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佳審視著她,從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上都知道她言不由衷,算了吧!別研究她,或許這個時候讓她單獨思索一陣是好事。
「哥哥今天沒去公司!」
「誰有鬼心思誰自己心裏明白,」凌風的拳頭捏得格格響,他不是沉不住,而是自卑感冒上來。「妳是臺大的,我是藝專的,我高攀不上!」
「我想休息!」之珮的聲音好勉強。
「妳在這裡住了十八年,妳見過小石碑嗎?」
文佳神色困窘,善良的她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從那麼高的樓梯跌下來——哎!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
「也好!」之珮拍拍文佳。「我把寶寶也帶去,免得他吵得妳分心!」
之珮沒回答。文佳看見診斷書上印著婦產科醫院,診斷結果只有一個字「POSITIVE」,她疑惑的抬起頭,什麼意思?婦產科PPOSITIVE是什麼意思?表示——表示——天!之珮又有了孩子,是嗎?
很大的字,很驚人的標題,唯恐天下不知似的寫著:
「哥哥的個性和我差不多嘛!」他說。
「程之良,是嫂嫂的堂哥!」文傑又說:「可是從來沒來過,最近才突然出現!」
「我是——昨天來的?」之珮再問。她已迅速的使自己平靜。何必對文佳流淚呢?文佳雖是妹妹,卻已挽不回文敖改變的感情。
「那種痛苦比支離破碎的感情,比整天整夜等,擔心,懷疑,妒嫉的情形,比委曲求全好得多,」之珮說:「我的個性不是委曲求全!」
「看妳,把我捧成什麼了,」之珮微微一笑。「吹好頭髮下樓吧!我們一起到東門市場去買菜和水果!」
模模糊糊的,她睡著了。這麼大的爭執後,想不到她竟睡得那麼沉,那麼熟,甚至連夢境都不來打擾她。等到睜開眼睛時,天色已暗,她竟幾乎睡了一天!
寶寶獨自在地毯上玩積木,很沉默,很斯文,寶寶是個幸福的孩子,最好他還能再有個弟弟或妹妹,那麼他就不會顯得這麼孤獨了。之珮願意再有一個孩子嗎?
「不需要誰說,我也能知道!」之珮完全絕望了,他已承認士林了,不是嗎?「柏文敖,我要離婚!」
「我不會為你的任何事生氣,因為你不配!」之珮含著淚說:「柏文敖,六年來我到今天才認清你的真面目!」
「妳見過?」文傑仍是嘲弄不止。
「是不是灰衣服的?閃得好快,眼光好冷?」文傑突然問,問得——好怪。
這了解在今天她也不敢肯定了,經過文敖的事,她對自己的了解不再有信心。只有一點她敢肯定,無論如何,在感情上,文傑絕不會像文敖那麼——卑鄙,文傑最大的特點就是「真」!
「我要走,我要離開,我不聽你解釋,」她掙扎,她哭叫,她完全崩潰了。「放開我,放我走,別抓住我——」
「渴死我了,阿英,請妳拿一瓶汽水給我!」
「文佳,怎麼了?」凌風定一定神,狠狠的咬咬呀。「那麼緊張做什麼?又不是第一次吻妳!」
「姑姑,」寶寶眨著一對無邪的圓眼睛。「昨天晚上我看見媽媽在哭!」
「凌風?」她意外驚喜之餘,立刻又為身上的浴袍而窘迫,再加上濕頭髮和大毛巾,她簡直手足無措了。「你不是說下午來?」
「為什麼這樣說?」文傑不懂。
文佳想起方老太是坐輪椅的,而巧嬸一年四季穿黑衣,巧嬸的面容她也清楚,剛才絕不是巧嬸,那——會是誰?是她眼花?
「沒——什麼事,」之珮的眼圈紅了,她忍住淚水。「小病,就會好!」
之珮走出去,並順便帶上房門。文佳放下吹風筒,無力的靠在椅子上。
原來從小被文傑依靠慣了的文佳並不堅強,她極怕失去凌風,她又沒法子牢牢的抓住他。所以她就一走了之,是嗎?原來她的感情那麼軟弱,她需要幫助!
「我的丈夫,要由第三者通知他來見我,這個太太是不是做得太窩囊,太多餘?」她說。文佳更不敢接口了,之珮說的難道不是實情?她替哥哥抱歉,她替文敖難過。
文傑咬著唇沉思一陣,這不是文佳由衷之言,絕不是!看她的神情,看她的眼光,她只是在逃避,是嗎?她可能和凌風有了爭執,但不會嚴重到絕裂,分手。她要出國只是為逃避報上那許多凌風的新聞,那許多緋色的謠言,逃避——失去凌風的威脅!
「在巷口方老太的園裏!」阿英說。轉身逃回廚房。
「之珮,妳做什麼?」文敖叫。他臉上沒有一絲遲歸的歉疚,這麼好的文敖也如此,天下還有好男人?
文佳嘆一口氣,點點頭,她想幫幫忙,但是,怎麼幫呢?文敖和之珮都不是孩子,他們的事——文佳只有祈禱!
文佳幾乎點下頭,她有同感,委曲求全的感情算什麼?這個時代已不再有這種事。愛就合,不愛就分,說起來太新潮,幾乎不能接受,想深一層,誰說沒有道理?何必硬拖著痛苦?可是她說不出,是不敢說,像文傑一樣!
之珮的淚水一下子停住,她睜大眼睛,張大口,文敖說什麼?離婚不足惜?他根本毫不在意這婚姻,這家庭,這感情,是嗎?哦!從頭到腳的冰冷罩住了她,她全身控制不住的劇烈震顫。
「之珮——」文敖當場呆在那兒,之珮說什麼?真面目?他簡直不懂,這話從何說起?
「怎麼?又吵了?」文傑看她一眼。二十一年來,他不曾叫過她一聲姐姐,可是他愛她,關心她,尊敬她。
這樣陪著之珮對文佳來說是件十分尷尬的事,之珮在一夜中的改變好大,她不再是那個溫柔,體貼,大方,充滿愛心的嫂嫂,她變得好偏激,好尖銳。當然不能怪之珮,感情的折磨力量那麼大!
「是嗎?」文佳知道事態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你怎麼不早說?」
文敖大驚,回身一抓,抓了一個空,之珮整個人翻翻滾滾的跌落樓下。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文佳,」之珮伸手握住文佳的,她倒反過來安慰文佳了,她真能如此堅強?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的喜歡妳和文傑,我們還是好朋友,妳甚至可以當我是姐姐!」
這兩個字一出,文敖和躲在門後的文佳都嚇傻了,怎麼那麼嚴重?即使她知道士林——又怎樣?這絕不是離婚的理由!可憐的文佳,她幾乎忍不住衝出來,之珮,之珮,別傻,也別任性,看在寶寶份上,看在那未出世的孩子份上,天!救救這個家庭!
「妳不上班?文佳!」之珮忽然想起來。
文佳輕輕嘆一口氣,好好的夫妻,怎麼弄成這樣呢?她永遠忘不了,當她把照片交給文敖時,文敖那種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情,難道哥哥一點也不內疚?雖是自己哥哥,她依然無法了解。男孩子,都是鐵石心腸吧!像凌風,從前天到今天,快四十八小時了,一點消息也沒有。
之珮搖搖頭,淚水減少了。她是心冷,文敖真是回公司?文敖真有事?她跌成這樣,文敖忍心不陪伴?今天的文敖和六年前相差多遠?六年前他是刻苦奮鬥的窮留學生,今天的他,名成利就——男人是不能名成利就的,是嗎?
「是的!」凌風傲然的挺挺胸,臉上有十分滿足的影子。「總算出了口氣,幹戲劇這行三年多,總算沒白混!」
「我——頭痛!」之珮頭也不回,繼續快步上樓。「我想休息,吃晚飯時別等我!」
五分鐘後,全身是灰,臉上也沾著泥的文傑隨阿英回來,汗水已濕透了他的運動衫,一進門,他也不理身上多髒,往沙發上一倒,大叫大嚷。
「是哭!」寶寶鼓起小嘴辯著。「我看見眼淚!」
詩菱點點頭。
男孩子!除了他們自己,誰也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
文佳皺眉沉思,文傑也見過,怎麼沒聽他提起呢?之珮帶一個朋友來,怎麼誰都不知道,好神祕似的。
推開了呆怔的文敖——打出那一巴掌後,他立刻後悔而呆怔了,他了解之珮的脾氣,即使是善意的一巴掌,她也絕不會原諒,她會認為是侮辱!她越過文敖,向樓梯走下去,才走一步,一陣巨大的昏眩,夾著胃裏無法抑止的翻騰,她搖一搖,眼睛發黑,再也無法支持的倒下去。樓上的文佳尖銳而恐懼的大叫:
「下流?」凌風叫起來,臉色也變得難看了。「吻吻妳脖子算下流?妳可以問問全世界的人,下流?虧妳說得出!」
「怪事?」文佳搖搖頭。文傑幻想太多,他不會以為方老太的古屋會鬧鬼吧!
「是的!」文佳透一口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輕鬆了。「趕得及就夏天走,否則明春走!」
文傑——該是唯一可以幫助她的人吧!
「我不回去,放我走,放我走,」她瘋狂的哭喊,瘋狂的掙扎。「我什麼都不聽,我要走,我要走——」
文佳放開之珮的手。之珮越表現得平靜越令她擔心,她寧願之珮大哭大鬧一場。那麼,怎樣大的事也可解決,可惜之珮高傲倔強,即使再痛苦,她也吞下肚子裏,之珮會怎麼樣呢?
「文傑,詩菱!」她脫口招呼。
「等我,我們一起走1」文傑向大門奔去。「小詩菱,晚上我來,看看可能捉到鬼?」
「你的確是高攀不上!」文佳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麼。「你只配那些打著明星幌子去勾引男人的女人!」
「嫂嫂——」文佳暗暗吃驚,之珮不會纘牛角尖吧?
她對愛情是十分嚴格的,她認為愛就愛了,沒有反悔,沒有遺憾,即使是錯也要愛到底——她愛凌風是錯嗎?天!愛情也會有錯?
「不,嫂嫂!」文佳吸吸鼻子,收拾了淚水,「妳永遠是嫂嫂,妳不是姐姐!」
「下了決心,後悔也沒用!」文佳說。她自己明白,她沒有說真話,她放不下七年的感情!
文佳當場呆住,沒有來公司?怎麼回事?她清清楚楚記得文敖早晨對她說,公司事忙,不能去醫院陪之珮!文敖當時好嚴肅,好認真,也好抱歉,那神情,那話——都是假的?文敖到底是怎樣的人?這些年來她竟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哥哥,連一絲都不了解,多可怕的一件事?
雖是無意識的動作,她竟也走到家了。在巷口,她看到方老太的古屋,一種莫名其妙的涼意使她清醒——為什麼方老太的古屋能使她感到涼?感到清醒?她說不出,但這種涼意是真真實實的。古屋似乎有不少的改變,園中的雜草、廢物全清除了,牆角的籬笆也直立得整整齊齊,雖然古屋還是那麼陳舊,那麼灰黯,但陳舊、灰黯中卻透出一股新的氣息。
「他知道我在醫院,隨時可以來!」之珮眉宇間又露出了薄怨,她只是隱藏了感情,不是真堅強吧!和-圖-書
「好消息?加片酬?」文佳鎮定一下,既然已被他看到了這副模樣,索性就大方點。
「但是——大家都會痛苦!」文佳說。
她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很厲害,她的神色一定可怕得離譜,當文傑洗完澡從樓上下來時,看著她,不禁嚇了一大跳!
「回來,文傑!」文佳整個人跳起來,她知道文傑去那裡。「你不能去,你別為我做什麼,你會弄糟一切!」
「我現在就吹!」文佳努力裝出一個笑容,從梳粧台的鏡子裏,她發覺自己笑得糟透了,比哭還難看。
天已全黑,文敖還沒回來。星期天,說去公司卻又不在辦公室,他到那裏去了?他那麼嚴肅老實的男孩子,真的有了另一個女人?
她迅速的跳下床,赤著腳走向房門。她聽見似乎有人提著重物在房間外經過。說來奇怪,整幢房子滿鋪地毯,就算真有人走過也不會有聲音,可是她聽見了,的的確確聽見了!心電感應?第六感?
「別傻,妳不以為只是宣傳稿?」文傑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電影圈的消息,信不得,認真不得!
「文佳!」他忍不住走到她的背後,在她裸|露的脖子上重重吻一下。「妳真美!」
但是凌風不了解她的苦心,她的犧牲,是嗎?她要求絕對專一的感情,在精神領域裏,要牢不可破的結為一體,凌風辦不到,他隨便慣了,他總是拈花惹草。令人難堪的是報紙上,還那麼一本正經的報導,凌風還引以為傲。她不明白,一個人連私生活都被公開,做人還有什麼興趣?
「我有好消息!」凌風進來,並關上門。「我等不到下午,我一定要立刻告訴妳!」
「不可能!」文傑叫著。
「不必找藉口,你想找什麼肉彈,性感皇后之類的儘管去,不必給我帽子戴,」文佳氣得渾身發抖,凌風,不能溫柔一點,低一次頭?「誰不知道你的鬼心思!」
「如果我決心不忍下去,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文佳抬起頭,這麼一剎那間,她已使自己冷靜。
之珮眼光閃一閃,她想向文佳表示,可是她沒出聲,她的倔強和自尊心使她閉口。
「讓我陪妳,好嗎?」文佳好懇切的。
「媽媽陪我睡,我閉上眼睛好久,媽媽以為我睡著了,媽媽在哭!」寶寶說得天真,小臉兒上一副擔心的樣子。
「之珮,不許再說下去!」他用力捉住了她的雙手。「回房去,所有的事——我解釋!」
「別叫我,一個像你這樣的丈夫,我覺得羞恥!」她小聲叫。顯然顧忌著文佳、文傑。「一個高級知識份子,會做出那樣邪惡、下流的事,你還是人嗎?」
「老羞成怒了嗎?」文佳不肯示弱。如果凌風這時軟言相求兩句,什麼事都沒有,偏偏凌風吃軟不吃硬,而且,他始終覺得文佳內心看不起他。「即使你當了主角,當了影帝,你這麼對我,我還是要說——下流!」
「什麼?」文佳吃了一驚。
她眨眨眼,終於看清了面前的人。該是文敖的,他是丈夫,他該守在受傷妻子的身邊,但,怎麼會是文佳呢?文佳守著她,文佳的神色又是同情,又是悲傷,又是沉重,她努力振作一下,無論什麼嚴重結果,她不能被文佳看出軟弱,她收斂了眼中已湧出的淚水。
「我上樓看嫂嫂,你打電話找哥哥!」
文佳無心緒的翻開報紙,一份一份,一版一版的看下去。那真是一目十行的走馬看花,翻到一份娛樂新聞時,她停下來,她看見凌風兩個字。
「我——通知他!」文佳說。
「沒有可能!」之珮肯定的打斷她話。「在感情上我很專一,我要得全部,否則我寧願不要!」
「擔心什麼?文佳,我準成!」他不在乎的。
「祖母說有個小石碑!」詩菱說。
完整,文佳心中機伶伶的抖一下,真會——失去完整?上帝,慈悲些吧!
在這方面,她是個保守的女孩子,她不曾接受過凌風的過度熱情,今天這樣——她受不了,她怕把不穩自己,她愛凌風,而凌風似乎——在挑逗。凌風以前是個外表風流,內在保守的男孩子,他變了,是嗎?是跟那些壞女人,女明星學的?
「媽媽沒有哭!」寶寶開心的笑了。拿起沙發上的積木盒,獨自在地毯上玩起來。
文佳考慮一下,看看寶寶,把聲音壓到最低。
「我不會說,那種不體面的字,永不可能從程之珮的口裏說出來,」文靜、溫柔的之珮崩溃了,她變得有些歇斯底里,她受的刺|激太大。「柏文敖,你若是男子漢,你就承認你所做的,別當家裏每一個都是死人!」
「宏恩!」文佳說:「我已經叫阿英用高麗參燉雞,等一會兒送來,妳需要補一補,還需要多休息!」
「不需要戀愛,這是我的想法!」文傑笑一笑。「我若愛一個女孩子,我不會像哥哥,不會像凌風,我對她就像對自己,想想看,誰能對自己變心?」
她聽見樓下大門砰的一聲彈回來,她神經質的跳起來,走了。是嗎?凌風走了?
「柏文佳,妳說話小心些,難道妳就——清高了?」凌風的火已完全冒上來,文佳罵了所有的演員。
女孩子的生命若是一朵花,那麼,沒有名聲和事業,花兒也能生存,若無愛情,文佳知道,枯萎的花朵,也散發不出什麼馨香!
「真的沒事!」文佳不自然的合上報紙。
文傑抱著寶寶在沙發上沉思,一見文佳,立刻問:
電影明星,只不過是一個美麗外衣的好聽名字,也許他能賺到比普通人多許多的金錢,可是金錢算不得一回事,更買不回自尊心。不是嗎?說得不好聽,說得現實,說得殘酷一點,就像凌風自比的,是個做戲討人喜歡的猴子,凌風並不是沒有上進心,並非不想力爭上游,所以一提起他的職業,他敏感得厲害!別人還無所謂,文佳,他所深愛的女孩子,他受不了!
「哥哥在醫院嗎?」文傑再問。
文佳心中一酸,擁緊寶寶。她有什麼預感嗎?
「媽媽不舒服,住在醫院裡,很快會回來!」文傑幫著文佳回答。「小叔叔帶你去游泳!」
「公司裏一定有人,問他看見哥哥沒有!」文佳說。她竭力想揮去所有煩惱,卻有一股奇異的不安往上冒。
「可能沒立標誌,埋在地下的衣冠,你們怎能找到?」文佳使自己也加入這件事。
拉開一絲門縫,她大吃一驚,之珮提著兩隻箱子,正吃力的往樓梯口走。之珮要去那裏?離開嗎?天!她不顧這個家,不顧文敖,不顧寶寶了?何況,她又有了身孕!
文傑呆了半晌,慢慢走回來。
「我不去游水,我等爸爸!」寶寶輕輕的,但好懂事的說:「等爸爸帶我去看媽媽!」
凌風用雙手擁住她的肩,有些貪婪,有些忘我的不停吻她髮根,吻她脖子,吻她裸|露在浴袍外的背。或許是凌風的特別熱情,或許是那濕頭髮,她機伶伶的顫了一下,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她突然間用力掙開他的手,整個人跳起來逃得遠遠的。
文佳皺皺眉,她不能在這兒再站下去,這些孩子話,她怎能相信?她還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正經事,文敖的,之珮的,凌風的。
「你跟誰學得這麼壞?」她握住浴袍的領口不肯過來。
之珮不在書房,寶寶不在客應,連阿英都不在廚房。他們去了那裏?為什麼悄悄地都溜走了?單獨留下文佳一人,他們遺棄了她嗎?是的,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她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她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本該快樂的一天怎麼會弄成這樣子?今天每一個人都不對勁嗎?
文傑呢?他的口緊,始終沒把程之良來的事說出來,他不知道之珮告訴文敖和文佳沒有,無論如何,他明白這件事絕不能從他的口裏傳出去。何況,他覺得自己該百分之百信任之珮!
「我能想像,你愛上的女孩子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文佳由衷的說。
「我相信不會!」文佳又煩惱了。「哥哥這一陣子不總是好遲回來嗎?又不在辦公室!」
「大人不會哭?」寶寶反問。
「阿英,你們都到那裏去了?」文佳透了一口氣,放鬆了拳頭。
「柏主任今天沒有來公司!」那男人說。
「她只有一條路走。」文傑含有深意的。打開大門,他們一起走進去。「也是唯一的辦法。」
她在籬笆縫中張望一陣,正預備離開,看見文傑赤著上身,牛仔褲上全是泥的從後園鑽出來,滿是汗水的臉上有一抹狐疑之色,詩菱跟在他後面。
「我陪妳!」文佳笑一笑。她突然覺得,她和之珮有些相像,同病相憐,是嗎?
文佳無言的點點頭。目前她不能肯定這話的價值,但自之珮口中說出來,她信了百分之九十!之珮親身經歷過,嘗過這種滋味,是吧!
文佳想一想,她覺得該說幾句話。
「這是遲早的事,」文佳看著鞋尖。「誰能忍受他那種生活,那種態度,那種行為?」
「醫生通知了他!」文佳不敢看之珮。
「哥哥怎麼能這樣做呢?」文佳困難的。「嫂嫂那麼好,寶寶那麼乖,我——想不到!」
「對了,好像姑姑,小叔叔,還有爸爸,都不會哭,對嗎?」文佳解釋。心中卻十分不安,之珮為什麼哭?
「我不管什麼時代,什麼潮流,我要正正經經,乾乾淨淨,」文佳壓低了聲音,怕別人聽到。剛才她也過份敏感了些,凌風——並不太過啊!她拿不下面子。「你那樣子——下流!」
他雖是這麼想,可也不敢說出來。文敖終究是大哥,他又喜歡之珮這嫂嫂,他只覺得好遺憾!
「別找他,他不在辦公室!」之珮說。
她吃得毫無心緒,文傑也比平日沉默多了,發生的問題是大家眼目所能看見,怎能不擔心?
「那些照片——我交給哥哥了!」文佳說。
「也許——我眼花!」文佳搖搖頭。「我知道不可能有人的,是吧!詩菱?」
不安的沉凝空氣一直彌漫在整個屋子裏,窗外的暮色,靜悄悄地從窗戶中湧進來。文傑長長透一口氣,他受不了這悶死人的氣氛,他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沒事,我只想安靜一下,謝謝妳,文佳!」之珮說。
柏家依然像往日一般寧靜,是之珮的容忍與沉默維持了這難得的寧靜。
怎樣的照片呢?文佳的心都扭起了。第一張,文敖的汽車停在一幢屋子外面,他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並肩從屋裏出來。第二張,文敖在駕車,女孩子坐在他旁邊,笑得好開心。第三張,文敖伴著那女孩子走進另一所屋子——是大廈公寓似的。第四張,是女和圖書孩子的特寫鏡頭,很漂亮,很洒脫,很聰穎,很大方,很有氣質的一個女孩子,一眼望去能知道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她正在笑,笑得——似乎含情默默,站在她對面的,是文敖的背影。文佳吸一口氣,抬起頭,遇到文傑複雜的、難堪和不置信的眸子。是文敖錯,難怪之珮要生那麼大的氣!
一剎那間,空氣凝固起來,吵得莫名其妙的兩人都同時住口,凌風的臉色鐵青,文佳這一句話,這一句「你的確是高攀不上」真正刺傷了他,那些卑感,化成一股強烈的憤怒,痛恨,他有個感覺,這些年來,文佳騙了他!
「文傑?他在那裏?」文佳問。
「我又沒有病,外傷好了,我就出院,」之珮看看手臂上的青痕,身上一定也不少吧!「這是那家醫院?」
「文佳,我不喜歡哭哭啼啼的場面。我們都是理智的人,我受的教育,我的家庭,我的背景都不容許我走錯,我能分別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相信我,我所決定的一定不會錯!」之珮說。
「前幾天——我也看見,」停一停,又說:「就是哥哥三十六小時才回來的那天深夜,在書房裡,第二天程之良就來了!」
「慢點下決心吧!」文傑拍拍她。走到寶寶旁邊坐下,電視裏映出來的是熱鬧的卡通片。
「哥哥——」文佳高興的叫。若文敖在,表示這事或許還有挽回的可能!
「永遠不會再誤會了!」之珮的淚水一串串的落下來。「柏文敖,從今天起沒有人再管你,你可以永遠別回來,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歡的事,不必再偷偷摸摸,不必再欺騙、說謊,我——永遠不再見你!」
「寶寶!」文佳衝上前抱住他,她心軟,忍不住熱淚盈眶,孩子是無辜的啊!
「姑姑陪你等!」文佳坐下。
「凌風呢?我看見他鐵青著臉衝出去,叫他也不應,」之珮審視文佳。「妳的頭髮怎麼不吹乾?要生病的!」
「柏文佳,收回妳的髒話!」凌風叫著,他脹紅了臉,說男主角,說影帝刺|激了他,他忍不住了。文佳在諷刺他,不是嗎?明知他今天起才當上男主角,明知他可能永遠不是影帝,明明是諷刺。
「哎!」之珮突然清醒。「我不該對妳說這些,是嗎?有一句話要勸妳,選擇一個愛妳的丈夫,若妳愛他勝過他愛妳,妳會痛苦!」
她並不想死,更捨不得文敖、寶寶和那個溫暖的家。她只是心中氣憤,她用全部心靈去愛,去信任,去依靠的文敖,竟和另一個女孩子——她有一種毀滅的痛苦,她有一份不能置信的驚懼,懷疑的事情變成真實,她的世界在程之良把照片遞給她的一剎那間粉碎。
「之珮!」文敖用力捉住她的肩,他的眼光又嚴肅,又真誠——是真?是假?他做過那樣的事,有證有據,她親眼目睹!「別拿婚姻的事開玩笑,告訴我,妳誤會了什麼?妳說,妳說!」
「別逼我讀化學,」文傑扮個鬼臉。他這種人,就是扮鬼臉也是頑皮得漂亮。「否則學校的實驗室準會爆炸!」
他就這麼走了,他不會再來,文佳十分明白,外表看來他很隨和,內心卻十分剛硬。就算痛苦、悔恨溶蝕了他的心,他也絕不會再來!
一直表現得很自在的寶寶,吃了兩口,突然說:「爸爸是不是永遠不回來吃飯?」
「誰?妳看見誰?」文傑有點緊張的追問。
「別用離婚來威脅我,」文敖嚴肅極了。「我不相信妳會是個無理取鬧的潑婦,如果妳連我的工作都不能諒解,離婚——不足惜!」
文佳想著文傑簡單的話,很感動,很神往。人真是不能憑外表來判斷,看外表,文傑該是毫不在乎,絕不認真的新潮人物,是嗎?
「不去了,他還有事!」文佳幾乎不明白怎麼對之珮說出這麼虛偽的話。「嫂嫂,畫完了嗎?」
「我相信嫂嫂也會知道!」文傑說。
「公平點,我騙了妳什麼?」文敖也叫起來,他激動,之佩也這樣蠻不講理?「我做了什麼對不住妳的事?我對妳還不夠好?我勸妳別太貪心,心平靜氣的想一想——」
說實話,為了凌風,她犧牲不少。在中學時她就有一個願望,她要做一個成功的經濟專家,她要去美國深造。考上臺大,滿以為願望已達到一半,可是凌風卻讀了影劇科,她暗暗擔心,明星也可以深造?去學戲劇?她知道有些人可以,有些人行,凌風不是屬於後者。尤其開始拍戲以來,他所熱中的是怎麼紅起來,他從不想在充實自己的方面下手,而那種所謂的「明星」生活,也使他更懶散了。臺大畢業時,文佳申請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許可,哥大的經濟系十分出名,若無凌風,她早已去了。可是,考慮再三之後,她甚至沒向凌風提過這件事,為了怕傷他自尊。文佳是個重感情的女孩——雖然她也理智,就是在理智的衡量下,她選擇了愛情!
她從床上坐起來,突然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寂靜,她似乎在一個渺無人煙的地帶。她打開房門,不會沒有人吧?之珮或阿英總會在的,還有寶寶、文傑——她從樓梯奔下去,心中浮起一層莫名其妙的恐懼!
失神、混亂中,她自然想不到這爭執是遲早的,導火線早在五年前她考上臺大時埋下。凌風的強烈自卑,絕不是她忍一忍所能解決的,就算結了婚,就算有了孩子,凌風仍然自卑,不是嗎?他始終認為文佳什麼都比他強,而一個男孩子,怎能忍受一個處處比他強的女孩?
「不許胡說,媽媽不是哭,是眼睛痛!」文佳說。
「沒——有,」文佳怔一怔神,把喉頭的苦汁硬生生的嚥下去。「沒有什麼事!」
「又說古屋!」詩菱孩子氣的哪起小嘴。「再變下去,總有一天在你嘴裡變成鬼屋!」
她不會流淚,她是屬於理智型的。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呢?她呆呆的想。該是她不好,他們的感情已該論婚嫁了,讓他吻一吻又——怎樣?不,不,忍不住用手掩住脖子,不能這麼做,她怕控制不了自己!
「嫂嫂!」文佳心頭大震,早晨還好好的之珮怎麼了?「妳不舒服嗎?」
「是嗎?」文傑疑惑的。兩年前她放棄了出國的機會,她放棄了哥倫比亞大學的入學許可,兩年後的今日,除非是凌風變心,她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可是,從她蒼白的臉上,看不出她內心的真正意圖。
她在樓下浴室洗頭。她總喜歡自己洗頭,吹頭髮,她又不做什麼稀奇古怪的花樣,去理髮店是受罪。她一邊唱歌一邊洗,好輕鬆,好自得其樂!
「沒有,擔心你們鬧孩子氣!」之珮含蓄的。「文佳,有的時候可忍的就忍一下,別把事情弄僵了!」
「片酬算什麼?」凌風今天豪氣十足。「簽了新合同,以後拍戲我做男主角!」
「是衣冠,不是屍體!」文傑天真的。
阿英去買菜,作畫的之珮一定不會去開門,寶寶太小,萬一放個賊進來,真會嚇死人。文佳匆匆將大毛巾包住濕濕的頭髮,趕出去應門。
「妳真好,嫂嫂!」文佳真心的笑起來。「哥哥能娶到妳,不單是他的幸福,我們都沾光!」
文佳點點頭。她心中難過,之珮一下子彷彿離她好遠了,昨天她們還那麼親密,她渴望這親密重回她們之間,只是——誰知道呢?誰又能預料明天的事呢?
「之珮——」文敖心膽俱裂,迅速奔下去。
清晨,文佳被一種奇異的聲音驚醒。
聰明的文傑立刻發現了這個動作,那麼迅速的搶過報紙,一頁一頁的翻下去,翻到凌風那頁,他停下來,他仔細的把每一個字都看完。
之珮又搖搖頭,什麼都不說。這是什麼意思?之珮的神情實在太令人捉摸不透,莫非她去找過文敖?她不是說去醫院嗎?
「阿英,」文佳叫住她。「去把文傑叫回來,我有事!」
她跌了下樓?她突然間嚇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普通人倒也不算嚴重,她,她那未成形的孩子,天!會受到損害嗎?會——會——她移動一下,全身都痛,骨頭好像散開了一般,小腹處酸酸的,似乎——感覺到有月經棉之類的東西在身上,哦!若是真的,這未免太殘忍!
阿英立刻從冰箱裡拿一瓶給他,他咕嚕咕瞻一口氣就喝完了。
之珮不出聲,那麼冷,那麼沉的望住他,足足過了半分鐘,她揚一揚頭,提著箱子欲繼續下樓。
「之珮,妳得有個理由!」文敖攔阻她。他顯得那麼驚奇,那麼意外,那麼無法置信。「大清早妳去那裏?」
「也好!」文佳站起來。「我下午來!」
文佳望著寶寶,沒有孩子不關心媽媽的,這是天性,是嗎?她把寶寶摟在懷裏,柔聲說:
上班時間,文敖說公司事忙,他該在公司的。電話響了很久,文佳幾乎灰心要放棄了,才有人接電話。
「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文佳顯然想掩飾心中感情。「我和他並不適合!」
她茫然的,無意識的在烈陽下沿著馬路往前走,心中空洞洞若有所失。文敖在她心目中是最好的哥哥,是最優秀的學者,是中國這一代年輕人的代表,她幾乎把他當偶像般崇拜。但哥哥——畢竟是個卑鄙的感情玩弄者,是個無恥的說謊者,這一切比凌風對她的打擊更大,一旦失去精神上的依靠,她不知道該怎麼平衡自己。
「或許是光線的折射,或許是幻覺,」詩菱振振有詞。「要不然就是祖母和靈魂在交會!」
「誰是小阿姨?」文佳看文傑。
文佳呆了好半天,好好的歡愉場面變成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殘局,她簡直做夢也想不到。怎麼會突然一發不可收拾呢?她並不想這樣,更不想傷害凌風,真的,這些日子來她不是一直在忍嗎?今天——怎麼回事?
詩菱和文傑一起回頭,卻什麼也看不見。
「文——敖呢?」之珮任淚水流出來,放棄掙扎是件很舒服的事。她的自尊心太強了嗎?她不知道!
「姑姑,我看見小叔叔!」寶寶突然說。這孩子真漂亮,繼承了父母的優點,小臉兒紅撲撲的。
「真——想不到!」文佳說。聲音乾澀,她是指想不到文敖有外遇。
文傑上樓,文佳把寶寶安置在玩具堆中,他真是個聽話的乖孩子,似乎知道大人的心情不好,也不打擾的獨自玩起來,一心一意的等爸爸帶他去看媽媽。
「也許妳對,嫂嫂!」文佳說得很困難。「不過,至少妳要和哥哥見面,徹底談一次!」
從昏昏沉沉中醒來,之珮以為到了另一世界。四周的一切虛虛幻幻的,連視線都那麼模糊,只覺有人在眼前晃,卻什麼也看不清楚。難道另一世和圖書界的景象如此?她心中暗暗吃驚。
「我們倆都看見,證明不是眼花,對嗎?」文傑不理會她的埋怨。
「我以為——真愛該是精神、靈魂融為一體,他就是妳,妳就是他,對自己牽就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文傑再說。這稚氣的大孩子,竟懂這許多感情的事?
之珮沒出聲,過了一陣,房門開了。她看看之珮,幾乎為她突來的病容所嚇,她真病了?
「誰打來的電話?哥哥?」文佳懷疑的問。
「昨天哥哥送妳來,公司裏有事——他回去了,」文佳說得好困難,好歉然,文敖是她的哥哥啊!「我相信等一會兒——他會來!」雖這樣說,卻毫無把握。
「士——林?」文敖全身大震,她——怎麼知道士林?這是極高度機密,他甚至不開自己的車去,她怎麼知道?「誰說——士林?」
文佳暗暗欽佩之珮的涵養——她以為是涵養。她在想,如果換了自己會怎麼做?任憑丈夫在外面混,不回家也不解釋?她可沒這麼大的度量。
「我先回去了!早點回來吃午飯,文傑!」她說。
文佳在屋子裏找了一圈,不見文傑的影子,這傢伙又跑出去了,真野得厲害。照理說,化學系的功課不會輕,淡江的程度也不低,他這麼放心的大玩特玩?還有一年就畢業,唉!文傑什麼都好,就是不肯用腦子去思想,今天晚上得跟他談談才行!男孩子,怎能不重視前途?
濕濕的頭髮還貼在頭上,在冷氣裏十分不舒服,她已經感覺到頭痛,一種要撕裂般的疼痛。她用雙手扶著頭,慢慢的在沙發上坐下來。
「剛才不是說要出去的?」之珮不放心。她並不想打探什麼,她只是在盡一個嫂嫂的責任。
之珮突然笑起來,很自嘲的。
「妳想過嗎?文佳!那樣一個父親,也足以造成寶寶的心靈損傷!」之珮冷靜的說。
「寶寶,去開電視!」他故作爽朗的大聲說:「文佳,風流小生今晚來嗎?」
文佳正對著古屋長窗,一晃眼,她彷彿看見窗裡灰影一閃,一股冷電般的光芒射出來,只那麼一剎那,影子閃得快得出奇的消失。
文敖還是遲歸,甚至於通宵不回,他幾乎沒有做任何具體的解釋,工作忙,就是這三個字。之珮不追問,擔心、緊張的神態也比以往淡多了,她似乎胸有成竹!
文敖會永遠這麼下去?她覺得,是該她提出勸告的時候了!
他恨恨的、冷冷的看了文佳一眼,掉頭大步而去。他走得又急又快又堅決,誰都看得出來,他不會再回頭了!
文傑是在安慰她嗎?這個天塌下來都不管的男孩子,似乎在這場變故中突然成熟了。
「哎——」文佳呆一下,這麼說,表示凌風出頭了?「領銜主演的男主角?」
「恭喜你,凌風!」文佳叫起來。凌風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不是嗎?「你終於成功了!」
「是啊!妳明白的!」文敖微微一笑。「妳不是為這件事生氣吧!」
「祖母這麼說,可是整個園子整理出來,卻找不到墳!」詩菱的圓眼睛又深又黑。
「妳已經忍了七年!」文傑含有深意的。
「我已見過一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就站在妳那位置,」文傑說:「詩菱卻說古屋裡沒有這樣的人!」
「是怪事!」漂亮得發光的小詩菱認真又嚴肅的說:「我們找不到祖父的墳!」
「妳祖父葬在園子裏?」文佳以為聽錯了。
「自由?什麼意思?妳在開玩笑?」文敖似乎好著急。「昨天晚上我不能回來,因為——」
「很正派,很精明,和嫂嫂有點像!」文傑聳聳肩。「我只看了兩眼,不很清楚!」
「什麼髒話?要我收回,你得先承認剛才的動作下流,」文佳的眼睛瞪得好大。「你別想把我當成你們那些勾三搭四,玩弄愛情,出賣色相的女明星!」
文佳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她幾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她也不敢想像如果凌風真是一去不回又如何?她掩著臉,努力使自己冷靜,更冷靜,她希望能找出一個不傷自尊心的解決辦法。
文佳臉色有些變,文傑無意中勾起了她的心事,她的煩惱,她的痛苦。今天真不是一個好日子,為什麼有這許多不如意的事聚在一起?
文佳牽動一下嘴角,笑得有些幽怨。她知道文傑想使她開朗些,愉快些,可是各人有各人的煩惱,豈是第三者所能了解,所能幫忙的?「文傑,我為你是我弟弟而驕傲!」她說。
文佳難堪了,之珮是在諷刺嗎?文敖無論如何是她哥哥,她脫不了關係,這事明明是文敖錯,她不能偏袒文敖,她能感受到之珮的感情,因為她們都是女孩子!
「之珮,妳罵得莫名其妙,到底為什麼啊!」文敖臉都脹紅了。之珮罵得那麼重,好像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妳明知我是工作忙,難道妳——誤會了什麼?」
三個人坐在餐桌上——雖然以往的日子裏,常常也是這種情形,但從來沒有今天這麼異樣。文敖不歸,之珮不食,這個家——似乎失去了完整!
之珮已說過不吃晚餐,這麼遲了,文敖必定不回來,餓著肚子也是白等,不是嗎?
「什麼糟?使妳自尊心受傷?」文傑站在門邊。
文傑一點也不意外,他揉揉鼻子,很困難的說:
文敖呆住了,他的的確確是在工作,只是——他不能說出那份工作的性質,就算那整間亞洲公司——哎!怎麼說?沒有他真要關門啊!他宣過誓,他即使對太太也不能說,何況,說出來對她不利,會有一些人整天就監視住她了,但——但怎麼解釋呢?
「荒謬!」文佳不得不笑,這樣的弟弟那能不笑!「問問你,嫂嫂姓程的朋友是誰?」
文佳坐在梳粧台前,迅速的拿開頭上的大毛巾,對於化粧,髮型,她一向以自然為主,她只想快快的吹乾它,好換了衣服隨凌風出去。
「不是大少爺!」阿英搖搖頭。「好像是上次來的那位程先生!」
「什麼話?」文傑跳起來。「妳沒告訴我!」
「我——沒事!」文佳急忙振作自己,這種事絕不能讓之珮知道。「我沒事!」
客廳裡,寶寶孤零零,可憐兮兮的坐在沙發上,瞪著兩隻黑眼珠發呆。大盒小盒的玩具整整齊齊的放在那兒,小小年紀的他也懂得家中發生的事嗎?
文敖奔上樓,夫妻倆在樓梯上相遇,他看見之珮的模樣,吃了一驚。
「妳知道那不是誤會,」之珮無奈的搖搖頭。「我們都不是孩子,寶寶已經五歲,昨天的爭執——實在幼稚,我相信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之珮房門關閉,不聞一絲聲音。文佳小心翼翼敲了門,柔聲說:
文佳不響,她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之珮看來很好啊!就算文敖遲歸,也不算太嚴重啊!
之珮沉默了。她何嘗不知道這道理?五歲的孩子似懂非懂,父母之間任何變故足以造成他最大的傷害,可能成為他一生心靈的陰影。可是——她不能就這麼放過文敖,不是嗎?天下還有什麼比不忠的丈夫更可恨?文敖傷了她的感情,毀了她的世界,她怎能再委曲求全的接受那份破碎、分割的感情?她不是那種人!她寧可在其他方面補償寶寶的損傷!
文佳奔過去抱起寶寶,很快的交給文傑,她朝樓上望望,猶豫一下,說:
「別騙我,文佳!」文傑漂亮的臉兒好嚴肅,好認真。「我不再是孩子,我能為你們分擔一切,告訴我!」
文佳停在門縫沒有動。文敖回來了,勸阻之珮的該是他,他惹起這一切事情,他該負責。
「用不著,」之珮很感謝文佳的周到,可是文佳補不回她在文敖那兒受的傷害,尤其那失去的孩子!「文敖——不知道小產的事吧?」
「說得好,文佳!」文傑跳起來。「柏家子女沒有婆婆媽媽的,即使失敗也拿得起放得下,焉知成功不在等著我們呢?」
「原來——你真是這麼一個人,」她咬緊牙根,用手指住他。「你騙了我六年,柏文敖,你禽獸不如!」
之珮一震,果然止住狂亂的哭喊,她定定的凝視著文敖,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使她受傷,文敖打她?她看著那張漂亮的,深沉的,疲乏的,有些受傷的臉,這是她深愛著的丈夫?或是她恨著的那個卑鄙的遲歸者?
「文佳!」之珮靜靜的走進來,看見文佳蒼白的臉,失神的模樣,她大吃一驚。「什麼事?妳怎麼了?」
「正是做苦工!」文傑用運動衫擦臉上的汗。「我幫詩菱整理園子,差不多完工了!」
「總之是成功!」文佳笑靨如花。她喜歡看凌風這種神情,凌風往日酸溜溜的頹喪模樣,總令她不舒服!
天!才七點鐘,發生了怎樣的事啊!
文佳從房裏走出來,她看見隔壁房門口的文傑,還有小小的寶寶,他們都呆怔而驚愕,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地震嗎?他們該怎麼幫忙?怎麼勸阻?
「壞?」凌風故意裝出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他心中也在為剛才的失態而後悔,他和文佳向來都是互相尊重的,剛才什麼鬼迷了心,怎麼想到性感的?「文佳,妳也未免太落伍了,現在什麼時代了?妳不怕被人笑話?」
姐弟倆都沉默下來,不用說,他們互相都明白,他們在想同一件事。凌風在士林見到那女人——真有可能?
「不敢!」文傑孩子氣的。「我怕弄成誤會!」
「我——想給幾個去美國的同學寫信,」文佳說得有點困難。「妳帶阿英去,我看家,好嗎?」
他看見之珮嘴角有血,已完全昏迷在地上,散開的皮包裏有一些照片,他無暇細看,抱著之珮衝出去,半分鐘,聽見跑車怒吼而去。
「這件事我們別多嘴,」他說。這大孩子,他已學會用腦筋了?「免得更遺憾!我相信哥哥能解決!」
「你在做苦工嗎?看你那一身!」文佳埋怨的。
「不是宣傳稿!」文佳眼中突然射出好凌厲,好堅決的光芒,配著那蒼白,她的神情好特別。「前天——我們已經鬧翻了!」
文佳輕輕走進去,並帶上房門。立刻,她嗅到一陣藥水、藥丸味,床頭櫃上還有一張診斷書之類的紙張。
文佳幾乎目睹一切的發生,她竟來不及挽救,她自責著,為什麼不早些出去呢?她可以阻止這一場災禍的,是災禍,對嗎?之珮從這麼高的地方滾下樓去,但願——她沒事!
「公司事忙,沒法子去!」文佳說。
「罵得好!」凌風理智已完全崩潰。「妳是高貴的小姐,我是下流的演員,妳最好去找一個高貴的少爺,永遠一本正經,洞房花燭夜時也不碰妳的男孩子來配妳!」
「你做什麼?凌風!」和圖書她氣喘喘的問。
「不會再有,絕不會再有!」之珮咬著牙,眼淚又湧上來。不知怎麼,她把這一切全怪罪在文敖身上,是他引起這一切的,全是他,該由他負責!「我發誓絕不會再有!」
也許她和凌風個性相差太遠,也許他們還不曾真正了解,甚至他們可能並不適合,可是,他們竟然相愛了!他們已有七年的感情,難道這七年的感情,無法彌補兩人之間的一切不調和?天!什麼才是真愛?
「之珮,之珮——」他用力搖晃著她,他無法使她在狂亂中清醒。「之珮——」
星期天,滿以為是個全家歡聚的日子,誰知文敖一大早就出去,說是有一個特別的實驗。之珮默默不出聲的讓他離開,然後打了個電話。
「嫂嫂——」文佳為難的。
「嫂嫂,」文佳一把抱住之珮。「原來妳有喜了,天!多好,寶寶就要有一個弟弟或妹妹了,是嗎?是嗎?」
「不是成功,是向成功的途徑邁了第一步!」他說。今日的神情與往日大大不同,他彷彿提得起整個的地球!
「不適合能在一起七年?」文傑固執的。「一定是凌風那小子對不起妳!」
「嫂嫂!」文佳握住了她的手。「嫂嫂!」
「還好!」文佳不願多說,讓文傑白白擔心又於事無補,她不忍心。
「我帶寶寶去散步,」阿英斯斯文文的。「太太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
「風流小生凌風,和新片女主角打得火熱,攝影棚的溫度為他倆假戲真做而升高十度!」
「嫂嫂——」
「程先生?誰?什麼時候來的?」文佳一連串的問。
「怎樣?嫂嫂怎樣?」他是真關心。
「妳放心,文佳,」之珮淡淡的笑一下,她還笑得出?她只是外表堅強吧?「我不是無知妒婦,我知道該怎麼做!」
文佳痛苦的躺在床上,她從來沒有這麼痛苦。只為了一件小事,兩個相愛的人竟會吵成這樣?她不明白其他的情侶可會如此,但是,爭執似乎永遠在她和凌風之間。她試過相讓,一次,兩次,第三次就不行了,為什麼凌風不讓她?她是女孩子啊!凌風——不是真愛她?
「什麼準成,化學系的,就從來沒見你看過化學書!」文佳還是不放過他,文佳平日也不囉囌,今天心中煩惱太多,沒處發洩。
「沒有!」詩菱遲疑一下。「祖母說有,我相信一定有!」
「我想通了,看透了,」之珮的臉色越來越青,有一抹極不正常的可怕神態。「你冷血,你無恥,你卑鄙,你下流,六年來我都被你的假面具所騙,柏文敖,你會有報應!」
「柏主任不在!」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那一位找他?」
原來這六年的日子,她所滿足的一切,她所以為穩固可靠的溫暖家庭,竟只是個外表漂亮,只能騙過眼目,用玻璃,用冰來造成的,遇到輕微的一點力量,遇到略高一些的溫度,就破碎了,就溶化而消失了!她的家,她的世界竟那樣——可悲!
「妳說——什麼?」文佳睜大眼睛,她嚇壞了。二十世紀的今日,和靈魂交會?什麼荒誕無稽的事?
「什麼事?文佳!」她把腿放在茶几上,悠閒自在的。
「我知道!」她的神色黯沉下去。
「說中你的心事了,」之珮哭得全身發抖,上帝!她是個孕婦啊!「工作,什麼工作,你為什麼不說?全世界沒有一份工作不能對太太說的,即使你做間諜,我也可以知道。柏文敖,你真不夠聰明,扯謊也該扯得更像,更圓滿一點!工作,在士林嗎?」
「文傑——」文佳臉色發青,聲音尖銳得嚇人。「如果你去了,你不是我弟弟!」
她冷得令人心顫的揮開文敖的手,那麼硬,那麼堅定,那麼仇恨的說:「我恨你,柏文敖!」
她沒想到文敖會那麼早回來,才七點鐘,文佳、文傑都還沒起身,她可以靜靜地離開,不驚動任何人,不打擾任何人。她是決心離開的,所以才這麼早走,她不願有拖拖拉拉或勸阻的場面出現。她知道她會再回來——怎能不回來呢?她腹中已孕育著另一個小生命啊!那是屬於文敖和她所共有的。哦!想起文敖,她的心臟扭曲發痛,那樣忠實、真誠的文敖也會變心?那麼,總有一天地球也會停止轉動吧?真想不到,她竟會在樓梯上遇著文敖,真想不到他們竟會發生那麼劇烈的爭吵,真想不到文敖竟會動手打她——她怎會知道文敖打她,是為了使她安靜呢?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事?似乎——只是一大片模糊。
「文傑,你不知道一件事,」文佳說,連自己也為這意外決定而吃驚。「我預備出國再多唸一點書!」
「太太的朋友,來過幾次了,」阿英笑一笑。「小少爺也見過一次!」
「寶寶跟著我!」之珮說得好堅決。「妳聽見的,我說過離婚,我要離婚!」
文佳惻然。忍了好半天,才忍住那不聽指揮的淚水。寶寶雖懂事,卻懂不了大人的感情,是嗎?
屋子裏靜得難受,只聞牆上滴答鐘聲,那種恐懼變成煩躁,文佳耐不住,有破牆而去的衝動。她握緊拳頭,咬咬牙,大門悄聲打開,進來的是帶著寶寶的阿英。
「文佳!」文傑眼睛一亮,奔著過來,他沒頭沒腦的說:「我發現一件怪事!」
寶寶被文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莫名其妙的看著他們。
「我有自由!」之珮像吐出冰塊似的冷。
「剛才妳去看醫生?」文佳拿起櫃上的診斷書。
「之珮——」文敖咬咬牙,他當機立斷的用力打她一巴掌,這是唯一使她立刻清醒的辦法。「之珮!」
「妳病了。嫂嫂,臉色很壞!」文佳關心的。
文傑搖搖頭,接過照片放回之珮的皮包。他不便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感情的事好微妙,誰真能完完全全的控制得住?他的思想屬於絕對年輕絕對時代化的,他認為,就算文敖別戀,也是沒辦法的事,更不能深責,勉強的感情多痛苦?這時代還流行著丈夫變心,妻子一哭,二鬧,三上吊?不太荒謬嗎?夫妻感情變了質,不如就分開吧!
「因為我這讀化學的人做起實驗來只會使實驗室爆炸?」他頑皮的笑起來。
「妳——」之珮好意外,她不知道散開皮包,照片被發現的事。
「我知道,嫂嫂,」文佳誠懇的。「是哥哥——對不起妳!」
剛剛洗好,門鈴響了。
文傑沉思一陣,突然問:
「即使爆炸實驗室我也為你驕傲,」文佳為他那份笑容感染。「因為畢竟只有你一人!」
「妹妹!」寶寶毫不猶豫。「我喜歡一個像小阿姨一樣漂亮的妹妹!」
之珮的心一沉,全冷了。文佳這麼說,已承認那無辜的小生命是完了,天!這是造孽的啊!夫妻的紛爭,怎能禍及孩子呢?她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早知如此,即使再委屈,她也不走!哦!一個孩子啊!
文佳無意中聽見之珮在打電話,似乎打給一個叫之良的人,誰是之良?她將疑問放在心中。
「凌風——前一星期看見哥哥和一個女孩子在士林!」文佳說。
「哥哥今天要加班?」文佳轉開話題。剛才的失神和混亂已被她硬生生克制住。
「寶寶乖,聽姑姑話,」她拍拍寶寶。「媽媽眼裡進了一粒沙子,當然流眼淚了,媽媽是大人,不會哭!」
之珮不知從那裏來的那麼大力量,她竟從文敖的掌握下掙脫出來,手上的箱子也掉落在樓梯上——她站在樓梯最高處,文敖在她下面兩級。
「文佳!」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妳快說!」
她是個很原則,很自傲,很自信的女孩子,遇上這樣的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嗎?分割的感情,變了質的愛她不稀罕,程之珮不是求人施捨的乞丐,她要離開,離開一段日子,一方面讓自己冷靜,一方面證明一下沒有文敖,她能生活得很好!
「哥哥有錯,但是寶寶無辜,」文佳勸解。「嫂嫂,不能讓寶寶心靈受損!」
她對詩菱揮揮手,和文傑並肩而去。
「妳怎麼——知道?」文佳呆怔一下。
文傑臉上的神色好古怪,過了一陣,才慢慢說:
文傑抓起——報紙放在文佳手上,認真的說:「看看報,別胡思亂想,我去洗個澡!」
她預備洗一個頭,等凌風下午來接她出去。凌風今天要和一家電影公司談合同的事,現在已經在談了吧?結果如何?她好關心!雖然她不喜歡凌風拍電影,畢竟,這是他的事業,愛他,就得愛他的全部,是嗎?她是個明理的女孩!
他仍然周旋於丁愛和一些女孩子中間,有時也帶詩菱去游游水,釣釣魚,玩玩保齡球。他仍然熱情、活潑而孩子氣重,他滿足於眼前的生活。
「也對!」她點點頭。「我希望沒什麼事,只是我神經過敏!」
「還要我說?」之珮痛哭失聲,她忍得太久,太多,現在,她完全爆發了。「你每次不回家總推說工作,遲歸更是工作,多麼了不得的工作啊!你像公司沒有你就要關門似的,為什麼別人不需要這樣工作?再說——到那裏去工作?辦公室總沒人聽電話,公司裏的人說你根本沒去,每次都是這樣,是嗎?是嗎?」
「文傑在打電話找哥哥,我相信哥哥一定好高興!」文佳又說。她下意識的覺得,一個嬰兒會緩和目前緊張氣氛,所有的事會不同!
詩菱臉色慎重,文佳卻直搖頭,這兩個孩子,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文佳驀然止步,在這一剎那她悟到,她已無法再當文傑是孩子,他已在默默的分擔了這件事,他已經成長,已經是個可以互相商量、分憂的對象。
「一定是那個程之良拍攝的!」文傑恍然大悟。「嫂嫂一定叫他去跟蹤哥哥,昨天早晨哥哥走後,嫂嫂立刻就打了電話,一定是這樣!」
她努力的思索著,發生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視線逐漸清晰,她已能看見眼前的人——哦!記起了,然後她揮開文敖猛力衝下樓,就在那時,她感到昏眩,感到虛弱,她支持不住,失去重心,她跌了下樓——
文佳一震,哥哥——真做了什麼對不住之珮的事?
「下午也別來,妳去上班!」之珮用命令的口吻。「我會打電話回家!」
「真」!一個好簡單的字,能做到的人有幾個?
幾乎是同時,文佳和文傑一起朝樓梯口走去。文傑先收拾了之珮的箱子,再匆匆下樓,文佳已收起了散落在地上之珮的皮包和那一疊照片。
「你怎麼知道?」光天化日下,文佳也會毛骨悚然。
阿英進來說晚餐預備好了,寶寶看文傑,文傑看文佳,文佳看看樓梯又看看窗外,再看看錶。「開飯吧和-圖-書!」她嘆一口氣。
「怎麼?」文傑頑皮樣子消失,人也坐正了,壓低聲音變得好小心。「嫂嫂又出去了?」文佳皺皺眉,怎麼說「又」出去了?之珮常出去?
凌風心情興奮,唯命是從,乖乖跟在文佳背後上樓。柏家,對他來說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樣,誰都知道他和文佳馬拉松式的七年感情,他們也從不避什麼嫌。他十分自在的坐在文佳淺藍色的房子裏。
「至少我不背地裏髒事做盡,孩子都打了十幾個,當著人面敢厚著臉皮說:『我是演員,我是處女,我還沒有男朋友!』」文佳反唇相譏,是凌風太不給她面子了,她失去控制的亂罵起來。
「之珮,之珮,」文敖痛苦的叫。剛才互相數落了些什麼?那完全是互相傷害啊!他愛之珮,他要挽回一切,他不能失去她。「回房間,好嗎?聽話,回房間我告訴妳一切,所有的一切!」
「嫂嫂,不必擔心這件事,妳那麼年輕,妳——還會有十個孩子!」她不置可否的。
凌風是真不愛她嗎?她越來越懷疑了。
文佳正預備出去攔阻,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文敖的MG跑車聲熟悉的停在門口,不到幾秒鐘,傳來開門聲。哦!好哥哥,什麼事迷了他的心眼?這樣的好太太,好家庭,他竟——又徹夜不歸。
「文佳,妳不是我,妳不能知道我心裏的感受,」之珮嚴峻的說,卻掩不住聲音中的顫抖,她內心激動,卻不想在外表上讓文佳知道。「妳不知道——造成這一切的原因!」
「文佳,」之珮振作起來。「我很謝謝妳的關心,我真的想休息一下,妳別管我!」
寶寶想一想,他的確沒見過大人哭過,那麼,媽媽的眼裡是進了一粒沙子,媽媽不是哭!
「她相信她的祖母和靈魂能交會!」文傑嘲弄的笑了。「文佳,妳在古屋住幾天,也會相信這些鬼話!」
「有人!」她下意識的叫起來。
「好消息,嫂嫂懷孕了!」文佳勉強地笑一笑,這些煩惱別讓稚氣的文傑知道吧!「寶寶,告訴姑姑,你喜歡一個弟弟還是妹妹?」
「妳還是回去吧!」之珮在床上移動一下,身體上的疼痛使她皺眉,她努力忍耐。「我要睡覺,妳陪著會無聊!」
「嫂嫂,有的時候也不能太容忍了,否則不是太自苦了?」她也說得含蓄。
文傑點點頭,文佳步上樓。
文佳在門縫裏暗暗嘆息,哥哥,這時還不說真話?做什麼實驗?整天沒在辦公室!
「我不曾容忍什麼,文佳,」之珮立刻做出防衛的姿勢,這是本能,女孩子都情願偷偷痛苦而不願丟臉。「我很了解文敖是怎麼一個人,我——信任他!」
「別提他!」她憤憤的。
「那些照片一或許是誤會,讓哥哥解釋,好嗎?」文佳充滿盼望的。
「詩菱,方詩菱!」文傑說:「哥哥不在辦公室!」
「一個實驗,是嗎?」之珮冷哼一聲,忍不住的淚水湧上來。「一個不能分身的實驗!」
文佳心中大亂,怎麼勸呢?她是局外人,第三者,她不能替文敖解釋,因為她也不了解內情,她更不能替文敖承諾,因為她不是文敖。該文敖自己來的,但是文敖一聲「公司忙!」掉頭就走,她不能相信,哥哥真如此忍心?公司和受傷的妻子,怎麼比較呢?莫說之珮是他的太太,即使一個朋友——天!難道文敖和之珮的感情真不可收拾了?為什麼一點也看不出呢?
文佳一窒,真愛裡沒有自尊心?文傑說的?怎麼能令人置信?真愛裡沒有自尊心?是嗎?
「她沒有理由騙我,祖父的事,她從不亂說!」詩菱冤枉的說:「是不是經過這麼多年,小石碑會消失?」
天!怎麼這樣矛盾?明明愛他,又罵走了他,看來洒脫如此的文佳,竟也有那般古老思想?難道她屬於那種盼望貞節牌坊的人?天!多麼可笑!
「我在樓下,有事情叫我!」她站起來,慢慢離去。
文傑摸摸頭髮,傻傻的笑起來。
之珮皺皺眉,她絕頂聰明,文佳明明隱瞞了什麼,是嗎?醫生沒有理由無緣無故要她睡二十四小時!
之珮淡淡的搖搖頭,臉色依然那麼壞。但是狂喜的文佳以為只是病容,有孕的婦人都有病容,尤其在最初三個月時,對嗎?之珮有喜,哥哥即使再——怎麼說呢?再忙,對吧!文敖即使再忙,也該留在家中照顧了!
「文佳,妳要知道一件事,」他平靜的說:「若真是愛,裡面沒有自尊心這回事!」
「媽媽!」寶寶扔開玩具奔上樓。
大門在響,他們同時回頭,進來的是神色大異的之珮。她臉色蒼白,眼中冰冷而絕望,似乎還哭過。她看文佳、文傑一眼,一言不發的往樓上衝。
文佳審視她一陣,實在看不出什麼異樣,孕婦的蒼白和憔悴而已。她已出去大半天,也許真需要休息。
文佳想說「已經僵了」,忍了半天才忍住。她了解這一陣子之珮心裏並不好過,文敖的行動實在太令人懷疑了。
「姑姑!媽媽什麼時候才回來?」寶寶憂愁的問。
「嫂嫂——」文佳的眼睛濕了。眼看著一個家庭就這麼散了,怎麼忍心?
文佳更煩躁了,今天的確每個人都不對勁,連之珮都變得那麼神祕,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這真奇怪!
「如果哥哥不和那女孩來往,妳——」文佳囁嚅的。
文佳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臉上、身上都是汗,她的衣服也濕了,一向怕熱的她卻沒感覺到那灼人的陽光。文敖,她的好哥哥,竟真是那樣一個——怎麼說呢?騙子?
文佳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樣,凌風外柔內剛,文佳外剛內柔,他們不同,卻怎麼也不能好好相處?七年感情,難道就這麼結束了?
「如果換了妳,文佳,我相信妳也這樣做!」之珮看著她,十分了解的說。
凌風在背後的沙發上看得出神。文佳的脖子美得出奇,那麼白,那麼細緻,幾綹濕濕的頭髮貼在上面,十分——性感。他從來沒發現文佳這方面的美。
「寶寶說昨晚嫂嫂在哭!」她說。
一剎那間,文佳心跳目眩,冷汗直冒,握著報紙的雙手抖得好厲害,整個人頭重腳輕得幾乎支持不住。天下那有這樣的事?凌風才離開她兩天,就片女主角打得火熱,可能嗎?這麼迅速的感情,新潮?說戲假情真,難道凌風真把她置之腦後?難道前天的爭執真是凌風預謀的?難道凌風真是那麼絕情負義的一個人?
「不是鬼話,真的!」詩菱壓低了聲音,好委屈似的。
文佳默默的走出醫院,醫院和家都在仁愛路上,卻距離頗遠,她預備叫計程車。走了兩步,看見一個電話亭,突來的意志使她不猶豫的走進去,她撥了文敖的電話。
「那是他的罪孽!」之珮說得好重,臉色很冷。
「嫂嫂——怎麼樣?」文傑小聲問。
「為什麼世界上遺憾的事那麼多?」她自語。
「我出去一趟!」文傑放開她,轉身向外走。
是的!或許祈禱會改變一切,甚至包括她自己的!
之珮吸一口氣,卻怎麼也壓不住那衝激得好厲害的淚水。文佳什麼都沒說,只那樣——感情複雜的叫兩聲嫂嫂,她受不了,她怕文佳的同情,那同情使她受傷,使她自尊心受損,她真的受不了!
「嫂嫂,是我,文佳!」
「放開我,柏文敖,放開我,」之珮還在叫:「我永遠不要再見你,永遠——」
「是不奇怪,只希望妳不後悔!」文傑不直接勸告。
從書房的門縫中,看見之珮在作畫。這一陣子她畫得十分勤,對文敖,對寶寶,對所有的人都冷淡了些——文佳希望是錯覺,或者,藝術工作者都需要特別專心吧!
「告訴我實話,文佳,」之珮認真的說:「是不是那孩子——掉了?」
之珮沒理會他,只聽見碰的一聲關門聲,小小的寶寶呆在樓梯上,媽媽怎麼了?從來沒有這樣過啊!
「好!你等我!」文佳拉住凌風的手。忽然看見一邊的寶寶和書房裏的之珮,她有些難為情的放開他。「跟我上樓等吧!」
「若不能使她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我有什麼資格去愛她!」文傑傲然說。
她完全說不出恐懼什麼,那絕不是怕鬼懼神,更不怕小偷,家裏裝了電網的,每個窗門都通了電,小偷絕對進不來,她恐懼的是——那寂靜?
「嫂嫂,我有事情告訴妳!」文佳不得不撒謊。
「昨天早晨醫生說妳需要休息,給妳打了安眠針,妳睡了二十四小時!」文佳說。
「文傑,我們倆——實在沒法子幫上忙,」文佳搖搖頭。「嫂嫂很理智,很堅強!」
阿英點點頭,很快走出去。
「怎麼樣的一個人?」文佳神色也嚴肅起來。
「只有一個守衛在,」文傑困擾的。「他說哥哥今天根本沒去過公司!」
她相信那些照片,文敖在她心中十足是變心的丈夫。
「妳的意思是——」文佳呆了。
「我是他妹妹!」文佳的心一沉,高興消失了。「可以告訴我他去了那裏?」
「盲從!」文傑笑起來。「一定是她騙妳!」
是文傑的功勞吧?文傑除了對書本的興趣不大之外,什麼都好,朝氣,活力,熱情,青春都有。文傑跟著文佳生活了二十一年,她可以說了解他吧?
「誰知道,」之珮說得好淡,那微微的一皺眉,卻被敏感的文佳捕捉到了。「連早餐都沒吃!」
「說出來!說出來我做了什麼!」文敖氣了。一整夜的工作,回家沒有休息,還遇到這種無理取鬧——他認為是無理取鬧,之珮該了解他的啊!
「正路不走,專走邪門歪道!」文佳沒好氣的瞪著他。「已經是大四了,沒想想你的功課?你的前途?」
「文傑,告訴我,你是不是戀愛了?」文佳問:「否則你怎能了解這些?」
「我——感覺到!」詩菱回答得好離譜。
文佳的臉一下子紅了,認識凌風七年,她從來沒聽凌風說過這樣的話,「妳真美」,只不過三個簡單的字,想不到竟有那麼大的震撼力,她心中流過一絲奇異的激|情。
文佳真的被鼓舞了,她走過去抱起寶寶,說:「寶寶,懂小叔叔的話嗎?」停一停,看見寶寶疑惑的眼睛,又說:「小叔叔說姓柏的孩子不許哭,不許傷心,媽媽不在家也要會管理自己!」
「我懂,」寶寶認真的點點頭。「我是姓柏的孩子,我不哭,不傷心,媽媽不在,我也會管理自己!」
「不可能,哥哥那種人——」文傑大叫一聲,把一邊的寶寶嚇了一大跳,他立刻住口。「凌風看錯了吧!」
「就算成功吧!快換衣服,我們要慶祝!」凌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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