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跟蹤

為什麼有錯覺?為什麼會眼花?她深心裡希望他回來,是不是這樣?
「我難解釋。反正——大家不再有感覺。君傑離開香港,現在又失蹤了。」
所有的事都辦好,婚紗、首飾都已從巴黎空運來到。公關公司的人已把婚禮的所有細節詳細報告給他們。在所有笑臉與祝福聲中,亦俊還是不能令自己更開心。
「不覺得啊。」
「君傑有電話來,我告訴他關於你的婚期,他說會提前回來,一定參加。」
快樂裡面不應該有傷害,更不應該傷害任何人。
「原本不信命也不認命,總覺得人定勝天,我有能力和命運拗一拗。」蝶兒雙手一拍大腿,大聲吐一口氣,「事到臨頭,任你我強也不能不認。」
黃昏。文耀揚開車和蝶兒一起接亦俊,到一間他們慣去的酒店。
早晨醒來,她突然間覺得心跳得好厲害,有著莫名的恐懼。
那深藍色的背影,那背後跟蹤的人,與他有關嗎?亦俊的心怦怦亂跳。
「他們之間怎麼了?」
她該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婚期是不能改變的,她完全明白。
「啊!」蝶兒呆怔錯愕。「恭喜你,真的,沒想到這麼快,以為你還想自由一陣。」
「你是獅子座,紅寶石是幸運石。」
「那怎麼行?媽咪恨不得買下全世界最好的給你,她那麼疼你,你要領她的情。」
仍——在——北——京——。
「怎會這樣?」亦俊呆在哪兒。「也許他去其他地方旅行。」
中午,她隨便吃了份三文治,獨自在人口|爆炸的中環街頭閒逛,沒什麼目的,看到什麼喜歡的就為自己買些吧。
放棄了什麼?她不願深思。人生中不停地得到些東西,也不停地放棄些,就是這樣。
「在北京和不上班並沒有牴觸。」
下意識地追到橫巷,裡面已看不見人。
她站在轉角處,下意識地喘息。
這——這——她不敢再往前走,轉頭回家,安全第一,萬一發生什麼事,可能是終身的遺憾。
快樂,只是母親的期望,卻不是必然。
可是每當她回頭望,什麼都看不到。
耀眼的鑽石光輝也不能令她更高興,這一切都不是她需要的。
忽然間,她感覺背後有人,那種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天已變暗,他們這高級住宅區的治安不至於變得那麼差吧?
「這是什麼話?我愛你整個人,好的、壞的、優點、缺點,永不後悔。」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蝶兒自知失言。「無論如何,祝福你。」
「這不是你,蝶兒。」文耀揚關心地說。
心血來潮,週末的黃昏,她推了守業的約會,獨自下樓散步。
猛然回頭,背後沒有一絲人影。
沒有告訴守業,怕他派個保鏢什麼的,更令人受不了。
「好。好。」呆怔一下後才有反應。「我告訴媽咪,打電話去巴黎卡地亞改,改成珍珠,希望來得及轉款。」
是不是該仔細考慮一下?該把心裡和-圖-書不敢探入、不敢深思的事好好想一遍?不,不能。她沒有權利傷害人,人生的道路既然展開在她面前,她不必刻意扭轉。
信箱中安靜地躺著一封——不,她寄出去的喜帖。誰退回來的?
還是有些瑣碎的事要她自己辦。
「不要瞎猜,我是替他們難過。這幾年的感情竟變成這樣。」
否認不了的事,大家心知肚明,亦俊覺得自己無辜。
文耀揚彷彿早已知道:「他在哪裡?」
「這麼問是什麼意思?」蝶兒問。
「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認命?」
「一定的。他答應回來參加你的婚禮。」蝶兒的聲音比昨夜開朗很多。「再說,一星期左右他總會給我電話,總可知道行蹤。」
「這其中——或者只是個誤會。」
「不知道。」蝶兒在思索,猶豫著。「他若回來,沒有理由故弄玄虛。」
「會不會——已回香港?」
「約了很重要的人。」
既然蝶兒都相信他仍在北京,她當然也該當他在北京,煩惱是自尋的。
亦俊無奈地笑。
人來人往都不關她事,他們不是君傑。
「你眼中失去了以往那種神彩。」
「一定一定,我肯定來。」停一停,再說:「我相信君傑也會來,他該為你高興。」
奇怪的是,她覺得背後有人跟著她。
原來他仍在北京。
如果守業不是那麼全心全意,不是那麼千依百順,如果他壞一點——唉。看來聖誕節的婚禮是逃不掉了。
她不知道。
「什麼意思?」
轉過大廈,前面行人不少,卻沒有剛才那熟悉的深藍色一抹。
「是——」蝶兒略誇張地忽然說:「君傑下午有電話來。」
亦俊下意識地挺挺胸,武裝自己。
放下心頭大石,睡夢也穩得多。
「大多數的人都有雙重個性,兩種面目,不知不覺就會流露出來。」
「我們今夜見面,好不好?」突來的興致。
「你以為呢?」蝶兒恢復了活潑俏皮。「阿文最想見的人是你。」
亦俊覺得手足無措,垂下頭不敢面對蝶兒,彷彿面前的是法官。
是結婚前緊張令她疑神疑鬼?
「你曾迷失其中?」
君傑呢?不是做了很久嗎?亦俊不出聲。
清清楚楚寫著北京的地址、人名,怎麼蓋上一個「查無此人」的章呢?
更不快樂。
人是否受教育少些、知識低些、思想單純些,不那麼理智的話就會快樂很多?
打電話找蝶兒,她是真的關心。
「那種遨遊天際、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神彩。」文耀揚帶笑又認真地說:「那——很令人神往。」
有人告訴她,代替君傑那個新同事工作沒達到上層要求,三個月試用期滿就請他走路。更說那間辦公室風水不佳,是三煞位,任誰都坐不長。
這樣千依百順,這樣條件的男人,她還有什麼不滿、什麼可挑剔的呢?
「我寧願要珍珠,或許點綴一些鑽石,紅寶石太艷,不襯我。」www.hetubook.com.com她頗堅持。
「也許沒有。」亦俊抬起頭,努力展開一個美臉。「或許是婚前的患得患失。」
「我一直喜歡君傑,但他這次做得不對,男人怎能沒有肩膀,一走了之?」
她也樂得享受這份清閒,這份自由自在。
蝶兒望著她半晌,幾度欲言又止。
想著想著,眼光變柔,心也像融了的積霜,再也硬不起來。
君傑也根本沒回香港,沒有入境紀錄。
突然的淚意湧上心中,她強抑著,不讓它流出眼眶。雖然這件事只她最委屈,但這委屈的淚不該讓蝶兒看到。
「恭喜你。」他說。
「我不是豪華艷麗型,我會不自在。」
「我不會改變結婚日期。」
轉身,看著母親帶憂愁的臉。她想逃回臥室已來不及。
「他是大人,我不擔心他人身安全,可是——他不能就此放逐自己。」
「我不喜歡紅寶石。」她衝口而出。
櫥窗裡看到一件十分性感美麗的絲質睡衣,她停下腳步。並不想買,她想起假如讓蝶兒這麼嬌小豐|滿的女人穿上,一定迷死人。
她只能再度把頭垂下。
「他沒有上班。」亦俊下意識地說。
「當然,當然。昨夜急忙去找你,實在有失大體,請原諒。」
「是是,應該如此。郭守業各方面的條件都好,很難得。」
守業回來,帶了大堆禮物,還有在紐約最出名的TIFFANY買的七卡拉全美大鑽石。
「可以可以,完全照你的意思辦,只要你開心。」他毫不猶豫。
「媽咪在巴黎卡地亞訂造一套首飾,是紅寶石與鑽石的,我看過照片,好漂亮。」
心裡總有聲音告訴她這件事不能做,那樣想不可以,有一個無形的約束存在。
文耀揚笑,識趣地立刻改換話題。
天氣漸漸涼下來,婚期更近。
「我不認識?我不能參加?」
對郭守業一再要求她辭職的事,她堅決拒絕,她要擁有自己與郭家無關的事業。
為什麼昨夜她們想不到呢?
「很好。昨夜才通過電話,他說預備聖誕節時回來。」
亦俊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蝶兒——蝶兒,唉。為什麼這種尷尬的事一定要臨到她的身上?真殘忍。
母親的話很對,做人好苦。
「快樂,十分快樂。」肯定的答案。「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共同創造未來,攜手並肩走人生道路,還有什麼比這更快樂?」
「好,好得很。已完全習慣獨立自主。」蝶兒爽朗地說:「以前太依賴君傑。」
「君傑和我是兄妹,一點事也沒有。」
「他不知道你曾打電話找他?」亦俊問。
「謝謝。」她頗不自然。
「分開來說。若要我辭職,我寧可不嫁。」
那個熟悉的背影並不是他。
口氣強硬得完全沒有轉彎的餘地。
「公事。」兩個字就打發了他。
「我不逼你。」母親再歎息。「事情是你的,你自己想清楚。」
有了約,心情愉快https://m.hetubook.com.com,突然看見代替君傑的新同事在整理文件什麼的,一臉的嚴肅,外邊的同事們竊竊私語,又發生什麼事?
莫名其妙的一陣猛烈心跳,她失去了閒逛的興致。
笑著搖搖頭,一轉身,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轉進一條橫巷。那麼眼熟,是誰?
「聖誕節——我已定婚期。」
「媽咪的眼睛還沒有昏花。」母親說:「你預備就這麼下去?」
她喜歡初冬的涼爽,香港的冬天根本不冷,美國的冬天,這時怕已下雪了吧?
「好——可否帶阿文一起來?文耀揚。我們剛拍好一個極滿意的廣告,原本約定今夜慶功的。」
「這是一個我自己也不曾發現到的蝶兒。我有雙重個性。」
「沒可能,你們一直通電話。」
「我——能幫你什麼?」
「遲和早並沒有分別,想通了。」亦俊呼一口氣。「難得他們全家人都有意。」
是。別人的東西。
中午走到街上,再沒有被偷窺、被跟蹤的感覺,來自背後的壓力消失。
再見君傑,不知他已諒解否?
定下神來,她在擔心、害怕什麼?一件事想下去——啊!婚期又近了一天,是,是這件事煩擾著她。
依然上班下班,努力工作。工作對她是重要的,使她生活有重心。
「不要瞎猜,這是別人夫妻間的事。」
「他的離開——與你有關?」母親突然問。
好幾次她明明聽見有輕微足音,她也出其不意地轉頭,依然什麼也沒有。
「患得患失?若你深愛他,應該沒有。」母親凝望著女兒,有瞭解的光芒。「女兒,媽媽心中只希望你快樂,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可是,怎能不拒絕?
婚期愈近,她愈是不安,愈是惶惑,彷彿天大的錯事就在面前。
「希望聖誕節時,大家都沒事,可以像以前一樣。」
查無此人?什麼意思?
「那——就表示他無恙。」
「沒有,沒有。」她急切地抹掉眼淚。「我從來沒有不快樂。」
她的眼眉跳個不停,大難臨頭似的。
「感覺。我們都有感覺!」蝶兒聳聳肩。「這是騙不了人的。」
或者人生就是如此。
郭守業不會做這樣的事,他可差人送最好的盛筵,他可以給她全世界最高貴的一切,但無法在冰天雪地中帶給她一抹溫馨。
「那麼,你為什麼流淚?」
「沒有。」
「完全沒事,你想到哪兒去了?」亦俊窘迫又無奈,眼淚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以往什麼神彩?」蝶兒立刻問。「快講,快講,我怎麼不知道?」
「如果他有消息,讓他聯絡我。」她終於說。
深心裡,她到底要什麼?
「入境處的記錄會不會錯?」
請帖是她親自發出去的,她給蝶兒,也問清北京的地址寄給君傑——無論如何,縱使不再是朋友,禮貌上她也應該如此做。
「你變了很多,亦俊。」守業擔心。
不再是朋友。想到這件事,雖然那次她拒絕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麼肯定。
「他——好嗎?」
「君傑——」下意識地叫著奔上去。
她搭地鐵,再走一小段路就行,她當這步行是運動。
她覺得一陣暢快。真變態,守業將是共度一生的伴侶。
當然是錯覺。是否她下意識地在心中一直牽掛著他呢?
放逐。是這樣嗎?
「他不介意我參加嗎?」亦俊故意問。
立刻湧上犯罪的感覺。
亦俊無言垂首。
「謝謝你,亦俊。」蝶兒握住她的手,好像是無言的感激。「我懂得你所做的一切。」
告訴自己就快結婚,她心目中該只有守業,君傑根本從頭到尾與她無關。
「但是君傑為什麼失蹤?蝶兒為什麼找你?你又為他們做了什麼?」
「其實他錯了,我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不會死纏著他。我只希望他回來,只要他開口要求,真的,只是這樣。」
「結婚後你也姓郭。」他說。
「希望這次你們能參加。」
「不不,我只是這麼想!」亦俊嚇一大跳。「是不是有這種可能?」
她的人生道路好像特別彆扭,彎來彎去總不是想走的那一條。
母親輕輕歎息。「當時我就奇怪,為什麼他娶的會是蝶兒?」
蝶兒雖完全不怪她,她也揮不去心中的那些歉疚。若沒有她,事情不會發生。
「這麼好,居然給我電話。」蝶兒很高興。
亦俊什麼話都不敢說,就怕講錯任何一個字。
「你變了很多,亦俊。」他說。
「蝶兒,我是否該說——抱歉?」
「要結婚時,你快樂嗎?」亦俊問。
「有沒有消息?」
逃婚?她自己也吃一驚,怎麼想得出呢?
人不可以隨心所欲地要這要那,尤其不可貪心別人的東西。
她總是獨自一人。
「這是我的誠意TIFFANY是最好最高貴的珠寶店,我要給你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媽,你真的想錯了。你不覺得守業是很好的一個選擇嗎?」
高興嗎?亦俊覺得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平淡得像看人辦喜事的第三者。
「他是無可挑剔的,只是——亦俊,你覺得沒有選錯就行了,我只要你快樂。」母親含蓄地、語意深長地說。
前面大廈轉彎處,她又看見熟悉的背影,深藍的衣服,高瘦挺立的身材,甚至那走路的姿勢都那麼熟悉。
「不。他不在父母家,我也托人查過,沒有他入境的紀錄。」
再一次有錯覺,再一次眼花?
「這是什麼話?」蝶兒大聲又誇張。「關你什麼事?你沒做錯任何事,還幫了我很大忙。」
在公司時,除了君傑,也沒什麼朋友,婚事她也沒張揚,買東西自然不能麻煩別人陪。
至於她,她不是這類型的女人。
「若有消息,請通知我。」
「他不在北京,公司的人說他已半月沒上班,他也沒回家。」
但是,忍不住打電話給蝶兒的衝動。
「天意,世事,有什麼不同?」蝶兒歎息,「命裡有時終須有。」
蝶兒沉默地輕拍她兩下hetubook.com.com,逕自離開。
亦俊目瞪口呆,答不出話。
「與你的不快樂有關嗎?」母親問。
「現在看清楚我還來得及,我不想你婚後會後悔。」
近一陣子亦俊每天利用中午時間逛街,買些結婚時的必需品。
仍然有被人跟蹤的感覺。真無聊,有什麼事?為什麼不敢現身?
「我沒有說,不需要。」蝶兒聳聳肩。「他說在北京,我只能相信。」
「我們通電話,保持聯絡。」
痛苦的是她完全不敢探視,不敢想,不敢深思,哪怕是——地球的毀滅日。
「北京。」蝶兒若無其事地說:「他說在北京。」
蝶兒一走,她再壓不下眼淚,胸中彷彿翻騰著千般浪。
「你心裡還有些什麼,」母親關懷又慈愛,「能講出來嗎?」
「不必那麼麻煩,不要也可以。」
決定了婚期,亦俊整個人穩定下來。這穩定——彷彿是一了百了。她不再想那麼多,也可以說,她放棄了。
是她太敏感,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她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
「你怎麼了?」母親的眼中是擔憂。「結婚不能令你快樂?」
當守業把婚紗的設計圖給她看時,雖然她極滿意,但不覺興奮。
「那他不該騙我,三天前還打電話來,仿若一切正常。」
「他——失蹤了。」她說。
望著手上那封退回的喜帖,亦俊心頭巨震,無法自持。
上樓回家,看見坐在那兒眼神不安的蝶兒。
快樂?不是沒有,卻平淡得激不起人的情緒。結婚,應該快樂成怎樣?
「不是天意難測嗎?」文耀揚故意問。
十分震驚,十分不安,令她情緒低落。
「我還以為阿文最想也會最先結婚,想不到是亦俊。世事難測。」
「媽——」
蝶兒只是在製造氣氛,他們都知道。
她警告自己,不許再貪心。
約好了下班來接亦俊,她推卻了郭守業送她回家的要求。
守業又去美國談生意,她拒絕了接送的司機,自己平靜自在地回家。
「沒有事,問問你近況。」
記得有次十小時下了二十三吋雪,所有人都被困在宿舍,連學校餐廳都沒法開。君傑穿得像個愛斯基摩人般踩著深雪,一步一個深洞的給她送一個已冰冷的PIZZA,是他特別為她去買的,那種溫馨快樂的感覺實是無與倫比——
「是他打給我,我不知道他在哪裡。」蝶兒眼中惶惑不安。
這是直覺,講不出什麼道理。
君傑回來與否,她該知道。
「我——會。」
那不可能,一定是她眼花,怎麼可能是君傑,他正遠在北京。
文耀揚凝視著她半晌,他眼光坦朗關懷,並不令人尷尬。
郭家幾乎包辦了婚禮中的一切,連婚紗都寄了尺寸和意念,讓巴黎的名設計師做。
但在晃眼間,她彷彿真的看到他。瘦削,高而挺立,穿一身深深的藍色——屬於他的顏色。
「我——並非因為他的條件。」
「我明白。」母親苦笑。「想不到在你們這一代,做人仍然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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