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殄妖定情 金頂高僧仍念舊 捨心求慾 黑甸俗子每焚身

「為什麼呢?美麗的回憶能夠有這種力量麼?」
當他們四個人一起回到那座竹樓之時,覺察出寨內空氣十分沉重緊張,家家戶戶的門外,都擺著祭拜神祇的香燭祭禮,那些人面上都流露出大禍臨頭的惶惶神色。
天亮了不久,土加和莎莎便來了,帶來早點,四人一道吃著。見陰無垢對他們的態度親暱得多,而且和司弟加偎依著的情形,這兩個過來人早就肚中有數,不禁十分為司弟加高興。
過了好一會,老和尚悄聲道:「孩子你耽延我正果十五年,老和尚自家無法超度,你且起來,趕快去辦正事吧!」他話中隱含禪機,但無垢卻聽不懂。
陰無垢依言走過去,推門進房,只見這淨室中四壁蕭然,全無一物裝飾,最內有一張粗木榻,一個老和尚,盤膝坐在榻上厚蒲團上。
莎莎一溜煙地走下樓去,那少女用胳臂輕輕撞一下司弟加,低聲道:「喂!你在想什麼呢?你的心裏仍然被那陣音樂聲音纏擾著麼?我再唱一支歌給你解悶好不好?」
「你爹比你更早來此地,我母親十分愛他,因此之故而不肯再施展姹女迷魂大法!所以你說她……哼!後來我母親因他常常懷念著妻兒,便派榴花去弄來,哪知榴花只帶你回來,你娘卻讓她弄死了!回來之後,又霸佔著你,不肯讓你們父子相見。我念著你爹常常盡心教我讀書,所以設法制止榴花害死你,而且見你與一般所見的男人都不同,心中也很喜歡你。可是你越來越……唉!我不說你的壞處,此刻有一大對頭來找我母親,她和榴花此時大概忙於應敵,施展出最厲害的先後姹女大陣,把一干女孩子都召去了!你可到榴花房去尋你爹,他也不知你會在此地,上次他還托我回你家去瞧你哪!」
這種微妙的變化,她自個兒尚未清楚地覺察出,但司弟加卻發覺了!他以年輕異性所具有的敏銳直覺,發現她眼中對他流露出更多溫柔和關懷的光輝,而且更願意地溫馴地靠著他走,甚至有時要他去攙扶她……
「你不須推究什麼原因,我渴望的東西,你不能給我。再者,你這人……比方說,你和我母親之間,你敢矢口諉在她身上?根本我早就發覺你垂涎已久……」她的聲音忽然由尖酸變為柔和:「我們不要再提了!是我變也罷,你錯也罷,現在我沒工夫細說。但我告訴你一件事,你的父親也在這兒……」
司弟加失驚顫抖一下,吶吶道:「你……你也要趕著離開我……們?你不能不離開麼?」
「假如我不能回來,你也會想念和永遠記著我麼?」
她堅持道:「我母親哪兒去了?你不知道嗎?」
天色黎明,曙光迷濛中,竹樓內一對青年男女,此刻交股疊臂地臥在一起,眷戀地低聲喁語。陰無垢雲鬢蓬鬆,羅襦盡褪,見曉色入樓,連忙穿回衣裳,司弟加貪婪地注視著她,面上充滿了征服和滿足的神情,他感到自己有一種引頸高歌的衝動,但他抑遏住了。
當她扯斷頭髮,送入口中之際,那少女已經嬌叱一聲,用苗語喝道:「無知妖孽,你這血箭大法只能傷害凡人而已,敢在本姑娘面前賣弄……」話聲中,渾身一抖,身上披著的僅有衣服,倏然自行卸盡,裸|露出膚白勝雪、飽滿魅惑的胴體。修長渾圓的玉腿挑處,下裳已飛上手中,在當中處一扯,變成長條形薄布,反轉時紅光映眼,原來是兩面顏色,外面的是素淡顏色,裏面卻其紅勝火。這時那妖巫口中一片血光,已經噴將出來。
陰無垢在他懷中扭動一下,司弟加把她擁抱得更緊了,一切都是這麼自然地發生,沒有矯揉,沒有造作。肉體裸|露的地方接觸著,產生了奇異的電流,陰無垢聲音微微顫抖,道:「你不相信我,但我怎樣才能令你相信呢?」她的嘴唇印在他的唇上,抬頭道:「我已經讓你擁抱,任你撫摸,可是你似乎更加不相信了!」
無垢歉然搖搖頭,他繼續道:「奇怪得很,你和師父一樣,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
三日三夜之後,這位謹嚴的禪師終於也墜入色劫,於是在陰棠下山之後,他便自行宮刑而隱居於金頂別院。他本是童身入道,那數十年積聚之功非同小可,陰棠當時姹女迷魂大法未曾練到家,無法閉住陰|道,於是便受了孕,生下陰無垢這個女兒。這事在圓法禪師的意料之中,故此當陰無垢離開黑甸砦,到峨嵋找他之時,便知道她是自己嫡親的女兒。
無垢吃一驚,玉手揚處,打出一股掌風,將兩人從當中盪開,自己邁步便走。
「你知道自己不會再來這兒!」昏暗中又耀現出那排白牙齒,他道:「你和天上的仙女一樣,偶然在人間出現,之後又回到美麗堂皇的天宮,她不會記憶在人間那些人和事情,你也不會記得……」
無垢搖擺一下身軀,撒嬌地道:「我不管也不懂你的謎語,要是扯破了,無垢替你縫補,到底母親的事怎麼辦呀?」
司弟加沒有則聲,手掌大膽地蓋覆在她的手掌上,他的手掌比起她的顯得巨大有力得多,他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她纖長的手指,和撫摸暖滑柔軟的掌心,活像生怕弄傷她似地輕輕移動和捏握。
陰無垢問了這句話,圓法老禪師沒有回答,她不覺焦憂地道:「母親常常提起,只有你能夠替她挽回劫運,可是你卻要找替身,條件又嚴格,我到哪裏去找呀?禪師你分明是記恨母親之仇,不肯救她!」
遠處有人喚他一聲,抬頭一看,原來是莎莎回來。她空著雙手,但身後和圖書卻有兩個苗婦,捧著竹編的籃子。他跳下樓梯,迎頭攔住莎莎,吩咐兩個苗婦將東西放在竹樓下。便挽著莎莎的手臂,在竹樓周圍蹓躂,一面告訴她關於自己的臆想。
粉面金剛張均搶著道:「陰姑娘,你回來得正好,榴花姑娘傳令全堡戒備,竟不知究有何故!」
她仍然沒有回答,但臉上堅持的表情,顯然軟化了。崔敏道:「我總不明白為什麼你忽然會恨我,你知道許多事我是無能為力的呀!榴花當日將我帶來,你們都認為我是她的!後來你處處維護我,不被榴花弄死,我豈有不感你的情意!但是我仍然屬於榴花的,你也沒有辦法!前幾個月,你母親喜歡我,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無垢你想想是不是?你含怒離開之後,可憐我朝思暮想,但你總沒有回來。聽她們說你曾經回來過,還放走了榴花惹來的仇家,那個什麼峨嵋派的白衣秀士,卻不肯見我……」
她走到老和尚面前,行過禮後,老和尚指著木榻道:「無垢,你坐下來說話!」無垢依言坐下。
陰無垢不服氣道:「爹……禪師你打誑語,為什麼你不肯親自去黑甸砦呢?分明是記恨母親,不肯見她一面!」
妖巫們當少女歌舞一起之時,已認得是黑甸砦仙娘一派的姹女迷魂大法,情知這次遇著太硬的對頭,各自想先掩住眼目,然後再求饒乞命,哪知眼光一觸,已中魔法而不能自已。瞬息之間,滿窟管弦之聲,由綺靡淫|盪變為淒厲哀涼之聲,兩個女巫四肢漸僵,面色灰敗,像是因為這薤露蒿裏之聲,送了她們進墳墓似的。

少女淡淡地笑一下,忽然又黯然地搖搖頭,美麗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憂慼之色……
崔敏立刻瞧著她,淚光模糊的眼睛裏,閃耀出希望的光芒。「不!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不能再跟你發生什麼感情了!」他自卑地垂下頭,內疚地說道:「無垢你是污泥中的蓮花,我曾經太妄想了……」
老和尚道:「莫扯,我的衣袖不牢固,穿了幾十年,哪禁你肚掛腸牽地亂扯!」
石洞邊的司弟加和土加、莎莎三人,忽然一同醒轉,大家都一齊聽得石窟中有一陣奇異哀傷的音樂,一抹而消歇。雖是一瞬便歇,但各自都在心底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傷,宛如感到人生短促如白駒過隙,死神永遠不肯放鬆地,在時間的那一頭,冰冷地等待著……
那少女若無其事地站在壇下,笑嘻嘻地盯視著妖巫。另外那女巫,見狀大驚,伸手拔起一面長幡,向前面拂去,霎時間鬼哭神嚎之聲四起,陰風急捲中,一群惡鬼洶洶擁過來,像要拘拿來人。少女櫻唇微動,出指喝一聲「疾」!剎時眾聲俱歇,石窟歸於平靜。
「他臨動身的時候,曾來這裏盤桓了一刻,所以我才得知,我怎不認識他!」老和尚歇了一下,繼續道:「他便是峨嵋三老中,碩果僅存的赤陽子,當年他的小師弟玉尺仙童自戕之後,他本有報仇之意,後來見我也失敗了,便打消了輕舉妄動之意。要知赤陽子的武功是峨嵋三老中最出色的一個,連苦庵青大師也讓他一點兒,可是武功到底不能抵敵妖法,況且我曾和青大師約定,若我失敗,便讓你母下山應劫,故此他沒有動手。我知道當時若動手,你母一定難逃公道。因為那時她的邪術未精,青大師道力深湛,自有制克她之道,再加上赤陽子,她焉能逃得性命?及至青大師寂滅之時,曾托赤陽子代她屆時清算孽徒惡孽,那時赤陽子已因江南一位高僧指點,入了沙門,允諾青大師所托之後,便在峨嵋最高的金頂,一個崖洞之內,閉關面壁。今日功行圓滿,開關下山,經過我這裏,進來探我,看來已非昔比,料那降魔功夫比我強勝百倍。他一到黑甸砦,你母便難逃公道了,我有什麼辦法挽救呢?」
少女謙雅地笑道:「你別張羅了,我不渴!」
「可是人間的凡人,卻會永遠地記憶著一切,雖然直到他非常衰老的時候,他的心還是年輕的,一如當她在那兒的時候一樣……」
「……我不知道,難道你不知我是不准越雷池半步的嗎?無垢,這一響你到哪兒去了?這些日子來的相思,把我苦壞了!現在你回來,卻像不認識我了!」
書歸正文,且說當夜陰無垢留宿於猛家寨,那竹樓本分作兩間,陰無垢宿於後進,司弟加因土加和莎莎堅持提議他睡在外間,好得有人陪伴陰無垢,並且容易招呼服侍,於是司弟加便宿在外間那張寬大的竹榻上。
「咄!無垢好生無狀,我替你母說情,誰替被你母害死的那些冤魂說情?赤陽子是前輩高僧,怎許你直呼不諱!我老和尚被你這冤孽誤卻許多功夫,七情六慾紛沓而來,還待怎的?」
老和尚又微笑一下,但跟著嘆一口氣,無垢道:「那麼……禪師,母親還有得救麼?」
崔敏又驚詫又慚愧地聽她數說,忽然閉目搖頭,喃喃道:「啊!我娘死了,是榴花……我不能去見爹,啊呀!我算是什麼東西呀,仙娘原來和我爹……」他額上沁出汗珠,張開圓圓大大的眼睛,裏面也浮湧出淚光。
「榴花姑娘自己匆匆回到禁院,所有的姑娘們都在禁院中,不能出來。不過這是午間的事了!」
驀覺眼前一暗,本是當空照耀的烈日,此刻像是躲在雲裏。天顯得暗沉沉的,直要當頭壓下。再走了幾步,忽然陰風四起,光線更加暗澹了。四個人都同時看見前面暗霧迷茫中,有幾個形狀猙獰可怖的厲鬼,張牙和_圖_書舞爪地擋住去路,作勢欲噬。
少女回手握住司弟加的手,低聲道:「你也握住他們的手,免得一會分散了,彼此找尋不著。那麼我便要破去這處埋伏,驚動了洞中妖巫……」
老和尚道:「除了拿我這塊老面皮去丟人,有什麼辦法呀?若不是赤陽子,真會誤會我跟你母親到底有檔子什麼事兒哪!唉,只是苦了孩子你……」
陰無垢辭別過圓法老和尚,復又匆匆下山。這次她走得更快了,雖是在大白天裏,她依然施展開腳程,再不管遠處訝異地眺望她的路人們,自個兒急急飛馳。老和尚限她三天之內,趕回黑甸砦,故此她經過猛家寨之時,連望也不敢去望一眼,生怕自個兒不自覺地走進猛家寨去……
司弟加嘴唇動了一下,終於沒有說出話來,穩重地緘默忖想。莎莎猛然有所醒悟地道:「啊呀!我們真是粗心,連水也沒有一碗來敬待姑娘,我這就去拿來……」說著話已經站將起來。
她輕嗽一聲,叫道:「圓法禪師,晚輩無垢參謁!」
陰無垢聽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掉下來,一面抹淚,一面哽咽道:「禪師你好狠心,你不會替母親求情麼?還跟我轉彎抹角地說風涼話,要是母親遭了赤陽子的毒手,我拚他不過,也要死在你跟前……」
她是仙娘陰棠的女兒,雖然自己離開石堡,但陰棠並無下令要擒捉她,故此她能夠一如舊貫地走進堡中。迎面遇著兩個漢人,乃是榴花的爪牙蒼背狼關平,粉面金剛張均。兩人一見她裊裊走來,連忙迎上來,笑嘻嘻地向她行禮。她噁心地白他們一眼,尤其那粉面金剛張均,魁梧的身材上擺著一顆細小不稱的腦袋,雖然白素素的臉孔,算得上漂亮,但神態淫邪做作,惹人反感。
她不覺憐憫地伸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勸慰道:「這一點你不必難過,而且也別告訴你父親,倒是……」她歇了一下忍不住衝口道:「倒是你那好色的性情要改一下,別再見一個搭一個……」
無垢眼角又潮潤了,她覺得在老和尚那朽寂死灰似的臉容上,輕忽地閃現出慈愛的光輝,竟比世上任何圖畫都要美麗。在她眼中,這個枯木的老和尚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可愛和漂亮!她低下頭,挨在老和尚瘦削的手掌背,輕輕地摩擦和吻著。
剎時間已走到石崖洞口,幾個惡鬼和那一片暗澹迷濛的天氣驟然消滅,烈日正當空斜照,大地到處洋溢著蓬勃的生氣。司弟加等三人開心地相顧一笑,此刻他們的膽子大得多了。他們到了當日崔偉伏身之處,但見廣大的石窟中,石祭壇上有好些旗旛,那個石釜的石蓋已掀起,火光熊熊,壇中兩個女妖巫,全都赤身露體,口中喃喃唸著咒語,手足亂舞,釜中火焰隨著她們的動作,倏而高昇,倏而低縮,鬧得石窟中忽明忽暗,一片陰森景象。
司弟加那對澄澈的眼睛中流露出微笑,凝視她一會,喃喃道:「你的容顏比仙女更美麗,你的本領比仙女更高強,你的心比仙女更溫柔……我現在沒有半點悲傷,沒有半點煩惱,但是你既願意唱一支歌,那麼請你唱罷……」
少女迂緩嫵媚地垂下眼簾,不自覺地流露出嬌羞的神情:「你聽慣了苗山的歌謠,我要唱一支別的,那是我們漢人的古樂府,也是民謠,唱得不好,卻不准你笑我……」她歇了一下,隨手拾起一支短竹,在粗大的竹柱上,敲出節拍,曼聲唱道:
無垢幽幽地回眸,瞧他一眼,但見他一張微微疲削的素白臉孔,五官端秀,一雙眼睛十分圓大。這個少年正是崔念明的兒子,崔偉的侄孫崔敏。
無垢出乎意料地驚愕一下,縱身便飛回榻上,安安穩穩地坐在老和尚身畔,伸手扯著老和尚的寬大衣袖,叫道:「爹……你叫我回來?……」
司弟加堅定地微笑一下,將那些似悟非悟的感觸,暫時埋在心底,可是他的眼睛看起來更為澄澈了!神態更為端重沉凝,自然而然地威猛深閎。他已構成一種新的特質,一種開國君主所具的氣象,那是極有吸引力的特質。那少女為了要尋出他們哀傷的程度,故此在陽光下細細觀察這三人,當她發現司弟加這一點時,她禁不住吃了一驚,也禁不住眷戀地多望他一眼。另外一個影子在她心中漸漸淡下去,而司弟加卻悄悄進入她心裏。
作者不得不簡略地交代一筆,關於這少女的身世來歷。原來這少女便是黑甸砦仙娘陰棠嫡親女兒。她雖然和榴花一同長成,一同學會了她母親的各種妖法和武藝,但她的性格和行事觀點和榴花卻大相逕庭。這兒可看出陰棠的偏心來,因為陰棠到底出身於正派的峨嵋,尤其是苦庵青大師素來端方正直,多年來耳提面命,許多正邪的觀念,早已深植根蒂在她心中,因此雖則她自己走入邪途,但還能夠自己節制著,不去做出傷天害理、人神共憤的邪行來。當然到底她也積了不少惡孽!她對陰無垢的管教比之榴花略有不同,那是她為了女兒的終身著想,故此常常曉諭以正邪之分,使得陰無垢不至墮入邪途。但她的「姹女迷魂大法」,非旦夕和男人相接,不易深進高奧的境地,所以陰棠再三思維之後,便讓榴花作正式的傳人,因此榴花便放任地修煉這種妖法,積下比陰棠更多的惡孽,這是因為陰棠久受苦庵青大師的親炙,本性未迷,那些供她修煉「姹女迷魂大法」的壯男,都在他們元陽未曾盡洩之前,服以靈藥,遣還家鄉。
四人各自落座,土加欽佩和感激地向和_圖_書少女微笑一下,說道:「他們都恐懼臨頭的大禍,我們若不是和姑娘一起去殲滅那兩個妖巫,此刻必定也和他們一樣,不知所措地禱神問天……姑娘比師父還要厲害,師父後來說怕妖巫的叫聲,可是姑娘卻一點不怕……」
她是向東北方走,幾天之後,便到了峨嵋山,在路上她已改回漢人裝扮,避免路人的訝異注意。這天她輕車熟路走到峨嵋後山,飛渡過許多處天險危徑,來到後山群嶺中一處懸崖,在那崖頂處一座石頭築成的蘭若,孤零零地屹立著。這禪院並不宏大,前後只有兩進,除了白雲飄浮和猿鳥啼叫之聲外,再沒有別的動靜。
她是陰棠的嫡生女兒,自然識得其中奧妙,忖道:「果然是用上先後天姹女迷魂大陣,我且看看赤陽子前輩怎生模樣?」
司弟加連忙承認,安慰他們地笑一下。當下土加和莎莎都相信了,對司弟加這次奇妙的遭遇,同聲衷誠讚美,使歡樂的氣氛更加添了許多。
到了半夜時分,陰無垢睡不著,滿懷心事地踱出外間,樓外月光照進來,看見司弟加曲肱為枕,闔著眼睛,此時雖看不見那雙澄澈無邪的眼睛,但廣闊豐隆的額頭和挺直的鼻子,加上嘴唇有力的弧形線條,卻另有一種堅毅閎闊的氣度。她站在榻前,滿腹思潮起伏地凝視他一刻,禁不住嘆一口氣。
兩個女巫窘困地愣住,其中一個狼嗥也似地狠狠尖叫一聲,自個兒扯斷一大綹頭髮,放入口中嚼成粉碎,咬破舌尖,手中挽住法訣,驀地向少女噴出來。霎時間天昏地暗,陰風慘厲,一大片血光,其中夾著無數刀叉槍矛,朝少女迎頭罩下。
司弟加的氣息漸漸粗大,他熱烈地吻著她……強勁的晚風掠過竹樓,呼嘯地叫號著,寨後的高山深谷,傳來野獸的嗥號。月亮端凝地灑下銀色的輕紗,把高山、平地和森林都籠上夢一般的外衣……
但見大廳堂之中,美豔動人的天魔豔女,不知有多少個,全是裼袒裸裎,一|絲|不|掛,身材豐|滿圓潤,酥胸玉腿,如堆雪凝脂,輕歌曼舞間,妙處畢呈。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章分解。
當她離開黑甸砦之時,崔偉尚未探砦被擒。此後她暗返黑甸砦兩次,最後一次會晤著崔念明,崔念明因見了崔偉的火器而知火狐被擒,請她設法救助,她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和火狐崔偉談了好些話,才隱密地離開黑甸砦。當時崔偉並沒有請她告知司弟加他們此一消息,可是她另有打算,逕自來猛家寨找司弟加,哪知此刻竟陷入情網中,以致計劃受阻。
「你問得好,我再告訴你,我在當年失墜魔劫之時,事後便自腐下體,如今即使我去,又當得什麼用處?我修持了近百年,焉能對你打誑語?」
在堡中央那座高樓後,一座大院子,房屋錯落建立,形勢詭異。這兒便是所謂禁院,堡中男人都不許進內,除了那些拚命的壯男。上章提過火狐崔偉在堡中失手被擒,便是在禁院的複道中,讓陰棠發覺而被擒。
他道:「無垢你真的變了!那是為什麼呢?」
小姑所居,
他更加沉重地點頭,喟嘆地道:「師父走了之後,我難過地記掛著他好多日子,我從來未曾這樣難過地想念著任何人。可是他一定會回來,而你恐怕不會再來了!我知道我會更難過和悲傷地計算逝去的日子,因為你不會再回來了!」他苦笑地回顧一下,一排潔白齊整的牙齒,在昏暗的光線裏閃動出現。
老和尚嘆一口氣,睜開眼睛,柔和地叫道:「無垢,好孩子你回來……」
歌詞雖短,卻婉轉表達出一種纏綿無盡的思緒,臉上泛起光彩絢爛的青春光輝,司弟加一時聽得和看得呆了!土加不知幾時已經走出竹樓外,自個兒坐在樓梯上,欣喜地顧盼著寨中來往的人。他隱隱地感覺到司弟加和那少女之間,發生了一樁驚人的事,那是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的事,他為司弟加忭悅地想著。
那少女媚態橫生地一笑,手中紅布舞處,自個兒曼聲清唱起來,身形也隨著口中歌聲,曼妙地舞蹈。她歌舞一起,那片電急罩來的血光刀箭,像讓什麼迎頭一擊,忽然碎裂片片,晃眼間便消滅了大半。剎那間,石窟中不知打何處飄來了繁弦急鼓之聲,蕩人魂魄,而且跟著現出千百妍麗美女,完全是赤|裸全身,極冶蕩挑逗地緩歌曼舞,朱唇含笑,玉靨生春,那股勁兒,便鐵鑄的好漢,也得熔化在這青春淫|盪的熱力中。
陰無垢終於動身上路,土加和莎莎送了一程路便回來,因為他還要趕回去,告訴猛祿關於羊角妖巫被殲的真情,以便附近無數村莊的人不必惶惶戒備,當然這是陰無垢許可他這樣做的。司弟加卻戀戀地遠送,老是不肯回頭,陰無垢無奈橫下心腸,使出峨嵋絕妙的輕功身法,雖然婀娜優雅地跨著小步,但轉眼間已走出老遠。好一刻之後,司弟加已被拋在身後,她回頭揮手道別,不久便走遠了。
少女對那些惡鬼視若無睹地衝過去,人行鬼退,猙獰可怖的鬼影老是在前面顯現,而又老是碰撞不到。少女回頭道:「司弟加,你看見了麼?這不過是妖巫的掩眼法,實在不會傷人的!」
「那麼……禪師你教我一些法兒,讓我助母親抗過天劫,再慢慢想辦法!」
守在堡門的苗人,見她回來,都向她行禮,她眼角掃處,只見堡內升起一面三角的小紅旗,那是表示圍繞堡內一週的方場中,禁止通行,因為這石堡內一共豢養了六條惡犬,此刻已放www•hetubook•com•com出來巡邏,又瞥見屋中箭孔鏃光閃閃,敢情已埋伏好長弩勁箭,以待敵人。

陰無垢對他們說今天要離開,土加和莎莎兩人驚愕相顧,猜不透究竟是什麼緣故,無垢求助地看司弟加一眼,道:「我會很快就回來,那件要趕著辦的事,十分重要,而現在又不能告訴你們,司弟加已經相信我了!」
這是奇妙而自然的啟迪,人生本來可以用一首短短的而哀傷的樂章,完全表達出來,雖則是有點含糊的表達。司弟加、土加和莎莎三人,本來是一片渾沌天真,哪識得人生的真滋味?但在一剎那間,他們都像多活了數十年,模糊地瞭解多一些生命奧妙的意義。
兩個妖巫都瞧見這個突然出現的美麗少女,不覺為她的大膽以及通過洞外石林埋伏,卻安然無恙也沒有警訊而愣了一下。其中一個瘦長的手臂一揮,石釜中突突連聲,冒出一股火焰,在火光映照中,這妖巫厲聲怪嗥一聲。躲在一旁的司弟加和土加、莎莎三人,那聲音一入耳,俱都手足無力,神醉魂馳地癱倒地上。那妖巫的法力較之當日的老妖巫為高強,這一聲「呼魂大法」,雖不是對他們而發,仍然能將他們迷昏。
陰無垢微微愣一下,隨即柔軟地偎伏在他強健有力的手臂中,讓他那對肌肉墳突的手臂擁抱住。她感覺到自個兒已被男性的魅力擒捕住,他那渾身強壯有力的筋肉,刺|激得她有點昏迷的感覺。
「啊!無垢,你怎麼啦?我是崔敏呀!你……怎的不瞧瞧我……」
土加大聲道:「那怎成?莎莎快去弄些食物和生果來,我也餓啦!」
陰無垢又得到陰棠面首中一些讀書士子教誨,諳通文墨,近年餘復受崔念明這個飽學書生熏陶,更明白了許多事理,對陰棠的行為大為不滿,終於為了一件事,自個兒離開黑甸砦。
雖是掩耳盜鈴的拙著,總比之榴花不歇地斲伐人命為佳。榴花出道才不過兩年多,死在她身上的壯男已不知多少。只因她以色身結納了幾個厲害的江湖好手,由他們四處擄掠男人回來,行事周密,江湖上便未曾發覺。
「嘎!我爹也在這裏?他怎會來的?請你告訴我,無垢,請你告訴我再走!」
兩個人的精神都不見半點萎頹,雖則整夜沒有閉眼。陰無垢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他,卻不肯說出身世,更不曾說出火狐崔偉的真實情形。因此,雖然司弟加和她的關係已經大不相同,但對於她的情形,所知者不外是她的名字,和獲得她愛情的保證而已。
那少女在轉眼間已無聲地來到他們的身畔,平靜地叫他們起來。他們看到她平靜夷然的表情,心中都安慰一點,知道窟中的妖巫們,一定已被她殲滅。但臉上仍然留著淡淡哀傷的神色,因為方才那陣悲惋感傷的樂聲,已在他們心底留下一道痕跡,那種印象是難以立刻磨滅的。
無垢沒有答腔,腳尖微一用力,身形如風,打簾幔處轉出甬道。轉了十幾個彎,在一處門前停下步,那門上掛著的絨幔,擋住了視線,卻遮不住聲音。蕩心銷魂的絲竹樂聲細細地散在周圍,恍如九天笙鳴,百鳥和聲,竟是極為悅耳。她揭開帳幔看時,那處原是個高大宏寬的廳堂,此時五色繽紛,飛彩流豔。
她的面上浮起憂慮的神色,腳下卻沒有止步,一徑走進禪院去,一眼也不瞧門上寫著的字,那是「金頂別院」四個字。外面的一進,當中是個供著佛像的小堂,一個大木魚冷清清地擱在一旁,兩旁是窄窄的輔廊,供著三十六羅漢。這兒沒有半個人影,她走向後一進,只見後面是一個小天井,兩旁各有兩個房間。天井中植著數株寒梅,還擺有幾盆蘭花。這兒也是靜悄悄的,不聞有人聲息。
「你會想念我嗎?」他沉重地用力點頭。
陰無垢坐在榻上,彼此的肩頭輕輕觸碰著,親暱地對他笑了一下,沒有回答。歇了半晌,她伸手穿過司弟加的臂膀,挨著他說道:「我明天便要離開這裏,因為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趕著辦好,等到一切事情都辦妥了,我便回來找你,和你一同去趕走你的叔父……」
陰無垢嬌媚地橫睨他一眼,道:「你現在相信我吧!」他看著她的神情,禁不住回想自個兒橫槍躍馬,攻堅摧銳,而她婉轉嬌呻,落紅片片的光景來。
竹樓內那少女正在解說方才唱的一曲歌詞的意思,一切情形都很好,看來這個少女真個鍾情於這樸實而富有吸引力的青年了。
「什麼?那人是誰?禪師你認識他麼?」
陰無垢低下頭,輕聲而急速地將司弟加來歷簡略經過說出來,最後道:「我聽火狐崔偉說起有個根骨極佳的徒弟,當時便想到找他做你的替身,哪知……」
司弟加本是滿心恐怖,這刻柔荑入握,其軟如綿,而且她說話時,蘭麝微度,剎時間恐懼都化為烏有,順從地回手探摸著莎莎的手臂,示意她握住。
書中交代,這位圓法老禪師乃是峨嵋中的前輩人物,比當今峨嵋派掌教太清真人還要高出一輩,和峨嵋三老竟是同輩,當年峨嵋三老的小師弟玉尺仙童因受不住陰棠姹女迷魂大法而失身,終於自戕而死之後,這位圓法禪師,乃是峨嵋諸寺俱都稱崇的有道高僧,定力深湛,佛法深微。其時他得聞此消息,便向苦庵青大師緩頰,不要誅戮陰棠,由他以身試魔,倘若陰棠的魔法無功,尚可挽回天心,使她皈依正法,倘若他也失敗了,那麼只好讓陰棠到人間應劫。
在第三天的傍晚時分,她不歇地趕回黑甸砦,當她走入砦和-圖-書門之時,渾身的疲乏立刻消失,一徑走向石堡。那石堡和往常一般安靜,看來並沒有什麼事發生,她不解地忖道:「真奇怪,這兒為什麼這樣安靜啊!要是赤陽子前輩已經到了,該鬧個天翻地覆才對呀!」
無垢沒有掙扎,也沒有瞧那人一眼,淡淡地問道:「我母親到哪兒去了?」
少女揮手止住眾人,自個兒款款走進石窟,她雖然嬝娜地逐步走著,但速度極快,轉眼間已到了石壇之下。
司弟加眼睛忽然張開,輕聲道:「姑娘你睡不著?啊!我也是不能入睡,心裏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攪動……」他坐起來。
圓法老和尚道:「唉!好孩子你不知底細,我且說點給你聽。我自從退居此間,日夕除了修持佛家大乘功夫之外,還不時煉那佛門降魔大法,可是以你母親的道行,除非將她形神誅戮以外,如要破那『姹女迷魂大法』,我佛門弟子只能如金剛趺坐,不為魔擾,一直到她魔法無功,元神消耗,反而為魔法所侵,自焚而死之外,並無別法。我自從你來之後,便為你的緣故,靜中默察過你母親的劫數,果然是在最近降臨,於是我又為你之故,想得一個下策,要你找個有根骨的少年,由我附佛心於他身上,待你母親施展姹女大法之時,在那銷魂蝕骨之際,破解魔法,但成功與否,卻說不定,成固然好,失敗則我必施展降魔大法,鬧個玉石俱焚,你母和我死也不打緊,那少年卻太無辜,不是我佛捨身為人的意思。不過你苦苦哀求,我只好命你姑且去找找看,可是現在你應該明白天心如此,縱使你找到一個有關係的少年,肯冒險去黑甸砦,但你又情網自陷,功敗垂成,看來你母在這數天之內,必定遭天劫誅戮了!」
陰無垢不解地推他一下,道:「你說什麼?為什麼我不會再回來?難道我不能再回來?抑是你這兒有什麼變化,阻止我不能再回來?」
右邊最後的房中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清楚地道:「無垢你進來吧!」
「不是回憶的力量,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隨著她,飛到天它去,那兒沒有年老的啊,是不是?」
他們不曾持續了許久,當他們走到陽光之下,那一縷哀傷情緒,在太陽熱力之下,漸漸地淡漠了。土加和莎莎兩人牽得更緊了,生像要在這一頃間,彼此愛得更徹底和更深刻。
側近橋樑,
司弟加輕輕嘆一口氣,自語道:「人是一定要死的,誰也不能反抗這結局,到那時,最親愛的人,也要永遠地分別……」他的面上,洋溢出一種智慧的、憂慼的神色。莎莎禁不住摟住土加健壯有力的臂膀,幽幽地啜泣起來。
上章說到那不知姓名的美麗少女,帶領著司弟加、土加和莎莎三人,一同去除掉為害人間的羊角妖巫。這時已走到石林邊,那少女嘴角微現笑容,帶著促狹的表情,當先闖入石林,三人也跟著走進石林。
她驀然從他手臂中滑脫出來,幽怨地道:「時光把許多東西帶走,你和我之間也不能例外,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你不必再提了!」
他們此刻還不知這少女的來歷和姓名,可是他們覺得沒有追問的必要,反正他們已經十分信賴於她。
圓法老禪師緩緩笑一下,道:「剛才你來之時,已有人下了峨嵋山,那人便是你母親的天劫了,我可沒有辦法相救……」
她衝進她母親的房間,但哪有母親的影子?便待打房後甬道走到禁院的正堂去,只見床中跳起一人,攔腰將她抱住。
陰無垢愣了一下,抬眼望時,老和尚已闔垂眼簾,面容寂滅,那光景就像迅雷轟頂也不會動彈一下。她絕望地「哇」的一聲哭出來,站起身掩面踉蹌地走出房間,一腳碰在門口地下的石框上,絆倒在門外。
獨處無郎……
開門白水,
陰無垢痴痴地凝視著他,心中翻滾起不知什麼滋味。這個俊秀的少年,曾經一度佔據了她的芳心,但後來當她發覺崔敏虎視眈眈於她的肉體,遠勝於她所渴望的那種感情之時,她便十分傷心和失望。
陰無垢吃一驚,卻撒嬌似地扭一下身軀,道:「我沒使用什麼,但我……我是喜歡那人!」
老和尚微笑一下,問道:「那人是誰?你幾時喜歡他的?上個月你來的時候,沒有聽你提起過呀?」
石壇上的妖巫驚叫一聲,一齊掩面不敢看這情景。但片刻間,她們已不由自主地從指縫中,痴痴地窺看這種天魔豔舞所構成的無邊春色妙景。妖巫們雖是女身,但目光一觸那些天魔豔女,卻和男人一般,心旌搖盪,熱氣如絲如縷地從丹田升上來,把頭腦都沖昏了。頃刻之間,兩妖巫已各自墜入姹女迷魂大法中的幻相奇境中。各人隨著自己的心意或經歷,或有生來難忘的回憶,重新構出幻境,恍如佛家的輪迴寶相,彈指之間,已歷數劫。不過這姹女迷魂大法只能因幻相而生境,導人深陷魔道,率之自焚而死。卻不似佛家的深微大法,能使人徹悟如來,持證此生。
少女秀眉輕輕皺一下,像是也被他們憂傷的神色情形所感染,自個兒嘆一口氣,說道:「你們聽到樂聲麼?」她又對自己說道:「我知道悲哀的樂聲,能夠啟迪人們的智慧,因而毀滅了自己……你們不該聽到的啊!」
這位圓法老和尚朽寂的面容上,浮起一點生氣,眼光憐愛地落在陰無垢身上,打量了半刻,他忽然不悅地道:「無垢,你怎麼已經破身了?難道你是使用……」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