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卡曼坦與魯魯
莊園裡的狂暴鬥士

那時卡曼坦還很小,常看著我在草地上彎弓射箭,似乎對我擺弄這玩藝疑慮重重。一天,他終於開口了:「你拉弓射箭,還配當基督教徒麼?我想基督教的方式是用來福槍。」
老克努森胸膛凹陷,看上去虛弱不堪,卻有一顆野孩子的心。單純、暴躁、魯莽、燃燒著好鬥的火焰。他霸道十足,是一個羅曼蒂克的格鬥士。他也是別具一格的卓絕的銜恨者:幾乎對所有他接觸過的人、所有的機場他都憤恨、暴跳如雷。他呼喚上蒼降大火、下硫黃雨在這些人頭上,用我們丹麥的說法,「把魔鬼畫在牆上」,叫仇人們心驚肉跳。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他能煽動別人爭吵鬥毆,就十分開心,如同小男孩逗引兩條狗或狗與貓撕咬那般。令人望而生畏又難以忘懷的是,他經歷了漫長的艱難歲月,最終被生活的激流沖到寧靜的小河灘上,本該收攏風帆頤養天年,可他依然孩子般地為自己的地位與逆境憤憤不平,大聲疾呼!對此,我肅然起敬,並想起了北歐傳說中的狂暴鬥士。
「姆沙布,」過一會兒他問,「你自己相信你能寫一本書麼?」
「你害怕嗎?」我問。
我於是向他解釋,在歐洲自有人能把所有的紙裝訂在一起。
有一個名叫基他烏的年輕吉庫尤。他來自吉庫尤自然保護區,在我家當僕人。他是一個愛觀察、愛思索、細心的傭人,我很喜歡他。三個月以後,有一天他求我為他寫一封推薦信給我的老朋友謝赫.阿里.比.薩里姆——蒙巴薩沿海縣縣長。基他烏在我家見過此人。現在他說他願意去那邊幹活。我不高興他剛熟悉了家裡的常規便匆匆離去。我對他說我寧可給他加工資。不,他說他離去不是為了更高的工資,而是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告訴我,他的決心已定。早在自然保護區,他就打定主意,要麼信基督,要麼當穆斯林,只是還不知道究竟該信哪一位。為此,他來我莊園幹活,因為我是基督教徒。他在我家幹了三個月,考察基督教徒的行為與習慣。他準備再到阿里那兒幹三個月,考察穆斯林的情況,然後再作抉擇。我相信,即使是主教遇到了這樣的事,也該與我同感:「我的上帝,基他烏,他應當在來到這兒時就告訴我呀。」
「不,不,姆沙布,」他喃喃地說,「我不跟你去。在大教堂裡,我知道,有一個姆沙布很壞很壞。」
在高原上的莊園裡,他可謂獨一無二的人物。他是地地道道的大海的創造物,好像與我們在一起的是一隻折了翅膀的信天翁。他整個被生活磨垮了,又是患病又是酗酒,佝僂著背,紅頭髮轉白,變成一種奇異的顏色,彷彿是灰燼撒落在他的頭上,又像是在鹽裡漬過,顯出點點花斑。但他身上迸射的火焰,卻是任何灰燼都不能掩蓋、壓抑的。他出生於丹麥的一個漁民世家,當過水手,後來成為非洲探險的先鋒之一——且不論是什麼風將他吹來的。
「你怕什麼?」我追問。
那真是可怕的、驚心動魄的經歷,所有體驗過這一天災的農民都不會忘懷。即便是多年之後,遠離非洲,當他置身於北歐潮溼的氣候環境,偶爾在夜間聽到驀然而至的雨聲,也會在夢中驚醒,高喊:「盼到了!盼到了!」
謝里夫是位年輕人,但很明智。他同法拉赫與伊斯梅爾談了談,宣布:「這位女士是耶穌的門徒。她開槍時會說或至少在心裡說『以上帝的名義』,這就使她的子彈與正統穆斯林的刀一樣乾淨。在這次旅行中,你們可以吃她打的東西。」
他默然不語,過一會兒,他望著我,臉色變得鎮定而沉重,兩眼灼灼閃光:
然而,待到大地像一張音響板,發出深沉凝重的迴響,世界在你的四周上下齊聲轟鳴時——那才是雨。這雨就像要奔騰歸海,如此急切;又像投入了久別情人的懷抱,如此真切。
開始,我只在夜間寫作,後來,也常在早晨寫。在田間,我很為難:要不要再翻一遍土地,再種上一次玉米?要不要摘掉那些凋零的咖啡果,保住咖啡樹?日復一日,我猶豫不定。
卡曼坦信教後,也不再怕蛇。我聽到過他對其他男孩炫耀說,一個基督教徒在任何時候都敢踩住蛇頭,踩扁牠。我沒有見到他這麼幹過,但有一回,一條鼓腹毒蛇在廚師房間的屋頂上出現時,我見到他在距屋子很近的地方,直挺挺地站著,表情沉著,雙手交叉背後。我家裡所有的土著小孩就像風吹稻草散開來,圍成一個大圈,口中尖叫著。法拉赫進屋取來我的獵槍,把鼓腹蛇打死了。
當那急促的、由弱而強的聲響掠過你的頭頂上空時,那是高高的樹林裡的風——不是雨;當它貼著地面席捲而去時,那是灌木、草叢間的風——不是雨;當它在低處沙沙作響時,那是玉米田裡的風——它的動靜酷似雨點兒,時不時使你真假難辨,甚至從聲音中領受到雨水的些許潤澤。彷彿,至少是在舞臺上展現了你嚮往已久的東西——這也不是雨。
在正常的年頭,大雨季始於三月的最後一週,持續到六月中。雨季降臨前,世界一天比一天熱,一天比一天乾燥,其灼熱的和圖書程度,較之歐洲大雷雨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著,他抬起老人的雙腳,我抬腦袋,向老人的平房走去。我們不時地停下來,把老人放下,歇歇腳。卡曼坦挺挺身子,直視老克努森的雙腳。那模樣,我看完全是從蘇格蘭教會裡學來的。
但是那一年,大雨久久沒有盼來。那時候,似乎整個宇宙都與你離異。有時天氣變得涼些,有幾天還很冷,但大氣中沒有溼潤的徵兆。一切的一切,變乾了,變硬了,恍若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力量和優雅都泯沒了。無所謂壞天氣還是好天氣,而是對一切天氣的否定,好像雨季被無限期地推遲了。陰沉沉的風像一股細細的氣流掠過你的頭頂,萬物的全部色彩都消褪了,田野、森林的一切氣味也消散了。一種失寵於巨神們的感覺纏著你。南方,橫亙著火燒之後的草原,黑糊糊的,荒涼極了,到處是一條條灰白色的灰燼。
有一年,大雨季久久沒有盼來。
任何人要與卡曼坦談話,必須設想在每一個詞組前有一個長長的、含蓄的、似乎是很經心的停頓。所有的土著都是停頓藝術的大師,停頓,乃是為交談開拓更廣的言路。
剛剛打開話匣子的卡曼坦,這會兒又閉上了嘴。他低頭看著自己,悄聲問我寫他的哪個部分。
「姆沙布,書本裡講的是什麼?」
要是我很認真地斥責他,他會筆直地站在我面前,注視著我的臉,神色專致而哀傷。這樣的哀傷神色在吉庫尤人是偶爾才顯露出來的。接著,他的雙眼鼓起來,充盈著淚水。慢慢地,大淚珠一滴一滴地從眼眶滾出來,順著臉頰流淌。我知道,這純粹是鱷魚的眼淚,換了別人,我根本無動於衷。可是卡曼坦流淚則另當別論。在這種時候,他扁平的、木頭般的臉,彷彿又陷落在黑茫茫的,無限孤獨的世界裡——他曾在這個世界裡漂泊多年。如此沉重、無言的眼淚,他會像放羊娃那麼擦拭。這淚珠使我不安,並從知罪感的角度看待他的過失,無形中縮小了他的過失,我也就不忍再繼續數落他。在某種程度上,這是令人心煩意亂的事。但我相信,基於我們之間存在的人類真正的了解,卡曼坦心裡明白,我看穿了這些後悔的淚水,並無一絲一毫過高的估價——而實際上,他自己與其說是把眼淚看作哄騙的手段,倒不如說是在更高的權威面前擺出的一種儀式。
我告訴他,把書裝得這麼硬,是很貴的。
老克努森這一輩子嘗試過不少事業,比較起來,他更喜歡同水、魚、鳥打交道,但哪一樣都沒弄好。有一次,他告訴我,在維多利亞湖畔,他曾經營過水準很高的捕魚企業。綿延幾十英哩,張著世界上最好的魚網,還有一艘摩托艇。但是在二次大戰時,他失去了一切。他追憶的悲劇中,最傷心的是一場致命的誤會,或者說是一位朋友對他的背叛。我不大清楚究竟是哪一種情形,因為這個故事他給我講了很多遍,幾乎每遍都有所不同。每講到此處,老克努森的心境都異常沉重。不管怎麼說,他的故事裡總有些是真實的。為賠償他的損失,在他居住在莊園期間,政府每天支付他一先令的養老金。
事後,餘波平息,賽愛思的兒子——尼約萊問卡曼坦:「卡曼坦,你為什麼不踩住毒蛇頭,踩扁牠?」
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我坐著牛車外出,在我出發前的夜晚,我碰巧在基加貝遇到穆罕默德.謝里夫。我問他是否能依照法規豁免一下我的僕人,待我們射獵歸來再說。
風從東方吹來,我餐廳的門在下風,總是開著。因為這個緣故,土著很熟悉這屋子的西側。他們在周圍鋪了路,時常與房間裡進行的一切保持連繫。出自同一動機,小牧童們也把羊群趕來,任其在草坪上吃草。
我答道:「我不清楚。」
「你為什麼讓我跑開?」
卡曼坦有一種天賦在我家顯得很有用。他什麼時候想哭——我相信——他就一定會哭。
所有這些,都是他來我這兒拜訪時講的。他在自己的小屋裡感到不舒適,常常到我這兒來散散心。我派去侍候他的土著小孩,一次又一次地逃離他。他時不時拄著手杖,踉踉蹌蹌地一頭扎向孩子們,把他們嚇壞了。但他興致高的時候,常坐在我的陽臺上,邊喝咖啡邊給我唱丹麥民歌,顯得神采飛揚。講講丹麥鄉土語,對他對我都不失為一件樂事。莊園裡發生的事,哪怕無關宏旨,我們也交換看法,目的無非是享受談話的樂趣。但我對他並不是總有耐性,因為他話匣子一打開,就很難截斷。他坐下來就不想走。在日常交往中,不難想像他是一位古代航海家或《老人與海》中的主角。
極目遠望,大片大片的雲彩匯聚在一起,轉瞬間又消逝得無影無蹤。淡淡的雨霧給地平線塗上一道藍色的斜線。整個世界只有一種景色。
卡曼坦信奉基督教後,不再害怕接觸死人的身體。
我聽了這話,感到非常傷心,但我想還是應該把他帶上,聖母瑪麗亞能打通他的思想。教堂裡有一座與真人大小差不多的聖母塑像——藍白相間。土著一般對雕像印象很深,儘和-圖-書管繪畫對他們是難以想像的。於是,我許諾一定保護他,才把他帶上了車。當他緊隨著我步入教堂時,他的憂慮煙消雲散了。這剛好是法國教會首次舉辦的聖誕彌撒。教堂裡還有一尊巨大的雕像——耶穌出世——一個神龕及聖神家族,剛從巴黎運來,沐浴著藍天那閃閃的星光。雕像周圍有一百多隻玩具動物、木牛以及潔白的棉毛羊羔,所有這些都絲毫沒有考慮到牠們尺寸的大小,一定在吉庫尤人心中激起陣陣狂喜。
「瞧,姆沙布,」他說,「這是一本好書。從這頭到那頭訂在一起,就是你舉得高高的,使勁搖晃,它都不會散開。那個寫書的人是非常聰明的。可你寫的,」他繼續說著,帶著輕蔑,又帶著某種友好的同情心,「有的在這兒,有的在那兒。要是別人忘了關門,就吹散了,掉在地板上,你又生氣。這不會是本好書。」他斷言。
他從不談自己——除了以第三人稱「老克努森」——,也從不停止炫耀與誇示,人世間沒有老克努森幹不了的事、通不過的路,也沒有一個桂冠鬥士不能被老克努森擊倒。對於他人,他是個極端悲觀主義者,他預見這些人終將因他們的所作所為而招致理所當然的、災難性的下場,可對他自己,他又是個狂熱的樂觀主義者。他臨終前,在我為他保守祕密的許諾下,向我透露了一個宏大的計劃。這一計劃的實施將使老克努森最終成為一個百萬富翁,而令他所有的敵人都無地自容。他告訴我,他將從那依萬霞湖底,打撈成千上萬噸創世紀以來水禽積存的鳥糞。作為最後一次巨大的努力,他曾從莊園跋涉到湖畔,去考察,制訂他偉大計劃的細則。他在宏願的玄光中溘然長逝。這計劃包容著他最心愛的一切:深水、鳥類、隱祕的寶藏。所有這些,真切到甚至散發出不可言傳的女子的神奇氣息。在這項夙願的頂端,他心靈的眼睛看到了老克努森手持海神的三叉戟,腳下踩著被征服的海濤。至於怎樣把鳥糞從湖底打撈上來,我記不清他是否向我洩露過。
我沒有其他人可以和我一起討論我的書,便放下稿紙,問他為什麼。我這才發覺他早就在考慮今天的談話,並且已經作了充分的準備。他站著,手背在身後拿著《奧德賽》,又慢慢把書放在桌上。
土著在旱災之中變得沉默。關於雨水的前景,我從他們嘴裡聽不到片言隻語,雖然你會認為他們比我們更懂得天氣的徵兆。他們的生死存亡全繫於天氣如何。對於他們,乃至他們的祖輩,在大旱之年喪失十分之九的牲畜的事並不罕見。他們的「夏姆巴」龜裂了,只有稀稀拉拉枯萎的白薯苗和玉米苗匍匐在地。
我想把他抬到他的平房裡,但我知道,叫旁邊的或在近處「夏姆巴」幹活的吉庫尤人來幫忙,是無濟於事的,他們弄清我為什麼叫他們時,會馬上跑開。於是我吩咐卡曼坦趕緊跑回去,把法拉赫找來幫我。可卡曼坦卻一動不動。
卡曼坦興致勃勃地聽著,並發表自己的見解:那頭羊一定與朗先生的綿羊是一個品種,他在奈洛比畜展上見到過。他又反過來提起獨眼巨人,問我那是不是吉庫尤那樣的黑人。我說不是。他又想知道奧德修斯是否與我同一部族或是一家人。
「精誠所至能移山,山能朝我走來。」
盼不到雨,莊園的前景和希望日益暗淡,終成泡影。最後幾個月的翻耕、修枝和栽種,都無異於傻子的勞作。莊園的活計漸漸停頓下來,寸步難移。
有一次我想試一試用弓箭射擊。我體質健壯但很難拉開法拉赫給我弄來的硬弓。經過多日的練習,我終於成了一名出色的射手。
有一段時間,我在家裡養著一隻斷了一隻翅膀的鸛。牠堪稱從容勇敢的角色;牠在各個房間裡穿行,到了我的臥室,便投入一次次的決鬥;時而與掛在牆上的短劍,時而與鏡子裡的自己。牠跟著卡曼坦進進出出,使人不能不信服,牠是在有意識地模仿卡曼坦呆板的步態。他們的腿幾乎一樣細。土著小孩很善於發現這種滑稽的模仿,見到他和牠一起過來,便高興地叫喚。卡曼坦知道這種玩笑,卻從來不太計較別人對他的捉弄。逢到這種時候,他就吩咐孩子們去泥沼地捉青蛙給鸛吃。卡曼坦也是羚羊魯魯的總管。
我打開《聖經》,指著哈加兒子的故事插圖:「上帝和這位少年在一起,他長大了,住在曠野裡,成了一名射手。」
在傍晚,日落之前,大自然的景色靠得更近了,山巒也近了。在那清晰的青藍、翠綠的色調之中,顯得生意盎然,意境雋永。一兩個小時後,你走出屋子,星星隱退了,夜間的空氣如此輕柔、深邃,孕育著眾望所歸的善舉。
他的眼睛在房間裡掃視,最後含含糊糊地回答「西求伊(斯瓦希里語)——我不知道。」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表示他對我這本書抱有更大的希望。也許是出於他對此書產生懷疑,隨後又悔悟,他把散落在地的稿紙一頁頁撿起來,整齊排放在餐桌上。他仍沒有離開,依然立在桌旁,好像在等待什麼。良久,他一本正經地問我:
m.hetubook.com.com卡曼坦此刻作了長長的停頓,又說:「我不相信你能寫。」
在非洲時,每逢聖誕之夜,我總騎馬去法國教會望午夜彌撒。一般這個時候天氣很熱。當你穿過金合歡樹林帶,你能聽到遠處教堂悠揚的鐘聲在清新、鬱熱的空氣裡蕩漾。當你到達教堂,愉快、活潑的人們已聚在四周,奈洛比的法國和義大利店主也都攜家帶眷趕來了,修道院的修女們也全都到場了。成群結隊穿著色調明快的服裝的土著擁著擠著。壯觀的大教堂燃起幾百支蠟燭,輝映著教士們自製的彩色玻璃畫。
土著處世不執偏見,真令人吃驚,因為你滿以為能在未開化的人們中發現愚昧的禁忌。我以為個中原因是他們對各種民族、部族都不陌生,也有賴於非洲地區人際交往頻繁,首先是古老的象牙商人與奴隸,我們的時代乃是移民與狩獵大動物的獵人的時代。幾乎每個土著,以至草原上的小牧童,在他的歲月裡都與一系列的不同民族面對面打過交道,從西西里人到愛斯基摩人、英國人、猶太人、布爾人、阿拉伯人、索馬利亞人、印度人、斯瓦希里人、馬賽依人,以及卡維羅多人,等等。隨著不斷接受種種外來思想,土著遂成為具有世界性的人,而不是鄉下佬、省城人或傳教士——這些人是在一個統一模式的社會裡成長,養成了一套固定的觀念。白人與土著之間的誤解,大都源出於此。
「不,」我回答,「不會這麼重,可圖書館裡有些書,你也知道,輕得多。」
以你個人的名義向土著表示你代表基督教,是頗有風險的經驗。
我對一個常住在我莊園的朋友講了不少故事。
草原、高山的泉眼乾涸了,許多陌生的野鴨、野鵝飛臨我們的池塘;在莊園邊緣的池塘畔,斑馬們趕在清早和落日時分前來飲水,一大排,足有二、三百頭;野禽亂哄哄地擁著踩著,當我騎著馬在牠們當中穿行時,這些小生靈竟毫無畏懼。但為了我們的牲口,我們得想方設法把牠們轟走。一方方池塘的水位在下降。儘管如此,到池塘去仍不失為賞心悅目之事,那裡,泥水間的喧鬧似乎給褐色的景觀打上了綠色的補釘。
只有一次,我聽到老克努森使用第一人稱代詞講他自己。那是他死前兩個月的事。他患有極其嚴重的心臟病——最後也死於此病——那時整整一週我在莊園沒見到他,便到他的小平房裡去探望。在河馬皮的陣陣惡臭中,我發現他躺在床上,屋裡空蕩蕩的,十分骯髒。他面如死灰,眼睛也深深凹下去。我跟他說話,他不搭言,也不出聲。只是好久之後,我起身要離開時,他突然輕輕地,含糊地說了句:「我病得很重。」此時,聽不到老克努森的口若懸河——他是永遠不會病倒、不會被征服的。這是他作為另外一個人,他的「僕人」,僅有的一次允許他表達自己個人的苦難與哀傷。
卡曼坦露出一絲無聲的譏笑:「姆沙布,你又忘了,我是基督教徒哇。」
而今天,恐懼感已從卡曼坦心中消釋,他的親友害怕死人,也遭到他的數落。他甚至在現場炫耀,以誇示他的上帝的力量。偶爾遇到機會,我也考驗他一番。在莊園那段日子裡,我和他曾抬過三次死人。一個是吉庫尤姑娘,在我屋外被牛車軋死,第二個是位吉庫尤小夥子,在森林砍樹時被砸死;第三個是白人老頭,他曾在莊園住過,為莊園出過力,又死在那裡。他是我的同鄉,這位雙日失明的老丹麥,名叫克努森。那一次在奈洛比,他跌跌撞撞摸到我的車前,自我介紹之後,央求我在莊園裡給他一間房子,因為他在世上無立身之地。那時我正在裁減咖啡園裡的白人職員,有一間空平房可以租給他。他在莊園安頓下來,住了六個月。
看我沒有馬上回答,他索性將書遞給我,以便我自行判斷。
停了半天,他肯定地說:「是的,草原上所有的牧童有時總會害怕的。」
「裝訂完了,你的書有這本這麼重麼?」他邊問邊掂掂《奧德賽》。
把老人安置在床上後,卡曼坦在屋裡轉了一圈,又走進廚房,想找條浴巾之類遮蓋老人的臉——可他只找到一份舊報紙蓋上。「基督教徒在醫院裡都是這樣做的。」他解釋道。
卡曼坦來我家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來臨時,我告訴他,作為教友,我將帶他一起去望彌撒,我還以教士的口吻向他描述了在那裡能看到的種種美麗景觀。卡曼坦聽了顯得很激動,穿起了最好的衣服。可是當車到門口來接我們時,他焦慮不安地折回來,說不能跟我走了。他不肯向我透露原因,而且迴避我的追問。是的,他不能去,他發現我帶他去的是法國教會,而他住院時蘇格蘭教會曾嚴厲警告他不得與之來往。我告訴他,一切都是誤會,他得馬上跟我走。一言未盡,他在我的眼前忽然變得石頭般僵硬,幾乎昏迷過去,翻著白眼,滿臉冷汗。
他們將各自的羊群留在草坪上,光著腳丫,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大的有十來歲,小的才兩歲。他們舉止莊重,保持著某種自行設計的來訪儀式——他們可以在屋子裡自由走動,只要和圖書不觸動任何東西,除了回答問題,不能說話,也不能坐下。當杜鵑跳出來與他們見面時,孩子們爆發出一陣狂喜與抑制的笑聲。有時還有這樣的事:一個很小的牧童,他對放羊還沒有什麼責任感,卻會在第二天一早一個人趕來,在鐘前——此時機關閉合,並無鳥鳴——站立許久,用吉庫尤話輕聲曼唱對鐘的熱愛,然後規規矩矩地走出去。我的僕人笑話這些孩子,向我流露說他們太無知,還真相信杜鵑是活的。
老克努森的偉大探險與成就、他對一切事物所顯示的超絕——他對我講的這一切——明顯地帶著老人的種種弱點與力不從心之虞。於是,你會感到,你交往的是兩個迥然相異的個人,背景上崛起的是老克努森的巨大形象——不可擊敗的勝利者,探險的英雄;而我熟識的卻是他那佝僂著背、老態龍鍾的僕人形象,就是這個「僕人」不斷地向我嘮叨老克努森的故事。這位矮小、卑賤的老「僕人」,一生中執行了老克努森的使命:維護、頌揚老克努森的威嚴,直至生命的最後一息。唯有他——除了上帝之外——真正見到過老克努森,因而他死後,那個離經叛道的傢伙在任何人的心目中也就不復存在了。
「那麼,也很硬嗎?」他又問。
這位老人仰躺著,帽子在他倒下時滾在一邊,他的雙眼沒有完全閉上。他死了,卻顯得那麼充實豐|滿。啊,老克努森,你終於找到了歸宿——我想著。
「好,」卡曼坦說,「他跟你一樣。」
按傳統觀念,穆斯林不吃任何外人宰殺的肉類。外出狩獵,這就成了一個難題:你只能帶少量的乾糧,僕人的食物要靠你打到的獵物。你擊中一隻羚羊,你的穆斯林僕人飛也似地衝上去,以便趕在羚羊嚥氣前親手割斷牠的喉嚨。你注視著他們燃燒起來的眼睛,內心十二分的不安。如果你看到他們站住,雙臂和腦袋耷拉著,那就意味著羚羊死在他們動刀之前,而你必須另找一隻,不然你的搬運夫們要挨餓。
確切說,是卡曼坦發現他的。在莊園所有的土著中,唯有卡曼坦同情他,甚至關心他,這也可謂尋常之中的不尋常。卡曼坦常主動給他送雞蛋,並監督服侍他的那個小僕人,以防其溜走。
卡曼坦診治土著病人和醫治病獸都有一套。他曾從獵犬腳上取出過無數破碎的木頭、玻璃硬片,還曾醫好了一條被毒蛇咬傷的狗。
他死的那天,人們已有兩週不見他的人影,莊園裡無人知曉他外出是否歸來。但這一回,顯然他自己下定決心要幹出破例的事,因為他是在到我住處的途中,一條穿過咖啡園的小道上突然倒下辭世的。我和卡曼坦是在傍晚去草原採蘑菇時,發現他躺在道上剛長出來的矮草叢中——時值四月,大雨季之初。
一天夜晚,我伏案疾書,偶一抬頭,正遇上這對凝聚著豐富思索的眼睛。
這些小男孩趕著父輩的山羊、綿羊在莊園閒逛,給羊群尋找一方嫩草地,這就在我文明的房子與野生動物之間架設了一條生命的紐帶。我的傭人對牧童不太信任,不願他們走進我的房間來。但孩子們對文明具有真正的愛與熱情。文明對於他們構不成危險,因為他們隨時可以離開。在他們眼裡,文明的典型象徵是掛在餐廳裡的一座德國造的杜鵑自鳴鐘。鐘在非洲高原純屬擺設。一年到頭,你完全可以從太陽的位置得知時辰,既然你不跟鐵路打交道,可以根據你自己的意願安排莊園的生活,鐘的存在與否也就無關緊要了。但這座鐘工藝頗為精細。每走一小時,粉紅色玫瑰叢中便有一隻杜鵑會撞開小門,蹦出來以清脆、高傲的鳴囀報告鐘點。這神乎其神的機關,每回都能激起莊園兒童的興奮感。根據太陽的位置,他們能精確地判斷即將來臨的午時打鳴時刻。十二點差一刻,我可以見到他們從四面八方匯集到我家來,後面跟著羊群——他們不敢把羊群留在遠處。孩子們和羊群的腦袋,透過灌木叢和蒿草聚在一起,就像池塘裡成群的青蛙的頭一樣。
「他說『歐蒂斯』」,我告訴他,「他自稱『歐蒂斯』,在他土語裡的意思就是『非人』。」
當我起身外出時,無情的風吹著,天空碧澄,閃著無數顆冷酷的星星。一切都是乾枯的。
「我可能寫你患病的事,寫你怎麼出去放羊。」我說,「你覺得怎麼樣?」
「因為牠在屋頂上。」卡曼坦答道。
在這之前,他怕死人。當人們用擔架把病人抬到我房前的平臺上,那個不幸的病人死在那裡時,他不像其他人搭一把手幫著把死者抬回去,也不隨同別人退回到草坪上。他紋絲不動地站在路邊,儼如一尊小小的黑黑的碑。我不明白,為什麼不怕死的吉庫尤人卻一點不敢碰屍體,而怕死的白人倒敢於搬動屍體。這裡,你又一次感到他們在現實生活中與我們大相徑庭。所有的農民都知道,這是你難以支配土著的一個領域。要是你能馬上放棄這個念頭,無疑可以免去不少麻煩,因為土著的確是寧死也不改變自己的方式的。
他編織魚網,可謂精美絕倫——他自詡那是世界上最精緻的魚網——在莊園的小平房裡,和*圖*書他編結皮鞭子——土著用的鞭子,材料是河馬皮。他從土著或那依萬霞湖邊的農民那裡買一張河馬皮,如果運氣好的話,可製成五十根鞭子。我至今保存一根他送我的馬鞭,精巧而又適用。他這活計,弄得平房周圍惡臭難聞,就像某些專食腐肉的鳥的巢窩四周一般。後來我在莊園裡挖了個池塘,總見到他站在池塘邊陷入沉思,身影倒映水中,就像動物園裡的海鳥。
「我怕歐蒂斯。草原上的牧童害怕歐蒂斯。」
沒幾天,我就聽到卡曼坦向其他僕人講述,我正在寫的書到歐洲可以裝訂在一起,還說要做得像《奧德賽》那麼硬實,得花好多好多錢。說話間還把那本書拿出來展示。然而他不相信我這書的封面能製成藍色。
作為解釋,我給他講了一段《奧德賽》中主人公與獨眼巨人的故事。講奧德修斯怎樣自稱「非人」,怎樣把獨眼巨人的眼睛剜出來,又怎樣逃脫被綁在羊腹下的厄運。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卡曼坦一想到我在這件事上的無知,就好像分外滿足。有時他和我在廚房裡幹活時,他心中充滿興奮,會突然笑出聲來。「姆沙布,你記得麼,」他說,「那次你忘了我是基督教徒,以為我害怕幫你抬那老人的屍首哩。」
「不,」我說,「人們可以寫任何他們喜愛的事,我可能會寫你。」
卡曼坦宣稱自己是個基督教徒。我不知道他對這一名詞寓以什麼含意。我曾有一兩次試圖盤問他,可他卻回答說,我信什麼,他就信什麼;更絕的是,他說我本人一定明白我信的是什麼,既然如此,我再問他就毫無意義了。我認為,這不僅僅是一種遁詞,在某種程度上,倒真是他的信仰的坦露。他將自己置於白人的上帝之下。在服侍人的工作中,他隨時準備執行任何命令,卻不屑於去探究工作的制度是否合理——這制度恰恰很可能被證實為不合理的,如同白人自己的制度那樣。
此刻,我的僕人們自己進來看我打字。有的傍晚,卡曼坦倚著牆,默然不語。他的眼球滴溜溜轉,就像睫毛下有一對黑色水滴。他的神色似乎是一定要把這機關學到手,不但能拆開,而且會裝上。
「嗯,你自己明白,」我回答,「我一個人哪抬得動老先生?你們吉庫尤人都是蠢貨,連死人都不敢抬。」
馬賽依人——我對岸的鄰居——每當這個時候,就放火燒荒,待第一場雨下來後,才能有新鮮的綠草供牧牛吃。草原上的大火在風中搖曳。長長的、閃爍著彩虹的青煙在草叢間彌漫。燒草的熱氣和焦味,就像從火窯中飄散出來,籠罩在耕地上空。
我的餐廳朝西,有三扇長窗,對著整個的平臺、草坪和樹林。地勢漸降,直至河邊。河水成了我與馬賽依人的分界線。你從屋子裡望不見河水,但可以從岸邊高大、墨綠的金合歡樹的分布上,了解河的曲折走向。在河的另一側岸上,又升起一片樹木覆蓋的大地。森林過去,便是青色的草原,一直延伸到恩戈山腳下。
「你也會寫同樣的事麼?」他問。
我習慣於在餐廳裡寫作,把紙張攤在餐桌上,寫作間隙,我還要作莊園的賬,作估算,還有一些農場主的信函要回覆。我的傭人們問我在幹什麼,我告訴他們,我在試著寫一本書。他們把這本書當作拯救莊園的一項最後努力,非常關切書的進展。後來,他們常打聽這本書怎麼樣了。他們會走進來,久久地站在一旁看著我寫作。在嵌板的房間裡,他們腦袋的顏色很接近嵌板;在夜晚,他們似乎只剩下一片白大袍,靠著牆與我作伴。
過了一段時間,我從土著那裡了解到他們的行為準則,在他們面前隻字不能提起或抱怨災難,就像切不可對蒙受恥辱的人提起往事一樣。但我是歐洲人,在這裡的日子還不長,不像在這兒生活了幾代的某些歐洲人,能學會土著的這種聽天由命的消極性。我還年輕,會本能地自我保護,我得把精力集中於某些事業上——如果我不想隨同莊園路上的塵土、草原上的青煙一起飄逝的話。我開始在夜間寫小說、神話和愛情故事,這能使我的心力遠遠地轉移到其他國度、其他年代。
老克努森對莊園感到十分乏味,他常常鎖上小屋外出,從我們的視野裡消失掉。我猜想,這多半是他得到了消息——其他一些光輝的過去的開拓者來到了奈洛比。他會出走一兩個星期,直到我們將要忘記他的存在時,他又會回來,那麼憔悴疲乏,幾乎拖不動病弱的身軀,也打不開門上的鎖。而後,他獨處幾天。我相信,在這些日子裡,他怕見我,他一定認為我不贊成他不辭而別,而且會利用他的體弱來壓倒他的精神優勢。老克努森,雖然時時歌唱水手的豪情,熱愛著大海的波濤,但在心靈深處,他對女人十分不信任,視之為男人的敵人,認定她們的天性與原則就是要阻止他的人生探險。
有時碰上我的行為與他皈依的蘇格蘭教會的教誨有了衝突,他會問我究竟是誰對誰錯。
「他怎麼說,」他問道,「這個詞,『非人』,用他自己的土語麼?請你說一遍。」
基督教在非洲的優勢被各教會之間的互不容忍削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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