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個移民的劄記
艾薩的故事

「唔,」他回答說,「你不會有我當你的廚師了,我要麼去運輸大隊,要麼一命嗚呼——這結局肯定是很快就會到的。」
「但他以前在我家幹活,」她說,「我想讓他回我家去。」
後來艾薩在我這裡工作,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這個吉庫尤小老頭,牽掛草原、莊園的心靈,與法國名廚師沙文利如出一轍。沙文利說過,要是大革命還繼續五年,蔬菜燉雞的技藝就失傳了。
「唔,我不管請得到請不到,」她說,「我丈夫是政府官員。請你回去告訴艾薩,我想讓他回來,他要是不回來,就派他當運輸兵去。我知道,你沒有艾薩,僕人也足夠了。」
他還像以前那樣,慢條斯理的,但他畢竟變了,很難觸及到他的內心。在整個談話中,他始終心不在焉,像是遠和_圖_書距離交談。他被命運折磨壞了,出奇地恐懼,不得不借助於我所陌生的一種力量以支撐自己。在這些經歷中,他變得與世無爭。我感到自己就像在與一個進入修道院見習的老熟人交談一般。
「要是還得十年,」他說,「你要知道,我會把你教我的菜譜全忘了。」
他問起莊園的事務,如土著僕人慣常的那樣,總以為他不在,他的夥伴準不會為白人主人好好幹。
我沒有馬上把這些事告訴艾薩,直到第二天晚上我記起來了,才對他說我遇到了他以前的女主人,以及她對我講的一番話。令我吃驚的是,艾薩當場就害怕和沮喪起來。
很明顯,艾薩的遺憾主要是看在我的名份上,為了結束他的憐憫,我問起他本人的情況如何。他考慮了一分鐘,似hetubook•com•com乎在回答之前,那些思想要從遙遠的地方撿拾來。「你記得麼,姆沙布,」他終於開口了,「你說過太難為印度木柴商的牛了,天天負重,從不停歇,就像莊園裡的牛一樣。現在,我在太太那頭,就像印度木柴商的牛一般。」說完,他的頭側向一邊,一副淒然模樣。土著本身對動物感情甚少。我關於印度木柴商的牛的說法,當時他也許感到未免牽強附會了一些,而此刻在他身上卻應驗了。這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艾薩的禮物是一幅畫,嵌在鏡框裡。畫上有一棵樹,用墨水筆精心描繪,數百片葉子,每一片都塗上鮮綠色。每片葉子上都用紅墨水寫著淡淡的阿拉伯語詞彙,我估計典出於古蘭經。可艾薩他無力解釋其含意。他不www.hetubook.com.com住地用袖子擦拭玻璃一再叫我相信這是一件好禮品。他告訴我,這是他在艱難的一年裡,請奈洛比的大阿訇繪製的。一定花了大阿訇許許多多的時間。
在大戰期間,我有一個廚師名叫艾薩,是個感覺豐富、性情溫和的老頭。一天,我在奈洛比麥基諾雜貨店買茶葉、調味料,一位面容透著精明的小個子女士走上前來,說她知道艾薩在我家工作。我說是有這麼回事。
「這戰爭什麼時候能結束?」他問我。
在那一陣子,人們對運輸大隊是何等恐懼。艾薩根本聽不進我說的話。他求我借給他一盞風燈,當夜就趕往奈洛比,隨身夾著一個布包——他在世上的所有財富。
我說,聽別人講,這戰爭不會拖得太久了。
「可是,艾薩,我該怎麼辦?這廚師?」m•hetubook.com.com我問道。
我告訴她,很抱歉,她請不到艾薩了。
大戰期間,我所有收發的信件都被奈洛比的郵檢員——一個睡眼惺忪的瑞典小個子拆開。這使我十分惱火。儘管在信件中他找不到半點兒可懷疑的東西,但我相信,在單調的生活中,他漸漸對郵遞對象產生了興趣,讀我的信就像閱讀刊物上的連載。我常在自己信中加幾句對郵檢的警告,存心讓他看。這種警告一直延續到戰爭結束。戰爭一結束,也許他記起了這些警告,也許他自己悔悟了。不論是哪種情況,他派了一個郵差到莊園報信兒:停戰了。郵差趕到時,我一個人在家裡。後來我出去到樹林散步。林子裡非常安靜,一想起法國和佛萊達斯前線也靜下來了,一切槍聲都停息了,真有點不可思議。在這般的寧靜之中,歐洲與非m.hetubook.com.com洲顯得如此接近,似乎沿著森林小徑,你就能走到前線要塞維米里奇。我回到宅子裡,一眼瞥見有個影子立在房前。那是艾薩提著他的包袱。他見我就說,他回來了,有件禮物給我。
「那都是廢話,」我說,「我不認為他們會那樣對待你。」
「哎呀,你為啥不馬上對我說,姆沙布?那個太太對你說的話,她都幹得出來。我今晚就走。」
「上帝保佑我,」艾薩說,「我怕這一切已經太晚了。」
艾薩離開莊園將近一年。這期間我幾次在奈洛比見到他,有一次在馬路上相遇。這一年裡,他變得老了、瘦了,臉上皺巴巴的。他那黑色的圓腦袋,頭頂開始變得灰白了。在城裡,他不敢停下來跟我講話。可是到了平坦的馬路上,再次相遇時,我停下車來,他也放下頭頂著的雞籠,踏踏實實地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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