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愛恨集一身伊人憔悴 音容遠群嶺絕地驚魂

上官蘭領命出房,但到處找宮天撫不著。雖然她知道宮天撫是住在北院中,但她去了好多趟,總沒找到他的人影!故此若不是每日晨昏總聽到從雲霄飄下來的仙樂的話,她幾乎認為宮天撫離開了仙音峰!
上官蘭可沒有想到日後會否後悔,雖然她並非不明白男女之間,有一道無形的樊籬,除了夫婦關係之外,凡是超越了這一界限,都將為社會所不齒,永被良心譴責!當然,她還不能明白男女之間到底還有些什麼事情。在此刻,她以為被宮天撫如此愛撫過,已是男女之間的極限了!
朱玲本不願去,只因這個陳雷衣領綴著的小環乃是金色,已表示出他在玄陰教中的地位乃是個「總」字輩的人物。那玄陰教中大略分別地位便從衣領上這個小環。若是烏金所裝的小環,那便是內三堂外三堂香主的地位。如是金色,便是總字輩地位,諸如各地總舵主、總巡查等。如是銀色,則是舵主地位。如是紅色,則是頭目地位。若是白色,則乃一般教友。她既知此人乃是「總」字輩人物,當年卻沒見過,大概是她離開後才投效玄陰教的武林好手。這麼一想,那方家莊最少也得是個分壇的舵主。不知莊中有沒有什麼出奇的埋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又關乎玄陰教,更不想惹。無奈宮天撫已經答應,同時抬目望著她,縱聲道:「石兄可要一齊走一趟?」
朱玲搶著道:「娘子呀,你平常不是說你一身功夫,任什麼事碰上了也不怕。但你看,咱們如今如何是好?」
「這幾天我都十分留心,相信真個有人綴住我們!不過他們僅僅是疑惑或者好奇而已!但現在你一上來跟我說話,跟蹤的人便會更覺可疑!」
這次她肯隨宮天撫下山,除了求藥之外,她心中還有一個秘密願望,便是希望能夠碰到石軒中。宮天撫大概也曉得,但也許不曉得,反正他也沒提這一回事。
朱玲大聲道:「好,你不說,你打量能把我瞞在鼓裏麼?老實告訴你,我早就知道是誰教你武藝!方莊主,待小生告訴你。」
上官蘭忙得很,因為朱玲見她對自己一片至誠依戀,便傳授上官蘭內家心法,著她日夕苦練。
仙音峰自茲以後,約摸有半年沒有仙樂飄下峰來。散佈在山下的村落,村民們都不時疑惑地談論說,峰上的神仙已經駕雲離開。不過峰頂仍然老是有白雲遮掩住,故此誰也不知道上面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蠢?不是,你應該不明白才對!當你明白我這種感情的話,那就等如你已歷遍酸辛了!我想……」她把聲音拖長,意味深長地轉眼望出窗外,目光投向雲霧迷茫的峰頂,繼續道:「我想他一定對我改變了觀感,故此一味躲避我!」
她正在心懷鬼胎,金穆已收回銳利的眼光,自顧自抽起旱煙來!
上官蘭果真發了誓,然後回到西院。此後整整三天,她都十分昏亂,慌張。盡日垂首尋思,滿懷心事。
「哦?你這話怎說?」
陳雷道:「剛才那姓宮的本事可真大,咱們得下去瞧瞧。」
且說朱玲下了決心要自殺之後,心中反覺坦然。恩仇愛恨,在撒手塵寰之後,一切都歸於寂滅!她用力支起上半身,然後想挪動雙腿,哪知一陣暈眩,竟然不能成功!要知她乃是被當今武林中最厲害的數種奇功之一,峨嵋失傳心法「三陽功」所傷,傷勢非同小可。
宮天撫定神一看,詫異想道:「奇怪,我一向沒留心看這小姑娘,誰知她長得挺標緻的,身材也真不壞!噯呀,自從那天抱過朱玲,至今神魂顛倒,鎮日夢中和她親熱!莫非這是因為我平生不近女色之故?假如是的話,我現在便可以證明一下!」他招手道:「蘭兒過來!」
這時她才明白以宮天撫的身手,怎會不能及時飛起來,反而連人帶椅掉到地上那一層去。
大家都抬頭仰視,那屋頂空空蕩蕩,並無絲毫可疑之處!
上官蘭這才恍然大悟,心知外面大概有人,是以玲姑姑故意這樣說。她本是冰雪聰明的人兒,於是嬌滴滴道:「靈哥哥你這時怎可埋怨我?我也想不到會發生這種事呀!」
簫聲忽然中止,一個堅鏗的男高音高唱起來,卻是續著她方才的歌詞唱下去。
「宮……宮大叔,我玲姑姑的傷勢幾時才能痊癒呢?」
朱玲一路上頗為小心,橫貫江西,踏入湘省,自家頗驚玄陰教勢力擴展範圍之大。不過她覺得十分得意,只因有好幾次,她竟和玄陰教的人搭訕說話。這些人她昔年都曾見過。可是他們居然毫不疑心,可見得他這次化裝和攜眷同行的主意,的確高明!
宮天撫心中暗怯,不敢回答。朱玲悲恨交集地嘆口氣,轉身回去。
上官蘭剛剛入門,方才僅是出其不意,擋了一下,如今宮天撫蓄勢出手,直是泰山壓卵。她本能地一式「手揮琵琶」,纖纖五指直拂宮天撫左腕脈門。宮天撫左手一縮,右手已抓住她左臂,輕輕一拉,兩人一齊滾倒在床上!
異性的熱力,已足使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整個兒溶化。何況宮天撫的手掌已探入衣服下面,游移摸索。他的手掌所到之處,有如一股電流,隨手而走。上官蘭兩頰火紅,渾身俱軟,想也不能想,動更不能動。她也不知道這是一闋前奏曲,抑便是樂章正題?暴風雨將要來臨,嬌花嫩蕊,眼看摧折在風雨之下。
惡樵夫金穆忽然止步,回頭大聲問道:「院子裏是誰?」
「……我和任何人都沒來往!都沒來往,活在世間舉目無親,任何人都沒來往,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天空……」
上官蘭一陣慌亂,低下頭答不出話。心想這宮大叔和玲姑姑一般奇怪,一個叮嚀囑咐不可說是她的主意,一個卻釘著追問誰發問!難道這裏面有莫大玄虛,值得如此重視?
因此她每一理智地思索此事,便想趕快離開。但因自從她回醒之後,總沒見過宮天撫,是以不知幾時復原?
「那麼你發個誓,我好放心!蘭兒,發個誓吧!」
宮天撫本來在奏琴之後,便下了峰頂,瞧見朱玲和上官蘭站在窗邊,便閃過去。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現身相見,抑是仍然保持倨傲?忽聽朱玲說出石軒中的名字與及對他的深情,在寥寥數語中,已流露無遺,當下有如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冷得背脊骨也直冒寒氣。
這天彤雲滿天,風勢甚大,也特別寒冷。朱玲憑窗而望,從那永不凋謝的松柏望出去,只見眾峰都戴上白帽子,看見了雪,不由得想起關洛那一帶,多少舊事都泛上心頭!
只聽有人應道:「金兄,是我!」人隨聲進,原來是玄陰教湘楚兩省總巡查陳雷。那金穆雖是湘楚兩廣四省總壇的總舵主,但因陳雷乃是巡查直報碧雞山主壇的職位,故此彼此尊重,各不相屬。
韶光飛逝,快如白駒過隙,夏去冬來,轉眼已是第二個冬天。括蒼山中忽然出來了三騎,兩個是俊俏風流的美書生,另一個是個書僮,卻也長得異常美秀。
朱玲掙扎了幾下,但宮天撫一味想心事,沒有發覺。以朱玲如今這麼怯弱的身子,如何掙得出他力大無比的雙臂?
宮天撫一看這形勢,也就明白不是善地,但他藝高人膽大,略略打量幾眼,已有悟於胸。
四人在大門下馬,早有家人來牽馬,那陳雷有如回到自家中般地熟落,招呼三人進內。
經過一個蓮池,跨越一道拱形的白石橋,石橋兩邊是hetubook.com.com朱紅色的欄杆。橋下溪水清澈見底,朱玲扶著欄杆,俯身凝視著水面上的倒影,抬起玉手輕輕掠鬢,暗喟一聲,想道:「流水帶走了韶光,也帶走了生命,像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呢?朱顏冷落,孤芳自賞,唉,不消多久,我便滿頭白髮,青春永逝……」想到這裏,不禁低吟道:「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她真想揭開這個謎,因為她不但十分希望朱玲愁懷得展,同時她也暗中同情宮天撫的可憐情景。於是她揀了一天的下午,跑到宮天撫住的北院。
忽見井欄邊坐著一人,頭顱斜斜望著天邊彩霞,姿勢十分優美瀟灑。這人正是老是聞聲不見人的宮天撫,上官蘭為之大喜,急忙走過去。
宮天撫微哼一聲,沒有說話。朱玲見那陳雷衣領口扣住一個小金圈,暗自忖道:「好傢伙,前兩天還沒有見到你露出玄陰教的標記,現在掛起來了,準是要鬧鬼!」
她對上官蘭道:「蘭兒,你去找那姓宮的,問問他我什麼時候能夠痊癒?但別說是我叫你問的。」
上官蘭似懂不懂啊了一聲。
金穆問上官蘭道:「你練過武藝,可聽過玄陰教的聲名?」
宮天撫長眉斜軒,道:「我什麼也不怕,但你不必激我。」
上官蘭無限欽佩地瞧著朱玲,這時惡樵夫金穆大聲道:「來人!」
朱玲雖然絕口不問上官蘭關於外面的情形,與那神秘莫測的宮天撫,可是她已漸漸忍不住,不時在心中忖想他在幹什麼?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表現得那麼倨傲遺世,寂寞孤獨地隱居在深山中?
他發了一陣愣,忖道:「我為什麼忽然會心怯起來?我怕什麼呢?」
正因此故,朱玲芳心暗驚,忖道:「蘭兒怎會回答自己是什麼家派的?這豈不是要露出馬腳?」
只聽蹄聲霎時來近,宮天撫轉頭一打量,來騎竟是個中年漢子。他的眼光就像兩道閃電,那中年漢子為之一愣,但立刻抱拳堆笑道:「小可陳雷,這兩天都碰到諸位,敢情你們早已相識。」
但在清醒之時,她覺得自己這樣恨石軒中十分可怕,她明白自己不過是替自己找個藉口,以便忘記了他,而另外去愛別人。
上官蘭睜大眼睛,道:「若果天天聽這種曲調,我聽上一生也不煩厭!」
猛聽暴響一聲,宮天撫所坐之處,方圓一丈,整塊坍下地去。朱玲吃一驚,還沒想定要不要露面出手救他,猛覺四肢一緊,敢情這張特製的圈手椅機關精巧無比,竟然在四肢腕門處會伸出一圈鋼箍,把手足脈門箍住,靈巧無比,令人無法防備。
這一掌出得令人意外,宮天撫被她一掌擊在小臂上,但覺力量甚大,緩得一緩。忙運功硬迫過去,上官蘭已借力退開幾步。
沉思了一會,便把寶劍帶出房去,覓地藏起來。朱玲翌日醒來,已不見太白劍蹤跡,覓死之念,只好抑制住。
上官蘭點點頭,只聽金穆又問道:「那麼請告訴我,玄陰教教主是哪一位?」
朱玲一陣震慄,心中但覺異常同情這個俊美高傲的青年,直到如今,他們才算是第一次接觸,雖然僅僅用歌聲,可是這樣卻更容易感動,更為深刻和美麗。
陳雷道:「兩位都是讀書人,自然談得攏。如今天已昏暮,兩位如要投宿客店,倒不如到那邊方家莊去,那位方莊主方恭,一身文武全才,平生最是喜客,莊中房舍極多,十分方便,未知兩位意下如何?」他說完了,一雙眼只管細察著宮天撫的表情。
「當然,我躲避他並非為了改變我的觀感,卻是為了石哥哥,我不想石哥哥再對我有所誤會,縱然他這樣對待我……」
樹後那對眼睛悄然離開,回到仙音峰頂上。
又過了好多天,仙音峰上已再沒有飄渺仙樂飄送下來。這傲視一世的美書生宮天撫,如今就像一隻喪家之狗,垂頭喪氣地老在發怔和嘆氣。也不時在朱玲居住的西院外踱圈子。
這房間一進去就令人起了異樣之感,朱玲左看右望,覺得除了有幾把圈手椅特別巨大,形式古樸之外,其他別無可異之處!於是暗笑自家膽子太小,滿肚鬼胎。
在仙居縣買了好多用品,先找個僻避地方,讓上官蘭換了女裝,頭上挽個髻兒,竟然嬌豔可人。
宮天撫嘆口氣,道:「我悶得慌,而且明日可抵衡山,還會出事情麼?」
他狂奔上山頂,就在那塊危石上,抽出青玉簫吹奏起來!在他的心中,情感波濤衝激排蕩得有如風暴中的海面。他除了失望悲傷之外,還異常痛恨自己何以會愛上這個女人,現在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果曾對朱玲起過不尋常的感情,否則,他焉會如此悲傷?這一點令他十分難堪,十分損傷了他驕傲和自尊心!是以那簫聲在悲哀之中,又含有自責自恨的味道。
這蘭妹妹複姓上官,單名蘭,倒也好聽得很。她並沒有絲毫憂慮不安。據她說她瞧不見那宮天撫,但那全身雪白的人猿通靈得很,凡有所需,只要找那人猿便可。她既沒有生命之虞,還有什麼可怕?這小姑娘聰明之極,直是蘭心蕙質,這七八日光景,已把朱玲服侍得簡直離她不開。
在屋子裏憑窗聽琴的朱玲也十分詫異,她問上官蘭道:「蘭兒,你可覺得這曲調有點不同?」
宮天撫雙頰本來十分紅,俊目中射出異樣的光輝。原始的野性在他血液中沸騰衝激,他屢屢要失去理性。羅襦半解,細緻雪白的皮膚在他眼前閃耀。一股淡淡令人心蕩神渙的女兒體香,散發在床上。
朱玲道:「啊!不,他為人十分善良,可是對我誤會了……」說到這裏,淒幽哀絕的簫聲忽然隨風送來,朱玲秀眉一皺,喃喃道:「可是蘭兒你說得也有道理,他對付我太忍心了!」
「宮大叔,我……我害怕……」
朱玲和上官蘭都為之大喜,卻不敢露於形色。只因金穆這幾句話,分明是要放掉他們。
朱玲渾身乏力,被那人抱在懷中。她感覺得到那手臂健壯有力,和一種男人的氣味。忽然閉上眼睛,自家也不知何以這樣做!那人果是神秘的宮天撫,他也心弦震盪,懷中的美人溫暖軟綿,如羔羊般被他保護著。他嘴角一絲冷峻的皺紋忽然消失了,關心地把她的身軀轉過來,面面相對。一眼望見她那蒼白的臉色,為之一愣,趕緊按按她的脈息,便後悔地想道:「我不該在她內傷未癒之際,施展出能夠爍石蝕金的仙音,以致她功力散失大半。即使如今開始真正調養,只怕最快也得兩年,才能使用氣力。但她的功力仍然只能恢復一半。」
琴聲婉轉,動人心弦,朱玲自憐地流下淚珠。
他微笑一下,沒有作聲,看他的表情,似乎笑朱玲愛大驚小怪。
她走到床前,宮天撫猛一伸手,攔腰抱去。上官蘭駭一跳,出掌一擋。
宮天撫催馬追上她們,舉鞭指著前面的城池,道:「那便是湘潭了,我們歇宿一宵,明日便可到達衡山!」
陳金兩人簡直沒理睬朱玲和上官蘭兩人,一徑出房去了!上官蘭星眼連眨,張嘴欲叫。
她第一次聽到他話說得這麼委婉,與及含有請求的意思,這使得她不能拒絕,便點點頭。
一個家人雄壯地在院子裏應一聲,急步進來。
宮天撫冷冷道:「敢問方莊主,這幾張椅子在哪裏買的?結實得很,回頭在下也買幾張回家。」
朱玲追問道:「你老實告訴我,幾時我hetubook.com.com才能復原?功力能恢復原狀不?」
金穆道:「我正要放他們上路哩!」
金穆掀鬚一笑,道:「這就是了,小娘子你定是家傳武功啦,敢問你令尊高姓大名,是武林哪一派的?」
她決定從今天起,改變作風,再也不將自己困在斗室中,要常常出去散散步,一來可以活動筋骨。二來她覺得宮天撫這個人的身世來歷,實在過於神秘,記得當日與他動手,他居然完全懂得武林各大派的精奧招數,極純熟地使用出來。這真是件不可思議之事!假定他是偷學的技藝,不會威力之大,一如各派高豐施展一般。但若都是各派傳授,武林中不可能發生這等事!故此她出去散步,可以藉機觀察一下,查查他的身世來歷。
朱玲深深看她一眼,銳利澄澈的眼光,似乎想穿透她的內心。「那是因為我不願意他知道我會想起他!」
「真的?這曲調有什麼好處?」
她那對清澈傳神的眼光,注定在美書生宮天撫面上,果然看出他有負愧之色。便又道:「你說,真是三陽功的威力麼?不對吧,是你那看家本領琴簫樂曲所致吧?我真奇怪你為何不敢殺死我,就像當初見到我那時候一樣,為什麼不敢殺我?」
金穆神色微變,強笑道:「這是特別定製的,的確十分牢固!」他忽然抬望著屋頂,露出詫異之色。
她聲音中帶出驚懼欲哭之意,上官蘭為之一怔,莫名其妙。她正想問朱玲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眼光一掃,只見朱玲原本望著窗戶和房門簾子外面,這時倏然收回眼光,嚴厲地瞪她一眼。
朱玲一急,為之哼了一聲,金穆倏然回頭看她。情勢緊迫,朱玲手心已沁出冷汗,但一身安危,繫於這頃刻之間。正是人急智生,猛地一個念頭掠過心中,於是她沉下臉,慍聲道:「你為什麼不說呢?」她的話可是對上官蘭而說的,話中儘是不滿和斥責之意。
朱玲皺眉道:「你何必上來跟我們說話?」
轉眼間又過了好幾天,這天黃昏,琴聲飄散在眾峰上,然後浮動在樹林草木間。
上官蘭怯怯問道:「玲姑娘,你為什麼囑咐我別對他說是你想問那件事呢?」她的確憋得太久了,故此話一出口,雖是有點悔意,卻覺得心頭登時輕鬆無比,有如挪開一塊千斤大石。
「是……是我問的……」上官蘭囁嚅地回答。
但金穆卻不動彈,大馬金刀地坐在當中的太師椅上,直著眼睛瞅住朱玲。朱玲真怕唇上那撇鬍鬚掉下來,故此嘴唇連動也不敢動。
陳雷也敞聲笑道:「這三位都是人中龍鳳,小弟我好不容易才能請來和大哥相見!」他當下介紹了,大家到上房落座。
朱玲在心中道:「原來是這廝,居然搖身一變,變成方莊主啦!我可認得你是昔日的副總舵主惡樵夫金穆。」
「玲姑姑,我明白。但我不喜歡那石叔叔,你長得那麼美麗,哪一個忍心要你悲傷的,一定十分殘忍,所以我不喜歡他。」
現在她又開始疑惑這一處園林房屋如何能建起來,而又這麼幽雅!她漸漸被優美雅靜的景色吸引住,因此她這天獨個兒出了西院,出來散步,便向屋後走去。
一陣震慄傳過朱玲全身,她不知不覺中停止了掙扎。她本來是個夠堅強的人,從來不在夢境以外會浮起願被保護的感情。但如今她的意志勇氣已隨體力的萎弱而削減,在茫茫的天地中,她真的願意有個托庇之所!過了混沌片刻,兩人一齊驚覺,宮天撫鬆手退開幾步,緩緩道:「我真想不到三陽功威力如是之大,你的身體得加意調護才成!」
惡樵夫金穆本來覺出有異,這時一聽便糊塗了!其實不但是他,連上官蘭也糊塗得緊。
碩大的白人猿憂愁地望著他,只因這個把月來,這位小主人老是那麼憂愁和暴躁。牠懂得琴韻簫聲中的意思,因此牠十分不安。
「唉,你不相信麼?人家跟蹤我們,難道老是同一個人吊下來麼?此所以你覺察不出!告訴你吧,暗中觀察我們的人便是玄陰教中人。他們可對你留意得多,大概是你不時露出武功,同時行囊中又帶了不少珠寶之故!我真奇怪你帶了一身珠寶幹什麼?」
原來這時那一塊坍掉的地面,已另有一層鋼板補住,只要在上面鋪上方磚,誰也瞧不出這裏有如此巧妙的機關,正因那塊甚厚的鋼板,使得朱玲十分擔心,心知下面亦是堅牢無比的鋼板牢房。陷在其中的人,任你本領再大,也不中用了。
宮天撫安詳地坐在石几前,頭上恰被一株突兀而生的老松覆住。腳下那塊大石,更加驚險,乃是在峰頂一大片石崖斜伸出去的一塊,因此腳下雲霧瀰漫飄浮,偶爾勁風過處,吹穿一條雲弄,便可以十分清楚地把峰下景物完全收入眼底。
金穆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原來這時他已味出朱玲話中之意。
在這嚴冬之時,三人俱都衣衫單薄,然而他們雖在朔風之中,卻毫不流露出絲毫畏寒之意。轉瞬間三騎已遠離括蒼山,直向西走。
「啊,沒有什麼,我們別再談論他……」說到這裏,琴音消歇已久,因此窗外蕭蕭風聲,與及黃昏歸鳥的叫聲,都清晰地送入屋中!她彷彿聽到一點聲息,但她沒有注意:「讓我告訴你,我的心常常被悲哀的往事佔據住,因此我喜歡聽到悲哀沉鬱的曲調,那樣我可以從這些哀傷的旋律中,重溫昔年舊夢。但現在我不喜歡再聽了,而我們也不要談及他。我想假如石軒中哥哥知道我老在談論別個男人,而那男人又是那麼英俊瀟灑,他一定十分不高興,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她笑一下,唇上那抹鬍鬚險些掉下來。她道:「玄陰教最愛幹的黑吃黑的買賣,走暗鏢的更是最肥不過!只要發現了走暗鏢的,連人帶貨都劫了去,神不知鬼不覺,失鏢的鏢局連請託也沒處找門路,省去許多麻煩!故此我們飽受訓練的人,一眼便能從蹄痕車轍以及那人的動作中,看出是否帶了值錢的紅貨!你身懷武功,人家早已看出來,通常細查一下,便知你是哪一派的人,但如查究不出,而又帶了許多珠寶,試問玄陰教豈肯輕輕放過?」
冬天悄悄過去,在這四時長春的仙音峰上,雖然不能顯著地發覺時序暗換,但春天的氣味終與寒冬不同。峰上住的一男二女,都暗暗在心中感到一種奇異的不安。
「我氣悶得很,咱們一塊兒走吧!我說,你唇上安的那一抹鬍鬚,真是難看死了!」
只聽朱玲又道:「人家怎樣也不會懷疑,我和蘭兒歇宿時可以共眠一榻,絕無破綻,走!我們到前面的仙居縣買些用品衣服。」
雖然從琴簫吹奏聲中,她已知道宮天撫又恢復了平靜的心境,但她自己反而墜入困擾苦惱之中。
朱玲上官蘭齊齊大喜過望,只見金穆站起來,一直走向暗間房門。朱玲便知機關樞紐一定是在暗間裏,心中直叫道:「走快些呀,我只要恢復了自由,你再留我們多住幾日也不要緊!其實放了我們,還是要回來的。」
上官蘭跳下床,倒不知走好抑是留在這兒?憋了一會,忍不住問道:「你可是見到人?」
要知在一般非武林人的印象中,差不多只知道太極、武當、少林這兩三派。故此朱玲這一含混,倒是裝得十二分像真!
惡樵夫金穆道:「你們不必急,我雖做得主,但剛才那位陳雷兄還未回來,總得等他回來時說一聲,手續才算交和圖書待清楚。」
每日晨昏的曲調,她都聽得十分神往,在那一剎那間,她滿腔悲緒,都隨著樂聲抒發出來,靈魂淨化得像位仙子!因此,一個月過去之後,她每逢早晨或黃昏那時候,便不自覺地等待樂聲從天上飄送下來。
上官蘭更覺迷惑地眨眨眼睛,悄悄道:「玲姑姑,我不懂!人家一向說我懂事,我也以為自己懂事,但現在我才知道我真蠢!」
「我們自從成了親,就不准她和表哥來往了,聽說她這個表哥是什麼太極派的……噢,不,是武當派的……」
但金穆並沒有立刻走進暗間,卻問道:「姓宮那廝怎樣了?」
上官蘭覺得滿有趣味笑出聲來。宮天撫心道:「乾脆你做我的媳婦,帶著丫鬟,還有誰發覺出來?」可是他可不能說出來。
她掩面而泣,在外面的一叢樹影后面,有一對眼睛,正熱切地注視著她!這對眼睛現在射出希望的光輝,他明白堅冷如冰山的朱玲,已開始溶解……
一直走進二道門,迎面一座院子,乃是個四合房。南北各三間上房,東西各三間配房。當中的大天井中,植有許多花卉。
說到這裏,朱玲白他一眼,道:「我知你武功高強,你不必自我介紹了!」
朱玲忖道:「夜長夢多,那廝老是疑惑地瞅住我,莫非記起了一點影子?」
他驀然側轉頭,面上一片冰冷倨傲。上官蘭的心為之一沉,這種極端的變化,的確教人看了難受。
宮天撫定一定神,眼光落在她面上。驀地他那份冷傲神情從他面上消失。上官蘭立刻覺得這個美男子生像已換了一個人似的。只聽他溫柔地道:「蘭兒,你別把這件事記在心上,也別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玲姑姑,行麼?」
呆立了許久,眼光移到壁上的寶劍,下意識地過去取下來,拔劍觀賞。於是發現劍鞘上的古篆。
到了晚上,換作簫聲,也是這麼樣一會令人心神飄蕩,一會兒不大自在。
過了好一會,琴聲乍歇,上官蘭道:「玲姑姑,我老是找他不到,不如爬上峰頂找他可好?」
這句問話本該由陳雷作答,但陳雷含笑端坐,並不作聲。朱玲只好道:「在下攜眷南來訪親,與這位宮兄也是萍水相逢而已!」
朱玲粲然一笑,道:「昔日我下碧雞山,總是書生裝扮,是以不易隱住本相。可是我這一回偏要仍舊假扮書生,卻教他們夢想不到!」
上官蘭慢慢走過去,腰肢款擺,如風中楊柳,自有一種嬌慵動人的韻味。
又是半個月過去,已經是仲冬時分。朱玲雖然不能用力行動,但已能起床,走到窗邊眺望一下。
朱玲撇撇嘴,道:「我認得出蹄聲,早知是他!哼,蘭兒你要真是我的媳婦,那廝敢這樣直著眼睛看你,我不打死他才怪哩!」
上官蘭憋不住,輕輕問道:「方莊主,你老不是說讓我們走麼?」
上官蘭道:「宮大叔,你看來清瘦了!」
金穆細細打量他們之後,才道:「你夫婦不必驚懼,我們和那姓宮的有點私人恩怨,故此非把他留下不可!現在我可要問這位堂客幾句話。」他的眼光嚴峻地盯住上官蘭,又道:「你得坦白點回答,我便放你夫婦上路。」
只聽簾子一響,惡樵夫金穆獨個兒進來。上官蘭這時對朱玲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宮天撫的俊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峻聲道:「真是你麼?」
上官蘭拿起銀臉盆,走出外面的一口井去掏水。
上官蘭忽然插嘴道:「那個討厭的人追上來了!」
朱玲爽快地道:「既然聽聞如此好客的朋友,小弟仰慕得很,豈會推辭不去?」
朱玲故意發出咕咕噥噥的埋怨聲,表示他心中的驚懼。上官蘭便直在勸慰他,兩人倒也裝得極像。
直到這時為止,朱玲和上官蘭仍然不知道宮天撫的身世來歷。只知道他所學之博,令人咋舌。簡直可以稱為武學大師,只因他一身幾乎兼識天下所有名家正派的武學精奧,他所識的都是各派不傳之秘,這等絕活兒除了承傳衣缽的傳人外,絕對不能私教外人。可是宮天撫卻的而且確地盡識秘奧,這事真叫人費解和難以相信。
那家人應了一聲,金穆又道:「先出去備馬!」方武銜命出去。
她微笑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小弟石靈,這次攜眷湘南省親,想不到路上屢屢見到這位宮兄,見得多了,也就攀談上了!我們是斯文一脈,倒也談得投契。」
金穆毫不以為意,道:「你說下去吧!」
朱玲一向聰明絕頂,心竅玲瓏,略一沉思,便微怒道:「你會不知道三陽功的威力?這等內家絕頂功夫,難道你能暗中偷學的?即使你偷學得絕藝!但山下那許多枯骨,已足夠叫你明白三陽功的威力。」
她對宮天撫道:「天撫,如今才出了括蒼山境,我已發現玄陰教的信號暗記。像我們這樣走法,難免不出事情。」
他文武全才,這些篆字還難他不倒,細讀之後,不覺為之失色,忖道:「她怎會配帶著這麼一把不祥的寶劍?哎,她兩番昏醒,難道是要支撐起來取劍自刎,這把劍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宮天撫心中道:「怕什麼出事?我正想見識見識玄陰教的高人。」但他嘴裏沒有說出來,只因他真難得有朱玲和他好好商量事情的機會,故此他不敢弄出不愉快,使得朱玲幾天不說話。
大家落座,他們三人都坐在圈手椅上,按說上官蘭乃是女人,不該拋頭露面。但出門人哪顧得這麼多?而且朱玲乃是江湖習氣,並不忌諱這個,故此連想也沒想到。
這時候的玄陰教聲勢極盛,一直由西北擴展到南方來。玄陰教中各種規矩暗號,朱玲當然懂得,因此她出山之後,稍一留心,便發現如今情勢大非昔比。
「玲姑姑你說什麼?」
過了七八天,她都沒有見過宮天撫。倒是那蘭妹妹恢復自由,整日在她房中陪伴服侍她。
宮天撫有點兒服氣了,問道:「你怎知我帶了不少珠寶?」
等了好一會,陳雷仍未回來。金穆奇怪地想一下,便道:「好吧,就先放你們走路,回頭太晚了,不能進城。」
那化身為方莊主的惡樵夫金穆首先粗獷地笑道:「三位都是斯文中人,但俱攜帶著寶劍,想來能文能武,方某最是欽佩!不敢動問三位可是同路?」
金穆並不再看上官蘭,只瞅著朱玲。原來他這個綠林魔星決不能打量美麗的婦女,其次他覺得朱玲臉孔好熟,是以瞅看不休。他心中反覆想道:「真奇怪,這姓石的分明我曾見過,但卻忘了是誰?我可從來未發生過這種事,任教是什麼人,只要讓我看過一眼,終生也不會忘掉!但這廝我卻想不起來,真怪,難道我老了麼?」
初夏已到,仙音峰上,忽然又有仙樂飄送下來。縱然村民們談不上什麼音樂素養,但他們都懷疑奏樂的仙人,常常更換,因為樂聲時好時壞,雖然像他們這等俗人,卻也分辨得出來。
朱玲凝目看上官蘭如何回答,只見她星目連眨,半晌答不出話來,不由得十分緊張,暗中趕快運集全身功力,準備事情迫到臨頭時,好歹也逞強一試。她之所以不敢妄試之故,便是因她沒有把握可以震斷四道鋼箍,假如妄試而只斷了一道鋼箍,那時既露出破綻,而又逃跑不了,豈不糟糕?
惡樵夫金穆「咦」了一聲,道:「這位貴客功夫不錯呢!」當下轉眼打量朱玲,濃眉一皺,又道:「這姓石的我也好像見過。」
三人下山,宮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撫早就設法買了三匹好馬,騎上了直向湘省進發。
第二天早晨,琴聲在群巒疊嶂中迴蕩飄揚,朱玲聽了,不知是喜是悲,只覺得一會兒心神飄蕩,一會兒卻甚不自在。聽罷琴曲,但覺渾身懶懶慵慵,一問蘭兒,她說是這闋琴曲毫不悅耳,亂糟糟一團,聽了直要打瞌睡!
朱玲道:「她的武藝是她一個表哥教她的,我最討厭那傢伙,一個人盡日不肯讀書,只曉得舞刀弄槍,有什麼出息!哎……」她倏然住口,好像忽然醒悟此言會傷及別人,諸如金穆之類人。
朱玲這時便希望金穆趕緊放她起身,那時節縱然再露出破綻,也不怕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眨眼已是殘冬。朱玲在山中已住了兩個多月。老實說如果不是有宮天撫天天擾亂她的心靈,她真寧願老死此山!
他在鼻孔中哼一聲,道:「這是你問的還是她叫你問的?」
宮天撫沒拉住她,任得她自家整理皺亂了的衣服,仍然在想心事。
在這年餘時間,朱玲不但學會了琴簫妙音,還跟著諳曉了天下各派的絕妙招數。以她這種底子,只要一恢復原有功力,與敵相爭之時,便又會高出數倍。
大家都不知他這句「很好」是什麼意思,連朱玲這等老江湖,也暗自納悶。
她幼遭苦難,因此懂的東西很多,已經長得十分成熟。這兩個多月來,她得到玄陰教嫡傳內功心法,身體強健了一倍!同時因食物甚好,顯得兩頰紅噴噴的,和剛上仙音峰時真有天壤之別!
朱玲起初聽了這等問話,覺得大惑不解。但她何等聰明,眨眼間已想出其中道理。原來那金穆這刻倒沒有一定要扣住她們這對假夫婦之意,首先他得明白上官蘭既然練過武功,那麼究竟是哪一派的?如果不是和玄陰教有怨隙的武林家派,而又震怯玄陰教聲威的話,他便可以放走她們。
上官蘭心中一陣狂跳,幾乎要昏迷過去。昏亂中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稍覺清醒之時,但覺自家已躺在宮天撫懷中,被兩隻強壯有力的手臂圍擁住。
恰在這時,一縷簫聲自天而降,朱玲那對美眸中露出惘然之色,輕輕唱道:「……到處流浪,命運叫我奔向遠方,奔向遠方……」她的聲音漸漸隨著簫聲高亢起來:「到處流浪,我沒有約會,也沒有人等我前往……」
宮天撫開始上西院來走動,朱玲從來不大理他,而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悶坐一會,便走出院子。可是隔不了半天,他又來打個轉,因為他只要看朱玲一眼,便覺得十分滿足,但多看幾眼,便又非常煩躁不安,非走不可!可是走開之後,又十分想著她!
宮天撫也發覺了,怒從心上起,傲然道:「我宮某本不輕易到人家裏作客,但今日衝著你陳雷兄,非得去方家莊拜會方莊主不可!但願陳雷兄介紹之言名實相符,這世上盡多的是盜名欺世之徒呢!」
「那麼你有什麼高見?」
朱玲明白那張圈手椅定是精鋼所製,自己縱在功力十足之時,尚不知能否震裂,如今功力大減,自然不成,於是並不妄動。不過她心中的確十分緊張,只因這裏乃是玄陰教的秘密巢穴,自己最怕的正是讓玄陰教人撞破面目,惹出鬼母親自出馬,那時有死無生。
投宿時分作兩撥,前後腳落店,俱裝出不認識的樣子。在宮天撫的想法,當然十分不願,因為這麼一來,他們便不能相對談心,反倒不如由他自己直赴湘省衡山,找猿長老求藥。
目前卻是因為傷勢未癒,難以行動,故此無法抉擇。上官蘭冰雪聰明,資質之高,使人叫絕。朱玲傳她所有的內功訣要,她完全領略,而且進步神速。
宮天撫從來不提及自己身世來歷,朱玲也不問他,並且禁止上官蘭發問,以免宮天撫不想回答的話,便十分作難。
金穆吩咐道:「方武你等一會伴著這兩位一同起身,送他們達目的地之後,才准回來!」
那方家莊就在南面五六里之遠,離湘潭也不過是數里之遙。村莊甚大,人口稠密。他們繞到莊後,忽見黑壓壓一排房屋,俱甚高大。比起前面村莊的低屋矮戶,不可同日而語。
金穆道:「陳兄此言不錯,咱們瞧瞧去。」
不一天,已到了湘境的湘潭。他們可以沿湘水乘船南下衡山縣,再登陸上山,也可以乘馬由官道南下。不過時已黃昏,事情也不急在這一天半天,便準備投宿一宵再走。
驀地一陣暈眩,原來她俯視溪水太久,此時覺得自己好像要掉下溪去似的。她苦笑一下,明知自己趕緊直起腰,便可以沒事,但她卻偏偏不動,心道:「掉下去淹死了更痛快,我活著幹什麼呢?」腰肢一軟,果真頭重腳輕,直栽下水去。驀地人影一閃,一隻臂攔腰抱住朱玲。
「我們分開走,你走前路,我和蘭兒是後一路!蘭兒恢復女裝,暫時做我的媳婦。這麼一來,誰能想得到白鳳朱玲會娶了親,帶了媳婦在江湖上跑?」
反而那上官蘭後來得到宮天撫贈賜各種增長功力的靈藥,與及朱玲特別指點內功修為的最上速成秘訣。是以上官蘭反而進步神速,一日千里,居然學了宮天撫六七成功夫。這也是宮天撫心中自覺對她不起,借此來補償當日的過失。
這是一座三合院,北上房三間,東西兩邊配房也是各三間。她挑起北上房簾子進去,只見瀟灑風流的美書生正倚枕半臥,發著悶怔。
上官蘭驚叫一聲,玉臂一振,但椅子以及那四道鋼箍紋風不動!
每次她走向北院找尋宮天撫時,她便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十分幼稚和無知,因為她想來想去,總想不通朱玲何以命她找宮天撫問這件事,卻不肯說明白是她的主意?玲姑姑是害怕他麼?她知道不是。那末是討厭他?這蘭兒也心知不對,因為一則宮天撫的確長得十分俊美,二則他奏的飄渺仙樂,已足令人忘掉昔日他的殘酷而變得喜愛他。這從朱玲最近提起宮天撫時的口氣,也可感出她並不討厭他!於是上官蘭變得迷惑和混亂,她不懂朱玲何以這樣?
陳雷道:「金兄既然如此裁定,自然是不會錯的!」
上官蘭十分惶惑地瞧著他,老實說她並非需要這些,根本她未解風情,何來有此慾念?但她被宮天撫摟抱愛撫時,卻又是全心全意地願意溶化在他懷中。因為她對這位美書生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情,分析起來,竟是愛恨交集的感情。那便是一方面恨他昔日的殘暴,另一方面又被他翩翩風度和儀容所吸引住。要知她出身鄉村,幾曾見過這等風流人物,是以又有一份仰慕之心。在這種說不出的感情支配下,她任他撫摸,霎時神智昏亂……
第二點是她覺得自己真個恨起石軒中來。每當琴簫之聲一響,她沉浸在往事中,思前想後,越發覺得石軒中太過絕情,甚至疑惑他已移情別戀,故此在最後那回相見,他抱著易靜,不顧而去。
宮天撫聽朱玲自報姓名,心如被刺了一下,眉頭皺鎖在一起。
朱玲因功力不能恢復,芳心不樂。宮天撫便遊說她一同下山,一來可以因到處走走而不像困居山中那般氣悶。二來可以到衡山訪尋猿長老,請他老人家賜給一種靈藥,用來配合宮天撫原有的靈芝草,合成丹丸,朱玲服了之後,便立刻能恢復原有功力,甚至可以精進一點。
宮天撫冷嘿一聲,倏然身形一長,身子平伸出去,只剩下兩腳勾住床柱。他雙手分處,各用一式,都是大擒拿手和圖書法。
朱玲幽幽道:「不必了,我只好耐心一些,等我一能用上氣力走動的話,我便帶你下山,流浪到天涯海角!」
一連過了七天,朱玲忽然發覺不對。原來她的身體雖然內部傷勢復原許多,但全身關節顯得鬆弛,肌肉也柔軟許多,直是功夫散去不少模樣!她定神思想良久,卻因不知那「三陽功」的妙用,是以終無答案。
須知那宮天撫的琴韻簫聲,神妙得能夠使人感情隨之而轉移波動。起先朱玲並不認為上官蘭的無心之言是對的,但悲哀刻骨的簫聲一起,她馬上為之不能理智地去判斷此事的是非!她自憐地想道:「石哥哥對我太殘忍了,他縱然恨我,但他盡可以打我罵我,卻不能連一點解釋的餘地也不給我啊!」
宮天撫並不作聲,煩惱地嘆口氣。原來他痴痴想道:「我以為想念朱玲之故,乃是因為平生罕曾接觸異性,是以摟抱過她一次,便刻骨雖忘!可是剛才我把這小妞兒撫摸過一遍,起初還覺得有點刺|激!但摩挲一遍之後,便索然無味!由此可以證明我對朱玲的想念,並非為了此故!蘭兒可也長得骨肉停勻,全身嫩滑非常。無奈我一觸摸著她,心中便浮起朱玲婷婷倩影,終於廢然罷手!唉,看來我已陷入情網……」
朱玲可急於知道自己天天服那「紫河丹」,究竟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夠完全復原?然而兩個多月來,她仍未曾見過宮天撫一面!
朱玲忖道:「憑金穆在玄陰教的時間和地位,還得對這廝客客氣氣,這廝究是什麼職位來歷?」
他們趕到永康,這才投宿,朱玲雖仍是書生裝扮,但眉毛描濃,上唇安了鬍鬚,完全變了樣子。
起初幾天,她僅僅在她居住的西院附近隨便走走。這時她已大概看出雖然柳徑榆陰中,風亭水榭,點綴得十分雅緻,但可居住的屋子,只有這邊東西北三個院落和當中一座大廳。全是被綠藤爬滿了的石屋,古樸中饒有天趣。東院大概沒人居住,北院是宮天撫的居所,西院是朱玲和上官蘭所住。
上官蘭回答道:「玄陰教主鬼母是天下武林第一位人物,如何會不知道?」
「是的!」朱玲忽然凝眸尋思!然後沉重地道:「他已改變了想法,但那是為什麼呢?難道他要履踏塵世,與別的人一樣爭名奪利?」
「啊,別害怕,我永遠也不會對任何人提及這件事。」他可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是怕將來一旦有了夫婿,宮天撫如說穿此事,大有妨礙!其實上官蘭哪能想得這麼長遠?
不知何時,她已昏昏沉沉睡著。宮天撫又溜入房來,站立在床前良久,朱玲那絕世容貌,有如一塊大石擲在平鏡也似的湖上,泛起波紋,然後漣漪無數。他覺得很苦惱,因為他不想愛任何人,為的是他太有自負了,以為這世上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和他匹敵,現在朱玲令他心湖蕩漾,這使他覺得大傷自尊心。
宮天撫頷首道:「原來如此,但這世界真是無錢寸步難行,我犯不上到沒錢的時候,淪為盜匪,故此多帶一點!不過你不必害怕,縱然……」
上官蘭終於沒得到他的答覆,回報與朱玲。
朱玲聽了頓時那顆心直吊到喉嚨頭,同時明知金穆說得好聽,其實哪有輕易放人之理?她倒是希望趕緊將她們囚禁起來,只要脫出這張鋼椅的鋼箍,她便有辦法可想。如今只要一問出破綻,她便連拚命的機會也沒有。
宮天撫一看她的神色,已知她問是假,朱玲問才是真的。心中恚懣地想道:「她這麼急著下山,分明視我如塵土,我偏要她不能下山,等著瞧吧,總有一天她會覺得離開我十分痛苦,但那時候我卻要她離開我!」
她忽然發覺宮天撫炙熱的手掌,漸漸冰涼下來。偷偷一覷,只見他發怔地望著窗外,滿臉血色褪淨,恢復平常光景!她以為窗外有人偷看,故此宮天撫如此發怔。於是想到這仙音峰上,若果有人,除了朱玲之外,還有誰人?心中一驚,不由得坐起來。
有一天她忽然驚想道:「我現在常常想到宮天撫,這樣對待石哥哥已經是屬於不貞了,從今以後,我要永遠不再想那可惡的傢伙!」要知朱玲的容顏絕世無雙,但當日被宮天撫口口聲聲罵作醜八怪,是以此恨如海之深,永難消滅!
「我……我也說不出來,可是心裏覺得很舒服,好像什麼事情都有希望。」
惡樵夫金穆萬萬也想不到這個美女乃是玄陰教叛徒朱玲教出的徒弟,是以雖覺得奇怪,卻也沒有懷疑到這一點上去。他催問道:「小娘子別耽擱時候,快答我的話!」
北上房當中那間簾子掀處,出來一人。只見他一部絡腮鬍子,身量高大,手中托著一根粗如鴨卵的鑌鐵旱煙管,另一手抄著長衫叉子。他笑呵呵道:「是什麼好風把陳賢弟吹來了?這幾位是誰?賢弟給我引見引見。」
然而早先的溫馨滋味,尚在心頭。他平生未接觸過異性,是以特別心越魂飛,低徊不已。
朱玲心中明白,那宮天撫雖是能為出眾,可以和天下第一把交椅的鬼母冷婀一決生死!但目下她功力只有六成,一旦發生了鬼母親自追到的事情,自己可就難逃內外六堂香主毒手。故此暗中盤算好久,決定改變計劃。
上官蘭年紀已有十五歲,她一向因營養不良,故此又瘦小又蒼白。但在仙音峰上住了短短的五個月,已長得亭亭玉立,風姿嫣然。她仍然不明白宮大叔和朱玲鬧什麼彆扭,假如朱玲恨宮天撫的話,她怎能常常在閒談時提起他,但如不恨他,何以老不肯和他見面說話?而且一味想離開仙音峰?對於宮天撫,上官蘭則十分明白他對朱玲戀戀之情,但他何以不入西院和朱玲盤桓談話?只曉得唉聲嘆氣,或是在西院外踱個不停?
每日的早晨和黃昏,總聽到琴韻簫聲,隨著山風送來。每當琴韻或是簫聲傳來,連上官蘭也為之側耳傾聽,面上的表情,隨著曲調變化。只因多半十分悽慘,因此她們常常相對垂淚,若教外人瞧見,準會覺得她們既可笑又復可憫!
他坐了良久,還沒有奏琴,人猿在後面低沉地嘆息一聲。宮天撫驀然驚覺,但頭也不回,伸手撫掃過古琴,「仙翁」數聲,破空而起,萬籟登時為之靜息。琴韻琤琮,如流泉小瀑般鳴奏下去,巨大的白人猿立地喜心翻倒,敢情在琴聲之中,牠已聽到勃勃的生機。宛如在嚴冬之中,忽然發現一絲春意!
惡樵夫金穆嗯一聲,道:「今日之事,乃是一場凶險的江湖仇殺,你們如不想淌在渾水裏,日後便得永遠忘掉此事,兩位可記得我此言?」
宮天撫聽了,忖道:「她到底還跟我來。」於是心中稍覺安慰。
這三騎正是宮天撫和朱玲、上官蘭三人。他們這趟離開括蒼山,只是為了朱玲的緣故。原來朱玲雖然經過年餘休養,身體復原,但因昔日宮天撫曾施展仙音大法,暗中傷殘了朱玲的功夫,是以此刻只餘六成功力,無論如何也恢復不過來。
宮天撫沒有回頭,但上官蘭可以從他微側的面上,看到一種惆悵遐思的表情!這使得她的少女之心,為之震慄不已,呆呆立在那裏,不能動彈。
萬種幽怨,無限蒼涼,都兜上心頭,這一剎那,她多麼希望有個人陪她談談話,哪怕是宮天撫,她也歡迎。
金穆頷首道:「很好,很好。」
第一點是她老是要想起宮天撫,這使她慚愧得很,姑勿論石軒中對她如何殘忍,她都不該老是想起別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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