在場的還有薇姑和她的女兒耐雪。」
「孝威——」耐雪、士楓一起叫。士楓奔著過來,用力把薇姑從孝威的掌握下救出來。
「他說過?說什麼?」秦大夫神色凝重。
秦大夫點點頭,突然轉向曼佳。
在最後一剎那,他們真正的連結起來,以往的種種恩怨,都在那一剎那間消逝於無形,她感覺得到,心中有一株小嫩芽在迅速生長,是——愛?
可愛又純良的林蘋在等著他步向人生最燦爛的一段路程,他何必再為難曼佳?無論以往曾有過什麼糾葛,讓它過去吧!
曼佳心中一陣扭痛,她推門而入。
一提起康維,曼佳整個人呆住了,臉色也由激動的變成羞慚的白,她怎麼忘了康維呢?所有的責任可以推向士楓,但康維——
「哦,原來是她。」孝威釋然的笑了,「我早該想到是她的,她是爸爸的特別護士。」
是——死了?父親死了?就在這麼突然間?就在這麼莫名其妙、不可置信的情形下?
「是,我喜歡她,我愛她。」士柏正色說:「我絕沒有存玩弄的心,你該明白我。」
康維!曼佳心中一震,剛才軟下來的心又硬起來,還有個康維呢,她怎能忘了他?
耐雪臉紅了,她真是嫩。
「孝威。」士楓憐惜的擁住這在父親面前剛硬了十九年的男孩子,任他發洩個夠。
「我們懷疑他不是死於自然。」門邊突然傳來秦大夫的聲音,他什麼時候來的?怎麼沒有人聽見?
曼佳想一想,對著耐雪。
「好好睡!」曼佳轉身離開,她不願被他看見震動。「我很感謝你不曾——傷害我們的感情。」
「我可以走——」耐雪又流淚了。
「孝威,不許衝動,」士楓大聲制止他,士楓知道孝威心中所思所想,孝威有理由懷疑曼佳,但曼佳——真會做這樣的事?「這件事不能亂說,要有證據。」
「站住!」士柏一變臉色,低喝著。「我沒叫你走,你不許離開!」
她帶著一臉慈祥與憐愛微笑對孝威凝視了一陣,搖搖頭,替他蓋上了薄毛毯,又拉上窗簾,再把冷氣機轉小些,秋天了,怎麼受得了那麼強的冷氣?再看他一眼,才滿意的熄了燈,悄然離去。
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言不由衷,她到底怎麼了?她難道不願為自己洗脫嫌疑?
是,在她和士柏結婚之前。
士楓看見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訝。
薇姑深深吸一口氣,也吸乾了眼中的淚水,這個依然秀麗的中年婦人竟能在一剎那間堅強起來,她神色嚴肅而認真,更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孝威,我們上樓,」她對孝威溫柔的說:「你要去午睡,然後起來做功課,來,跟我上樓。」
慌忙拉開門,兩個女孩子一起朝士柏臥房奔去,就在斜對面,不需要幾步路,但——她們似乎費了好大的力量,似乎走了好艱苦的長途才到達,那緊閉的門扉,那令人心臟都冷僵了的叫聲,把她們駭傻了。
「孝威,」士楓已及時把孝威拉開,「康維來是為遺囑的事,你冷靜!」
「說了。」他點頭。
「不,媽媽——」耐雪尖叫一聲,整個人再也支持不住的倒在沙發上。「你怎能因為我而——害死他?你怎能那麼做?不是他引誘我,是我自己愛上他,媽媽——你錯了,你——你——」
正待下樓,房門輕輕響起來。她應了一聲,她以為該是去而復返的薇姑來問她今夜的菜式,但——是耐雪。
「請相信我的真誠。」耐雪忍了好久的眼淚終於流下來,「我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我希望他快樂,因為——我愛他,然而,我的愛無能為力,他還是不快樂,我只希望,很誠心的希望你——」
上了樓,她毫不考慮的預備回臥室,這個時候,她不想見任何人,她只想把自己關起來,她要好好的想想、好好的計劃——意料之外的,士柏的臥室門大開著,燈光明亮,士柏正倚在床頭,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而且——耐雪竟然不在。
她也聽見耐雪進出士柏臥室的門聲。耐雪一定忙著幫士柏梳洗和吃早點。憑良心說,耐雪是個不錯的女孩,是個不錯的護士,但——作為士柏的情婦,她卻真是不夠資格。不是漂亮與否的問題,她那樣嫩,那樣不懂風情,欠缺風度、氣質,不足以配合士柏的上流社會神韻,曼佳真是不明白,士柏看上她那一點?
「我相信有人害死他。」孝威激動得臉都紅了,「我回來的第一天爸爸就對我這麼說過。」
「跟我來。」孝威不由分說的拖著薇姑進去,他毫不畏懼,昂然對著士柏。「我一定要替你找回公道。」
「薇姑那點對不起你,你怎能——騙了她的女兒?」孝威的眼淚滴下來,「全世界的女孩子你都不肯放過嗎?」
「各位,」康維的眼光卻只停在曼佳臉上,「我為士柏的遺囑來,你們的事討論完了嗎?」
「孝威——」薇姑變了臉色,這是士柏的臥室門口啊!孝威怎能這麼大聲。「請你——別問我,也別管。」
薇姑再吸一口氣,點點頭。
「你呢?薇姑。」張醫生突然轉向薇姑。
那件錯事全該由我負責,因為全是我主動的引誘他。說它是『錯事』是——我今天才發覺,我是否真的愛他?那個可以做父親的漂亮男人?或是——我只是迷惑、只是幻想、只是——天真的想在成熟男人面前試試我的魅力?
「有。他煩躁而沮喪,似乎整夜沒睡過覺,」耐雪照實回答,「甚至不肯吃藥,要我強迫他才吃。」
眼看就要倒下來的士柏奇蹟般的一震,突出眼珠中的恐懼被一種奇異的喜悅代替,那喜悅是那麼柔和、那麼滿足、那麼溫馨,映得那原本極端恐怖的臉也突然間柔和、鬆弛了,然而,只是一剎那、只是喜悅一閃,短促得就像夜空中的閃電,就像那一閃而逝的殞石——當他的手剛碰到曼佳冰冷的指尖,他搖晃一下,眼中的喜悅光茫黯了、熄了,他整個撲倒在地上,在曼佳的面前!
「什麼事情就發生了?」張醫生皺眉。
「孝威——」士柏深深吸一口氣,「我希望找一個時間,我們父子好好的、單獨的談一次。」
孝威漲紅了臉,餓虎似的盯著康維,不肯放鬆。
「異樣?」薇姑不明白的皺眉。
士柏臉色一紅,惱怒卻發不出來。
孝威敏捷的從床上跳下來,迅速的竄到門邊,感覺雖奇異,他卻不怕,在自己家中有什麼可怕的?只猶豫了一秒鐘,他拉開了房門,探出頭去——
「曼佳,你有什麼意見?」他慎重的問。
「誰說的?」她反問。
「我——也許對不起士柏過,卻不會害他,絕不會!」曼佳真是心平氣和得令人不能置信,誰令她如此?
她實在不明白,當年士楓怎麼會捨她而去?他們的感情已經又深又濃了,他怎麼說走就走,沒有一絲留戀,她又不曾得罪他,更不曾做錯什麼。
「胡說,你懂個屁!」孝威口不擇言,「死是解脫,為什麼不讓兇手也解脫一下?為什麼不追究?作賊心虛?」
「士柏——」突來的一股勇氣,她站直了,她向前跨出一步,她的雙手也向士柏伸去。「士柏——」
推開門,那景象——更是駭人,像一幅地獄裏受苦刑人的圖畫。士柏——站在床邊,歪歪倒倒的站在床邊,一隻手緊緊的摀住心臟,一隻手掙扎著向門邊撲過來,臉上的肌肉痙攣著、抽搐著,眼睛睜得那麼大,裏面盛滿了恐懼的絕望,也許太用力,也許太痛苦,連眼和*圖*書睛都突出來了,尤其臉頰上被曼佳指甲所傷的五條疤痕,在他近乎發青、發紫的臉上,更鮮紅矚目——
對他來說,是舊的一天結束,新的明日,充滿希望的將來正等待著他,他有什麼可擔心的?
「他——不理我。」耐雪很委屈,「他幾乎連藥都不肯吃!」
曼佳撒了第一把泥土,仵工就開始埋葬,士柏生前不信任何宗教,所以他們也不採用任何儀式。泥土把整個棺穴填好,開始築墓碑時,荊家的人就默然退開。
「不必感謝。」他說得無奈而自嘲,「不是我懸崖勒馬,我沒有那麼好的定力,我是——有心無力。」


「荊士柏,你——沒人性!」孝威含憤、含淚的叫:「你怎能做出這種事?」
她不清楚士楓到底知道她和康維多少事,然而士楓那鄙視的眼光,已使她發狂。士楓變心、士楓絕情、士楓棄她而去都可以忍耐,但士楓的鄙視——那真是等於殺了她,而且是千刀萬剮的慢慢殺!
「你懂得什麼?」薇姑怪視女兒一眼,頓為自得的一笑。「當然是我,除了我還有誰能做?我跟隨他,我令他體內的維生素B6破壞,我用『可卡因』,只有我懂,我會做,我是幫助他解脫,也替——」
林蘋聲音清晰穩定,她是旁觀者,該最冷靜,她的話一出口,士楓和曼佳立刻明白了,他們都變了臉色。
康維也真會玩花樣,居然在高雄的報紙上登一段荒謬可笑的啟事:「父親病重,速歸!」士柏那像病重的樣子?不過當時真嚇著了孝威呢!他真是連夜趕了回來。
「你可以罵我無恥,但——請別誤會士柏。」耐雪低聲卻好真誠的說:「孝威,請相信我。」
她走出臥室,滿以為可以長長透一口的,但是——但是下樓吃早餐的孝威怎麼站在那兒?神色又是那般——憤怒兼不屑?孝威——聽見了什麼?
謠言歸謠言,士柏的出殯還是盛況空前,有頭有臉的人都到齊了,大家在靈前寒暄招呼,除了那必然的一鞠躬,似乎當靈堂是他們的俱樂部了,真正悲哀的人有幾個?人死了就是結束,交情的結束,友誼的結束,經過了時間的沖淡,最後的結果是遺忘。唯一例外的,該是愛,該是感情,這是奇妙的,愛不會因生命、肉體的死亡而結束,反而隨靈魂昇華,你能說這不是造物主的仁慈嗎?
「為——什麼?」士柏心中震動。孝威從來不是崇尚暴力的孩子,他為什麼打康維?
曼佳望著他一陣子,終於再坐下來。
「我感謝少爺給了我十五年的安適、豐足的生活,不必再為我安排,我這樣已經夠滿足了。」她說。
「我,為什麼?」曼佳揚一揚眉。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給耐雪看,表示她並不在意士柏,是嗎?驕傲女孩子的心。「他並不高興見到我。」
「不,不,孝威——」薇姑又急又怕,怎麼這樣呢?
士柏的病、曼佳和康維的「曖昧」給荊家花園蒙上一層陰影。士楓和林蘋的愛情,卻是陰影邊的陽光,無論陰影和陽光都會改變,都會不同,唯一不變的,似乎只有薇姑,她的沉默、忠心可以說是荊家花園的支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有一世紀那麼長,連曼佳的淚水也流乾了,秦大夫才氣急敗壞的趕來,他只對士柏看一眼,摸摸心臟又探探脈搏。
「不,孝威——」薇姑真想逃走了。
秦大夫和張醫生互望一眼,很特別的一眼。
她聽見對面士柏房門的聲音,準是耐雪下樓去拿點心了。奇怪的是,曼佳除了冷淡,她幾乎——完全不在乎耐雪,雖然她明知耐雪和士柏的關係。甚至上次士柏當著耐雪的面傷了她的自尊,她也不再重視,士柏——怎能跟士楓比?
「我——」曼佳茫然的搖搖頭,「如果可能,我希望——不要再報案追究了,人已經死了,不是嗎?」
「有這必要嗎?」孝威問:「談什麼?你?我?汪嘉嘉?王曼佳或——康維?」
「剛起床就說疲倦?」孝威用誇張來掩飾心中不安,「睡了整夜——你難道沒有睡?有——女朋友來看你?」
「但是,你怎能不管?我怎能不為難你?」曼佳變了臉色,嫉妒在一剎那間已氾濫了。「你怎能否認,今天的一切是你當年——不辭而別所造成?」
「他也未免太糊塗了。」
曼佳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她看來安詳卻沉默。
「他是你丈夫。」士楓忍耐著。曼佳想做什麼呢?
「我想請你去看看他,夫人。」耐雪說。
「我知道我的事令你生氣。」耐雪又說。又誠懇又可憐兮兮的。「請你怪我,別怪他,我只是服侍他,並不能令他快樂,我相信只有你能,你——去看看他,好嗎?」
她並不想把事情弄成這樣的,她並不想觸怒士楓、傷害士楓,她去見他,是抑止不住心中的衝動,那四年前的感情,直到今日仍像火一般的烙著她的內心。若他們永不再見,那份感情或會淨化、或會昇華、或會成為最具缺陷美的淡淡回憶,但是,他們不但再見面了,還朝夕相處,還成了另一種關係的一家人,她怎能不——唉!她看來是瘋了,高貴、優雅的王曼佳,怎麼變成剛才的潑婦、妒婦?她自己都不能置信,原來嫉妒的力量強過任何一種,包括愛和恨。
耐雪一震,母親說什麼?「搶走他?」搶?和誰?
她是嫉妒,是吧!
耐雪一震,從那突來的恐懼中醒來,她顯得慌亂,顯得極不穩定、極不平衡,她連聲音都抖起來。
「我自問沒做出沒人性的事,除了——嘉嘉。」士柏說。
曼佳臉上掠過一抹惡毒的冷笑。
「風流的人也最糊塗,」薇姑遺憾的一笑,「他愛盡了身邊的女孩子,唯獨遺忘了一個,十四年了,他似乎從來沒有注意過我,他幾乎從來沒有把我放在眼裏,十四年,我等了十四年,守了十四年,沒有人再比我有耐心,我以為總有一天他會發現我,但——耐雪來了,他居然看上了耐雪,我的女兒,他這麼做傷了我的心、毀了我的夢、打破了我的希望,竟是耐雪不是我——十四年,我浪費了十四年,我愛了十四年,我——受不了,我要懲罰他,我要使他無法再愛任何女孩,我要他只屬於我——我做到了,是不是?我是聰明人,只有我才能做到,哈——」
「不是病。」耐雪搖頭,「他——疲倦,相信昨天夜裏他沒有睡覺。」
「張醫生,耐雪沒有長時間接近士柏的機會,我希望知道『長時間』是多久以前。」士楓冷靜下來,他已能運用思考和分析力了。
再拍拍薇姑的肩,他逕自離開。
士柏咧嘴怪笑,再一用力,曼佳的襯裙也落下來,三十二歲的曼佳是成熟而豐腴的,再加上養尊處優和刻意的保養,她的胴體十分迷人。士柏不是第一次看到,那慾念和刺|激卻是未曾有過。他毫不理會曼佳的掙扎和反抗,(男人此刻還有理智?)用力把她壓倒在床上——
「不能!」士柏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我做給你看!」
神色灰黯,她的風度和神采都消失了。
「聽說——你要結婚了?」曼佳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我絕不敢怪你,少爺。」薇姑避開不談耐雪,「事情既然已經是這樣,我——沒意見。」
「少爺!」耐雪和不知何時衝進來的薇姑同時叫,她們倆越過曼佳,想去撐扶他。
「因為——荊士柏的死因有點問題。」張醫生終於說。
「進來。」士柏的笑容有些——可怕,他像在生氣,命令的味道更濃。「進來陪你的丈夫。」
士柏從來沒有那麼粗暴過,他那憐香惜玉的本色跑到那兒去了?他一把抓住了曼佳的頭髮,另一隻手用力的撕開了曼佳的衣服——
「這樣豈不為難自己?」曼佳的鼻子也酸了。
林蘋點點頭,欣慰的望住士楓,她也不相信耐雪會做這件事。
「孝威,」士柏沉聲說:「你要記住我是你父親。」
突然,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從孝威心底冒上來,迅速傳遍全身。他沒有聽見任何聲音——事實上,的確是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的。但孝威卻敏感的感覺到——門外有人,至少在走廊上有人。那人是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耐雪早就上樓了,她一直在門邊聽著他們的對話,母親的態度一直令她失望和傷心,即使最後那句「安心了」,也是那般無可奈何。耐雪的心隱隱作痛,難道這一輩子她只能擁有一份感情?一份愛?母親和士柏之間,她只能選擇一個?
「你——含血噴人!」她否認了。是愛吧!她能坦然對士柏承認康維,對士楓卻不能,絕對不能!那會比殺了她更令她受不了。「康維和我——有什麼事?」
薇姑真是難得,不是嗎?這十多年來,她簡直把自己奉獻給荊家了,她的精神、她的心血、她的愛全用在荊家每一個人身上,根本上她已成了荊家的一分子。尤其對孝威,自母親去世後,她幾乎代替了母親在愛他。
「你看來似乎不大好呢!」孝威似笑非笑的。他心中明明是關懷,卻硬裝得這般可惡,若非這樣,他無法對付自己的矛盾感情。
「為什麼你突然想離開?」孝威在一邊問。薇姑的手一直圍在他肩上,幫助他冷靜。「前一天你才告訴我,你們相愛,你為什麼要走?你——心虛?」
「不必了,他——死了!」秦大夫說。
「謝謝。」他客氣的。
孝威能管任何一件事,卻不是愛,耐雪說愛——讓他們去愛吧!士柏病成這樣,還能愛——多少呢?
不只他,全屋子裏的人眼光都集中在耐雪身上。
「孝威,」士柏喘息的叫住正待離去的兒子,「你告訴我,我一定要你告訴我,你知道了什麼?」
士柏——難道是父親?或是父親的情婦?不,不可能!此時此地那會有情婦?若是父親,他鬼鬼祟祟的做什麼?這是他的家、他的房子,他有權出入任何角落,根本不須要偷偷摸摸。難道——
「是,聖誕節。」士楓笑了。幸福的笑容對曼佳何異於錐心刺腹的尖刀?
「荊士柏夫人?那有王曼佳小姐的名氣響亮?」士柏搖著頭,不停的注視曼佳每一個變化的神情。「再說保障,什麼保障!你明知我不可能只愛一個女人。」
「打針?」耐雪不安的搖搖頭,「秦大夫和你不曾吩咐過,我不會做。」
康維為什麼要他回來?表現他的偽善?或是另有目的?康維可是做這件事來取信於士柏?但——孝威冷笑一下,康維太低估孝威了,他回來之後,康維還有任何機會嗎?「哼!康維!」
「是她。」她冷冷的說。
他低下頭不顧一切、狂野的吻住她。他吻得很重,吻得粗暴,她的反抗、她的掙扎也驚人,從來不知道纖柔的曼佳也有那麼大的力量,她幾乎掙脫了他的懷抱。
「那有——這種事?」曼佳不知該說什麼了。她心中矛盾得厲害,該答應耐雪,和士柏言歸於好嗎?士柏真是——還會愛她?他們之間已發生了那麼多的事,還有可能——重圓?
孝威的回來,使荊家花園似乎變得正常而平靜了,再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曼佳沉默而冷淡;康維不曾再來。耐雪任勞任怨的服侍著士柏;士柏的脾氣不好,連身體和病也沒有什麼進展,雙腿支著拐杖或扶著人可以走路,卻依然軟弱無力,醫生還是說「休養」!薇姑雖不能完全諒解與釋然,對耐雪也好多了。士楓和林蘋的感情更融洽,他們已在籌備聖誕節結婚了。
「我——不想批評。」他垂下頭,他是君子,他真心不想傷害她。
「便宜誰!」曼佳冷冷的問:「李耐雪?」
「但是,我相信有機會幸福的雙方都該清楚。」她盯著他,說得很露骨。
「昨天晚上你去了那裏?」曼佳問。
「他真是——禽獸不如!」孝威赤紅了眼睛,「他竟騙了耐雪的感情,傷了你的心,我不能原諒他!」
「你不理耐雪,她覺得難受,她到底是你唯一的女兒。」士柏似乎說得很低聲下氣,「這件事——也不能說誰的錯,我說過會負責的,我會安排你們母女以後的生活,我會給你們舒適和豐足。」
她也知趣,只是沉默而迅速的工作,絕不主動和士柏說話,雖然士柏和耐雪的事令她不滿和失望,她看來似乎只責怪耐雪,對士柏還是同樣的尊敬。
曼佳像一陣帶火焰的風般,一轉身就捲了出去。
「不能確切的說出來,」張醫生咬著唇,「但至少——四、五個月以上,才能造成破壞。」
「作孽,」薇姑憐惜的,「真委屈了你。」
「李耐雪,我們既然發現了疑點,一定會報案的,」張醫生說:「你最好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對你自己也有幫助。」
康維真是個偽君子。明明做了虧心事卻還能那般自若,他還敢出入荊家花園,難道士柏還不知道他和曼佳的事?難道士柏和曼佳鬧意見不是為他?但——士楓知道這事的,孝威看得出,不只士楓和圖書知道,那個林蘋也知道,是不?為什麼他們不去告訴士柏?這種醜事也能任它繼續下去?
孝威若知道剛才的一切,他必感動得話都說不出,荊家花園裏,真正愛他、最關心他、最照顧他的只有薇姑!二十歲了,她還當他孩子般的服侍呢!就像當年孝威的親生母親——
曼佳心中一窒,莫非士柏看見了?他甚至沒有力量走到窗口,他怎麼看見的?
曼佳、士楓、林蘋、康維一起皺眉,怎麼回事呢?這對母女之間似乎有些古怪,尤其薇姑,她幾乎變了一個人似的。只有孝威,認定了康維就不放鬆。
「薇姑,」一直不曾開口的林蘋忽然說:「能告訴我們你做了什麼嗎?」
士柏沒出聲,直到她走到門邊。
本預備上樓的曼佳停下來,孝威、林蘋、耐雪、薇姑全都意外的站住了,張醫生的神情、張醫生的語氣,分明有著些特別的事。
「什麼都不知道。」孝威冷淡的,「我下樓吃早餐。」
「什麼事都可以不管,你的事不能。」孝威憤怒又激動,「他怎能這樣對待你?」
「我能不能進來——說幾句話?」耐雪看來很誠懇。
「有事?」曼佳矜持而淡漠。她在想:她們終於是面對面了,這些日子耐雪一直在避開她。
秦大夫愛莫能助的搖搖頭,黯然說:「通知士楓,辦——後事吧!」
然而,表面上的平靜也似乎被擾亂了,那是當士楓和林蘋的婚訊傳開之後。
曼佳再也擾亂不了他的內心,但她仍是名義上的嫂嫂,提起嫂嫂和她的情夫,忠厚的他萬分難堪。
「他——今天精神好差。」耐雪說,他,當然是指士柏。
但是,平靜的表面誰能保證沒有可怕的暗潮?正如風平浪靜的海洋,誰知暗藏水中的礁石和漩渦?
「秦大夫!」薇姑還不死心。
「上次的一拳,我已還了你的債,我們之間扯平,」康維盯著孝威,理直氣壯的說:「你若再動手,我不會客氣。」
士楓送林蘋回家已整整一小時了,他開車只需半個小時,怎麼現在還不回來?他還陪著林蘋嗎?難道整整一下午的相對還不夠?何況,他們還有一輩子!
孝威呆了一下,他以為捱不了兩拳的康維竟有那般敏捷身手,手腕被握處恍如被鐵鉗夾住,他竟不能動彈。他估錯了康維的實力?
「不。」耐雪肯定得驚人,「他對我不是愛,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感情,但絕不是愛,這些日子,我已經想得好清楚,我愛他,他卻不快樂,表示——他並不愛我。」
「士柏沒有騙我。」耐雪坦然而滿有勇氣的,「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騙我,你是誤會了。」
「不必問我,我不會說那些骯髒的事,我不想弄髒我的嘴。」孝威搖著頭,「你最好就是殺了他。」
「荊士柏,」曼佳絕對不能接受這種侮辱,「你比最下流的人還下流,你——收回你的髒話,你——」
「救救他,求你救救他!」薇姑忽然大哭起來,「他不能死,求你救救他——」
「我沒有和你談話的興致。」曼佳漠然的。她努力在掩飾,臉上可還有淚痕?
「隨便吃什麼,我自己下樓吃。」孝威拍拍薇姑的肩,「別寵壞了我,在高雄時,我得搬整整四個鐘頭的貨才有時間吃午餐。」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去陪他。」耐雪幾乎哀求了,「他會很快好起來。」
「只要他好起來,只要他快樂,我有什麼重要呢?」她真誠的說。她的愛是——奉獻。
或者,他根本不曾恨過,當時只是一腔憤怒,他不知道,他分辨不出。只有一件事,如果往事重演,(上帝不會這麼殘酷吧!)他不會一怒而去,因為在這些流浪的日子裏,他深深體會到離開家、離開親人——父親是那樣的孤獨和寂寞。
「媽——」耐雪含淚走進來。
「他說有人要害他。」孝威大聲重複。
又過了十分鐘,九點半了,士楓去了那裏?士楓那種男孩是不會情話綿綿的,但士楓的凝視、士楓的眼光,豈不更勝於肉麻情話千萬倍?
「我知道是誰!」孝威的尖銳聲音打破屋中沉寂。他臉上有奇異的紅,眼中有灼人的火,他盯著曼佳,似乎要吃人。「我知道是誰做的。」
士柏迎著他的視線,並無愧色。
「哦!」曼佳呆一下。為她?
「我愛你!」曼佳打斷士楓的話,以致她沒機會聽見下面最重要的話。「所有的一切錯事,全是因為愛你而造成,即使你結婚,我仍愛你!」
「孝威——」薇姑垂著頭,輕輕扯他。
士柏雙手如鐵鉗,血紅的眼光燃燒起來,他盯著她,色迷迷的盯著她,像盯著一隻羊。
曼佳怎能把責任全推到他身上?把他說成負情背信的人,事實上——事實上——
「你胡扯,若是愛,你不會——」他也激動起來。聽見曼佳,他的嫂嫂說愛,他全身起雞皮疙瘩,他覺得想嘔吐。
孝威呆了一下,什麼意思?
薇姑一抬眸子,眼中掠過一抹奇怪的表情,卻仍是沉默不出聲。
他神色平靜,眼光卻是深沉而複雜,離家三個月的流浪生活,不只磨煉了他的身體,更訓練了他的思想,他已學會凡事用腦子。雖然有時用思想、用腦子會是件痛苦的事,然而痛苦不是人生的成長過程?
曼佳也聽見孝威下樓的聲音。提起孝威,她立刻想到康維,他沒有再來,並不表示他已放棄一切,他們之間有個約定的,這約定——曼佳眼中掠過一抹異采,嘴角泛起淺淺卻莫測高深的笑容。
曼佳怔一怔神,努力使自己鎮定。
「不好!」孝威一掌揮開了薇姑,她被甩開了好幾步。「王曼佳,你說,為什麼不追究?你心虛?」
「有——」張醫生點點頭。
「這怎麼同呢?」士柏怪叫起來,「我和一百個、一千個女人來往,怎同於你——你——」
威,我真的對不起你,我不求你的原諒,因為我不只傷了你,還利用了你,我只希窒——你原諒他!
愛!他說愛。
「你是說你不原諒耐雪?」士柏皺皺眉。十五年的習慣,他無法當薇姑是「長輩」。
「隨你怎麼說。」她不置可否。
曼佳吃驚的後退,士柏要做什麼?殺死她?和她同歸於盡?他為什麼要撲向她?
士柏誇張的大笑。「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嗎?」
「孝威,早。」耐雪輕聲招呼,她半低著頭,有些畏懼似的避開他的視線。
秦大夫搖搖頭,沉重、惋惜又無可奈何的。他看一看士柏身邊呆怔失神的曼佳,看一看跌坐在地上彷彿失了靈魂的孝威,看一看站得遠遠的、連悲傷都忘了的耐雪,最後,眼光落在顫抖卻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的薇姑臉上。
孝威並沒有真睡三十六小時,是三個月來的習慣吧!七點鐘,他就醒了。剛醒來時他還有一陣短暫的模糊,以為仍在高雄,仍要開工——然後,他看見臥室,看見臥室中的一切,看見自己躺在家中安適的床上,他長長的透一口氣,莫名其妙的輕鬆下來。
「下流!」士柏激動的跳起來,站在她面前。「你配說這種話嗎?你能摸著良心說高貴嗎?我問你,士楓就要結婚,你為什麼還纏著他?你眼中還有我嗎?」
曼佳緩緩垂下頭,緩緩握住士柏冰冷、僵硬的手。
士柏——死了!
士楓獨自坐在溫室的高凳上,他看來安詳而愉快,更有一抹說不出的生動光彩在眉宇間閃耀,整個人看來開朗多了,和前些日子的冷淡、沉寂,簡直不可同日而語。這神情、這模樣、這光彩,無非和四年前一模一樣?
「士柏——」曼佳掩著臉驚叫。發生了什麼事呢?發生了什麼事呢?
「那麼——你呢?」她問。
懲罰和報應?曼佳的心變得冰冷,真是——這樣?
曼佳意外的看她一眼,薇姑的語氣和神色怎麼那麼怪?薇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話,薇姑——
耐雪窘窘一笑,快步拿著托盤下樓。孝威搖搖頭,這個耐雪神色真是奇怪,好像很怕他,又好像很拘束、很難為情似的,真是個古怪的女孩子。
「我們是局外人,只站在醫學的觀點向你們提供意見,決定——由你們自己做。」他和張醫生去了。
「他也這麼對我說過。」耐雪也說。
「是你?有事嗎?」他問。雖是冷淡如恆,卻也不再有厭惡和不屑,林蘋已把他心中對曼佳的陰影連根拔除。
孝威眨眨眼。誤會?看看垂頭的薇姑,他半信半疑的想:真是誤會?
「王曼佳——」士楓吃了一驚。
「夫人,答應我,好嗎?」耐雪說:「你看不出他對你——是嫉妒?他趕康維走。」
「我——我——」士柏喘息得好厲害,似乎有一口濃痰塞在喉頭,他連呼吸都不暢了,臉上可怕的青筋更濃,眼中的恐懼更甚,嘶啞的聲音幾不可聞。「曼佳,我——我——曼佳,我——愛你!」
想起嘉嘉,孝威仍會激動、仍會痛心,畢竟,那是十九年來他唯一的愛情。嘉嘉傷了他,他不恨她,恨的只是士柏,然而——再見士柏,他發覺那恨竟也淡得不復存在,因為——士柏是他父親!
曼佳全身一震,像雷殛、像觸電、像在大冬天被一盆冰水當頭淋下,她——可是沒聽錯?士柏說——愛她,在這個時候?在這種情形下?
「你們要學學只動手去做,懂嗎?」薇姑又說。
大廳裏有短暫的沉默,康維站在中間,他說為遺囑,視線卻半秒鐘不離曼佳臉上,奇怪的是曼佳的一臉漠然,她幾乎沒正眼看過他。
「早。」孝威的語氣沒有昨日的嘲諷,「耐雪,你是薇姑的女兒,我們會是好朋友。」
「我不想過問你們夫婦的事,希望——你也別為難我。」士楓含蓄的。
「他還看來——沮喪。」耐雪小心的說。
他把自己再次安置在床上,強迫所有的思緒暫時離開他,他清楚知道在他興奮的精神下拖著的是疲乏的身體,他一定要睡眠,要休息,明天開始,他會有許多工作要做,多得他必須有最清醒、冷靜的頭腦來分析、來安排、來進行,他一定要休息,要休息——
死亡,往往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我是怎樣的人?」曼佳的臉變得鐵青,「我無恥?下流?我淫|盪?」
薇姑緩緩的抬起頭,平和的一笑,又搖搖頭。
曼佳臉上陰晴不定,她再也不是平日那個高貴、漂亮、風度好、氣質好的荊夫人,她像個十足的妒婦,她眼中的火焰足以燒死人。
耐雪笑一笑,笑得蒼涼而淒艷,有一種殉道者的特別神情,那是——帶血色的美麗。
士楓詫異極了,這是什麼意思?薇姑不正常了?
「但是我愛你。」她說得好驚人、好赤|裸。「從開始到現在我愛你,為著想念你,我嫁給酷似你的士柏,我完全不愛他,以致弄成今天的地步,荊士楓,你推卸不了責任。」
「別怕,我一定幫你到底。」孝威滿腔正義,「荊士柏,我真痛恨自己是你的兒子,你竟然——」
「一點也不委屈,我很高興經歷了那種環境。」孝威稚氣的笑,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薇姑,昨天半夜你來過我房間嗎?窗簾是你拉的?毛毯是你蓋的?燈是你關的?」
「薇姑——」孝威的笑容收斂了,「昨夜你上樓時,有沒有發覺什麼——異樣?」
士柏生前有無數段的愛情,有無數個女孩子,士柏生前永不肯面對一個女孩子,永不肯只愛一個女孩,在死神捉住他時,他掙扎著得到最後的接觸,他說愛——就是那一觸,就是那一個字,對曼佳來說——那是永恆。
死了!風流、出色的荊士柏就這麼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情不願,死得不清不楚,死了?他還年輕,他才四十五歲,他還大有作為,他還有許多愛著他的人,他還有數不清的家產,他還有未曾了結的感情,他死了?他怎能就這麼死了?
奇怪的是,她一向不在意的耐雪,今晨卻影響了她,耐雪進去一次,出來一次,她都覺得——不舒服,心裏的感覺怪怪的,恨不得趕耐雪走——這是為什麼呢?她和士柏明明沒有感情,總不至於嫉妒耐雪吧?
曼佳心中一下子亂得一場糊塗,神色卻依然冷漠。
「康維?為什麼談他?」他問。莫非,孝威也知道些什麼事?
「李耐雪,」張醫生冷靜的聲音突然插|進來,他的話也是那麼驚人。「你可曾替荊士柏打針?」
張醫生點點頭。平日他已是神色嚴肅,不怎麼愛笑的,此刻——竟是凝肅而鄭重。
「你——怎麼樣?不舒服?」曼佳心有不忍,畢竟,他曾是好丈夫。
「是。」耐雪笑起來,「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像在作夢,我這麼平凡,怎麼可能得到他?他該是屬於那種不凡的、光芒四射的女孩子,像你,他若只在我身邊,會使他失去原有的光芒。」
昨夜真是沒睡好,怎麼睡得著呢?士柏那出乎意料之外的狂野、粗暴,還有那突來的靜止,彷彿把她帶到高山又立刻推落平地,當時她是驚喜而感激的,回到床裏,她卻失望了。失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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