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莊園來客
飛行記


戴尼斯則常年用耳朵生活,較之讀故事更願意聽故事。他來到莊園便會問:「你有故事嗎?」在他出門遊獵期間,我編了許多故事。多少個夜晚,他津津樂道,在火爐前鋪上墊子,像客車車廂似的,與我一起席地而坐,盤上腿。他忽閃著明澈的雙眸,聆聽那些長長的故事,從頭至尾,興致勃勃。對故事情節,比我記得還清楚。在某個人物戲劇性地出現時,他會打斷我說:「這人在故事開頭就死了,不過沒關係的。」
他還送我一臺留聲機,這真叫我快活。留聲機給莊園帶來新的生命,變成了莊園的聲音——「哥鴝是林間空地的靈魂」。有時我在咖啡園或玉米田裡,戴尼斯會不期而至,帶來新的唱片,打開唱機。當我沐著夕陽,騎馬歸來時,美妙的樂曲在黃昏清涼的空氣中,如一股溪流向我湧來,宣告他的到來。彷彿他一直在衝我大笑,像平時那樣。土著們也喜愛唱機,常常站在房子周圍傾聽唱片中飛出來的音樂。有時我單獨與他們在屋裡,他們會點一支愛聽的曲子,要我播放。真有意思,卡曼坦出於偏愛,總是要求欣賞貝多芬的C大調鋼琴協奏曲。他頭一次要我放這張唱片時,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才解釋清楚他所需要的樂曲。
蒼鷹的影子在草原上盤桓,
一天,我和戴尼斯飛往納特隆湖,該湖在莊園東南九十英哩處,海拔二千英呎,比莊園地勢低四千英呎。納特隆湖盛產鹼,湖底、湖岸有如白色的混凝土,散發出強烈的鹼味。
不久,我們發現那兩頭獅子已在其獵物的屍體上大啖其肉。牠們聽到了我們的動靜,或是嗅到了我們的氣味,從牛屍體上下來,悄悄走進咖啡田裡,彷彿是為我們讓路。也許牠們覺得我們過得太慢,有一隻獅子在我們前方和右側發出低沉、嘶啞的吼聲。那聲音如此低沉,以至我們把握不定是否真的聽到了獅吼。戴尼斯停了一秒,頭也未回地問我:
「可我們去看一下,十五分鐘就回來。」
戴尼斯教我拉丁文,教我讀聖經和希臘詩歌。他能背誦《舊約》大部分篇章,外出時總帶著《聖經》,這在穆斯林中贏得了高度評價。
我們坐著,坐著,驟然間一個陰影投在草地上,投在我的腳上。抬首仰望,在高高的蔚藍的天空中,我能辨認出幾隻禿鷹在盤旋。我的心頓時輕飄飄的,猶如風箏繫在一條細線上飛入高空。我即興作詩一首:
這對我簡直像在夢中得到人們的恩惠。迪萊米亞女士不想坐飛機,我便登機隨行。我們在陽光下飛行,可山坡卻處在一片半透明的褐色陰影裡,我們很快飛了進去。不一會兒,我們就在空中望見了下面的野牛。在一處長長的、翠綠的山坡邊——如一塊巨大的苫布的皺褶,從山頂延伸到恩戈山的一側——有二十七頭野牛在吃草。起初,我們看到牠們一長溜地徜徉,猶如一隊老鼠緩緩行進在地板上。可當我們俯衝下去,在距牠們一百五十英呎上空、最佳射程之內盤旋,點著數時發現,牠們原來安詳地組合、分散,分散、組合。牛群中有一頭又大又老的野牛,一兩頭剛成年的公牛,還有一些牛犢。牠們活動的草地開闊平展,處於灌木叢的環抱之中。一旦有陌生者接近,牠們馬上就會聽出和聞出來。但牠們從未提防來自空中的進擊。我們必須一直在空中盤旋。牠們聽到馬達的聲音,停止了吃草,卻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不往上看看。最後,牠們終於意識到附近出現了非常怪異的東西。老牛率先走到前列,昂起牠那對沉甸甸的牛角,向看不見的敵人示威,四足牢牢地支在地上——突然,牠向山坡下走去,一會兒又慢跑起來。整個家族都跟隨牠驚跑驚竄。牠們揚起了一陣陣塵土與碎石片,轉入灌木林。在叢林深處,牠們停了下來,互相緊挨著:看上去,山裡的這片空地像被深灰色的石頭鋪墊起來。在這裡,牠們自信不會被發現,嚴陣以待準備隨時迎戰任何地面來客。可是牠們畢竟躲不過天空中飛鳥的眼睛。我們拉高飛開了。那經歷儼如沿著一條祕密、未知的小路探進了恩戈山的心臟一般。
「姆沙布,是你在那裡麼?是你麼?姆沙布,姆沙布。」
「哈,那你們飛得還不夠高。」他又說,「可是,告訴我,你覺得你能飛得高高的,高到能見到上帝麼?」
戴尼斯在非洲,除了我們莊園沒有另外的家。他狩獵的間歇住在我這裡,書籍、唱機之類也留在這兒。每當他回到莊園,一切都向他敞開。莊園也會說話——如同咖啡園會絮語一樣。當雨季的第一場新雨之後,咖啡花開了,溼漉漉的花朵匯成一片白堊般的雲朵。我等待著戴尼斯歸來,聽到他的汽車聲響亮地由遠而近,我會聽見莊園裡的一切都在敘說真實的故事。戴尼斯在莊園是愉快的,他只有在想來的時候才來。莊園深諳在他的心中有一種品性——世上他人不理解的——謙卑。他幹的都是自己願意幹的事,從不越軌。他的嘴也很嚴謹,從來不耍滑頭。
見此情景,我心中不由掠過一陣勝利,欣喜的波浪,我為我的村民感到驕傲。我想起了所羅hetubook.com•com門國王的名言:「懶散的人說,一隻獅子正在路上,獅子是在馬路上。」此時此刻,兩隻獅子正在學校門外,而我的學童們並不懶散,並未為獅子而棄學離校。
「是的。」我回答。
「你聽見了麼?」
每當我坐著飛機升騰,俯瞰大地,感到自己離開了地面,我就會產生一種豪壯的發現新大陸的意識。「啊,我明悟了,」我想著,「這正是我追求的觀念。此刻,我無所不知。」
戴尼斯與卡努西亞捲起袖口,在日出的時候剝取獅皮。休息時,我們喝起紅葡萄酒,吃著葡萄乾和杏仁。我帶了這麼多食品在路上吃,因為今天是元旦。我們坐在矮草中,吃著、喝著。那兩隻死獅子離我們不遠,剝皮之後顯得那麼健美:牠們身上沒有一丁點兒過剩的脂肪,每一塊肌肉都是一道遒勁的曲線。牠們無需任何裝飾,牠們從頭至尾都是天生的丰采。
天還下著小雨,但有月亮。月兒不時地在高高的夜空透過一層層的厚雲,露出朦朧的白皙的臉龐,淡淡地照射在白花盛開的咖啡園裡。我們遠遠地路過小學校,那裡燈火通明。
手電筒的光最先驚動了一隻瞪著眼睛的小豺狼,模樣很像狐狸。我繼續晃動手電筒,這下照到了一隻獅子。牠迎面站著,顯得很輕鬆,身後是黑沉沉的非洲夜色。一聲槍響,就在我近旁。我毫無精神準備,甚至聽不出是什麼音響,像是雷鳴,又像是我的身子被推到獅子那頭。獅子像塊石頭般地倒下了。「繼續照!繼續照!」戴尼斯衝我大叫。我揮舞著手電筒,揮呵揮,我的手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那光圈——控制著整個世界,在我的指揮下——跳起了舞蹈。我聽到了戴尼斯在黑暗中的笑聲。事後他對我說:「照見第二隻獅子時,那手電筒光線有點兒搖晃。」在電光舞的中央,是第二頭獅子。牠避開我們,半躲在一棵咖啡樹後。當手電筒光掃到牠時,牠將腦袋轉了過來。戴尼斯正好開槍。獅子倒在光環之外,可又站起來,進入光圈,踉踉蹌蹌地朝我們撲過來。第二顆子彈出膛,獅子發出一陣長長的、暴怒的呻|吟。
九點整,我們出發了。
斑馬圓鼓鼓的影子,
但是,令你興奮愉快的,不是幻覺,而是行動本身。飛行者的樂趣與榮耀全寓於飛行之中。常年住在都市的人們真是苦極了,像被奴役的奴隸,在一切運動之中,他們只知道一維空間的事物。他們沿著一條直線行走,恰似被一根線牽引的木偶。當你信步穿越田野、樹林,從直線登上了飛機,你進入了二維世界,那是輝煌的奴隸解放,如同法國大革命。但只有在空中,你才進入三維世界徹底自由的王國,經過漫長歲月的流亡與夢想,那思鄉的心撲入了宇宙的懷抱。重力與時間法則。
非洲,在剎那間變得無窮寥廓,而我與戴尼斯站在非洲大地上,顯得無限渺小。在手電筒光之外,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在黑暗之中,兩個方向陳放著兩隻獅子的屍體。天空中細雨霏霏,當那深沉的吼叫消逝之際,任何動靜都沒有了。獅子安詳地躺著,腦袋側向一邊,似乎是一種厭惡的姿勢。就這樣,咖啡田裡有兩隻死去的大動物,夜的沉寂籠罩著一切。
友人們從我們的歷險中汲取了不少樂趣。後來我們去俱樂部跳舞時,布爾派特老先生整整一個晚上沒有跟我們講話。
運動彷彿是被馴服的野獸,誰人知曉
我和戴尼斯還有過另一場與獅子戲劇性的遭遇。實際上牠發生於我們友誼的初期。
去池塘邊徘徊唱晚。
我們找到了做了標記的兩行咖啡樹,稍稍停了一會兒,便一前一後在樹間穿行。我們穿著鹿皮軟鞋,悄悄地走著。我因激動而有些搖晃、顫抖,不敢走得離戴尼斯太近,怕他覺察出我的興奮,把我趕回家。可我又不能離他太遠,因為他說不定什麼時候需要我打手電筒。
非洲高原的清晨,空氣之新鮮、冷冽幾乎是可以觸知的。一種幻覺反覆地縈迴你的腦際;你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暗暗的深水之中,沿著海底向前行走。你甚至不敢肯定你是在移動,那衝著你的臉吹來的寒流,也許是深海的湧流;而你的汽車,就像有點呆滯的電動魚正蹲伏在海底,朝著前方目不轉睛地亮著光閃閃的燈眼,一任海洋生物掠過身旁,星星如此之大,牠們不是真正的星星,而是星光的反射,在水上閃閃爍爍。沿著你的海底之路,種種生物,色彩比其周圍更暗,不時地出現、竄跳,閃進長長的水草裡,就像螃蟹與沙蟹奪路遁入細沙之中。光線越來越亮,在日出前後,海底升出海面,像一座新升起的島嶼。各種氣味在你身邊急速地回旋,有橄欖林新鮮的氣味,有野草燃燒後的鹹腥味,也有腐爛物令人窒息的氣味。
我坐在一頭獅子身上,大聲應道:「是的,是我在這兒。」
飛向那遠處蔚藍的無名山巒。
我們下山去,果然如尼考爾斯所言,我們發現了咖啡園裡的死牛。牠健壯得令人和-圖-書想像不出獅子能觸動牠。獅子在潮軟的地面留下深深的清晰的足跡,兩隻大獅子夜裡來過這兒。順著足跡,很容易便穿過咖啡園,跟蹤到貝爾克奈普住房的樹林。可是等我們來到樹林邊時,大雨傾盆而瀉,很難看清任何東西。無論草叢還是灌木林,我們再找不見獅子留下的蹤跡了。
一個元旦的清晨,日出之前,我與戴尼斯登上通往那羅克的新公路,路面很差,我們盡可能地開著快車。
……蘊蓄於生命的綠樹之中,
卡努西亞,戴尼斯的僕人,坐在方匣般的車廂後排,他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的肩頭,指著右邊。路旁,十二至十五碼處,有一大堆黑糊糊的東西,儼若海牛憩息在沙灘上。牠頂上不知有什麼東西,在深水中攪和。過一會兒我才看清,原來是一頭死去的大雄長頸鹿,看樣子遭槍擊有兩三天了。長頸鹿系禁獵之物,事後我和戴尼斯不得不為自己辯護,否定殺鹿之過。我們能證實在見到牠時牠已死去好幾天了,雖然一直沒有破獲是誰、為什麼槍殺牠。在長頸鹿龐大的屍體上,一隻母獅正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此刻,牠抬頭聳肩,觀望著跑過的汽車。
土著們喜歡飛機,有那麼一度,畫飛機成為莊園裡的一種時髦。我常在廚房的紙片上、牆壁上發現飛機的速寫,連那四個字母ABAK也小心翼翼地模擬在上面。但我相信,土著並不是真正對飛機或我們的飛行產生興趣。
「戴尼斯,你以為牠們今天晚上還會再來嗎?」我問。
天空一碧萬頃,可是當我們從草原起飛,進入荒涼的岩石聳立的低地上空,一切色彩宛若被燒焦、烤糊了。我們下面的大地近乎微妙的布滿斑點的龜殼。驀然間,龜殼之中現出一方湖泊。那白花花的湖底透過水波折射出——從空中看來——一種強烈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蔚藍。色彩是那麼鮮明,你凝望一會兒,就會閉上自己的眼睛。浩瀚的湖水橫嵌於光禿禿的茶色大地之中,活像一大塊耀眼的海藍寶石。我們一直向上飛升,此刻又開始下降。低飛時,我們自己的投影在淺藍的湖面上映出深藍色的色塊,在我們下面抖動。這裡生活著成千上萬隻火烈鳥,雖然我不明白牠們是怎樣生存在含鹼的水中——那裡面什麼魚也沒有。我們靠近時,火烈鳥飛散開來,形成一個個大圓圈或扇面,恍如正在升起的太陽放射的光芒,又像絲綢或瓷器上中國的藝術圖案。這些圖案在我們眼前不時地變幻著。
牠們將何等的溫順謙恭!
我考慮了一下,我不願意給獅子投放「士的寧」毒藥。我告訴了他。他一聽,不由從激動轉為惱怒。這些獅子,他說,如果放任不管,牠們下次還會來。牠們咬死的公牛是我們莊園裡最強健的工作牛。我們蒙受不起再多的損失。他還提醒說我的馬廄離牛圈不遠,不知我想到這一點沒有?我於是解釋,我無意在莊園養獅子,只是認為不應毒死,而應槍殺牠們。
我們向獅子走去,步量著距離。從我們站的地方到第一頭獅是三十碼,離另一頭獅二十五碼。牠們都是發育完全、年輕、健壯的雄獅。這一對親密的朋友,進出山巒,周遊草原,形影不離。昨天剛作了驚險的壯舉,而今卻因這壯舉而喪生。
我承認我們飛得很高。
牠們在等候黃昏,等候將四肢舒展;
福萊克.格萊斯沃特.威廉斯,移居在凱東峽谷,曾帶著一名馬賽依助手去英國。他告訴我,馬賽依人到那裡一週後,便在海德公園裡騎馬,就像他生來就住在倫敦似的。後來,這個馬賽依人回到非洲,我問他英國什麼最好,他神情嚴肅地思考我的問題,良久,才彬彬有禮地回答:白人的橋修得非常精美。
「今天你們飛得太高,我們都看不見你們了,只聽到飛機像蜜蜂似的唱歌。」
我們登上白花花的湖岸,那熱烘烘的勁頭猶如烤箱。我們在機翼下的蔭涼處席地午餐。你要是把手伸出蔭影,那炙熱的太陽會灼痛你的手。我們的瓶裝啤酒,剛從飛機上取出時還十分涼爽,可一刻鐘光景,我們還沒喝完,這手中啤酒就如同一杯熱茶了。
「我也不知道。恩特維蒂。」我說。
「你們見到上帝了麼?」他問。
但是,我們又行駛了二英哩,前方沒路了。修路工的一堆工具扔在那裡。工具堆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石頭地,在清晨看上去灰濛濛的,似為人跡所未至。我們看看這堆工具,又望望那片石地,看來只有讓戴尼斯的那個朋友靠自己的運氣別出事才好了(事後我們得知他一直沒有機會用那支步槍)。我們只好往回返。我們掉轉車頭,眼前是東方的天空正映紅草原和山巒。我們駛向東方,一路上談論著那頭母獅。
不一會兒,許多人都趕到現場,提著防風燈,碾麵廠的工人、附近村落的農民,還有我的僕人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他們圍著獅子談論著。卡努西亞和他的助手拿來了刀子,開始剝獅皮。其中一張獅皮後來被我贈送給印度的大主教。泡倫.辛格也出現在現場,穿著一件長袍,顯得說和_圖_書不出的輕快。他那印度人特有的甜笑綻開在濃密的黑鬚之中,他高興得說話都結結巴巴了。這個印度人急切地要為自己弄些獅子油——他們很稀罕這種油脂,認為是一種妙藥。從他打的手勢中,我猜想此油治療關節炎和陽萎有奇效。咖啡園裡異常喧鬧、活躍,雨也停了,月亮的清輝臨照在所有的人身上。
戴尼斯對獵獅有著豐富的經驗。他告訴我,獅子今夜會早早趕來吃掉剩肉。我們得給牠們點時間,穩住牠們。等九點鐘我們下來到達現場,我們從他的行囊中取出手電筒,用於射擊照明。他讓我自己選擇我做些什麼,我寧可讓他開槍,而自己在一旁為他打手電筒。
土著不喜歡高速,正如我們討厭嘈雜。高速,對於他們,至少是經受不住的。他們對時間也十分看重,腦子裡從未有過消磨或浪費時間的打算。而實際上,你給他們的時間越多,他們越高興。你若派給吉庫尤人一個任務,要他在你外出時,牽著你的馬,你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希望你走得越久越好。他不試圖打發時光,而是坐下來,過日子。
「那麼,」吉庫尤老人說,「那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你們倆為什麼要飛行。」
「我去不了,我家裡有一個茶會。」我說。
從納特隆湖飛到那依萬霞湖是九死一生的冒險。我們飛直線,一路保持一萬二千英呎的高度——真高哇,底下什麼也看不見。在納特隆湖,我脫下了小羊皮的帽子,現在到了高空,空氣冷得像冰水,直扎我的前額。我的頭髮全往後飄,腦袋好像都吹掉了似的。這個路線,實際上與阿拉伯傳說中的大鵬每晚飛的路線一樣,只不過方向相反。那隻大鵬的兩隻利爪各擎一頭小象,從烏干達返回阿拉伯半島。你坐在你的駕駛員前頭,你的前方是浩渺的宇宙。你覺得你在他伸出的手掌上飛行,就像迪金在空中挾持阿里王子那樣,托舉你的正是他的翅膀。我們在那依萬霞友人的莊園裡降落。那些小巧的房屋及四周更小的樹木,在我們降落時,彷彿紛紛向後傾倒。

戴尼斯的性格中有一點很值得我珍惜——喜歡聽別人講故事。我總以為在弗羅倫薩遭災之際,我可以嶄露頭角。時尚更迭,聽故事的藝術在歐洲失傳了。非洲土著不識字,卻依然保持這種藝術。你只要對他們講個開頭:「從前有個人,走在草原上,在那裡遇上了另一個人……」就會把他們都吸引過來,他們的心運行在草原上那個人不可卜測的軌道上。而白人,明明感到該聽那個故事,也不屑一聽。要是他們安靜下來,記不起馬上要幹的事,他們就會入睡。這些人會向你要點什麼讀讀,會坐到深夜,沉浸於他們拿到的任何印刷品,甚至連一篇演講都會讀下去。他們慣於用眼睛攝取對外界的印象。
「那誰去開槍?」尼考爾斯問,「我不是膽小鬼,可我是有家小的人,我不願無謂地拿自己的生命冒險。」的確,他不膽小,他是一個有勇氣的小人。「槍殺並不明智,」他說。不,我說,我無意強迫他去打獅子;戴尼斯先生頭晚來了,住在莊園,我和他一起去打。「噢,那行。」尼考爾斯說。
我返身進屋,去找戴尼斯。「來吧,」我對他說,「讓我們去無謂地冒險一下。如果我們的生命有什麼價值,那是因為我們現在沒有得到任何價值。生活自由自在,誰想去死?」
我想,正是有了戴尼斯,我的莊園生活才享有了那最激動心靈的、最大的愉快:我曾與他一起飛越非洲上空。非洲公路稀少,有的地方甚至沒有,你盡可在草原上降落,飛行會成為你生活中至為重要的樂事。它為你打開了另一個世界。戴尼斯帶來了他的「莫斯」型小飛機,能降落在莊園的草原上,離我的住宅只有幾分鐘的路程。我們幾乎天天在空中飛行。
戴尼斯從車上跳下來,往後退了幾步。這時候,母獅也竄下來,躲在長頸鹿屍體後頭。戴尼斯繞著長頸鹿跑了幾步,站在射程之內,呯呯開槍。我沒有見到母獅怎樣倒下。當我下了車趕到那兒時,母獅已倒斃在一個黑色的大池塘裡。
凡是未經人力或自然力的明顯干預而自行起動的事物,老土著除了不相信或某些羞恥感覺外,我從未見過還有什麼表示。人類從心底對巫術感到厭惡,如同厭惡什麼不體面的東西。他可以對其效應發生興趣,但對其內中隱祕不予探究,從不試圖從巫婆那裡掏出其釀酒的確切配方。
可我和戴尼斯的音樂趣味並不一致。我喜歡古典的作品,而戴尼斯,似乎有必要彌補其與時代的不和諧,在一切藝術領域裡,他的興趣是盡可能地在現代。他愛聽最新潮的音樂。「我也喜歡貝多芬,」他說,「如果他不平庸的話。」
一個個投落在牠們瀟灑的四蹄之間,
鍍上磚紅色,等候
有一次,我和戴尼斯飛行歸來,剛降落在莊園的草原上,一位年邁的吉https://www.hetubook.com.com庫尤老人走來,跟我們攀談:
這時,所有的學童都從學校出來,湧向通道,看見我們便停下腳步,低聲呼叫:
有時我和戴尼斯沒有時間出遠門,就在恩戈山上空作短途飛行,一般是在日落時分。這些山峰——居世界最美的山峰之列——也許從高空俯視最為壯觀。這四座山峰輪廓分明,隨著飛機忽而上升,忽而前進,忽而又猛地下沉,恍若平展展的小草坪。
我們午餐時,一隊馬賽依武士出現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匆匆朝我們趕來。他們一定是在遠處發現飛機降落了,決意過來仔細瞧瞧。徒步路程多遠,即使在這片土地上,對馬賽依人也無所謂。他們走來了,一個挨著一個,裸著身體,又瘦又高,手中的武器閃閃發光。那黑黝黝的形象,使人想到黃灰色沙地上的一塊塊泥炭。他們的腳下移動著小小的陰影——除了我與戴尼斯的,這些是這片土地上眼睛所能見到的僅有的活動的陰影。他們走到我們跟前時,站成了一排,互相交頭接耳,評論著飛機和我們倆。要是在上一輩,遇到他們,簡直會要我們的命。過了片刻,其中一個馬賽依人走上前來跟我們搭話。他們只能講自己的土話,我們又只能聽懂片言隻語,交談很快就停頓了。那武士退回同伴們那裡。幾分鐘後,他們轉過身,一列縱隊魚貫離去,前方的鹽鹼地白熾刺眼,火燒火燎。
「你想飛往那依萬霞湖麼?」戴尼斯問,「不過這段路的地面崎嶇不平,途中我們沒法降落。我們只有拉高飛行高度——一萬二千英呎。」
「野牛在山上吃草,」他說,「走吧,去瞧瞧牠們。」
「我真的不知道。」戴尼斯說。
等候草原上的一片瓦藍,被夕陽塗染,
「沒有,恩特維蒂,」我答道,「我們沒見到上帝。」
長頸鹿屍體漸漸出現在視野內,這回我們可看得一清二楚了——光線投在牠的一側——皮毛上散布著深色的斑塊。駛近牠時,我們發現一頭雄獅站在牠身上。距離越來越近了,我們的位置稍低於長頸鹿屍體。雄獅直立其上,面部光線暗淡,牠身後的天空正燃得通紅。好威武的雄獅,一縷獅鬃隨風飄拂。我從車內站起來,雄獅的形象如此令人印象深刻。這時,戴尼斯說:「你該開槍了。」我從來不喜歡用他的步槍,那槍太長太重,後座力太強。然而,這一槍卻是愛的宣言,這步槍難道不該是口徑最大的麼?我開槍時,依稀感到獅子騰空而起,又伸腿撲地。我站在草叢中喘息著,為遠距離命中而喜形於色。我繞著長頸鹿屍體盤桓,那裡正是經典悲劇之第五幕,牠們都嗚乎哀哉了。長頸鹿顯得出奇地龐大、嚴峻,四腿挺直,長頸挺直,腹部被獅群撕破。母獅仰面倒斃,面龐上還留著乾嚎咆哮的表情,牠是悲劇中的女角色。雄獅倒在離牠不遠的地方。這雄獅怎麼不記取母獅命運的教訓呢?牠的腦袋埋在兩隻前爪間,那威武的鬃毛覆蓋著牠,猶如一件王室的大氅。牠安息在一個大水塘中。此刻,晨光如此美妙明亮,這水塘竟染成一片猩紅。
我們沒時間剝下獅皮,為了及時趕到那羅克,我們必須迅速驅車前進。我們環視四周,記住了這個地方。長頸鹿的屍臭味是如此強烈,我們不至於在返程中錯過。
在山裡有野牛。我年輕時——執意要將每一種非洲野生動物都打一隻,製成標本——就在這兒打死過一頭公野牛。後來,我打獵的勁頭不如觀賞的癮頭大,我在野外常見到野牛。我曾在半山腰的泉水旁宿營,帶上我的僕人、帳篷和口糧。我和法拉赫還在黑沉沉、冷冰冰的清晨到灌木叢和高草裡攀援、爬行,希望能發現野牛群。可是有兩次都失敗而歸。野牛們生活在那裡,是我西邊的鄰居,在莊園生活中頗有價值。不過,牠們是心靈敏感、自給自足的鄰居。山巒的古老風尚現在多少減弱了。牠們接受的恩賜不多。
我們回到家中,朱瑪拿來那瓶酒,打開瓶蓋。我們淋得太溼了,渾身是泥漿、血汙,髒得坐不下來。於是就站在餐廳燃燒正旺的壁爐前,一杯接一杯地痛飲那歡樂、喜慶的醇酒。我們一言不發。在狩獵中,我們配合默契,融成一體,互相之間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但是,一天下午,我正在與內地來的幾位朋友喝茶,外面戴尼斯從奈洛比飛來,越過我們上空向西飛去。過了一陣,他返回來降落在莊園之後,我和迪萊米亞女士駕車去草原接他。可他沒從飛機裡走出來。
我們又朝前走了幾步,那沉沉的吼聲又響起來了。這回直接來自右側。「打上手電筒!」戴尼斯命令。這可不是一件易事,他個子比我高得多,我得將手電光打過他的肩頭,為他射擊及前方照明。我亮起手電筒,整個世界驟然間變成一個明亮燦爛的舞臺,咖啡樹的溼漉漉的葉片閃著光亮,地上的泥塊也清晰可見。
於是,他們走過來,壯著膽提高了聲音:「是貝達打死的麼?兩隻獅子都是他打的麼?」當他們聽到果然不出所料,轟地一下子散開,儼然夜間的小野兔,蹦蹦跳跳。他們即興而唱,歌詞是.「三槍。兩獅。三槍。兩獅。」一邊唱,一邊變化hetubook•com.com調門,高音低音此起彼伏。他們信口編唱:「三槍打得準,兩隻大獅凶又猛。」然後齊聲合唱每人陶醉的副歌:「A、B、C、D……」他們剛放學,頭腦裡充滿著智慧。
那天正是戴尼斯生日的前夕。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他憂心忡忡,流露出低沉的情緒——他至今在生活中未得到滿足。我安慰他,也許在他生日之晨到來之前,會有什麼好事降臨。我吩咐朱瑪拿出一瓶葡萄酒準備我們回來喝。我一直在想那兩隻獅子:此時牠們在哪裡?牠們正在過河麼?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慢慢地、悄悄地走來麼?小河中輕柔涼爽的水流正淌過牠們的胸脯和兩脅麼?
為了在黑暗中能順路摸到死牛那裡,我們裁了一些紙條,繫在我們穿行的咖啡樹兩側,並用白石子撒在我們走的道上作標記。這條道直通行凶現場。在盡頭,離死牛二十碼處,我們在樹上繫了一大張紙片;我們打算在這裡停下來,打手電筒、射擊。黃昏時分,我們拿出手電筒試了一下,電池的電不足了,光線太昏暗,可又沒時間去奈洛比買新的,只好湊合著用。
頭一天,有個朋友去南方赴狩獵會,戴尼斯借給他一支重步槍。到了夜裡,他忽然想起來忘了向朋友交待步槍上的某個機關,弄不好會使微火觸發器走火。他十分擔心那個獵友不會操縱而誤傷。於是我們想,沒有什麼好辦法,只有盡早出發,抄新公路在狩獵會之前趕到那羅克。路程有六十英哩,穿過幾處坎坷不平的地段。狩獵隊跟著重載的汽車,走的是老公路,行進較慢。唯一的麻煩之處是我們不清楚新公路是否一直通往那羅克。


「那你,貝達,」他轉向戴尼斯,「你覺得怎麼樣?你能把飛機升得高高的,見到上帝麼?」
我與戴尼斯在一起,不論什麼時候,都有幸遇上獅群。有時他出獵兩三個月歸來,正在大傷腦筋——自己未能為歐洲客商捕獲一隻健美的獅子,恰好馬賽依人來到我的宅子,求我出去打一隻正在吃他們牛羊的雄獅或母獅。要是我和法垃赫趕到野外,在馬賽依村落裡宿營,守候獅子,或在清晨巡視,收獲都不大,很少發現獅子的影蹤。可是我和戴尼斯騎馬出去,草原的獅群又好像總在附近一帶恭候我們。有時野餐時能遇到,有時能見到牠們走過乾涸的河床。
那是小雨季的一個早晨,尼考爾斯先生,一位南非人,那時是我的經理,火急火燎地趕到我的住房,告訴我夜間兩隻獅子來到莊園,咬死了我們的兩頭牛。牠們闖進了牛圈的籬笆,把咬死的牛拖到咖啡園。其中一頭牛被牠們在園裡大嚼一頓,另一頭倒臥在咖啡樹叢中。我要不要給他開個條去奈洛比弄點「士的寧」藥來?這樣他可以馬上往牛尾上撒藥,他認為那兩隻獅子當晚肯定還會來的。
凝固著,一動也不動,
等我回到茶會上,石桌上的茶罐還熱得很,把我手指都燙疼了。先知也有同樣的經歷,當他打翻了一罐水,天使長哲布勒伊萊前來接他,帶著他遨遊七重天,待到先知穆罕默德回到世上的時候,那罐水還未溢出來。
在恩戈山還棲息著一對老鷹。每當下午時分,戴尼斯常說:「讓我們去拜訪那對老鷹。」有一次我曾見到其中一隻老鷹蹲在山頂附近的一塊石頭上,又衝上天空。當然,牠們的整個生命都是在空中度過的。多少回,我們追逐老鷹,在機艙中時面向一側傾斜,時而被拋向另一側。一定是這目光銳利的飛禽在戲弄我們。有一次,我們與老鷹比翼齊飛,戴尼斯在半空關了引擎,我都聽到了老鷹的尖叫聲。
土著對機器或機械也沒有多少熱情。有一夥年輕人為歐洲人開汽車的熱情所傾到,但一個吉庫尤老頭卻對我說,他們會早死的。看來他好像是對的,叛徒往往出自一個民族的弱處。在文明的發明中,土著欣賞、信服的是三大件:火柴、自行車和步槍。可是一說起母牛來,他們又會將這三大件棄置一旁。
戴尼斯停下車,卡努西亞拿起他肩上的步槍。戴尼斯輕聲問我:「我可以打牠麼?」——他在恩戈山歷來是服從我的狩獵助手。我們那時穿越的地方,正是馬賽依人到我住宅報告牛群接二連三地受害的地方。現在終於到了結束這頭害獅的性命的時候。我點點頭。
當你飛越非洲高原之際,你的視野中會出現如此壯觀的景致:那令人驚喜的光線與色彩的組合、變化;那陽光普照的綠色原野上的一彎彩虹;那巨大的垂直的雲朵;那氣勢非凡的黑色暴雨,這一切的一切在你周圍追逐、舞蹈。急瀉而下的雨水將天空沖得白茫茫一片。真沒有恰當的詞語來描繪飛行的經歷,新的詞彙須隨著時光的流逝創造出來。當你飛越大裂谷和蘇斯瓦、龍戈諾特火山時,你會感覺自己來到了遙遠的月球背面的大地上空,有時候,你又能超低空飛行,清晰地觀賞草原上的動物,就像上帝剛剛創造出這些生靈,你感到牠們如此親近,只差亞當為牠們起名字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