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宴

「雲想衣裳花想容……」空海低聲喃喃自語。
「空海先生感到開心,我也覺得很高興——」
以胡姬招攬客人的妓院。
名花傾國兩相歡,
「話又說回來,空海,牡丹到底跑哪兒去了呢?」
「聽得出來嗎?」
「詩才?」
牡丹開朗地說,「剛好白官人要回去了,在他離去之前,我趕著把空海先生那首詩拿給他看。結果……」
「那麼,白官人呢?」空海問。
會向瑤台月下逢。
「誰幫你寫的?」
一年後,白居易以「白樂天」之名,發表長詩〈長恨歌〉,在長安詩壇聲名大噪。
牡丹邊坐到逸勢一旁,答了一聲:
這是賀知章對李白詩才的驚歎,將李白譽為「謫仙」,因而有此稱呼。
所謂「群玉山」,是傳說住著美麗仙女的山。「瑤台」也是傳說中的宮殿,由五色玉建築而成,也住著美麗仙女。
空海方才一直念的詩,是一首歌詠女性容貌的詩句。
酒杯是琉璃杯。
春風拂檻露華濃。
說畢,牡丹便退出房間。
「我當然知道。」
這句話,空海已說過三次了。
因此也能明白空海話中的含義。
「什麼?」逸勢問。
若非群玉山頭見,
白樂天,時年三十四歲。
清平調詞

「我看到這首詩時,想到或許白官人知道——」
「沒關係,牡丹。只要能知道是李白的〈清平調詞〉,就十分感激。其他的事,我想可以自己去調查。」
長得君王帶笑看。

「我說的不是巧妙或寫得很好的問題。這詩不是以詩理寫出,而是以詩才寫出的。」
「不過,空海啊,你的說法,我和*圖*書聽來有些嘲諷的味道——」
「若是普通之才,多少需要些理論,且幾杯酒下肚,恐怕就寫不出詩了。然而,具有這種才華的人,酒喝得愈多,詩興愈能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隨即轉身就走。
那是空海死後五十四年的事了。
「喔……」空海低聲叫道,「原來如此。這是李白翁的詩呀?」
逸勢那無精打采的模樣,大概和這有關。
只有空海,把這野心暗藏在自己心中——
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加上「詞」字,大概就是以清平調所唱的歌詞。
牡丹明快地說,右手拿著一張紙箋晃動。
「逸勢啊,你說的沒錯。說穿了,這是一首應酬詩。不過,雖為應酬而寫,有才華的人寫來,就不僅止於此。我本來認為對方浪費才華,事實卻又不然。因為無論汲出多少水,才華之泉卻永不乾涸……」
「怎麼個絕妙好辭?」
「這實在太厲害了,讓我看一下。」
地上鋪著波斯地毯。
「所謂花,指的是牡丹花吧——」空海說。
聽到這話,空海眼神裡閃爍著光輝。
她回頭說:「有一點。」
一枝紅豔露凝香,
但是,關於詩人李白的評論,他應該有所耳聞了,譬如杜甫《飲中八仙歌》中所記載的:
「才華洋溢。是汪洋恣肆的才華。是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才華。這般的才華,怕是永不枯竭的。這位才子,大概光是飲個酒或賞個月,就能在一夕之間,如同講話一般,連續不斷寫下這樣的詩句吧。」
他幾乎未曾碰觸到琉璃杯。

「也可以這樣說。」
這般美麗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頭邂逅,
空海望著紙張說。
空海陶醉般望著紙片。
漢皇重色思傾國
「白官人,整首詩您都知道嗎?」牡丹問道。
詩題如此寫著。

「唔。」
逸勢對著發出此言的空海說www•hetubook•com•com
不久之後,空海帶回日本國的密宗體系,將成為日後改變日本宗教史的強大力量,這是連當時在場的逸勢做夢也料想不到的事。
從她離席到現在,已經過了好些時候。
「逸勢啊,這真是好詩……」
可憐飛燕倚新妝。
「逸勢,你看這首詩的辭藻多麼華麗!到了這種地步,簡直可以說是浪費才華。不過,再怎麼浪費也不會枯竭,這也是一種才華啊。」
他不時盯著杯內滿盛的紅色液體,送到唇邊,喝下一口後,又望向坐在壚對面的空海。
「是這樣嗎?」
「是白官人。」
「到底誰告訴牡丹這首詩的呢?」空海問。
李白這首詩,在日本最早的記載,為寬平年間(八八九——八九八)藤原佐世所撰《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中《李白詩歌行三卷》。就算這本書刊行於寬平初年(八八九),此時空海也早已不在人世。
空海見過這位白姓客人所丟棄的紙張,紙張上寫著詩文。
玉蓮問道。
這是那日從劉雲樵口中聽來的詩句。
「牡丹說過,她也許知道作者是誰……」玉蓮說。
於是,就準備筆墨拜託如此回答的白官人,寫下方才的詩。
不過,此時的「白樂天」還只是個名為「白居易」、默默無聞的小官吏。
「你說呢?」
這樣的文史知識,空海應該也有吧。
「原來如此,難怪覺得眼熟。」
總之,這首詩所歌詠的女性,容貌有如仙女般美麗。
沙門空海,時年三十二歲。
借問漢宮誰得似,
「對不起。我漫不經心,並沒想到……」
空海邊唸邊說:
方才坐在逸勢一旁的牡丹,突然不知想到什麼,一轉眼就不見人影。她離座已有一段時間。
「你讚美得也太過分了。」
橘逸勢從方才起就無精打采地喝著葡萄酒。
「這首詩歌全部有三闋,聽說空海先生紙上寫的是第一闋。這裡寫的是第二和第三闋。」牡丹說。
他們和劉雲樵會面後,歸途和*圖*書上,逸勢提議到胡玉樓,空海和逸勢現在才會成為座上賓。
「白居易……」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解釋春風無限恨,
不過,空海無暇去考慮到底是誰的字跡,先念了起來。
白居易——字「樂天」。
空海露出「若是這人會背誦李白的詩也不奇怪」的表情,喃喃自語。
與其說空海是對著逸勢說話,毋寧說他在自言自語。
「知道。」
「好。」
牡丹點點頭。
空海雖然無意岔開逸勢的話,卻還是換了個話題。
紙上還殘留著墨香,端正的字體寫著兩闋詩。
雲想衣裳花想容,
「真是絕妙好辭……」空海讚歎。
「居易。姓白名居易。」
逸勢正閒著無聊,嘆了口氣。走廊足音逐漸靠近,牡丹進到房內。
當時,李白的詩尚未正式傳入日本。
「這是那首詩的後續部分。」

此處是胡玉樓——
「啊,這是李白翁的〈清平調詞〉。」
清平調詞(三)
「白官人?上次你們拿他的詩給我看的那位嗎?」空海問。
雲雨巫山枉斷腸。
白樂天還是個把〈長恨歌〉構思深藏內心,正想一展才華於世人面前的無名青年。
不過,彼時,李白的詩文集尚未編纂成冊,無怪乎空海不曾讀過這闋〈清平調詞〉。
詩句的涵義,大致如此。
李白死後到空海入唐的這段期間,日本遣唐使船曾兩次出使大唐。

「是啊。」
「方才的詩,已經知道了。」
玉蓮恍然大悟。
「這等一下再說,先請空海先生過目吧。」
這些遣唐使船,多少或曾帶了些李白的詩回到日本吧。稀世罕見的大文章家空海,入唐前也因和*圖*書此有可能讀過李白的詩。不過,話雖如此,他說什麼也不可能讀到稍後唐朝由魏顥所編纂的《李翰林集》和李陽冰所編的《草堂集》等別集裡面的詩文才對。
謫仙——也就是被貶下凡的天上仙人。
「你心中有譜嗎?」逸勢當時問。
「說起來,這像是在酒席之間隨興拈來就寫成的一首詩。尤其『雲想衣裳花想容』這句,一般凡才,會不假思索寫成『衣想雲彩容想花』,看到你的衣裳就想到雲彩,看到你的容貌就想到花朵。這首詩的作者,卻輕盈地倒寫成『雲想衣裳花想容』——」
空海不知是否理解逸勢想和他談話的神情,逕自專心沉溺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哎呀!就是上次提到的白官人嗎?」
「對了,空海——認為『浪費才華很可惜』的人,可能是因為自己沒才華吧?」
「你們說過白官人是一名官員。」

逸勢約略能理解這首詩。
字體看來很眼熟。
看來空海對這首詩作者的賞識、感動,更勝詩歌本身了。
「我或許知道作者,我去問問看……」
牡丹答道。

空海一旁的玉蓮,柔順地坐著,面帶微笑,隨聲附和空海偶爾回過神來時所說的話語。
「牡丹,這是誰的詩呢?」
空海對李白的認識,應該是入唐以後的事。
沉香亭北倚闌幹。
「你好像對詩人的才華,比對詩句更感動。」逸勢說。
空海喃喃說道。
就把那張紙箋遞給了空海。
「問過他這首詩是何時寫的嗎?」
空海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自顧自地點起頭來。
「逸勢啊,此人既然能夠寫下這種詩,就算我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也應當有人會知道才對。或許謎底很快就能揭曉了。」

「是的。」
「就是這首詩。」
壁上掛的畫、房內擺的壺,也都來自西域。
逸勢從旁探身,湊過頭來看。
看到雲想到你天衣飄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寫完後就離去了。說是要到某處——」
比起這首詩,逸勢似乎更在意不見蹤影的牡丹。https://www.hetubook•com.com因空海講到牡丹花的事,他又想起了牡丹。
空海一邊微笑一邊說著,「真不愧是大唐長安啊!竟然有這樣的才子,輕輕鬆鬆就能寫下如此的詩句。」
所謂「清平調」,是唐朝音樂曲調名。
空海入唐時(西元八〇四年),李白業已不在人世。早在此前四十二年(西元七六二年),便以六十二歲之齡辭世了。
也就是劉雲樵的妻子春琴化為老太婆後,邊唱邊舞時的詩句之一。
「大名是什麼呢?」
紙上是如此的詩。
那可能是某長詩的起首,光看那幾行,就可推測作者懷著滿腔熱情,絞盡腦汁想要完成這首尚未寫成的詩。
方才,牡丹看了空海紙上那首詩一眼,若有所思地點頭。
「聽說是個名為李白的人——」牡丹說。
就一定在瑤台月下相逢。
而空海,也還是個念想理解宇宙之法,而來到長安的無名沙門。
空海看過這首詩的第一行,正是題為〈長恨歌〉、描述玄宗和楊貴妃愛恨故事的起首句,但空海還不知道此事。
「聽得出來。」
接過紙箋後,空海攤了開來。
紙張上所寫的正是老太婆唱出來的詩句。
「原來如此,若是謫仙的詩,也就無怪乎了。」
春風吹拂欄杆,降於花上的露珠,又是多麼嬌豔呀。
琉璃杯——就是從西域運到長安的玻璃杯。
在空海稍晚的時代之後,日本稱「花」,指的就是櫻花。在中國的唐朝,「花」則指牡丹花或桃花。

不久之前,空海和逸勢來到胡玉樓時,聽玉蓮和牡丹談起有位客人,經常要玉蓮準備筆墨,以備寫下像是詩的東西。
牡丹也探出身子,望著那張紙箋。
空海將紙擱在壚上,盯著紙看,口中喃喃念著這詩句。
這位客人,姓白。
接著,牡丹嗓音一變,模仿白官人的口氣說道:
大猴在途中和空海、逸勢分手,打算去探看麗香暫居的道士家動靜。
同時,空海也只是從東海小國——倭國——來此的無名留學僧。
逸勢的回答和前兩次一樣。
清平調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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