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咒法宮

「以儒者的立場來說,答案只有一個。橘逸勢的死屍,不是橘逸勢。」
「看到那男人,我總覺得彷彿看到自己。」
「沒錯。」
「空海啊,總覺得那個男人真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是怎樣呢?」
「逸勢,正是如此。」
「嗯。」
「不是。」
「不、不能。」
「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稱心如意,這時任誰也會到處閒逛瞎走,手忙腳亂的……」
「可是怎樣?」
「是嗎?」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頭、軀體、兩隻手臂、兩隻腳,全在那裡。那是橘逸勢嗎?」
「也不是。」
「那就等於承認流言的主角是自己了?」
「街談巷議?」
「正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黃鶴,加上貴妃也都死了,你說還有什麼沒結束呢?空海啊。」
「應該是人。」
「剩下來的還是我,橘逸勢啊。」
「空海,你說。既然你問了,就應該知道答案。你快告訴我。」
「既然是唐王朝之事,為什麼說是漢皇帝?不是應該寫成唐皇或唐帝嗎?」
「空?」
「嗯。」
「儒者又怎樣?」
「倘若像李白翁那樣才華洋溢,或許還能文思泉湧地作詩,可是——」
「正因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此前,逸勢默不作聲,現在卻說個不停。
「然後呢?」
「我奪走的東西,全都是你先前說不是橘逸勢的東西。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會消失不見了?」
「漢皇啊——m.hetubook.com.com
「我嗎?」
「官員也寫詩……」逸勢歎道。
「那麼,先前你說不是橘逸勢的東西,我全部奪走。」
「可是,只要繼續讀下去,總應該懂得他在寫什麼。瞭解了,結果還不是一樣?」
「不知道。」
「不,什麼都沒有了。」
「是的。」
「貓和蒼蠅?」
「也就是說,現在我所看見的地板,對面的庭園,庭園裡生長著的松樹、盛開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是魂魄。」
「那麼,腳是橘逸勢嗎?」
「嗯。」
「空海,問話的人可是我哩。」
「不知不覺中便忘了對別人應該和言悅色……」
「你剛剛不是說過,一切皆空?」
「魂魄?」
「那麼,橘逸勢現在在哪裡?」
「沒錯。」
「該怎麼說呢?逸勢。」
「密教?」
「即使擁有那樣的才華,從發跡的角度來看,李白翁不也是懷才不遇嗎?」
「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更加難以理解。」
「你是誰?」
「那麼,你能從那日落之中,單獨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麗或悲哀,給別人看嗎?」
「你聽好,逸勢,當你眺望日落時,內心會感受到美麗或悲哀的情緒吧。」
「現在已奪走了兩隻手臂和兩隻腳。然後,再奪走軀體。接著再奪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頭也通通奪走。結果,剩下的是什麼?會剩下橘逸勢嗎?」
「人的……」
「——」
「行什麼?」
空海問道。
www.hetubook.com.com「你說的,和那男人所說的,我全都明白……」逸勢自我解嘲地說:
「什麼?」
「——」
「哪裡奇怪?」
「橘逸勢到底是什麼?到底基於什麼,讓別人稱呼你為橘逸勢?」
「這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呢?」
「是空。」
「漢皇重色思傾國……」
「原來如此——」逸勢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嗯,終究是在於人。」
「那麼,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勢嗎?」
「那我再問你一次。」
「被你讚美,真開心,不過,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所以才需要佛法。」
「經過五十年還未結束?」
「街談巷議不也是這樣?」
「不是。」
「應該是吧。」
「可是,為什麼是漢皇呢?」
「嗯。」
「不,不是。」
「絕非毫無道理。」
「可是,白樂天想寫的不是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嗎?」
「逸勢,你真行。」
「全部?」
「所謂漢皇,不就是唐朝之前的漢朝皇帝嗎——」
「唔。」
「內心?」
說完,逸勢搔了搔頭繼續說道: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遠不會結束?」逸勢說道。
「更什麼?」
「我是儒者。」
「因為你不是別人。空海,是你我才會這樣說。話又說回來,剛剛樂天先生不是說,宮裡發生奇怪的事?」
空海將白樂天想創作的詩念誦了一小段。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勢。」
白樂天一走,逸勢如釋重負地說道:
「那麼m.hetubook.com.com,鼻子是橘逸勢嗎?」
「逸勢,你說什麼?」
「那麼,軀體是橘逸勢嗎?」
「嗯。當某人正在講述某人的流言時,因有所顧忌,故意講成其他城鎮其他人所發生的事,這時,湊巧該人來到現場,指責說話者豈有此理——」
「若非太過分,一般都會置之不理吧。」
「那麼,如果是一具死屍,又當如何?」
「是嗎?」
「那麼,我再試問。」
「不過,逸勢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勢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別人表示,這是橘逸勢嗎?」
「道理正是如此。因為美麗或哀愁,並非存在於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內心裡。」
「唔……嗯。」
「情感就是人本身。」
「那麼,嘴是橘逸勢嗎?」
「那麼,耳朵是嗎?」
「那正是空。」
「逸勢啊,你真是個正直的漢子。」
「那男人是秘書省官員嗎?」
「有那男人在,總讓人感到疲憊。」
「那麼,你又是什麼呢?」
「是的。基於此道理,你的魂魄與美麗、悲哀、喜悅這類東西的性質,是相同的。」
「是一種情感。」
「因為樂天先生有所顧忌。」
「是的。別人稱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勢。所謂橘逸勢,指的是你的魂魄。」
「佛法?」
「正是如此。」
「空海啊,你怎麼說出如此毫無道理的話呢?」
「大概是理不出內心的頭緒吧。」
「人?」
「佛法說,這世間物一切皆空。」
「不是。」
「嗯。一般人是不會對別人說出這和_圖_書番話的。」
「話又說回來,那男人到底是為何而來,空海——」
「什麼事?」
「說呀。」
「又要問?」
「人的?」
「那我呢?我這個名為橘逸勢的人,我也是空?」
「他不是想寫玄宗皇帝和楊玉環的詩嗎?」
「是的。」
「什麼?」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了。」
「無法心想事成時,做什麼都覺得不對勁,心裡也就像刺蝟一樣……」
「怨懟或憎恨,或是更……」
「現在你所說的話。」
「譬如,無論誰死亡,或誰出生,或經過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情感會一直伴隨人而存在,永遠不會結束。」
「為什麼?」
「情感?」
「你這不是很明白了?」
「唔……」
「我是空?」
「說情感不會結束這回事嗎?」
「那麼,臉頰是嗎?額頭是嗎?頭是嗎?」
「空?」
「基於什麼?」
「怎樣?」
「是說過。」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勢。」
「——」
「——」
「唔……」
「我是說,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遠不會結束。」
「光說是人,我聽不懂。」
「顧忌?誰呢?」
「橘逸勢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頭部、軀體、兩隻手臂、兩隻腳,全都在那裡。只不過它們依附在死屍之上,又當如何?橘逸勢的死屍,是橘逸勢嗎?」
「——」
「是我啊,橘逸勢。」
「既然如此,我就奪走你的兩隻手臂。去掉兩隻手臂之後,剩下來的是誰?」
「在這和_圖_書裡啊,就在你眼前。」
「不、不能。」
「看來,事情將要開始了。」
「怎麼說才好?」
「空海,你在說什麼啊,我難道不是橘逸勢嗎?」
「不是。」
「空海啊,不行哪。我總是用才能或是發跡來衡量一個人。仔細想想,人的一生幸不幸福,是不能用此來衡量的,不是嗎?可是,空海,即使如此,李白翁、玄宗皇帝或是貴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終究還是在意的啊——」
「指的是漢皇耽溺女色,作夢都想著美人。」
「雖然不能取示於人,但美麗或悲哀卻確實存在。不過,無論美麗或悲哀,都因為有日落和凝視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於這世間。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夠的。」空海凝視著逸勢,如此說道。
「那麼,再奪走兩隻腳呢?」
「那麼,手臂是橘逸勢嗎?」
「這就是空。」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來長安想取得的東西。」
「是。」
「唔……」逸勢呻|吟起來:
「突然在詩的起首,寫下唐皇重色的文句,怎可能發表在今日呢?」
「怎麼了?」
「嗯。」
「嗯。」
「存在哪裡都一樣,空海。因為不論是在日落中,或是內心裡面,無論哪一邊,人都無法從中單獨取出悲哀或美麗給別人看,這是不可能的事。」
「當今的朝廷。」
「我也是空。」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勢。」
「你聽好,逸勢。」
「什麼都沒有的意思?」
「五十年前尚未結束的事——」空海說。
「嗯。」
「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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