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進步與完美」

而且更明顯的是,就算最後有些能抵達這片山區的錢,也都是進了軍隊的口袋,用來資助巴基斯坦軍方沿著錫亞琴冰川和印度軍隊的對峙。
當箱子來到峽谷中央時,摩頓森認出那人是穆札佛。他正窩在窄小的高空纜車裡,坐在摩頓森再熟悉不過的九十磅重The North Face背包上。所謂的「纜車」不過是個用碎木片拼成的小箱子。
再次醒來時,房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天花板上的方窗透著藍色的天光。哈吉的妻子莎奇娜見他醒了,幫他帶來一杯「拉西」(優酪乳)、一塊剛烤好的「恰巴帝」(印巴地區一種傳統薄煎餅)以及一杯甜茶。她是第一位接近摩頓森的巴提女性。摩頓森覺得莎奇娜有著他見過最和藹可親的面容——臉上皺紋的線條顯示笑紋長年在她嘴角和眼角駐紮,而且持續延伸,直到攻佔整個臉龐為止。她將長髮精心編成藏族婦女的傳統辮子髮式,頭戴一頂鑲著珠飾、貝殼和古錢的羊毛帽「烏爾得瓦」。莎奇娜站在一旁,等待摩頓森品嚐早餐。
「巴提人真的有享受生活的天賦。」一九五八年,馬瑞尼造訪艾斯科里後,讚嘆寫道:「老人們坐在陽光下抽著圖畫般的水煙管,年紀沒那麼老的中年人則在桑樹蔭下操作著原始織布機,帶著一種生命經驗歷練出來的沉穩;另外有兩個孩子面對面坐著,溫柔細心的互相清理身上的虱子。」
當摩頓森的體力日漸恢復,他走在科爾飛屋舍間的陡峭山路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以便對村民日益增加的醫療需求,略盡棉薄之力。他用抗生素藥膏治療村民的開放性潰瘍——將感染的傷口切開,擠出膿汁。他所到的每戶人家,屋內深處都有雙懇求的眼睛望著他。多年來,巴提老人們一直默默忍受各種病痛。即使摩頓森能做的有限,他還是盡量幫村民們接好斷骨,用止痛藥或抗生素幫他們多少減輕些痛苦。
走出巴托羅冰川、脫離險境後,摩頓森才理解到自己能活下來有多麼不容易,以及自己的身體變得多麼虛弱。他幾乎沒辦法沿著蜿蜒的山路走到河邊。當他好不容易到了河邊,脫下衣服準備在冷冰冰的河水裡清洗一番時,差點被自己的外表給嚇壞了!「我的手臂簡直細得像根牙籤,根本不像我自己的手。」摩頓森回憶道。
氣喘吁吁回到村裡,他覺得自己和_圖_書就像村裡的老人一樣孱弱。老人們經常在杏桃樹下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抽著水煙筒、吃著杏桃仁。每天摩頓森結束一、兩個小時的散步後,就會筋疲力盡回到哈吉家的被窩裡,然後開始仰望天空。
睡前躺在爐火旁,摩頓森告訴哈吉,他想參觀科爾飛的學校,卻看見陰霾掠過老人刀刻般的臉龐。拗不過摩頓森的堅持,村長終於同意隔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帶他去看學校。
吃完熟悉的早餐恰巴帝與茶後,哈吉帶摩頓森走上一條陡峭的山路,來到布勞度河上方約八百英尺的一個開闊岩石平台上。那裡的景色美極了,布勞度河上游的巨大冰山聳立在科爾飛的灰色岩壁上方,凌空插入藍天。但讓摩頓森驚嘆的不是風景,而是七十八個孩子:七十四名男孩和四名勇敢的女孩,正跪在戶外霜凍的土地上。
在加州,他能期待的只有零星的護理工作,他的家產更是少到可以全部塞進車子的後車廂裡,至於他那輛狂飲汽油的酒紅色別克汽車,可說是他在加州的「房產」。儘管如此,摩頓森相信,總會有些辦法的。
隨著體力慢慢恢復,摩頓森的觀察力也更加敏銳。來到科爾飛之初,他以為自己闖進了香格里拉之類的人間仙境。許多路過此地的西方旅客都會有種浪漫情懷,認為巴提人過的這種生活,比在遙遠的已開發國家更純樸美好。早期的西方旅客,為這兒取了個浪漫名字,稱之為「杏色西藏」。
摩頓森無法想像自己如何能報答得了這家人的恩惠,但決定至少要有所表示。他開始把手邊的東西送人,例如美國山貓牌水壺和手電筒之類的實用小東西,對於夏天經常要長途跋涉去放牧的巴提人來說很寶貴,所以他給了阿里家族;給莎奇娜的禮物是他的露營爐,可以用各村落都找得到的煤油當燃料;他把紫紅色的野牛牌羊毛夾克披在塔瓦哈身上,強迫他一定要收下,即使這衣服的尺寸真的太大;送給哈吉的則是挪威製的海利漢斯防寒夾克,這件夾克曾讓他在K2的低溫下還能保持暖和。
「告訴我們,如果能為你們村子做一件事,那會是什麼?」
塔瓦哈告訴摩頓森,七年前,他的妻子蘿奇雅就是在生下唯一的女兒嘉涵時,難產過世。那床讓摩頓森深感榮幸的鑲鏡絲和_圖_書綢被,就是蘿奇雅的嫁妝。
在科爾飛時,摩頓森常覺得小妹克莉絲塔就在身邊,尤其是和村裡孩子相處的時候。「在他們的生活中,要得到每一件事物都要經過掙扎。」摩頓森說,「某方面他們讓我想起克莉絲塔,那就是連最最簡單的事物,克莉絲塔都得努力掙扎才能獲得。另外就是她的堅忍,不管生命丟給她什麼樣的試鍊,她都會接受。」他決定要為他們做些事情,也許等他到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馬巴德的時候,他可以用最後剩下的錢買些課本或教材送給學校。
哈吉迴避著摩頓森的目光,解釋村裡之所以沒有學校,是因為巴基斯坦政府無法提供老師,而僱用一位老師得付上每天一塊美金的代價,村裡沒有能力負擔這些錢,所以他們是和隔壁的曼瓊村合請一位老師,一個星期到科爾飛教三天書,其他時間,孩子們就自己練習老師出的功課。
摩頓森在科爾飛靜養時,常聽到村民們抱怨旁遮普族主政的巴基斯坦政府。對村民們來說,那是個外來的平地政權。摩頓森最常聽到的抱怨內容是關於首都伊斯蘭馬巴德要撥給巴提斯坦的些微經費,在到達偏遠山村之前就已經被腐敗和疏誤耗盡了。讓村民們更覺諷刺的是,伊斯蘭馬巴德花了好大力氣才把這個曾是印度喀什米爾領土的地區搶了過來,卻對此處居民的需求如此漠視。
莎奇娜離開後,摩頓森開始打量這個房間,屋內擺設簡單得幾乎可以用「貧困」來形容:牆上貼著一張褪色的瑞士農舍海報,上頭有青翠牧草地和野花;屋內其他家當,從煮得泛黑的炊具到幾經修補的油燈,都是為了實用功能才存在的。摩頓森蓋的厚棉被是用上好的棗紅絲絨製成,還綴著小鏡子;其他人蓋的則是羊毛薄被,上頭只隨便綴著現成的零碎布料。他們顯然把阿里家中最好的財產讓給他這個外人用了。
三十五年後,巴提人依舊忍受著缺乏現代便利的生活。才在村中待了幾天,摩頓森便已開始明白,科爾飛絕非西方人想像中的伊甸園。村裡每戶人家中,至少有一位成員患有甲狀腺腫或白內障;馬瑞尼羨慕www.hetubook.com.com孩子們擁有的薑黃髮色,其實是一種稱為「夸希奧科症」,惡性營養不良疾病所造成。每天,村長的兒子塔瓦哈從村裡的清真寺晚禱回來後,摩頓森會和他一起散步,因而得知離科爾飛最近的醫院遠在司卡度,至少得走上一個星期的路,村裡有三分之一的孩子活不過一歲的生日。
這一次摩頓森對穆札佛的「拍背」招呼禮已經早有準備,而且他還忍住不咳嗽。穆札佛往後退,上下打量著他,兩眼濕潤泛紅,舉手朝天,喊著:「阿拉阿格巴!」然後用力地抖動雙手,彷彿神所賜下的瑪那已經開始在他的腳邊堆了起來。
當國歌結束最後一個音符,孩子們坐成一個圓圈,開始抄乘法表。大部分孩子都帶了棍子來上課,所以他們可以抄寫在土上。比較幸運的孩子,像嘉涵,則是帶著一塊石板,用沾了泥水的棍子在石板上寫字。「你可以想像在美國,一個小學四年級的班級,沒有老師、自己坐在那裡安靜寫功課嗎?我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他們熱切渴望能夠學習,不管這一切對他們有多困難。這讓我想起克莉絲塔,我知道我得為他們做些什麼。」
「我會蓋所學校,」摩頓森說,「我向你承諾。」
站在哈吉身旁,站在俯瞰河谷的岩石平台上,他可以清楚看見那些山峰,那些讓他飛了半個地球來考驗自己能力的高山。他發現,爬上K2,把克莉絲塔的項鍊放在峰頂,對他來說已不再重要,他能用一種更有意義的方式來紀念妹妹。摩頓森把手放在哈吉肩上——自從他們共飲第一杯茶後,老人就常對他做的動作,說道:「我要幫你蓋一所學校。」他完全無從理解當時所說的這幾句話,已將自己日後的人生完全轉向,他所踏上的路途,也遠比從K2下山時走錯的任何一條路更蜿蜒艱辛。
摩頓森的名聲慢慢傳開,科爾飛周遭村落也開始有病人派親友來請「葛瑞格醫生」——就像後來巴基斯坦北方居民對他的稱呼一樣——即使他試著解釋了好多次,自己只是護士,不是醫www.hetubook.com.com生。
他咬下一口熱騰騰的「恰巴帝」,把它浸到「拉西」裡,狼吞虎嚥吃著眼前的食物,然後配著甜茶全吞下肚。莎奇娜滿意的笑了,又拿給他更多。如果當時摩頓森知道,對巴提人來說,糖是多麼稀少珍貴,以及當地人是多麼節省用糖,他會拒絕第二杯甜茶。
但是能做什麼呢?他的錢所剩無幾,就算是待在最便宜的旅館,也只剛好夠他坐吉普車回到伊斯蘭馬巴德,然後搭機回家。
但他最具價值的禮物,其實是登山隊醫藥箱內的藥品,以及擔任創傷護士所受過的急救訓練。
摩頓森和穆札佛再次上路,與達斯尼會合,然後搭上吉普車,展開另一段前往司卡度的漫長旅程。然而,在用過一頓精心準備的大餐,在一家叫做「K2」的汽車旅館舒適睡了一晚,享受平凡生活中的快樂後,摩頓森卻覺得有種力量牽引著他回到喀拉崑崙山脈。他覺得自己在科爾飛找到了一種稀有的東西,於是一找到便車,就立刻返回科爾飛。
他們到哈吉家中享用「畢安夠」烤雞大餐。烤雞肉又硬又老,就像飼養這些家禽的巴提人一樣結實。用餐過程中,摩頓森得知穆札佛的名氣響遍喀拉崑崙山脈。三十多年來,他是喜馬拉雅山區最好的高山挑夫之一,他的成就又多又廣,包括跟著美國登山隊在一九六〇年首登加歇布魯峰。但是最讓摩頓森印象深刻的,是他們一起同行期間,穆札佛從未提過自己的任何成就。
「努爾馬得哈爾」(村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天,他下令把村裡珍貴的「邱可拉巴」(一隻大羔羊)宰了。四十個人合力將羔羊瘦骨間的碎肉都剔下來,然後又用石頭把羊骨敲碎、刮出骨髓來。看到族人吃羊肉時的狼吞虎嚥模樣,摩頓森理解到這頓大餐對村裡的人來說是多麼難得,他們其實一直生活在飢餓中。
「但是一天才一元的費用請老師,」摩頓森憤怒著,「一個政府,即便是像巴基斯坦這樣的窮困國家,怎麼可以不支應?這個彎月星旗的政府,為什麼不能提供一點點的資源幫助孩子走向『進步與完美』?」
——愛德蒙.希拉瑞爵士和烏爾奇恩.雪巴的對話,節錄自《雲端上的校舍》
「我們感受到全然滿足、永恆安詳的氛圍。」他繼續寫著,「這一切不禁讓和*圖*書人疑惑:難道活在對任何事物的無知中,不知道有柏油路、汽車、電話和電視的存在,不是件更美好的事嗎?活在對外界毫無所知的情況下,不就如同生活在極樂之中?」
摩頓森慎重的交給穆札佛三千盧比——這遠比他們同意的數字要高——並且答應等到自己完全康復後,會去拜訪他的村莊。當時他完全沒料到,接下來的十年內,穆札佛會一直停留在他的生命中,以那雙帶他避開雪崩與斷崖的堅定臂膀,導引他穿越巴基斯坦北部的各種障礙。
摩頓森看著孩子們,心緊緊揪著。他們立正站好、全神貫注地唱著巴基斯坦的國歌,準備開始今天的「上課日」。「祝福這神聖之地,豐饒之國,堅忍的象徵,巴基斯坦國土……」他們用甜美童音嫩拙的唱著,嘴裡吐出的氣息在寒冷空氣中漫成白霧。摩頓森抱起塔瓦哈的七歲女兒嘉涵,聽她唱出:「願這民族、領土、國家在永存光輝中閃耀。」
下午稍晚時,摩頓森聽到有人提高音量在說話,於是跟村裡大部分的人一樣,走到俯瞰布勞度河的峭壁上。他看見河上方大約兩百英尺處有根鋼索吊著一個箱子,有個人坐在箱子裡,正努力著要把自己拉過河。相較於沿著河往上走然後再過橋,這種過河方式能節省大半天的時間,不過如果失手墜落,代價就是必死無疑。
「尊敬的大人,你們在力量和耐力上實在不能教給我們什麼,我們也不羨慕你們不安的靈魂——也許我們還比你們快樂些?但我們會想讓孩子們上學。在你們擁有的所有事物當中,我們最想給孩子的就是學習。」
有人把他裹進一床厚厚的被子裡。摩頓森舒服的蜷在被窩中,奢侈的享受著溫暖。自去年春天以來這是摩頓森頭一回睡在室內。藉著壁爐昏暗的炭火,他可以看到好幾個正在睡覺的身影。鼾聲來自房間的各個角落,以不同程度、此起彼落的作響著,他翻了個身,也加入合奏。
住在哈吉家時,摩頓森開始養成一個固定的習慣。每天早晚他會在科爾飛附近散步,身邊總是有一群孩子跟著,搶著牽他的手。他看到這個像是沙漠綠洲般的小山村,是如何在岩石遍布的荒涼山區費力掙得它的生存。尤其是那些以人力挖出的上百個渠道,更是令他驚嘆不已,這些渠道能將融化的雪水導引到田地和果園中,進行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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