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麼深思的凝望著她，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那心胸中的波動完全平復。他很認真的對自己發了一個誓，無論方詩菱怎樣，他一定要好好待她！一個很幼稚的誓言，他甚至沒想到該怎樣好好待她，他只知道，他該對她好些！那麼一個無邪，純真，又有些傻傻的女孩！
他再也出不了聲。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連丁愛都沒有，簡簡單單的幾個字，「我相信你」，說出了多少對他的信心？他從來沒想到，一個小女孩的相信，使他有如此大的震動。
兩人一蹦一跳的從樓梯上走下去，正好碰上迎面而來的之珮，文傑心中的煩躁不安一掃而盡，正想告訴她寶寶睡了，忽然看見之珮背後的陌生人！
「妳祖父以前是做什麼的？」他很感興趣。
她並非故意冷落文傑，寶寶同樣也是她的朋友啊！在她心目中，朋友不分大小，不分男女，單純得很，合得來的就是朋友！
文佳皺著眉心，她不明白凌風為什麼突然說這些，凌風莫不是想暗示什麼？表達什麼？
她看那藍色的地毯和那滿屋子粉藍色的兒童家具，看得有點發呆。
這就是文傑，絕不掩飾自己，也絕不在乎別人的文傑，他是個——不妥協的男孩子。
「若我——一直不來呢？」他再說。
巧嬸搖搖頭，指指文傑，反身走進古屋的園子。她什麼都沒說，奇怪的，詩菱竟能懂她的意思！
「我討厭這濃粧、這頭髮和古里古怪的中庸裝，」他毫不掩飾那厭惡。「這三樣加在一起像個女巫！」
詩菱望著寶寶笑，她可從來沒有哄孩子睡覺的經驗，從小，她也沒有被哄過！她笑，寶寶也笑，這個樣子怎麼能睡得著呢？
這是很自然的習慣。文敖赴美後，文佳、文傑姐弟相依，雖然父母留下的錢使他們不愁衣食，年幼的文傑卻始終需要一個依靠，精神上的依靠，比他大三歲的文佳，自然成了他最好的對象。遇著有任何不通，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必定要找文佳！這麼多年來，文佳從來沒令他失望過，她以女孩子的細密思想和早熟的頭腦，為弟弟解了不少憂！
「是嗎？在士林？」之珮似乎漫不經心。
「妳嗎？妳說我不是猴子？」他冷笑。
「讓巧嬸等我們，叫我進去又沒什麼事，」他說：「我懷疑妳祖母神經有問題！」
「錢夠，妳放心！」文傑不敢正視之珮，在她那淡漠的眼光下，他覺得彷彿做錯了事。
他真是喜歡她這份毫不做作的天真。現代的女孩子都世故極了，社會上複雜的人與事奪去了小女孩應有的天真純潔，也許是古屋那樣的地方吧！保存了詩菱的原有氣質。或者，也可算是怪異的方老太的功勞呢！
寶寶看看詩菱，勉強點點頭。小孩子就已經有勢利眼了，信不信？寶寶喜歡漂亮的詩菱。「小阿姨陪我睡午覺！」寶寶說。
其實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豐|滿而艷麗，若不是那過份「時代」的頭髮和奇裝異服，她看來會順眼些。有時候，過份誇張、裝飾的美麗，反而變得俗氣，像孔雀開屏時再加一件花衫，不是過份嗎？
「不知道！」她眼中有絲迷惑。「祖母沒說過！」
凌風沉默下來，坐在文敖那張旋轉椅上一轉又一轉的，這個風流小生顯然有了心事！
「女為悅己者容，這點都不明白？」她說得好直率。
「我們別為這小事情爭吵，好嗎？」她凝望著他。
丁愛呆怔一下，文傑竟拒絕玩樂？太陽打西邊出了。
「也好啊！」他不在意的說：「我正好缺少個妹妹，不過妳別後悔！」
在輪椅移動時，依稀聽見她說：「硬得像塊石頭，和他一模一樣！」
「問什麼？我這就動手了，妳快些出來幫忙吧！」他說。
「二分鐘到！」丁愛笑。
「我不會唱這首歌！」詩菱累了嗎？她毫無精神！
籬笆縫裏，詩菱坐在石級上發呆。她穿一件舊舊的白銀衫，一條紅短褲，一雙白球鞋，十足釣魚的模樣。她並沒有看見文傑的來到，眼光定定的停在某一個地方，她會有心事？這樣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她雖然總穿得那麼舊舊的，卻掩不住她渾身的光芒，陽光下，她像一具活生生的雕像。
「當然，因為妳老了，妳可以不稀罕！」文傑說：「妳把詩菱困在屋子裏，我擔保，她分辨不出好人和壞人！」
「進去？現在？」他著實吃了一驚。大白天進去他心中都有些發毛，現在已是深夜！
「柏文傑豈是黃牛之人？」他拍拍胸脯。
「妳看見她的心柔軟，慈祥？」他戲謔的。
「你什麼時候有了妹妹？」她銀色的指甲直晃，像閃著寒光的小刀子，這麼長的指甲怎打保齡球？「你從什麼『偉大』的地方把她發掘出來的？」
「等會要出去一趟，」之珮說得好淡，她臉上竟無一絲昨夜哭泣的淚痕。「你呢？游水？」
凌風向駕摩托車的同事揮揮手，挽著文佳而去。馬路上很多人在注視他，他是電影和電視上的人物呢！文佳有些漫不經心，他卻似乎頗為自得！
凌風剛從士林片廠拍完早班戲，和另一個同事騎摩托車出來，文敖那幢大廈是他必經之地。他看見文敖，看見那女孩子，他不以為意的聳聳肩，連招呼都來不及打，摩托車已疾馳而去。
「隨便妳！」他替她拉開大門。
「文傑——」她拖長了聲音。「丁愛也叫你文傑？」
文傑心中惻然，在他四周，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比詩菱更——可憐的女孩，（可以用可憐兩個字嗎？）她甚至要為一餐午飯而擔憂，而消失愉快笑容。文傑不禁再自問，她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對方老太的好奇心更重，懷疑更濃，那全身被神祕灰衣包圍的老人，到底要怎樣對付詩菱？他——可以查查嗎？
「喲嗬！精采鏡頭！」孩子氣的文傑怪叫一聲。「嫂嫂請你們去吃飯！」
「坐吧！小詩菱不算客人！」他淡淡的。
「文傑，怎麼現在才來？」丁愛眨著長長的假睫毛，一副不把詩菱放在眼中的姿態。「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文傑半瞇著眼，有些不信的望著古怪的方老太。陽光下，她蒼白衰老的臉，似真似幻，陰森冰冷的視線溶化了，她看來只像個灰色的影子！
「我認為肚子裏真有料的才有資格高貴，好像我大哥和嫂嫂！」
「誰敢去？」他做一個吊頸的模樣，吐吐舌頭又用手握住脖子。「她那樣子像要吃人！」
「看你在說什麼，文不對題的！」文佳搖搖頭。「丁愛使你神魂顛倒嗎？」
「我打中金瓶了，我打中金瓶了，」她跑到文傑面前，一把抱住他強壯的腰。「我免費，是嗎？我打中金瓶了！」
「她問我什麼？」他感興趣的。
他們分頭換泳衣，文傑和賣寶走出來時，詩菱已在水中橫衝直撞了。看她那樣子，好像在發自己脾氣！
「累壞了吧？先吃東西呢？或是先睡一下？」之珮問。像平日一樣體貼，溫柔。
「因為家裏沒人，」文傑搖搖頭。「妳可以留在這兒玩，但我不出去！」
「計程車還不高貴？」她稚氣的。古屋那地方和方老太過份的管束，她真是什麼都不懂！
「我知道妳不懂！」文傑又笑了。「閉關自守的人，永遠懂不了新潮兩個字！」
他快步走到古屋大門，詩菱輕悄的從門縫裏溜出來，兩隻又圓又黑的大眼睛，照亮著無燈光的四周。
「我剛生下不久！」她說。看不出她是否悲哀，或者，這麼純真的女孩子，並不了解「悲哀」是怎麼回事！
才走上兩級樓梯，他停下來，沒聽錯嗎？怎麼——有人在哭？女人哭，而且哭得好傷心，好——輕，好輕，怕被人聽見嗎？誰？
「小詩菱說如果我不答應你整理園子，你也要做？」方老太的輪椅向他移近一點。
「我大哥那部MG跑車，我相信台灣找不到相同的五部！」他看著她，這回說得認真了。
「是的！」文傑揚一揚眉，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怕怪異的方老太玩什麼花樣。
「連玩十天！」她驚嘆的。「我不曾連玩過十小時！」
「寶寶好嗎？」她忽然記起來。
「去吧！」之珮很親切的笑一笑。「我知道有陽光的時候，你不會安靜的！」
「什麼是MG？美國憲兵？」她睜大眼睛。
詩菱很真誠的笑一笑，換來丁愛一個白眼。
「哎！丁愛呢？」她轉變了話題。「她是你的女朋友？」
文傑皺皺眉，陰魂不散的妞兒！
「喂，出來嗎？」文傑已經忘了丁愛的事。
電話鈴響了，他立刻抓起來，他希望是之珮打來的，或者——之珮去洗頭呢？那要花許多時間的！
「哦！小詩菱。」方老太頓一頓，回到原來的題目上。「外面的女孩子很多，我知道，你怎麼偏偏找上小詩菱？」
文佳眼睛睜得好大，她從來沒想到過凌風會說這樣的話，她從來沒想到凌風心中有那麼多牢騷，她從沒想到過外表自滿的凌風會如此看不起自己，這是凌風新的、不被人發現的另一面，是嗎？
之珮什麼都不說，甚至收歛了眼中那絲氣憤。她顯得那麼平靜，那麼安詳，她不停的把文敖愛吃的菜，送到他面前的小盤子裏，這麼體貼的太太，會是在生氣嗎？文敖放心了，把一切看在眼裏的文佳也放心了！
「別把自己說成那樣，太殘酷了！」她說。
「妳知道我不是，」文傑拔起一把草。「我這種人最討厭大道理，我不懂教訓這兩個字！」
「過了十二點半，回家沒有飯吃，」她眨眨眼，怯怯的。「我可以到你家吃嗎？」
「我是說妳，還有這古屋把方詩菱綁死了！」文傑說。
「我只有五十元，夠打三局，」他說：「若打中金瓶，我們可以不付錢，免費的，知道嗎？」
屋子裏好靜，似乎一個人都沒有。「阿英，阿英！」文傑扯高嗓子叫。
搖搖手，他走了出去。
「不後悔！」她抿著嘴笑得好嬌，好悄。「不後悔！」
寶寶樂得直笑，兩個孩子氣的大人陪著他玩，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嗎？「我想回去了，祖母會找我！」詩菱說。
「喂！風流小生，今夜不出門？」
「你是說——」
「才認識不久，」文傑看看丁愛。「問妳一件事，妳是來打保齡球或展覽自己？」
「去什麼地方？游泳？」她眨眨眼，像天上閃動的星星。
之珮終於收拾了眼淚。文傑不能再躲在門口，他迅速而小心的走上樓梯，及時的躲回寢室，他聽見之珮走過的腳步聲。
「文傑，你真好！」她笑得好俏。「我喜歡你！」
巧嬸看看她又看看文傑。只有淡淡的月光，文傑卻那麼清楚的看清了巧嬸的面貌。想不到神色平板的巧嬸，竟有十分細緻的五官，她看上去並不「太」老，只有六十歲吧！無論如何，比方老太年輕多了！
她和寶寶從地毯這頭爬到那頭，每進一個洞——象徵似的，像個小門。他倆都笑得咯咯聲，開心極了。之珮不在家，寶寶沒有媽媽嚴格的管束，他像個小兔子似的到處蹦跳，說也奇怪，他個性不像文敖，反而近乎文傑呢！
早晨醒來比平日遲了，文傑一翻身滾下床，他要趕在文佳上班前見著她。
「寶寶，我帶你到小池裏去玩！」她鮫魚般從水裏跳起來，拉著寶寶就跑。
「難找你這麼不正經的！」她笑。「你好像永遠嘻皮笑臉！」
「繞彎子罵人嗎？」她該是最有涵養的女孩子。「下次不打扮成這樣，行了吧！」
「新潮者，新的潮和*圖*書流也。」文傑露出整齊的牙齒笑了。「新潮不一定好，歐美流行頹廢，逃避現實，流行性解放，流行吸大麻，迷|幻|葯，更流行大力反對前人留下來的規範。我們這兒呢？流行學人家一點皮毛！」
文傑仍然那麼靜靜的坐著。丁愛來影響不了他，說句良心話，他心中並沒有丁愛的位置，丁愛的痴纏更發生不了任何作用。對朋友——不論男女，他一視同仁，雖然他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雖然他是運動場上的英雄，雖然他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雖然他看來風流不羈，到處留情，事實上，他心中單純，稚氣，他還不懂愛情！
「上樓吧！」文傑對詩菱說：「寶寶纆上妳，妳脫不了身！」
「好！我們連玩它十天，讓妳的祖母習慣妳跟我出去，她就不會再嚕囌了！」他說。
一剎那間，方老太的臉色大變，文傑以為她的毛病又發了，她蒼白得可怕，而且全身顗抖，眼中的凌厲光芒一下子欽盡了，像犯了錯被老師捉住的小學生！
文佳皺皺眉，忍了一下，終於什麼都沒再說。她了解凌風的自卑，她曾無數次的想辦法補救，挽回，可是凌風內心十分倔強——外表上永遠看不出來。她發現自己無法幫他忙。這是她的隱憂，也是他們之間最大的阻礙。
果然有月光，淡淡的半彎月，不太亮，卻頗有情調。夜風吹散了白日的燠熱，很舒服。他摸摸牛仔褲袋，有幾十塊錢，可以打兩局保齡。去「頂好」若打中金瓶，還可來個免費奉送，一毛不花。想到免費奉送，他高興起來，每次去「頂好」打保齡，十有九次不花錢，害得那些計分小姐直搖頭。說去就去，還等什麼？
汽車停在士林附近一幢龐大的建築物外，沒有招牌，沒有名稱，門口卻有類似守衛的便衣人員。接他的人和便衣人員打個招呼，順利的送文敖進去。
文傑站在方老太面前，上次的經驗告訴他，打招呼並沒有什麼益處，他沉默的忍受著方老太冰冷銳利的眸子在他臉上逡巡。
「今天起晚了，」之珮若無其事的微笑。「文傑，陽光下你也能睡著？」
「多奇怪的話，我一點也不懂，」她叫起來，用雙手環抱住他的腰。「柏文傑，為什麼要我快點長大？」
「他很好，他很好！」方老太重複的。前後態度，相差何止千里。
「等我？」他好意外。「妳怎麼知道我一定來？剛才我不存心找妳，我預備去打保齡球！」
「我決定要做的事，一定要完成！」他晃晃肌肉結實的手臂。「進去吧！」
「妳可以去看看他，帶他玩，他是個很乖的小孩！」他說。
「整理園子？好啊！」但是立刻，她像想到了什麼——那是她心中的禁制？「不，等我先問問祖母！」
「保齡球？從來沒打過，好貴啊！」她叫。顯然她好希望能夠去。「你帶我去嗎？」
聽見人聲，詩菱和寶寶一起抬頭。
「文傑，詩菱，」之珮很自然，很大方，看不出有什麼不妥。「這是我堂哥程之良！」
「你原來——沒說什麼！」方老太透一口氣，神色大為緩和，她在自言自語地。「你原來沒說什麼！」
「方——詩菱！」他的心裏起了一種奇異的波動，像有一個小小的鎚子打中他深心底最細小的一根神經，一下子滿胸亂線，找不出一絲頭緒。他只覺得好感動，鼻子酸酸的。「妳真在等我？」
「叫她去『頂好』等我，『頂好』保齡球館！」他頭也不回的說。
倒不是有什麼恐怖鏡頭，而是那氣氛，那怪異，那陣霉味，和她祖母冷如刀鋒的眼光使他不前。
「我不是美國人，我是中國人！」寶寶抗議了，小臉兒嚴肅得緊呢！「爸爸說我們全家都是中國人！」
丁愛忍了一忍，終於沒把脾氣爆出來。
他？誰？「妳的祖母——實在怪得離譜！」文傑說。
「也有一些演戲的受人尊敬，受人稱讚，因為他們知道自愛，知道自尊，不做一些令人發笑丑角似的舉動！」文佳語意深長。「我不喜歡演戲，因為我不適合，如果你好好的做，你是適合的！」
「下次找別人吧！」文傑扔開她朝詩菱走去。「我可不是妳發癲的對象！」
「那一定不是哥哥！」文佳立刻下結論。「哥哥最捨不得他的MG，到那裏都會開去的！」
「哥哥回來了！」文佳用眼角瞟凌風一眼，不許他再胡亂開口。
「我當然知道，因為她是我祖母！」她肯定的說：「還有巧嬸也知道！」
「誰都叫我文傑，因為我是文傑，」他靠在椅上閉目養神。「喂，妳祖母又會發火嗎？」
坐在車上的詩菱沒有理會他，很有興趣的在研究車上的一切，看樣子，她以前沒坐過計程車。
詩菱看他一眼，臉上似有困難的神色，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回事？
「說得漂亮，」文傑嘖嘖有聲的。「我不走啊，等會兒有人就要拉長臉拿掃帚趕人了！」
他匆匆走向電梯，之珮和寶寶的影子浮上心頭，昨夜沒回家，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抽不出空——說來叫人怎麼信呢？打電話用不了一分鐘啊！天知道，他就是連那一分鐘也抽不出來，他感到一陣歉然！
「她回去了吧！她就住在附近！」文傑不在意的。「妳認為她是我女朋友，就算是吧！」
「文傑，你就這麼走了？」文佳怪叫。
兩個人又立刻回到他們的高爾夫球上，對丁愛的來臨，顯得漠不關心。
「祖母的話，又不是法律，她沒有權利奪去妳交朋友的自由！」他認真的說：「方詩菱，妳要反抗！」
「年輕人，你在教訓我？」方老太眨眨眼。
快十二點，家中的人都睡了吧？之珮和寶寶都有定時上床的習慣，文佳和凌風沒外出，文佳必然會趕凌風在十一點鐘走，文傑輕手輕腳的開了大門走進去。
「整鍋放在冰箱沒動過！」文佳掠掠頭髮，姿勢真美。「走吧！免得等會兒路上擠！」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顏色的運用變得大膽和新潮，」他拍拍她，他心裏絕無一絲嘲笑她沒見過世面的意思。「只要妳喜歡，妳可以做大紅色家具！」
「做別的，說起來好簡單，」他冷哼一聲。「妳說我能做什麼？我又會做什麼？說起來好笑，別人四年大學出來學到的是學問，我呢？學了一身扮猴子的本領！」
旁邊的人忍不住喝起采來。詩菱直起腰，不能置信的發了半天呆，然後，一個轉身跳起來，雙手掩著臉又跳又叫，真稚極了。
「嘻皮笑臉不好？表示我心中坦蕩，精神愉快，」他不認真的說。順手攔了部計程車。「世界上的事何必那麼認真？我最討厭假正經！」
「還要怎麼樣？」文傑聳聳肩。「穿得像大哥那麼整齊，像凌風這麼漂亮，柏文傑連路都不會走了！」
「寶寶說英文？」她呆一下。「五歲的寶寶會說英文，唸了六年英文的我只會背書本上的字！」
「爸爸說要帶我看電影！」寶寶突然用英文說。
有人在敲門，門聲還未響完，文傑已探進頭來。
「我又沒說你多好，」她的眼睛閃呀閃的。「我只是相信你會來找我！」
「不感興趣，」文傑癟癟嘴。「第一，我討厭醜傢伙達斯汀，第二，陽光之下我不睡覺，月光之下我不進電影院，以免浪費了上帝賦與的大好時光！」
過了一會，他能習慣黑暗中的一切了，他隱約看見之珮坐在寫字檯前，手中有一疊紙張什麼的，她還拿著筆，她在寫——哦！之珮沒有理由做傻事啊！她幾乎擁有別人羨慕的一切，她還不滿足？
詩菱很有信心的點點頭，在眾目睽睽下，大方的拿起了她的球。燈光照著她嫩嫩白淨的臉，照出一臉孔的專注，仔細看來，她有一份和文傑十分相似的氣質，那是——似乎是那份信心和不妥協！
詩菱的臉上再度綻開笑容，大聲加入了他們的三人合唱團。
文佳和之珮同坐餐檯前，驟見之珮，文傑心中一窒，平日的頑皮、洒脫和那股天掉下來都不在乎的勁兒全消失了，他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
「輪到妳了！」他指著詩菱大聲說：「金瓶在中間，打中就免費，試試妳投出的第一球，別給我丟人啊！」
「妳不笨啊！方老太，免費工人，是嗎？」文傑打趣。他隨便慣了，開玩笑也不當一回事。
「猜猜我是誰？嗯！」很甜的聲音。
「方詩菱，我希望妳快些長大，」他孩子氣的說。想到感情，他心中鼓鼓脹脹的，好溫馨。「快得使我的耐心忍受得住！」
走進客應，仍然只有之珮獨自坐在那兒。她已換了衣服，更偽裝出一副平靜的神情，文佳看得出，之珮眉宇間的薄怨已成怒火，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文佳心中默默打轉，難道文敖還沒回來？該問？還是不該問？文敖這樣也未免太過份了。三十六小時不回家，連個電話都沒有！男孩子，他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是在怎麼折磨女孩子的心！
提著游泳衣的旅行袋，把寶寶放在肩膀上，大搖大擺的朝古屋進發。詩菱已在等他了吧？陽光下加上寶賫的歡笑，他真的扔開了煩惱。
「文傑——」她看見地毯上和寶寶玩得正起勁的詩菱，臉色一沉，露出個不屑的冷笑。「原來有客人！」
「怪成兩個極端？」他怔一怔，揚聲大笑起來。「看妳說得多矛盾？怪成兩個極端，妳知道是什麼意思？就是一個怪，另一個不怪！」
「天！趕回來看家！」文傑攤開雙手，誇張的躺在沙發上。「阿英，快開飯，我們三個人都餓壞了！」
「叫她最好答應，」文傑胸有成竹的笑一笑。「否則我還是要去整理的！」
看來平靜、漠然的他坐在車上，內心卻激動得厲害。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這是他的優點，這優點卻成了他的桎浩——他怎樣向之珮解釋一切呢？
這代價是之珮？是寶寶？是他可愛的家庭？哦！上帝，別這麼殘忍，他做的不是壞事，是為這世界，這時代，還有他的國家！至少，他的待遇——精神上的，應該更好一些，是嗎？
帶一個朋友，一個親戚到家裏來，實在是極普通的一件事，是嗎？
「是的，」凌風看文佳一眼，知道說錯了話，他的笑容再也瀟洒不起來。「在士林片廠附近，不過，我們距離很遠，也——不能確定是他！」
「走吧！」文傑小聲對詩菱說：「我會叫阿英看著他的！」
「祖母——要你進去！」她有些歉然。
「院子裏玩，妳祖母肯？」他吐吐舌頭。
「她就是那個化粧很濃，脾氣很大，家裏很有錢的女朋友？」她天真的問。她記性真好，文傑以前是這麼說過。「她的頭髮如果弄平一點，剪短一點，衣服也別這麼複雜，她會很漂亮！」
「吃完東西再睡吧！」文敖滿意的笑了。當他笑起來時，臉上的嚴肅、冷靜一掃而光，他特別可親，特別漂亮，和文傑十分相像。他怎麼不肯多笑呢？他十分滿意於之珮的態度，他知道她會諒解他的！
「是嗎？」她天真的叫。「我一定努力打中金瓶！」
他抱著寶寶領先上樓。
是個陌生的男人！
她看見文敖在脫上裝，又會閉目養神吧？她拉著凌風溜到隔壁的書房。
「當然是你，我沒有第二個朋友！」她笑著。
「祖母說有一年臺灣鬧瘟疫，死了！」她說。
「三張犁一個池塘！」他好高興。從來找不到肯陪他釣魚的和-圖-書女孩子，丁愛都不肯，說怕晒壞。晒壞？太陽晒得壞人？真是天知道！
那幾乎是個冗長得令人無法置信的會議，從早晨九點半直到下午五點，將近八個小時，他們在討論送人上火星嗎？那麼長的一段時間，文敖怎麼支持得住？他已工作了三十六小時！
「祖母是有點怪，但是你也有點怪！」她微微一笑。「你們怪成兩個極端！」
當然不是！文敖的腦筋根本還沒轉向這邊呢！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之珮該不會不諒解吧？
方老太今夜似乎不再阻攔他們來往——或者根本不曾阻攔過？而詩菱也不復再有上次的怪異。這一切都是好預兆，是嗎？他和方詩菱這個朋友交定了！他難得遇到這麼相像，相似，又各方面適合的人！
她搖搖頭，猶豫一下，有點擔心的問：
他好自然的用手環住了她的肩，讓她靠在他強壯的胸前。他對她沒有一絲邪念，像對一個妹妹，一個純情的朋友，一個極近的親人般。
走近了，兩人一起吃驚的停下腳步。臉色平板、毫無表情的巧嬸站在大門口。看見他們，她眼中閃過一抹奇異但十分逼人的光芒。
「方詩菱，我好謝謝妳相信我，但是——」他說得有些困難。「我並沒有妳想像的那麼好！」
「一點不意外，」他誇張的。「知道妳跟我去還有什麼不放心？我這種男孩打著燈籠都難找！」
文敖開了門走進來，除了眼中那一抹歉然，他看來很鎮靜，跟平常沒什麼分別。他所抱歉的是遲歸，看在之珮眼中就變成了另一種意思，風流之後愧見太太，家人，不是嗎？
「你是說——詩菱的生活不正常？」方老太瞇起眼睛，光芒卻更冷，更利，更逼人！
文傑皺皺眉，他知道不能這樣對待丁愛，是同學也是頗接近的朋友。他今天特別沉不住氣，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來是不是為了之珮的不歸。
「以後會不同，」他摸亂了她的短髮，洒脫的說：「柏文傑將帶給妳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我也叫妳小詩菱吧！」他說：「菱鈴同音，很清脆，遠遠就聽得見的聲音！」
「你們不走就我走。」文傑搖搖雙手，一副妥協的樣子。「一個屋簷下只能容一對情人，我不做燈泡！」
「叫文傑！」他搖頭。「小傑太肉麻，我二十一歲了！」
「他們都叫我們的屋子為古屋，就讓它古下去也好！」她說。
「文傑，」她似乎在討好似的。「今晚我也不去陽明山，你不參加，我也不參加！」
阿英從廚房出來，手上抓著一本小說，這喜歡文藝的女孩子看來好閒，她不做飯嗎？
「丁愛！」他再皺皺眉。不是為丁愛，他以為該是之珮！
「想什麼？」他睜開眼睛。
「妳祖父呢？那一年失蹤？」他再問。
「有寶寶在一起，在院子裏玩我也願！」她抱著寶寶笑。
他得不到答案。他太年輕，他無法了解之珮和文敖他們那種複雜的感情！
他狠狠的摸摸自己頭髮，忍不住傻傻的笑起來。他可以懷疑全世界的女孩，但絕不是之珮，之珮那麼好，懷疑她——簡直是他心術不正！
「釣魚啊！那裏？」她歡呼著。所有玩樂的事對她都是新奇的，她像一隻剛脫殼的小鳥兒，文傑將要帶著她走遍她所陌生的世界。
文敖呢？他自然沒看見凌風，他正和剛從美國回來的女太空工程博士討論一個問題，十分重要的問題。這位博士是孫曼文，他的新搭檔！和事業上的搭檔在一起討論工作上的問題，該不是犯罪吧？
「十八年前，我還沒有出世！」她說。
「那——妳的父母呢？」他又問。
餐桌上很安靜，是因為文敖在場。他有一份說不出的自然威嚴，雖然他還年輕，只有三十歲，但是，頑皮如文傑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世界本來是殘酷的，人們的眼光更殘酷，」他彷彿是決了堤的河流，河水不停的湧出來。「而我們這一群卻是在殘酷眼光下討生活。說什麼興趣，說什麼想成名，說什麼想發財，對某些人——尤其是年輕沒頭腦的女孩子也許是對的，對我——逼不得已！」
「妳免費，方詩菱，」他說：「第一球打中金瓶，以前從沒碰過保齡球，妳是空前絕後！」
丁愛故作洋派的拍拍他的肩，眨眨眼，走兩步又送來一個飛吻。文傑也不在意，聳聳肩，咧開嘴唇笑一笑，關上大門。
詩菱放開方老太，伴著文傑走出去。
「哼！」方老太冷哼一聲，輪椅掉頭而去，一下子就消失在花玻璃門後。
「她每天坐在輪椅上做什麼？」他問。
心中本有疑惑的文傑當場呆在那兒，之珮帶了一個陌生男人回家？和昨夜的哭泣有關？這——未免過份了吧？
丁愛的怒氣一下子凝固起來，她看見了文傑身邊的詩菱。她很聰明，暫時拋開惱怒，立刻把自己武裝起來。
這又是什麼地方？文敖將開什麼會？
他拍拍她。她實在太天真，太稚氣，她是無法明白他這一刻的感受。或者一年後，或者她長大些，她終有一天會明白。很奇怪，他竟希望這一天快些來到，那麼，他們至少可以互相「了解」的談一些話，或者——感情！
詩菱認真的注視賣寶一陣，緊繃著的臉鬆弛了。
「柏文傑，我知道是你！」她在歡呼。
「他原來沒有說什麼！」
「是！」阿英微笑一下，退了出去。
「那怎麼行！」她認真的搖搖頭。「別吵，讓寶寶睡！」
他笑一笑，擁著她走向車站。這個糊塗的男孩子，他還沒想到在「頂好」等他的丁愛嗎？
「你說話真刻薄，怎麼一點也不留餘地，」丁愛不敢發脾氣，她相信文傑真會掉頭不顧而去。「以前——沒聽你提起過方詩菱的？」
「又胡扯，她只是不喜歡說話，」詩菱瞪他一眼。「你怎麼把我們家都當成怪人？」
她默默的坐在後面的椅子上看著，心中雖然滿不是味兒，卻也努力忍耐——愛他，就得忍受一切，甚至忍受他不愛她，是嗎？
「我去帶他下樓！」之珮站起來，瀟洒的走出去。
「還記得有我這個人嗎？」她酸溜溜的。「文傑，我想到你家來！」
「我替她美化環境，不收錢，她該求之不得才是！」他据著嘴笑。
「那麼表示我隨時可以來了？」文傑問。陽光照在他棕色的皮膚上，一層健康的光輝。
「我猜祖母大概很喜歡你，」她笑了。月光下，她更皎潔清純，令人不敢逼視。「她從來沒有叫別人來過！」
丁愛癟癟嘴，作狀的掠掠頭髮，臉色立刻轉變了。她靠近文傑，笑得好柔媚。
文傑卻一反常態，靜靜的坐在一邊看著——他在看嗎？或者在想心事？這個永遠靜不下來的男孩子，竟這麼奇異的安靜下來了，為什麼？
他凝神再聽一陣，真是有人在哭，不是幻覺。文佳？不會吧！阿英？不可能，那——是之珮？
她停下腳步，呆呆的望住他，過了許久，許久，才說：「祖母說得對，你要教壞我！」
「我可不想嚇自己，我真的以為祖母——在看我！」她皺皺鼻子又伸伸舌頭，好天真！
「坐下！」方老太終於先開口。十足命令的語氣。她心中也不禁吃驚，好倔強的小伙子！文傑漠然不動，他這吃軟不吃硬的男孩子，怎能順從於命令之下？他依然那麼冷冷的迎著方老太的視線。
「她怪，我不怪！」他迅速接口。「我百分之百正常！也就是說她是陰性，我是陽性！」
「想以前，想祖父！」她聳聳肩。「祖母沒說過想什麼，是我猜的！」
之珮帶寶寶下樓時，她已換好衣服。到底是藝術家，她的服裝向來別具風格，在家中，她總穿絲質的連身大喇叭褲的所謂女主人裝，外出時，總穿十分合身又大方的旗袍，女人味道十足。
粗心大意的文傑從來不曾發現之珮的怨和悄悄掩蓋這個家庭的陰影，之珮的哭泣打破了他的夢境，他呆在那兒不能移動。這個家庭——有了裂痕？
方老太把視線移到詩菱臉上，很安慰的說：
文佳退回屋裏，自然告訴丁愛了，她家就在「頂好」附近，讓她先到那兒去等吧！
「別走台步了！」文佳小聲警告。「我不懂你，你竟會為這種注視而自豪？」
「隨妳怎麼說吧！」他自嘲的冷笑。「文佳，妳別以為我好喜歡這種生活！」
「想都沒想過！」她再說：「家具都該是咖啡色的，黑色的，怎麼你家裏什麼都不同？」
「緊張什麼？暑假，暑假，假期也！」文傑抓起一塊吐司。「假期就是休息，玩樂的！」
「文佳，凌風，」文敖周到的招呼一聲，把視線轉向之珮。「做一個實驗，一直走不開！」這麼簡單？做一個實驗，一直走不開？士林那個伴著女孩子的人呢？之珮心中冷冷的在想，憤憤的在罵，臉上可一絲也不表現出來，她可也不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呢！
之珮立刻退到廚房去。文佳看凌風一眼，大大的透一口氣，本以為惹禍的話，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她實在佩服之珮的胸襟及涵養，換了她，就絕對做不到，不吵得天翻地覆才怪！
「嫂嫂叫我們去游水，明天釣魚吧！」他看著她。這麼大的女孩子，很少特別愛孩子的，多半喜歡學化粧，研究衣服和男朋友，詩菱真與眾不同。
他變得毫無心緒！
文傑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心中充滿了不安和疑惑。他可猜不著之珮在弄什麼玄虛，神神秘秘的，偏偏他又無法去問。憋著一肚子疑問好不舒服，直肚直腸的文傑這回可嘗到苦頭了。
「我討厭美國人，」她倔強的搖搖頭。「寶寶是美國人！」
他們一人打了兩局，各自免費一局，興高采烈的從「頂好」地窖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四周住宅安靜得很，詩菱有些吃驚。
「對了！」頑皮不羈，稚氣未脫的文傑正經多了。「譬如看一場電影，游一游泳，打幾局保齡球，或者和同學出去旅一次行，參加一次舞會！」
「船長，」她很驕傲的揚高了頭。「是一艘很大、很漂亮郵船的船長！」
「嗨！文佳，」凌風誇張的說。像在演戲。「今天晚上該怎麼消遣？」
文敖抬一抬眼皮，幾乎什麼表示都沒有的跟著那人出去。立刻，一部雪亮的七一年潘迪轎車滑過來，他們一踏上車，絕塵而去。他知道來接他那人的身份，他更知道吳先生的特別會議是什麼，這其間，絕不可能有一秒鐘的時間耽擱。回家的事開完會再說，他唯一的希望只是之珮能夠諒解！
「好奇怪，柏文傑，」她沉思著說：「我明明知道祖母坐在輪椅上，下意識裏總覺得祖母的眼光處處跟著我，你看我是不是傻？」
連續二十四小時不眠不休的實驗，除了眼底的那一絲疲倦，似乎完全沒有影響他。他看來冷靜依然，機智依然，就連身上那套西裝，也沒有隔夜的氣息。
「不稀罕！」丁愛得理不饒人，臉色卻好了許多。
「高貴在修養和人格上，是看不見！」他說：「大哥就是寶寶的爸爸！」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也軟弱多了。
「什麼時候學會諷刺自己？什麼時候對自己的要求突然提高了？」文佳整一整神色。「如果你好好的演戲，不三心二意，不好高騖遠，不——到處留情，別人也沒把你看成動物園的猴子！」
「好了，對不起，小姐！」他終於放軟了聲音。「明天陪妳玩，玩一整天，好吧！」
柏家的兩層樓公寓遠不如方老太的古屋大，但ｍ.ｈｅtｕｂook•com.com說起精緻，說起舒適，說起新穎，古屋遠遠比不上柏家。詩菱走上樓，她十分驚異於那極端的現代化。
「價錢也驚人，」他聳聳肩。「我平時很少坐，除了趕時間外，我認為這是浪費。我們年輕，有腳有手，能走能跳，何必充闊，是吧！何況計程車絕不高貴！」
「文傑，你不是故意帶個小丫頭來向我示威吧？」她說。
「二少爺回來了，」阿英說話很斯文。「太太打電話說要遲點回來，大小姐說不回來！」
文敖從電梯走出來預備回家。
文傑樂得直笑，詩菱才是他的好對手啊！他自然的——像哥哥妹妹般在她短髮上吻一下。
「妳那巧嬸是啞巴？」他問。
文傑覺得玩笑不能開得過份，對方畢竟是又老又有病的人，何況又是詩菱的祖母！
她嫣然一笑，放下寶寶飛奔而回。她的動作永遠那麼快，一轉眼又跑出來，跑得太急，鼻尖沁出細細的汗珠，小臉兒浮起兩朵紅雲。
「我只有你一個朋友！」詩菱無邪的望住他。
「我第一次坐計程車，」她坦率得驚人，絕不掩飾自己的寒酸和孤陋寡聞。「計程車的確比公共汽車舒服！」
車停在白色公寓外面，他們一起跳下來。他一邊用鑰匙開門一邊說：
「祖母起來了，」她壓低聲音說。下意識的以為有人會偷聽。「她沒問我去那裏！」
「為什麼不行？」他豪邁的笑著。「這是方詩菱和柏文傑的晚禮服！」
「什麼是新潮？」方老太追問。
「晚上不游泳，散步吧！」他隨口說。
「祖母，」詩菱進屋子後第一次說話，她的聲音好柔順。「文傑可以走了嗎？」
文傑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跟她邁進園子。不知道為什麼，今夜他感覺十分平靜，再無一絲異樣情緒，和上次來時截然不同。
「是嗎？我空前絕後？」她還在跳。
他對自己笑一笑，踢飛一塊石頭，吹著口哨大步走回巷裏的家中！
「改變又怎樣？我無法像柏文敖一樣給妳同樣舒適無憂的生活！」他說。
詩菱輕輕握一握方老太的手，像哄孩子似的。
躺在床上，從來不知憂愁的男孩子開始擔心起來，這個家，該不會有什麼變故吧？之珮的哭泣會是為了文敖的遲歸？晚餐時她顯得那麼平靜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盯著他看。「你是想——說明一些事？」
之珮不置可否，只淡淡的笑一笑。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一陣汽車聲，之珮順手掀開窗簾望一望，文佳掉頭，看見是文敖和他的MG，她鬆了一口氣。
「我不！」詩菱停在池邊，水珠在她臉上、身上發光。「我不！」
「你的免費收買不了我，」方老太冷冰冰的說：「我答應你，只因為相信你的誠意！」
「說實話，我不是來帶走詩菱的！」他攤開雙手。「這是什麼時代了？妳以為是十九世紀？一個騎士，一個劍客來了，就帶走古堡中的小姐？」
「別研究了，她已經答應讓我們整理了，」詩菱說。她有個習慣，方老太在場，她很少開口。「我們快動手！」
「那一年？」他好奇的追問。
計程車一直把他們送到門口，凌風在付車錢時，文佳溫柔而深情的握住他的手。
文傑笑了，這簡直是個荒唐的問題，可笑極了。
文傑搓搓手，孩子氣的興奮起來。詩菱每次這麼偷跑出來，對他是種奇異的刺|激，他喜歡這種刺|激。四堵牆圈不住的男孩子，叫他怎能安於平淡？
「我沒同意，」方老太硬硬的。「小詩菱才十八歲，她的一切都由我負責！」
果然，不到兩分鐘，門鈴響了，穿著極短的熱褲和十分貼身運動衫的丁愛大步而入，復古的瘋婆式頭髮改變了，她戴了一個短短的假髮。
「還沒有！」之珮又笑一笑，眼中充滿了複雜的情緒，難堪，憤怒又擔心。「他不在辦公室！」
方老太沉默了一下，說：「我完全不懂！」
「我和古屋？」方老太的聲音尖銳起來。「什麼古屋？誰說這是古屋？你想嚇我嗎？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怕，誰也別想使我離開這裏！」
他想一想，該是十幾年前的事，詩菱才十八歲！但是，他怎麼從來也不知道有這麼一次瘟疫？
他和詩菱的友誼就這麼建築起來。他曾不打算再去找她，看見她卻又那麼自然的招呼她，邀約她，甚至忘了丁愛的約會，忘了方老太的警告——
「寶寶不睡，寶寶也去整理園子！」寶寶叫。
「丁愛！」文傑拍拍額頭，才記起隨口叫文佳定的約會。
他知道文佳不饒人的脾氣，說完回頭就走，氣得文佳只有乾瞪眼，拿他一點法子都沒有。
「使方詩菱過正常一點的生活，」文傑攤開雙手。他自己也奇怪，他怎麼會說這些的？「如此而已！」
「我從來沒想像過屋子可以佈置成這樣！」她說。輕輕撫摸著寶寶粉藍色的兒童床。
文敖到底在做什麼工作？
「在家裏悶，約你出來癲一場！」她說。
凌風聞言臉色立變，也不知他心裏是怎麼想，文佳傷及他自尊嗎？他不聲不響的攔了一部計程車，拖著文佳上車。
「釣魚，」文傑猛喝一口牛奶。「和方詩菱！」
文傑停步看看自己，一件舊運動衫，一條洗白牛仔褲，一雙短筒運動鞋，沒穿襪子，這不是他一向的打扮嗎？瀟洒得很，大驚小怪什麼？
她想一想，忍住了要說的話。每次這麼擔心祖母責罵，文傑下次還肯帶她來玩嗎？
一轉身，她溜進了園子，轉眼間消失在黑暗中。
她是人，怎麼像影子？文傑責備自己想法荒謬，可是，他的的確確有這種感覺。
「我相信我也無法使妳精神愉快！」他嘆一口氣。「我始終是個不如妳的人，我的周圍始終有許多不同類型的女孩子，文佳，說實話，妳會快樂嗎？」
兩人對峙一分鐘，方老太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似欣喜——似讚嘆，又似——厭惡，十分矛盾的眼光。
詩菱的第一球！
丁愛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
「我們是鄰居！」文傑不在乎她的諷刺，轉向詩菱。「妳去看看別人怎麼樣打，等會兒好打中金瓶！」
「就這樣行嗎？」她指指身上的衣服。
「怎麼了？凌風，你今天怪得離譜！」文佳發嗔了。
「她問你有來過沒有！」她直率的。
「發牢騷嗎？」她笑了。她不想氣氛太沉悶。
「祖母才不理什麼美化環境！」她咕嗜著。
「為什麼？寶寶得罪了妳？」文傑問。
方老太也出來了？文傑意外的直起腰來。
她用一種冷漠的、不屑的眼光打置詩菱，那種從頭到腳，放肆而無禮的眼光，彷彿要剝了詩菱的皮。很嫩的一個黃毛丫頭，沒有化粧品加上廉價的衣物，是那個違章建築裏鐄出來的吧！還算好看，若以時代的眼光來評定，她只能得五十分，她太原始，太自然了！
「沒有其他節目時，辜負一下月光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文傑擠擠眼，大步走出去。
「整理園子有什麼不好？看妳說得那麼嚴重！」文傑搖搖頭。「妳不如多勸妳祖母兩句吧！」
之珮笑一笑，笑得胸有成竹似的。
「什麼是妳所謂的禮貌？人家不是先招呼妳了嗎？」文傑心神不屬，語氣也不好。
「那——走吧！」她朝屋子張望一眼，領先走出巷子。
「怎麼知道是我？」文傑感染了她的那份欣喜——她的眼睛感染力那麼強！
但是，他真的似乎是超人，從那幢大廈的門口走出來時，他仍然精神奕奕，毫無倦意。和他同時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是那種冷靜又漂亮的高級知識份子型女孩。她和文敖邊走邊談，然後一同上了那輛接他來的轎車。
「釣魚就算了，如果游水就帶寶寶一起去，」她說：「阿英要去買菜，我怕沒人照顧他！」
「上來，小詩菱，」文傑叫，「妳陪寶賫到小游泳池裏去玩玩！」
「我知道！」她毫不在意的搖搖頭。「你說過會再來找我的，只要有空，我就坐在園子裏等你。我每天都看見你走過，走得很急，很忙，我知道，你沒有空。但是，我相信你一定會來，你答應過我的！」
「快走，別被祖母看到！」她急切的推著他走。
「文傑，文傑！」文佳追出來。「丁愛的電話！」
「那——」詩菱回頭看看沉寂的古屋。「你到大門口來，我們立刻走！」
文傑再看程之良一眼，帶著詩菱離開。
「陪嫂嫂？好主意！」凌風無所謂的。「昨晚的咖哩雞還有得剩嗎？」
「方詩菱，剛才妳坐在院子裏做什麼？」他問。
「你好！」文傑對之良打個招呼，不想久留。「嫂嫂，寶寶剛睡著，我和詩菱要去整理古屋的園子！」
丁愛氣得直瞪眼，咬牙，又不甘心就這麼回家，看文傑租好球道和鞋子，她也慢慢跟過去。
「幾點鐘了？柏文傑！」她擔心的問。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凌風，你快走火入魔了！」她笑了。原來他只是在做戲。
「貧嘴！晚上你沒看過電影嗎？」文佳搖頭。
「當然傻啦！」他誇張的摸摸她的頭髮，忍不住也回頭望一望，方老太是在看著他們嗎？「方詩菱，妳總是這麼自己嚇自己嗎？」
才工作了一會兒，汗水已滲透了他的運動衫。他用手背抹抹額頭，看見那扇古老的花玻璃門開了，詩菱從裏面跳出來，奇怪的是，背後跟著的是輪椅上的方老太和木然沉默的巧嬸。
文佳眉梢一挑，很驚訝，卻沒表示意見。
「很好，妳負責給她點娛樂吧！」文傑笑一笑。「娛樂和友誼！」
之珮不置可否的搖搖頭。
「我去洗個臉，就來！」他說。很快退出去。
文傑沉思一陣，不愛用腦筋的他實在無法為自己理出個頭緒來，他決定暫時放開這煩人的事，游泳去！
「明天再比賽，」文傑抱起寶寶。「有時候，我都會輸給這個小東西！」
文傑凝神息氣，聽真了，哭泣的人果然是之珮。他嚇得全身發冷，這個意外發現簡直令他招架不住，平日最受他敬愛的嫂嫂，竟傷心哭泣，天！一定有原因的！
他有些吃驚，安詳、體貼又溫柔的嫂嫂怎麼會深夜獨自偷偷哭泣？她有好丈夫，好家庭，本身又十分有才氣，哭——為什麼？
「回來了，文佳，凌風！」之珮笑一笑，笑容極不自然。
「這是妳的房子，沒有人可以使妳離開，」文傑說。他有點同情她，她是老糊塗了嗎？故意裝出那副怪異的樣子來保護自己？「我在說方詩菱，妳別弄錯了！」
黑影動一下，立刻狸貓般的跳起來，一陣風般的捲到文傑面前，隔著籬笆，淡淡的月光映著一張清純絕俗的俏臉，眼中光芒無邪得使人心軟。
「在想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文佳說。
「別跟寶寶比，他是正牌美國公民，」他有些嘲弄的笑一笑。「他是在美國出生的！」
「凌風——」文佳那樣急切的大喝一聲，把凌風給嚇了一跳，卻止不住如流水般流出來的話。天！凌風怎能說這些？他不知道這會傷害之珮嗎？
她能忍受，她肯定的知道。她是那麼近乎——瘋狂的愛著文傑，那個運動場上的英雄，女孩子心中的王子，那個粗獷而孩子氣十足的漂亮男孩！
她——不滿足嗎？
「好吧！」文傑恢復自然。之珮在一邊，他也不便說什麼。「中午我回來等妳！」
他們愉快的玩了一個上午，像海灘上三個玩泥沙、捉迷藏的孩子，玩得興高采烈以致忘了時間。一點鐘的時候，寶寶嚷著和-圖-書肚餓，他們才記起該回家了！
他並沒有什麼特別意思，開個舞會而已，不是嗎？她卻誤會了，文傑是在表示她比那個方詩菱重要吧？
餐後文敖上樓休息，之珮帶寶寶去洗澡，文佳和凌風佔據了客應，文傑倚在門邊說：
「我要上班了，中午回來再說，」文佳抹抹嘴站起來。「星期六下午不上班！」
「示威？」文傑亮亮的眼睛閃一閃，他看見詩菱認真的在研究別人打球了，回頭對丁愛笑一笑。「我為什麼要向妳示威？妳在抬舉自己吧！」
「那麼，打保齡球去嗎？」他說。
「下次為妳開個舞會，跳通宵！」他說。
「就是那種！」他笑了。「一部MG，可以買四部德國的福斯轎車！」
當然，她不是那種窮兇極惡的亂吃亂攪一通的女孩，她的不客氣，使人覺得親切，親切得像一家人一樣！
「介紹你一部電影，『小人物』不錯，達斯汀霍夫曼演絕了主人翁！」凌風以專家的姿態說。
「文傑，祖母答應讓我們整理！」詩菱的笑容和天空的陽光相互輝映，她從來沒這麼興奮過。「祖母答應了1」
「妳們說柏大哥嗎？我剛才碰見他，」凌風心直口快，一下子就順口溜了出來，他簡直是沒想到任何後果的。「在士林，和一個好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
「詩菱？沒有人叫我詩菱，」她搖一搖頭，隨他跳上公共汽車。「祖母叫我小詩菱，巧嬸叫我菱小姐！」
約好了要去接文佳下班的，他不想遲到又惹文佳生氣。
「到我家去吧！」文佳仍在笑，看真了，笑容下有掩不盡的憂愁。「我想去陪嫂嫂！」
「讓她去找，反正妳已經溜慣了！」文傑說。在詩菱面前，奇異的，他沒有那絲煩躁。「寶寶上樓睡午覺，我陪妳去整理園子！」
「看你，差點闖了大禍，」文佳埋怨著。「那種話也可以亂說的？何況還有個漂亮的女孩呢！」
「怎麼不說爐火純青呢？」他輕吻她一下。
門邊站著一個挺拔的年輕人，他以為是公司裏的職員，也沒注意，那人卻禮貌的攔住他的去路。「柏主任，吳先生在等你，有一個特別會議！」那人說。
「又出去？」文佳在餐廳門口回過頭。「你這大學生也瀟洒過了頭，下學期大四了，難道也不緊張？」
「我相信該是他，他一天沒回辦公室！」之珮說。
堂哥？那是很親的親戚了，程之良，這名字和之珮的也相近，看來是沒什麼可懷疑的。只是，這個程之良從來沒出現過，怎麼在之珮哭泣過的第二天——
「文傑，你帶寶寶一起去啊！」她不由分說的從文傑肩上搶了寶寶過來。「不怕晒著他？」
依然是坐計程車回去，三個人都晒得紅冬冬的，文傑和寶寶在合唱那隻好出名的「倫敦鐵橋塌下來」的歌，一遍又一遍，只有詩菱變得好沉默。
「這不重要，是嗎？這完全不重要！」文佳走到凌風身邊，蹲下去抱住他的手臂。「凌風，你知道我不是個注重物質生活的人，最重要的是精神！」
「誰知道，」她搖搖頭，又擔心起來。「希望她睡覺了，可是，她總是睡得好晚！」
「文傑，什麼時候成了管家婆？」文佳提出抗議。
「今天沒興趣！」文傑動也不動。
「那是她的園子啊！」她叫起來，文傑真霸道。
「小阿姨，」寶寶抓住詩菱的手。「妳也唱！」
方老太仍然坐在輪椅上，依然是一襲灰衣，一臉冰霜。三十個榻榻米大的客應，只燃著一盞六十燭光的小燈炮，光禿禿的垂吊在屋頂，連個燈罩都沒有。她們的生活真是如此清苦？
「我是有感而發，」凌風懶懶的靠在椅子上。「我明知妳不喜歡我的職業，我明知無能力改行，卻又不甘心永遠做一隻給人欣賞的猴子，這就是我的矛盾了！」
「沒有人規定影劇科畢業一定要演戲，」文佳說。這是個機會，勸凌風改行的機會，她愛凌風，卻不喜歡他這份不安定的職業。「你可以做別的！」
這個程之良和之珮的面貌有些相像，真是堂兄了，之珮——天！文傑暗暗吃了一驚，他怎麼可以如此懷疑之珮呢？她是那麼一個安份、體貼、嫻淑的好妻子，她只不過出去一次，遲一點回來，天！文傑！
「哥哥——回來了嗎？」文佳終於問了。她不能裝做不知道，她是妹妹，她在關心。
「巧嬸，祖母睡著了嗎？」詩菱小聲問。
「我是逼不得已，妳信嗎？」凌風笑了，笑得好不屑。「大專聯考分我到影劇科，壞在我去唸了，從此好像一生的命運被注定，我非循著這條路走下去，去演戲，去扮猴子，去爭取被人欣賞的眼光。我就是這樣，信嗎？」
好在寶寶玩了一上午，累了，倒也聽話的閉上眼睛，文傑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
「柏文傑會因家裏沒有人而不出門？」她嘲弄的笑起來。「全世界沒人相信！」
「凌風，我說過，你若好好的，正正經經的去做，我會改變對演戲的觀念！」她很真心。
「我答應過妳不帶她出去嗎？」文傑看詩菱一眼，她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何況方詩菱本人同意！」
沒有人能回答，相信除了當事人以外，沒有人能揭開這謎底！
他記得詩菱說過，她祖父的衣冠就葬在園裏，葬在那兒呢？那麼大的園子，沒有什麼特別的標記啊！方老太的行為真是怪誕，一個自禁在與世隔絕的密室中的遁世者，偏偏還要找兩個陪葬的詩菱和巧嬸，是陪葬嗎？他有這感覺！
「是妳不曾走出古屋看外面的世界！」文傑把寶寶放在床上，又替他脫了鞋。
「去拿游泳衣啊！」他提醒。
丁愛並不是個壞女孩，被家中寵壞了，任性，驕縱。她對文傑的感情倒真摯得很，可是她佔有慾太強，更不懂感情是雙方的事。她以為她愛文傑，文傑就該屬於她，天下那有這種一廂情願的事呢？
「寶寶，聽小叔叔的話，再見！」之珮逕自轉身離去。
走到巷口，他停住了腳。從竹籬笆縫中，古屋的燈光依稀可見。好多天沒見方詩菱了，這個女孩子白天都沒再出來，她的祖母毛病可好了？她還是那麼心甘情願的陪著那怪異的老太婆？似乎，黑暗的園中有個坐著的人影，短頭髮，運動衫，熱褲，是方詩菱吧？她坐在黑暗中做什麼？餵蚊子？文傑早忘了幾日前詩菱的怪異，他高興的叫起來。
「告訴我，這是什麼時代？」方老太認真的問。她一定專橫慣了，十足命令口吻。
走上「頂好」保齡球場地窖的樓梯，迎面而來的是怒容滿臉、穿著奇裝異服的丁愛。她那復古型的長髮，蓬起來比她的臉大兩倍——若只看影子，會以為遇見個瘋婆子。
詩菱看寶寶一眼，那小小的孩子正瞪著黑黑的圓眼睛，一臉躍躍欲試的可愛神情。
他突然想起來，方老太不怕陽光了？這一次？
「聽話，寶寶，」文傑搖搖頭。「否則明天小阿姨就不來了！」
「胡扯！」她認真的搖一搖頭。「祖母雖然比較冷漠，比較嚴肅，但是，她的心很柔軟，很慈祥的！」
「女朋友？」她鬆開環抱在他腰上的手。「我不喜歡，我情願你是哥哥！」
當初接受這份工作時，他曾考慮到各方面的情形，但他知道考慮是多餘的，因為吳先生他們選中了他，表示他非答應不可，否則這麼秘密的事，怎能讓他知道？他很驕傲自己是入選這份工作唯一的人，但是——他明白，他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想來就來，我家的門又沒鎖！」他有些不耐煩。
「這還差不多，」她愛嬌的笑了。「不許黃牛。」
「剛好十一點，怎麼？」文傑看著她。
丁愛那女孩子豔得很也熱得很，他邊走邊想。時代雖然進步了，主動的女孩子畢竟還是不多，這個丁愛，毫不在乎的死纏，大方又皮厚，妙的是文傑至今還沒弄清楚她的眼皮是單是雙！每次畫得左一條右一條的黑線，只見化粧品了。女學生又不是明星，濃粧反而失其清純！
再回到客應時，詩菱鑽進了寶寶的玩具堆裏。從她驚羨的眼光知道，她生平沒見過這麼多，這麼精緻的玩具。她玩電動火車，又玩各式各樣會做動作的電動機械人，最後，她還和寶寶玩地毯高爾夫球。
「是一種汽車牌子，跑車最出名，」他解釋。「妳一定見過我大哥那部銀灰色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之珮的神色更平靜了，可怕的平靜，表示會是一次最強烈的火山爆發？
「我呢？我叫你什麼？」她很有興趣的問。「叫小傑，有小朋友的感覺！」
「放心，我相信祖母不會為難你！」她溫柔的說。聲音裏有絲懇求的味道。
「那——我走了！」她看看仍然玩得起勁的詩菱，她安慰自己，文傑不可能看上那樣又土又野的丫頭吧？「明天早晨我等你！」
「我盡量趕回來，」停一停，問：「錢夠嗎？坐計程車吧，我怕寶賣走不動路！」
五分鐘，直冒熱氣的豐富午餐放在桌上，餓鬼般的三個人一擁而上，毫不客氣的吃起來。詩菱的確是個十分可愛的女孩子，她絕不做作，自自然然，大大方方，她的可愛就在那份帶著原始味道的坦率。她吃得好起勁，完全不覺得她是個客人！
「二分鐘？妳坐火箭？」他叫起來。他並不擔心詩菱在——他根本沒想到這件事。
「你在園子裏等我，我去問祖母！」她想一想。
「妳說得對，」他悶悶的。「片場裏拍戲什麼都是假的，不算數。有時候，我覺得連我這個人都不真實！」
「妳沒有不舒服吧？」文傑關心的。
「嫂嫂都不生氣，妳緊張什麼？」凌風自知理虧，嘻皮笑臉的。「我從來沒見過嫂嫂這麼的大度量的女孩，剛才真嚇了我一身冷汗！」
「別找藉口出門，你要走又沒有人會拉住你。」文佳說。
「你大哥是什麼人？很高貴？」她追問。
「娛樂？友誼？」方老太似乎不懂這幾個字。
樓下已沒有一絲燈光，樓梯轉角處燃著一盞五燭光的壁燈，是文佳留給他的吧！他想。文佳是個好姐姐，就是個性強，嘴不饒人——
「你要閉上眼睛，寶寶！」詩菱忍不住說。
「為什麼不可以？妳的思想和別人不同，難道妳不知道有權去看他？」他迎著她的視線。
「我是來接你去陽明山的，大夥兒在那裏開舞會！」丁愛說：「晚上還可以游泳！」
他沉默一下，拿過找回的車錢，笑了。他所希望，所等待的就是這溫柔深情，這低聲下氣的一句話。他能肯定文佳對他的感情，他也要肯定他的確站在文佳的上風！可惡的自卑啊！
「新潮時代吧！」文傑聳聳肩，他是個很難認真得起來的男孩子，什麼都不在乎，吊兒郎當的。
再說風馳電掣的凌風趕到文佳辦公室的樓下，風姿綽約的文佳剛剛走出來。難得凌風這麼準時，也難得文佳那麼好的笑容，凌風孩子氣的跳到文佳面前。
這下子丁愛氣壞了，以為詩菱故意示威。她恨恨的坐到文傑身邊，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什麼報復手段。偏偏文傑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我只是隨便說說，別當真，」他又笑得油腔滑調。「我在演戲，看不出嗎？」
「不跟你說這些！」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
被冷落在一邊，又被人群遮住的丁愛氣炸了肺，她咬咬牙，一聲不響的扭頭就走。抓住文傑不急在一時，她有的是機會，不能任這小丫頭得意！
文傑被她逗笑了，
ｈttｐs://ｍ•ｈｅtｕbｏoｋ.ｃoｍ•ｃom詩菱簡直比寶寶更孩子氣，因為寶賣在美國出生就討厭寶寶？天下沒有這種道理！
「誰敢發脾氣了？妳不喜歡馬路上有人看我，不是嗎？」凌風無可奈何。「計程車上沒有人看了，難道也不好？」
「我不稀罕！」方老太硬硬的。
「我適合？」他反問，也在自問。「我適合嗎？」
「一言為定！」他急於打發她走。
「祖母坐在輪椅上，怎麼會看到？」他邊走邊問。
他皺皺眉，隱約覺得有些什麼古怪，詩菱的父母、祖父，還有她自己的出生，都擠在那一年中，那真是個不平凡，不可思議的一年呢！
今天的問題——之珮的偷偷哭泣，文佳也能解決嗎？他不知道，他卻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來共同分擔這憂愁。
方老太眨眨眼，眼中的陰森和冰冷始終衝不破陽光。
她踮高了腳，攀住文傑的脖子，那麼出其不意的在他臉上重重吻一下——對她來說，吻，只是表達一種說不出的高興與興奮情緒，並不代表愛情。這麼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她懂愛情嗎？
這本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們可能是同事，可能是普通朋友，也可能是搭一程便車的人，任何人看了也不會懷疑，甚至是凌風！
「哦！」她看寶寶一眼，眼中閃過一抹特別的光芒。
是的，他不懂愛情，他只能算是個大孩子！
「我去，我去！」她搖晃著文傑的手臂。「明天一早就出來等你！」
文傑聳聳肩，彎下腰預備先清理那些雜物，突然間，他感到一陣奇異的寒冷，這麼大的太陽，怎麼——
「我神經，」凌風自嘲的。「演戲的都神經，好了吧！」
「很刺|激的一種職業！」他羨慕的搖搖頭。「後來遇到一場暴風？還是海盜？他怎麼失蹤的？」
「又問！」她搖搖頭。「她是在想！」
文傑的姿勢瀟洒美妙，每投出一球，砰砰碰碰的瓶子差不多倒完，引得四周圍了一大堆旁觀者，偏偏他又是那麼旁若無人，打了全中，又跳又叫，活像個稚氣的小男孩。他那麼漂亮，那麼出色，使得許多女孩子羨慕和男孩子嫉妒。
「當然好啦！」她又高興起來，這孩子！「她還問起你，看來並沒生你的氣！」
「無端端的發什麼脾氣？突然攔計程車也得先通知人一聲啊！」文佳說。
「我會一直等，」她絕對認真的。「你說過要來，我相信你一定會來！我相信你！」
文佳瞪瞪眼，轉身出去。她從來不忍對文傑苛資，文傑對書本興趣不大，她也就由他。他是最小的弟弟，父母去世時，他還不很懂事，睜著一對圓眼睛骨碌碌的轉，可愛又可憐，她怎麼忍心對他嚴厲呢？
「沒什麼，開玩笑的！」他笑一笑。
「我帶賫寶游水去1」他說得很快。立刻，他發現有些奇怪，之珮向來不放心讓別人照顧寶寶的，今天她要去那裏？寶寶不能去的？
「那是妳自己的事，」文傑又看看遠處的詩菱，她已經在學別人的動作了。「剛才打電話找我有事？」
「嫂嫂！」文傑摸摸頭髮，傻傻的看看文佳。「文佳，我以為妳走了！」
「詩菱，我有個提議，」快到家了，他說：「我想幫忙妳把園子整理起來！」
「教壞妳？方詩菱，妳憑點良心！」他怪叫起來。「妳的祖母要把妳教成像她一樣的怪物，才甘心？」
「妳的祖母好了嗎？」他轉開話題。
「歡迎之至！」他爽朗的拍拍她。他不明白，過時沒有飯吃，是監牢嗎？這個看來天真，無邪，快樂，活潑的女孩，不見得是幸福呢！
餐應中剩下之珮和他兩人，他又不自在起來。昨夜以前，他從來沒感覺到之珮和他之間的距離，今晨，他竟發覺之珮畢竟是嫂嫂，不像文佳是姐姐，嫂嫂——該是個陌生的女孩，因和哥哥結婚而熟悉的，而這熟悉淺薄得很，背後仍有一大片陌生。除了她是嫂嫂，是寶寶的媽媽，知道她叫程之珮，知道她是很有天分的女畫家，知道她很溫柔，很愛家，很體貼，其他呢？一無所知，是嗎？沒和文敖結婚前呢？她有什麼朋友？同學？親戚？
「他是沒說什麼，祖母！」她朝文傑點點頭，示意他離開。「他只是來看看妳！」
「長大了才有資格做我女朋友啊！」他爽朗的笑了。
「算我受寵若驚！」他握一握她的手。「小詩菱，明天我帶妳去釣魚！」
「小詩菱！」文傑扯高了喉嚨。
他從樓梯上輕悄退下來，他禁不住強烈的好奇心，他循著哭聲走過去。地毯上不曾發出絲毫聲音，他又走得那麼小心，他停在書房門口。門沒有關嚴，可能以為深夜無人而虛掩著。他輕輕的推開一絲門縫，裏面沒有燈光，什麼都看不見。
很合情理的一句話啊！方老太不發老毛病時，倒也是很通情達理的！
「不，不！」文傑再摸摸頭，坐下來。「文佳，我有點事——有點事！」
汽車停在仁愛路保齡球館門口，詩菱搶先跳下去，也不理會背後的寶寶。文傑皺皺眉，詩菱急什麼？是小孩子見到心愛的東西而忘了一切嗎？看來不像，她似乎突然間對寶寶冷淡下來。
「哎——嫂嫂，」文傑摸摸頭，抱起寶寶。「那麼早，妳去那裏？回來吃飯嗎？」
「誰讓妳等我了？」文傑的聲音毫不妥協。「方詩菱，我的妹妹，」他又指著丁愛說：「她是丁愛！」
「柏文傑，什麼地方找出來的野丫頭，」她壓低了聲音。「一點禮貌都不懂！」
「文傑，」站在古屋門口，詩菱停下步來。「若祖母不准許，你就順從她一次，好嗎？」
「妳以為我們這樣做戲給人看的人，像什麼？」他又說。語氣裏充滿不屑。「動物園籠子裏的猴子！人人都用好奇的、感興趣的眼光望住我們，我們不但無處隱藏，而且得拚命裝模作樣去討好人們。妳能了解一隻猴子的心？」
她絕不相信會敗在詩菱手上，那簡直是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那是她對手？何況，文傑並沒有承認喜歡詩菱，文傑就是那麼一個說話像放大炮的男孩子，能夠忍受的人才有勝利的機會，是嗎？
小詩菱樂得閤不了嘴，什麼樣的全新世界？她用全心的歡欣期待著，盼望著。認識文傑真是世界上最妙的事了，她的生活變得多采多姿起來。
「方詩菱！」他招呼。
詩菱得意嗎？打球她得意，其他的，她甚至不知道丁愛在吃乾醋呢！心胸坦蕩、單純也是種快樂，對嗎？
「一定不是他，」凌風也附和。「我看見的是一部黑色的七一年旅行車，什麼牌子倒沒研究！」
「當年的男孩子很多，為什麼妳偏偏嫁給妳的丈夫？」他孩子氣的反問。
「說對了，詩菱！」他自然的叫她名字。他心中高興，他們是英雄所見略同啊！
詩菱不再出聲。很明顯的，離開家的她和現在絕對不同，在外面她奔放，活潑，熱情，無拘無束，回來以後，她小心翼翼，似乎一下子長大好多。
「我以為不可以，」她垂下眼簾，立刻又掀開來。「祖母不許同學、朋友來看我，我以為我也不能去看寶寶！」
「我不在乎誰相信與否，」他有點冒火。「妳別煩我！」
「我就在你家巷口的電話亭！」她掛斷電話。
天下的男人，還有什麼比娶到之珮這樣知事明理，又體貼入微的女孩更幸福呢？
她終於投出了第一球，姿勢美妙得驚人，她從沒碰過保齡球？她真是個運動天才！球迅速的滾動到金瓶前，衝擊力那麼強，爆炸力也必然大，只聽得一陣山崩地裂似的巨響，十個瓶子全倒了！
之珮能諒解嗎？他毫無把握，他知道昨夜未歸可能帶給他的麻煩，可是他絕無選擇的餘地，即使比麻煩更嚴重千萬倍的後果，他仍然選擇工作，因為他十分明白，他所做的是份什麼工作，他更明白這工作的重要性！
文傑摸摸被吻過的臉頰，他心中好溫馨，好安適，好滿足。那不是世俗的情愛，而是友誼，是心意的交流，是感情的聯繫。他主動的吻過女孩子，也有女孩子主動的吻過他，那些和詩菱的不同，完全不同，詩菱的友誼和感情還有這吻，似乎超乎了世俗的慾念！
文傑和之珮之間，竟有好大的一段距離呢！昨夜的意外發現，使這距離突然間明顯起來。「嫂嫂——今天不畫畫？」他有些拘謹。
公共汽車停在他們的站上，他們一起跳下來。古屋就在不遠的前面，依然那麼昏暗古舊。
「嫂嫂，別——誤會，」凌風尷尬的。「我不是有心，我——我——啊！我想起了，柏大哥沒有開他那部MG！」
「丁愛！」詩菱展開個甜蜜、友善的微笑。
詩菱一抬頭，看見文傑和他肩頭的寶寶，歡欣在她嬌悄的臉上閃耀，她朝大門口飛奔而去，只一剎那，她已奔到他們面前。
「銀灰色的？」她想一想。「是不是又長又扁，像一枚子彈頭的那種？」
「怎麼回事？凌風，」文佳埋怨著。「神經兮兮的！」
「丁阿姨！」寶寶很有教養的招呼一聲，但很生疏。
凌風沉思一陣，雙眉一揚，一剎那間拋開了那些煩人的事，他拉著文佳站起來，環住了她的腰。
「等你！」她答得好坦白。
「因為那個野丫頭？」丁愛指指詩菱。
文傑真為這件事煩惱。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文敖？他猶豫的拿起電話又放下去，萬一之珮並沒有事，他不是小題大作了？
她呆怔一下，停下步子。
「明天早上我來見她，好嗎？」他摸摸頭。上次的經驗使他心有餘悸！
「是有那麼一絲怪！」他聳聳肩。
文傑回到客廳，詩菱和寶寶已分出勝負，這次詩菱竟不是寶寶的對手，她輸了。
詩菱慢慢的走回屋子——她出來時總是快步奔跑，這又不同，下意識裏，她喜歡離開，是嗎？她也不喜歡古屋？文傑雙手在牛仔褲上抹一抹，彎下腰開始清理那長得過份茂密的草。
「什麼——意思？」方老太翻翻眼睛。
「寶寶交給你，文傑，」之珮說：「我現在就走！」
「我沒這麼說過！」方老太凝視著他，好像要看穿他的心，他的肺。「年輕人，說實話，你是要來帶走小詩菱的？」
「巧嬸——」詩菱迎上去。
「我——可以嗎？去看他？帶他玩？」她熱切的望住他。
文傑心中的好奇又冒上來，方老太的樣子像在安慰自己，她怕別人提起她丈夫或關於她丈夫的事嗎？為什麼呢？她的神情、她的語氣實在太奇怪了，讓人無法不懷疑。
文傑在背後搖著頭笑。他不是帶一個孩子出來，是兩個，詩菱是百分之百的孩子！當然，他們可以說是三個孩子，文傑忘了把自己也算上！
「缺德的小傢伙！」文佳被逼笑了。「你去那裏？」
「巧嬸說現在！」詩菱堅持。
「怎麼了？柏文傑！」丁愛的臉掛不住，到底她是個女孩子，平日又驕傲慣了，被奉承慣了，怎麼禁得住文傑的呼喝？「誰在煩你？你別不識好人心！」
「你又帶她出去了！」她不再堅持要他坐。
「我教妳！」文傑攬住她的肩。「嗯，好嗎？」
文傑皺起眉心。
方老太的話真莫名其妙，誰想嚇她了？誰又想她離開這裏？她心裏在想些什麼？難道說，誰曾想嚇她而趕她走？
「喂！我是文傑！」他說。
他不時看錶又看牆上放射型的星形鐘，不時又皺皺眉頭，不安又疑惑。之珮去了一上午，到現在還不回來，她從來不會離家這麼久的，她不顧寶寶了嗎？
「好！」詩菱不以為憾，高高興興的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