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個人儲藏室

「某方面來說,她很像我父親,」葛瑞格說著,「他們都是傾聽者。」登普西特別願意傾聽摩西地區年輕進取的非洲孩子說話;他們很希望有發展的機會,但是當時在後殖民時期的坦尚尼亞——即使至今,依舊是地球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除了一些佃農工作外,根本沒有什麼機會給他們。因此當登普西的教學醫院開始運作後,他堅持提供當地學生醫學院獎學金,而不是如醫院董事會各國成員所希望的,將獎學金頒給在該校就讀的外國小孩,或是東非權貴的子女。
「我決定不要被這個人嚇倒。」葛瑞格說。所以第二天清晨五點鐘,他已經穿好軍服、坐在床上跟士官長帕克斯問好。
「我是靠『退伍軍人法』在退伍後接受補助上大學的,」登普西說,「這倒也是個辦法。」於是在葛瑞格高三那年,他前往聖保羅軍人招募中心,簽了兩年職業軍人約。
他再次拉動燈繩,儲藏室裡的物件在黑暗中變得模糊。摩頓森鎖上門之前,一抹加州陽光射了進來,從玩偶猴子磨損的塑膠眼睛中,反射出微微的亮光。
他拿起這個兒時玩具,發現填充的非洲木棉已經從它的胸部裂縫中綻漏出來。摩頓森把頭埋在吉吉身上,深吸了一口氣,彷彿回到了坦尚尼亞那棟空心磚大房子前的院子裡,站在枝蔭遮天的胡椒樹下。
和他的父親一樣,葛瑞格.摩頓森也出生在明尼蘇達。一九五八年,他才三個月大,父母就帶著他一起展開他們生命中最大的冒險,前往坦尚尼亞,來到非洲大陸最高峰吉力馬扎羅山下,從事傳教工作。
「他大罵說我沒有按照政府規定睡足八小時,罰我做四十個伏地挺身,然後要我行軍到司令部,給了我一個袖徽,再要我行軍回到床位上。」
當學校和醫院都建好,運作也上軌道之後,摩頓森家在坦尚尼亞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有個誘人的工作在耶路撒冷等著登普西——在橄欖山上為巴勒斯坦難民建一間醫院——不過登普西和潔琳決定,該是返國讓孩子體驗美國生活的時候了。
克莉絲塔每年都來探訪他,他總是努力讓妹妹了解自己對登山有多熱愛,還開車帶她到優勝美地,用手在地圖上勾勒出攀登「半穹頂」巨大石壁的五、六種路線。
一九八一年四月,葛瑞格在南達科塔州弗米良城的第二年,登普西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症,當時他才四十八歲。由於葛瑞格在大學主修化學和護理,當他得知父親的癌細胞已經轉移並擴散到淋巴結和肝臟時,便清楚自己很快會失去父親。半工半讀的葛瑞格於是在隔週的週末,開六小時車回家陪伴父親;在半個月一次的探視中,葛瑞格總是震驚的發現父親病情迅速惡化。
一九八六年,摩頓森開始修習印第安那大學的神經生理研究所課程,天真的認為只要努力,就有可能幫妹妹找到治癒的方法。但是醫學研究巨輪的轉動速度對一個沒耐心的二十八歲年輕人來說,實在是太緩慢了,而且他越瞭解癲癇,越明白要治癒這種疾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坐在實驗室裡,辛苦啃讀著厚厚的教科書,卻發現自己的心不斷飛到南達科塔州黑山的針狀區那些石英礦脈紋理交錯的花崗岩上——一年前他和兩個大學同學在那裡學會了基本的攀岩技巧。
「我可以感受到現場非洲人的快樂和驕傲。」葛瑞格回憶道,「在場的外國人希望我父親說:『看看我們幫你們做了什麼!』但是他卻說『看看你們幫自己成就了什麼,而且你們可以做得更多』!」
對醫學已有相當瞭解的葛瑞格,知道父親的病情已經到了臨終階段,決定讓父親享受所剩不多的時間,也說服了登普西的醫生停止放射線治療。雖然葛瑞格也提出暫時休學全力照顧父親的想法,但登普西的回答卻是:「你敢!」所以葛瑞格也只能持續隔週一次的探望。天氣好的時候,葛瑞格會把父親帶到戶外,坐在草坪躺椅上曬太陽,只是他每每被父親體重急劇減輕的情況嚇到。就像照料一家人在坦尚尼亞摩西的綠茵庭院一樣,登普西一直把羅斯維爾家中的花園照顧得很好,並且要兒子把雜草都清理掉。
摩頓森感覺到心裡那股越來越急切的騷動。現在他擁有祖母的酒紅色老別克車,還幫這車取了個暱稱,叫做「青春傳奇」,還和_圖_書存了幾千元美金,很想去過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奔向戶外的生活,就像他愛的坦尚尼亞生活一般。加州看起來非常適合,於是摩頓森把行李扔進「青春傳奇」,朝美國西岸轟然而去。
明尼蘇達州墨爾海德的坎科迪亞學院提供了摩頓森足球獎學金,所以他決定前往該校就讀,該校的球隊曾經贏得一九七八年第二屆美國校際運動聯盟的全國冠軍。不過摩頓森很快就發現,這間小學校的學生同質性太高,缺乏世界觀,所以申請了退伍軍人獎學金,轉學到學生族群更多元的南達科塔大學。
除了知道坦尚尼亞位在肯亞和盧安達之間,他們對要前往的國家幾乎一無所知。在偏遠的烏薩姆巴拉山脈工作四年後,他們搬到了摩西地區。在那兒,路德教會把摩頓森一家安頓在一幢原屬於希臘槍販,後來被政府沒收的大房子裡。就像故事常見的「傻人有傻福」情節一樣,一時衝動來到非洲的這家人,立刻深深愛上了這個在一九六一年獨立、改名為坦尚尼亞的國家。「我年紀越長,越感激有那樣的童年。那真是天堂。」葛瑞格說。
十一歲那年,葛瑞格爬上了他生命中的第一座大山。「打從六歲起,我就老是盯著吉力馬扎羅山的山頂看,然後開始央著父親帶我到那兒去。」終於,當登普西覺得他的孩子已經大到可以登山,而不是坐車上山欣賞沿途風景時,他讓葛瑞格如願以償。「我走到喘不過氣、一路嘔吐著爬上山。我恨死了那次登山經驗,但當我在晨光中站上山頂,環顧著腳下的非洲平原時,我知道自己注定要愛上登山了。」葛瑞格說。
九月,葛瑞格最後一次探視父親,那時登普西已經住進聖保羅的中途醫院,無法下床了。「我隔天一大早有考試,不想半夜才回到宿舍,但是我沒辦法離開他。」摩頓森回憶道,「病痛讓他很不舒服,但是我在他身邊時,他卻一直把手放在我肩上。最後我實在得走了,他跟我說:『辦好了,一切沒事。每件事都處理好了。』他一點也不害怕死亡。」
下課時,一個高大魁梧、脖子上掛著一條凱迪拉克鍊墜的籃球隊員把葛瑞格逼到飲水機旁,旁邊還圍著一群叫囂的狐群狗黨。「你不是非洲人!」他鄙夷的說,然後那群同夥開始拳如雨下地痛毆葛瑞格。葛瑞格只能本能的用手保護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當他們終於停手後,葛瑞格把手放下,雙唇顫抖著。這時帶頭的那個男孩突然對著他的眼睛就是一拳,另外一個男孩則拿起一個垃圾桶倒扣在他頭上。葛瑞格站在飲水機旁,頭上頂著發臭的垃圾桶,聽著他們的笑聲從走廊上慢慢遠去。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號,摩頓森和當時的女友安娜正在攀登內華達山脈東邊的思爾山。安娜羅培茲是國家森林的巡護員,每年花好幾個月的時間在一些偏遠地區獨自生活。那天登頂成功後,他們在冰川附近露營過夜。隔天清晨四點半,兩人開始往山下走,結果摩頓森一腳踩空,整個人往前翻了個跟斗,然後屁股朝地開始沿陡坡往下滑,壯碩的體型讓他重重摔下冰川,撞到堅硬的冰地後又彈到空中五英尺高才落下,扭曲變形的背包更把他的左肩拉到脫臼、肱骨折斷。摩頓森垂直滑落了八百英尺,直到他用那隻沒摔斷的右手勉強把冰斧插|進雪地後才停止。
摩頓森一家把書籍、衣物和木雕都打包回國,然後住進外祖父母在聖保羅的一棟四層樓舊房子裡,直到他們在一個叫做「羅斯維爾」的中產階級郊區買了一棟不貴的淡綠色房子為止。葛瑞格第一天到美國高中上學時,看到聖保羅中學裡有很多黑人同學,他大大鬆了一口氣,覺得好像沒離摩西那麼遠了。消息很快在學校裡流傳開來:那個十五歲大塊頭害羞男生是從非洲來的。
他進入濃郁的黑暗中,在頭頂摸索著點亮燈泡的拉繩。開燈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堆在牆邊、布滿灰塵的登山書籍,以及父親留給他的、非洲黑檀木雕成的大象隊伍;坐在一本頁緣捲起的老相簿上頭的,是咖啡色的猴子填充玩偶——吉吉,它曾經是摩頓森最親密的夥伴,陪他一起回到那段漸漸被感官經驗湮沒的記憶之中。
和大多數他曾認真鑽研的事物一樣,摩頓森在攀岩技術上的學習曲線就跟他所攀爬的岩壁一樣,幾乎是垂直上升。聽他談起在加州的頭幾年生活,就會發現他的登山生活幾乎從未間斷,不是在南加州接受一整個禮拜的攀岩訓練、就是在尼泊爾擔任登山m.hetubook•com.com隊領隊,攀登超過兩萬英尺的高山。對摩頓森來說,歷經母親嚴謹管教的童年,以及從軍、讀大學、唸研究所之後,此時可以自由攀岩、賺夠用的錢讓自己爬更多的山,是讓人驚喜的全新經驗。摩頓森開始擔任創傷護士,在舊金山灣區的急診室,值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夜班和假日班,以換取群山召喚時的休假。
舊金山灣區的攀登活動可以宣洩無處可去的精力,摩頓森讓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他參加了灣區愛默維爾一個舊倉庫裡名為「城市岩」的攀岩健身房,日復一日的練習攀岩技巧。沒有外出參加登山隊的時候,他就跑馬拉松,規律的運動鍛鍊,這段時間他隨著登山隊攀登過貝克山、安娜普納四號峰、巴倫哲,以及好幾座喜馬拉雅山脈的其他高峰。「從一九八九到一九九二年間,我的生活只有登山。」摩頓森說。登山學知識對他的吸引力,幾乎和爬山過程一樣大。他累積了百科全書般的登山知識,並且翻遍灣區的二手書局,尋找十九世紀的登山冒險故事。「那些日子,我的枕頭旁都放著一本登山者奉為經典的《登山聖經》(Freedom of the Hills)。」
「要不然,那真是很棒的學校。」他說,「就像個小聯合國,學生來自二十八個不同的國家,所以我們在猶太人的光明節、基督教的聖誕節、印度排燈節之類的各國節日都要舉行慶典。」
「因為這樣,我父親遭到當地外國人的強烈批評。」他說,「但是你知道嗎?結果真的是這樣。他蓋的醫院至今依然存在,是坦尚尼亞最好的教學醫院,而且在醫院建好十年後,所有部門主管都是非洲人。看著他站在那裡演說,我覺得好驕傲,這個有著恢宏胸襟的男人是我父親。他教導我,也教導所有人的是:如果你相信自己,就能完成任何事。」
在非洲住了十四年後,登普西發福不少,但仍站得挺直,而且在他兒子眼中看來,即使運動員體格不再,還是相當壯碩。登普西一開始先感謝在醫院的坦尚尼亞夥伴約翰.摩西,強調醫院興建計畫的成功,必須歸功於約翰的重要貢獻。「我要預言一件事,」他用斯瓦希里語說著,帶著非常平靜的表情,在葛瑞格記憶中,這也是父親頭一回在公開講話時沒有怯場,「十年後,吉力馬扎羅山基督教醫院的每個部門主管都將是坦尚尼亞人。這是你們的國家,這是你們的醫院!」他說。
摩頓森因為在一場實彈演習中協助撤離傷兵而被頒發「陸軍嘉獎獎章」,兩年後他光榮退役,很高興自己曾經為國家服務,並且繼「遲到」後,養成第二個最難改變的習慣——他再也沒辦法把車往前開進停車格裡:即使退伍已經多年,摩頓森總是用倒車入庫的方法停車,無論是在巴提斯坦開吉普車,或是開家裡的豐田汽車到購物中心。按照軍中灌輸的觀念,這樣他的臉才會永遠面向前方,萬一車子著火時可以迅速逃生。
摩頓森歷經昏昏沉沉的二十四小時,跌跌撞撞忍痛下山、走出登山口後,安娜開車把他載到加州畢夏最近的急診室。摩頓森從醫院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沒事,卻聽到一個比摔傷更讓他痛楚的消息:克莉絲塔走了。就在摩頓森從思爾山上摔下來的同一個小時,母親打開克莉絲塔的房門,準備叫醒她,出發到愛荷華州的代爾斯維玉米田旅行——為了慶祝她二十三歲生日,母女倆計畫前往克莉絲塔最喜歡的電影「夢幻成真」的拍攝地點。
家中其他三個孩子很快就長得跟父母一樣健壯,克莉絲塔卻一直是那麼纖弱瘦小。上小學之前,她和家裡其他成員看起來如此不同。一歲左右的天花疫苗注射,讓她產生嚴重的過敏反應。「她的整隻手臂發黑。」潔琳說。她認為那次疫苗注射的牛痘病毒可能導致了後來克莉絲塔的腦疾。三歲時,克莉絲塔感染嚴重的腦膜炎,而且自從那次生病之後再也沒能恢復健康。快滿八歲時,她開始出現經常性的抽搐,醫生診斷是癲癇。而即使在癲癇沒發作的時候,克莉絲塔也同樣受著苦。「她很快就學會讀字,」看在心疼的母親眼中,「但是那些對她來說只是一堆聲音,她完全不知道那些聲音代表什麼意思。」
被派駐在東西德邊界附近的班堡,摩頓森練就了隨時可以入睡的功力,在他往後的人生裡經常派上用場。這得感謝軍隊裡的不規律作息,他們得在各種地方入睡,也必須瞬間讓自己清醒。他是個模範士兵。「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開過槍,」摩頓森說,「因為當時是在柏林圍牆https://m.hetubook.com.com倒塌前,所以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從M十六步槍的望遠瞄準器觀察東德衛兵的動靜。」站哨時,如果發現東德狙擊手射殺企圖逃亡的民眾時,衛兵被授權可以對東德狙擊手開槍。「這種狀況偶然會發生,不過都沒在我站哨時發生就是了,」摩頓森說,「感謝上帝。」
他將安全帶、繩索、防滑釘鞋、登山鐵鎖、六角螺栓以及攀升器整齊掛回過去五年來它們只短暫待過的位置。這些曾帶著他跨越大陸攀越巔峰的設備,這些曾被人類視為無懈可擊的工具,如今看起來卻如此軟弱無力。什麼樣的工具可以用來募款?他該如何說服美國民眾,去關心遠在世界彼端、在寒風中盤坐著,以棍子與泥土寫字的孩子?
繼續發育中的葛瑞格,是克莉絲塔的守護者,不讓她受任何人嘲笑。「克莉絲塔是我們兄妹中最棒的,」他說,「她從容優雅的面對自己的限制。例如,因為她早上起床得花好久的時間才能穿好衣服,所以會先在前一晚把衣服拿出來,盡可能不耽誤大家上學的時間。她對別人非常體貼。」
深夜,當葛瑞格和睡眠搏鬥時,都會聽到登普西打字的聲音。登普西正忍著病痛,安排著自己喪禮的程序,潔琳則會坐在沙發上打盹,等打字機靜止後,陪著老伴回房休息。
結束妹妹的葬禮返回加州後,摩頓森像個遊魂似的渾渾噩噩過日子。唐.馬祖爾打來一通電話,像是生命線般適時解救了他。摩頓森聽過馬祖爾的豐功偉績,他是成功的登山家,目前正在籌組一支攀爬K2的登山隊。這是登山者的終極試鍊,而他需要一位登山隊的醫護人員。「你有沒有興趣呢?」馬祖爾在電話裡問。
在羅斯維爾的「和平王子」路德教會,許多人參加了這場由登普西生前籌畫,名為「返家之樂」的追思禮拜。葛瑞格用斯瓦希里語致詞,追憶父親是「爸爸、卡卡、努都古」(父親、兄弟、朋友)。以曾經任職軍人為榮的登普西,選擇葬在雙子城的史尼靈堡國家公墓。
潔琳一共生了三個女兒:凱芮、桑雅以及在葛瑞格十二歲時出生的克莉絲塔。登普西往往一出門就是好幾個月,到歐洲、美國去募款或是招募合格的醫院工作人員,在父親出門時,還沒滿十三歲身高就已經超過六呎高的葛瑞格,很自然擔任起一家之主的角色。克莉絲塔出生時,爸媽帶她去接受浸禮,葛瑞格還自願當她的教父。
登普西把自己全然奉獻給他生命中最偉大的成就——募款幫助建造坦尚尼亞第一所教學醫院,「吉力馬扎羅山基督教醫學中心」。潔琳則以同等心力投入「摩西國際學校」的教育工作。這個學校就像個文化大熔爐般,將移居當地的各國小孩集中在一起。葛瑞格也就讀了這所學校,快樂徜徉於各國語言文化之海。國籍差異在他看來根本微不足道,所以當小朋友們因為國籍不同而打架時,總會讓他很難過。有一段時間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關係相當緊張,印度和巴基斯坦學生會在下課時玩戰爭遊戲,假裝拿機關槍掃射或做出將俘虜斬首的動作,這是葛瑞格最感困擾的童年經驗。
身長超過六呎的厄文跟兒子一樣,有著一副天生的運動家體格,嬰兒時期就已經是個壯碩寶寶,因而被暱稱為「登普西」,自此這個暱稱反而取代了厄文的真名。登普西在家中排行第七,也是老么。他的家庭在經濟大蕭條期間瀕臨破產,不過靠著與生俱來的運動細胞——高中時代參加美式足球校隊,結果當選為州代表隊的四分衛;參加籃球校隊,也擔任州代表隊的後衛——他得以離開這個充滿釣魚狂熱的皮克特湖小鎮,步上通往廣大世界的康莊大道。他靠著美式足球獎學金進入明尼蘇達大學,一邊照料著自己在球場上衝鋒陷陣造成的衝撞瘀傷,一邊掙得了大學學位。
偉大總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能夠像個最普通的人的一樣露面、說話與行動。
他在德國認識的大多數白人士兵,都會在週末「找女人、喝得爛醉,或是嗑藥」,所以摩頓森寧願跟黑人士兵一起搭免費軍機,飛到羅馬、倫敦或是阿姆斯特丹逛逛瞧瞧,那是摩頓森頭一回自助旅行,他發現不管是旅行或是同伴,都棒得不得了!「在軍中我最好的朋友都是黑人。」摩頓森說,「在明尼蘇達,那是件很奇https://www•hetubook.com.com怪的事,不過在軍中,種族是你最不會去想的事。被派駐德國時,我覺得自己真正的被同儕接納,而且自從離開坦尚尼亞後,也是我第一次不覺得孤單。」
摩頓森也問自己,試圖找出答案。或許這是一條路,一條讓自己回歸常軌的方式,同時也可能是紀念妹妹最好的方式。他會爬上登山圈內最令人敬畏的山頂,然後將這次攀登獻給克莉絲塔。他要找個方法,從這個悲劇中擠出些意義來。
如同在摩西時,登普西會籌畫盛大派對,為他們在非洲的旅程畫上一個成功的句點般,對於自己結束世間旅程的儀式,登普西也仔細規畫了所有程序,包括最後一首聖詩。隔天清晨,登普西安詳離世。
「剛入伍時真的很天真,不過軍隊生活就是有辦法把你一夜嚇大。」摩頓森說,「許多人在越戰後都染上毒癮,他們會躺在軍床上因注射過量而掛掉,然後我們就得去收屍。」他也還記得在某個冬天清晨,他們去收拾一位中士的屍體——他被痛毆後丟在下雪的壕溝裡等死,因為有士兵發現他是同性戀。
但在大多數情況下,葛瑞格對美國文化適應得很快。他的學業成績很優秀,尤其是數學、音樂和科學,當然,還包括他遺傳自雙親的運動才能。
葛瑞格的父親厄文.摩頓森,出生於一個充滿關愛的路德教派家庭。幽默作家葛瑞森.寇勒曾對這類家庭有過諸多描寫。就跟葛瑞森作品《渥布岡湖》裡那位沉默的男人一樣,厄文也認同沉默是金的道理。
儲藏室裡的氣味聞起來像在非洲。站在沒上鎖、六呎寬八呎長的「房間」(應該說是個櫃子)邊緣,尖峰時間的車流在聖巴勃羅大道上奔馳沸騰,摩頓森感到一種只有坐了四十八個小時飛機後才會產生的時空錯置感。在離開伊斯蘭馬巴德的飛機上,他充滿了決心,計畫著幾十種幫學校募款的方法。但回到加州柏克萊後,摩頓森卻完全沒辦法適應。永遠的豔陽天之下,置身於悠閒漫步、打算再買杯義大利濃縮咖啡的富裕大學生之中,摩頓森覺得自己漸漸消失。對哈吉.阿里的承諾,感覺則像是他在漫長轉機旅程中,邊打瞌睡邊看完的電影,醒來以後劇情已經忘了一大半。
時差,或是文化衝擊,隨你怎麼稱呼這些讓人覺得被錯置的魔鬼,摩頓森過去已經被它們襲擊太多次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必須到這兒來,正如過去他每次登山歸來一樣——回到柏克萊第一一四號個人儲藏室,這個充滿黴味的空間是他讓自己回歸原點的地方。
他溫柔的把吉吉從臉龐移開,放回相簿上。一輛十八輪大貨車從外頭的聖巴勃羅大道上隆隆駛過,將摩頓森所在的小房間震得晃動。他走出儲藏室,從「青春傳奇」車廂中取出他的登山器具。
對於要回到心目中的「祖國」,葛瑞格和妹妹們感到既興奮又緊張,因為他們之前只有幾次短暫回國的經驗。葛瑞格翻出家裡的百科全書,找到每一州的介紹,一邊想像、一邊準備回美國。過去十四年來,摩頓森家在美國的親友會寫信告知他們家族活動及近況,並且寄來有關明尼蘇達雙城隊的剪報。葛瑞格把這些都收藏在房間裡,晚上睡前拿出來一讀再讀。那是他渴望瞭解的另一個文化。
摩頓森手臂吊著石膏,在明尼蘇達與父親道別的同一個教會,參加了克莉絲塔的喪禮。舅舅連恩多爾林牧師對著滿場啜泣的追悼者致詞時,將「夢幻成真」電影中最著名的台詞稍做修改:「我們親愛的克莉絲塔將會醒來,問著身旁的人:『這裡是愛荷華嗎?』然後他們會回答:『不,這裡是天堂。』」
這家人在非洲的工作給了他們各種豐富的報償——除了金錢以外。要家人付昂貴學費讓他上私立大學根本是不可能的,所以葛瑞格徵詢了父親的建議。
登普西和妻子潔琳都不是那種會強迫別人信教的人,所以他們家越來越像是當地人的社區中心,而不像傳教中心。登普西除了教主日學,同時也設了一個壘球場,把院子裡的胡椒樹大樹幹當做擋球;此外他還籌組了坦尚尼亞第一個高中籃球校隊聯盟。但另外兩個需要全心投入的計畫,才是登普西和潔琳真正的生活重心。
他的妻子潔琳也是運動員,曾經擔任高中籃球校隊隊長。她在與家人從愛荷華州搬到明尼蘇達州後,很快就為登普西而神魂顛倒。就在登普西從服役的堪薩斯州萊利基地放三天假回來時,兩人閃電結了婚。「登普西熱愛旅行。」潔琳說,「他曾被派駐日本,很想看看比明尼蘇達更大的世界;我hetubook.com.com懷葛瑞格的時候,有一天他回到家,興奮的說:『他們在坦尚尼亞需要老師,我們去非洲吧!』我沒法說不。人在年輕的時候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所以我們就去了。」
就在葛瑞格滿十四歲後,這所擁有六百四十個床位的醫院終於建好,當時坦尚尼亞的總統還在落成剪綵時出席致詞。登普西在院子裡舉辦烤肉派對慶祝醫院落成,他買了好幾加侖的「龐巴」,並將院子裡所有灌木叢砍光、好容納五百位受邀的當地客人及外賓,然後在胡椒樹下搭了個音樂表演用的舞台,登普西站在台上,穿著黑色的坦尚尼亞傳統服裝,對他所愛的社區致詞。
和那棟被綠草如茵院子包圍的大房子相比,葛瑞格覺得院子裡高大的胡椒樹更像是他真正的家。「那棵樹是安定的象徵。」葛瑞格說,「黃昏時,住在樹上的幾百隻蝙蝠會成群飛出覓食。下過雨後,整個院子聞起來都是胡椒,味道真是香啊!」
潔琳當時也是學生,正在攻讀她的教育博士學位,登普西則找了一份待遇很差的無聊差事,長時間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地下室工作,處理債權人和債務人的法律問題。至於葛瑞格則是半工半讀,不僅在學校自助餐廳洗盤子,還在達科塔醫院擔任大夜班護理員。每個月,葛瑞格會偷偷把部分收入寄回家給父親。
「當我打開房門想叫醒克莉絲塔時,她整個人趴在地上、好像是剛上完洗手間要爬回到床上一樣,」潔琳說,「她全身發紫。我想可能是因為癲癇嚴重發作,讓她沒受什麼苦很快就離世了,所以才會維持那樣的姿勢。」
——哈菲茲(Shams─ud─din Muhammed Hafiz)
「葛瑞格討厭跟我們上教會,」潔琳還記得,「因為每一位非洲老太太都會想摸他的金髮。」除此之外,葛瑞格是在沒有種族意識的童年中長大的。他很快地學會斯瓦希里語,口音標準到讓人和他講電話時,以為他是坦尚尼亞人。他在教會唱歐洲的古老聖歌;還加入了一個除了他以外都是非洲人的舞蹈隊,在坦尚尼亞獨立紀念日的「薩巴薩巴」節參加全國電視轉播的部落舞大賽。
登普西過世後,拿到護理及化學系榮譽學士學位的葛瑞格覺得自己了結了一樁牽絆。他原本申請凱斯西儲大學醫學院,也被錄取,但卻無法想像自己還要等五年才能開始賺錢,最後還是放棄就讀。父親過世後,葛瑞格也開始擔心失去克莉絲塔,她的癲癇發作次數越來越頻繁了。所以葛瑞格搬回家一年,花些時間陪伴他最小的妹妹。他幫克莉絲塔找到了一份在工廠組裝四號點滴袋的工作,並陪著她在聖保羅搭了幾十趟公車,直到她學會自己坐車為止。克莉絲塔對哥哥的女友非常感興趣,還詢問他一些羞於向母親啟齒詢問的性知識。葛瑞格知道克莉絲塔開始約會,還以護士身份為她上了一堂性教育護理課。
「越戰才剛結束之後,這麼做實在很奇怪。」葛瑞格說,「同學們都很驚訝我竟然會考慮去當兵,不過我們實在太窮了。」
摩頓森太溫和了,無法有效率的指揮他的士兵,但是他在軍中的表現仍舊相當搶眼。高中足球校隊和田徑隊的訓練讓他體能優異,軍中的基本訓練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甚至還比不上越戰後美軍萎靡的士氣讓他記憶深刻。摩頓森被授予砲兵技術和戰術,然後在和第三十三裝甲師一起派駐德國前,接受醫護訓練成為醫護兵,也開啟了他這輩子對醫護的興趣。
高中畢業後的第四天,他前往密蘇里州的李歐納伍德軍事基地接受新兵訓練。當大多數同學在上大學前的暑假天天睡懶覺時,葛瑞格在當兵第一天的清晨五點就被士官長嚇醒了——他粗魯的踹著、搖晃著寢室裡的軍舖,一邊吼著:「把鳥收好!穿上襪子!」
全家搬到郊區後,葛瑞格開始在拉姆齊高中足球隊擔任防守線衛,這讓他和其他同學建立了雖然還說不上是友誼,至少也算同隊戰友的關係。不過在某方面,他還是與美國生活脫節。「葛瑞格這輩子從來沒準時過。」他母親說,「打從小時候開始,他總是按照非洲時間作息。」
「『這是摩頓森,他是你們的新排長!』,士官長說,『他比你們這群混帳軍階高,所以照著他的話做!』」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