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莊園來客
朋友來訪

他稍稍思索了一會兒說:「是的,完全值得。」
有一次,在恩戈莊園的晚宴上,我問他:「我見到奧坦蘿的回憶錄出版了,裡面有沒有你呀?」
有一次在丹麥老家,一位老婦人送給我二十五個芍藥球莖,我費了一些周折將它們帶回肯亞——因為植物進口的規定很嚴。我栽下的芍藥成活了,幾乎當天就拱出了一叢叢深紅色的彎曲的嫩芽,不久便伸展成輕盈的葉片,又抽出圓圓的蓓蕾,第一朵綻開的芍藥被稱為「內穆爾公爵夫人」,這是一朵又大又白的單頭花,豐|滿而高貴,散發出清新、甜美、馥郁的芳香。我把它剪下來,插在客廳裡的小瓶中。每一個踏入客廳的人都要在花前駐足品評一番。為什麼?因為它是芍藥花!可是,此花開放不久,其他的蓓蕾都凋零了,我再也沒有過第二朵芍藥。
「是的,」他回答,「我在裡面,換了個名字,是有在書裡。」
為使他們愉快,在他們出門期間,我從破舊的名菜譜中挑出一些新鮮的菜試著做。我還設法讓歐洲的花卉生長在我的花園裡。
朋友們來莊園做客,是我生活之中的一大樂事,我的興奮溢於言表,莊園上上下下無人不曉。
布爾派特老先生,在俱樂部人稱查爾斯大叔,常來與我共進晚餐。他是我的一位崇高的朋友,也是我心目中的一種理想——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紳士。我們在一起十分自在。他曾經橫渡達達尼爾海峽,也是最早登上曼德角山峰的旅行家之一。在他的青年時代——也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他曾是奧坦蘿的情人。他告訴我,奧坦蘿將他毀了,又拋棄了他。我儼然是與阿曼德或格里沃克斯共進晚餐,他有許多奧坦蘿的精美畫片,很喜歡談起她。https://m.hetubook.com.com
我的友人中不乏大名鼎鼎的旅行家。對他們來說,莊園之所以具有魅力,是因為它已成為一個穩定的落腳點,無論什麼時候來這裡,都保持素有的風貌。他們的足跡散布在廣袤的異域土地上,他們的帳篷在多少地方支起,又在多少地方被折斷、倒伏。現在他們回來了,都樂意圍著我莊園的小徑徜徉。這小徑恰如行星的軌道,經久不變。他們願意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我在非洲的整個期間,手下的僕人都沒有變動,我身在莊園,嚮往遠行,他們遠行歸來卻渴望書籍、亞麻布床單,還有帶百葉窗的大房間裡的蔭涼。篝火旁,他們一直沉湎於莊園生活的歡樂。他們一回來,就急切地問我:「你教會廚子做獵人蛋捲了麼?」「上次郵班帶來派特羅乞卡公司的唱片了麼?」我外出時,他們也來這裡逗留。我回歐洲訪問的時候,戴尼斯就占用我的房子。伯克里則稱莊園為「我的森林療養地」。
古斯塔夫.穆赫爾是一位大鼻子青年,來自挪威。他常像一隻鷹似的在傍晚突然飛臨我的宅邸——他自己的莊園在奈洛比的另一頭。他是個出色的農夫,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實際的農活中幫助我,要比在肯亞的任何朋友出的力多。他那種隨時助人為樂的勁頭,單純得就像他份內的義務。在他看來,北歐人似乎理應和衷共濟。此刻,他又急如星火地飛臨莊園,活像hetubook•com•com火山爆發飛出的一塊石頭。他說在這個國度裡,人們一味談論牛群與劍麻,他都要發瘋了。他的靈魂空虛而饑渴,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一進門他就絮絮叨叨,直至午夜時分。他什麼都說——愛情、共產主義、聖經、賣淫……等等。他吸著劣質菸葉,麻醉自己。他不想吃,也不想聽他人的話。我要是插一句嘴,他會咆哮起來,氣沖牛斗。那野性的小腦袋在空中亂撞。他內心有許多苦楚想擺脫,可他越說,那痛苦就越厲害。到了半夜兩點,他突然啞口無言,於是,稍稍平靜地坐一會兒,臉上一副苦相,就像醫院花園裡一個恢復期的病人。接著,他就以可怕的速度一溜煙地驅車而去,準備再一次地抖擻精神,暫且也沉湎於牛群與劍麻之中去。
作為對物質文明的回報,徒步旅行家們給我帶回他們的獵獲物。可製作巴黎皮毛大衣的花豹和獵豹皮,可製皮鞋的蛇皮與蜥蜴皮以及禿鸛羽毛。
到我這裡來的朋友們,有的來自內地的莊園,有的來自城裡。修斯.馬丁在土地局供職,他從奈洛比趕來為我消愁解悶。他很出眾,精通世界經典文學。他這一輩子是在東方的文官生涯中平安地度過的。在那裡,他還發揮了一種天賦,顯得如同一個中國的彌勒佛。他把我稱為「老實人」而他自己則是莊園的「潘葛洛斯先生」。對於人類本性中的平庸與卑劣,對於宇宙之浩渺莫測,他有m.hetubook.com.com著自己根深蒂固的信念,並以此自怡——難道不該如此麼?他往大靠椅上一坐,就難得動彈。眼前有酒,臉上放光,他慢條斯理地宣揚自己的人生哲學,那思想的火花不時迸發出來,恰似物質與意識的磷光,倏忽而過,令人癡迷。這個胖傢伙在人世隨遇而安,在魔王那裡又逍遙自在,魔王的信徒們在他身上蓋下了清白的印記,較之主耶穌的許多信徒更受寵愛。
在他七十歲生日那天,我、戴尼斯與他在恩戈山頂上野餐。我們一坐定便開始討論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可以有一對真的翅膀,永遠不能卸下,我們是否願意。
有一次,戴尼斯的長途旅行即將結束,一個早晨,我無意中發現有個馬賽依青年站在我的門前——一條修長的腿支在另一條腿上金雞獨立。「貝達正在路上,往回返,」他宣布,「兩三天就到。」
英格麗特.林斯特勞要是能擺脫一下自己在恩喬羅的農場、火雞和花卉銷售,也總是抽身來莊園小住一兩天。她的父親、丈夫都是瑞典軍官。她皮膚白皙、心地純正。她同丈夫帶著孩子來非洲,原想作逍遙遊,像搞一次野餐似的,可是為了賺點運氣錢,置辦了一片亞麻地。當時亞麻一噸銷價高達五百英磅。可好景不常,這價錢一下跌到四十英磅,亞麻田和加工機器等同廢物。這時,她全力以赴挽救莊園,支撐家庭。她規劃了飼禽場、花卉種植園,像奴隸似地賣命幹活。在奮鬥中,她深深愛上了自己的莊園,愛上了她的牛群、豬群與蔬菜,愛上了土著,愛上了她自己的那一方非洲土地。她的激|情是那和-圖-書麼狂熱,為了保住莊園,她簡直能把丈夫、孩子都賣了。我和她在流年不順之時曾抱在一起哭泣,為可能失去土地而憂鬱。英格麗特來陪伴我,那真是快樂的時光。她具有瑞典農婦傳統的那種寬厚粗獷的性格,活潑快樂而討人喜歡。她那飽經風霜的臉龐總是笑容可掬,露出一排潔白堅固的牙齒。這種性格使瑞典人贏得了世人的偏愛。即使在悲哀之中,他們也能將一切歸攬於自己的胸懷,如此豁達開朗,感人至深。
有一個吉庫尤老頭在英格麗特家幫傭、做飯。他名叫凱莫沙,常隨女主人外出辦事,將她的一切事務當作自己的事一樣盡心照料。凱莫沙在花圃和飼養場裡為英格麗特玩命幹活,對她的三個小女兒,又像保姆似的接送於莊園與寄宿學校。我去恩喬羅莊園做客時,英格麗特告訴我,凱莫沙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也失去了對一切的控制力,操辦了盛大得不能再盛大的宴會來招待我,還宰了許多火雞,這是因為法拉赫的慷慨給他的印象太深了。英格麗特告訴我,凱莫沙把與法拉赫結交視為他生命中最大的榮耀。
當天下午,有個佃農的孩了從莊園外邊趕來,在草坪上坐等,見我出來便說:「河邊上有一群珍珠雞。貝達回來,你要想為他打幾隻,等太陽下山我可以帶你去。」
「她都寫了你什麼?」
幾年後,我同麥克米倫夫人的花工談及芍藥。「我們在非洲種芍藥尚未成功,」他說,「只有想辦法讓進口的球莖在這裡開花,然後取它的種籽,才能成功。翠雀花就是這樣引進來的。」照此說來,我早該將各種各樣的芍藥引進肯亞了,而我的名字也早該和公爵夫人那樣不朽了。可惜的是我毀了這已向我走來的榮耀,將那朵獨一無二的花摘了下來泡進水中。www.hetubook.com.com多少次,我夢見那朵白芍藥長勢旺盛,我高興之至,慶幸自己沒有把它摘下來。
老布爾派特坐著,眺望著我們腳下那片廣袤的國土,那恩戈山區的綠色土地,以及兩邊的大裂谷,彷彿已作好準備,隨時可以起飛。
「那你認為,」我笑了,「你的錢真花得那麼值麼?」
恩喬羅的湯普遜夫人與我素昧平生,卻也來見我。醫生通知她將不久於人世。她對我說,她剛在愛爾蘭訂購了一匹小馬——跳馬賽獲獎者。馬匹對於她,不管在世與否,都是生存的理想和光榮。而現在,醫生談話後,她也曾打算電告家裡停止發運小馬,可後來終於決定將它留給我——一旦她謝世。我沒有太往心裡想,然而,當她仙逝半年後,那匹小馬——玻爾.鮑克斯卻出現在恩戈莊園。與我們生活在一起後,它證實了自己不愧是莊園最聰明的馬。從外表看,它不太美:又矮又壯,比實際年齡顯得老。戴尼斯常騎牠,我卻不太騎。但是就其機敏與謹慎,就其深知自己的使命而言,牠在一群俊美而年輕的烈馬之中脫穎而出,被肯亞的大富翁們挑出來,參加由威爾斯王子主持的卡貝坦跳馬賽,並光榮獲勝。牠帶著慣常的謙遜穩重的風采與表情,捧回來一枚銀質大獎牌。在我們整整一週的焦慮不安之後,牠在我家以及整個莊園激起了喜氣洋洋的、征服與凱旋的熱浪。六個月後,牠不幸病死,安葬於馬廄外的檸檬樹下。多少人哀悼牠,玻爾.鮑克斯的英名長年不朽。
「她寫道,」他說,「我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為了她,六個月花了成千上萬鎊錢,但我花得完全值得。」
「我願意接受這對翅膀。再沒有比翅膀更令我嚮往的了。」他沉吟片刻又說,「我想,要是我是一位女士,這個問題倒是需要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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