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個移民的劄記
卡羅梅尼亞

莊園裡有十九歲的小男孩,名叫卡羅梅尼亞,又聾又啞。他能發出一種短促、生疏的號叫,但很不容易聽到,因為他自己也不喜歡這種聲音,總是馬上停下來,喘息一陣。其他孩子怕他,抱怨他老是打人。我與他的初識是這樣的:與他一起玩耍的小孩用樹枝敲打他的腦袋,他的右頰腫了,化膿了,許多細刺扎在裡面,得用針挑出來。這對卡羅梅尼亞來說,並不是人們想像的那種折磨。的確,這使他痛苦,但也給他提供了與他人接觸的機會。
世間萬物,卡羅梅尼亞最需要的是一把刀子,但是我不敢給他。我擔心,在他與外界接觸的努力中,準會用刀子傷害莊園裡的其他孩子,雖然在和-圖-書以後的生活中,他會有一把。他的這個欲望如此強烈、迫切,只有上帝知道他會用刀幹什麼。
我給予卡羅梅尼亞的最深刻的印象,是我送給他一隻哨子。這哨子原是我用來招呼獵犬的。我剛給他看哨子時,他並沒表示什麼興趣。後來,我教他把哨子含在口中一吹,兩邊的獵犬爭相跑到他跟前,他大吃一驚,臉色更黑了。他又試著吹了一下,發現了同樣的效果,不由驚喜地看著我,目光異常明亮。哨子吹熟了,他又開始琢磨這玩藝兒的功效從何而來,可他並沒有研究哨子本身,而是吹哨把獵犬召來,皺著眉頭,仔細端詳牠們,彷彿要從牠們身上找出受刺|激的和-圖-書地方。從此,他非常喜歡獵犬,具體說,他常來找我把獵犬借出去,帶牠們散步。當他領獵犬外出時,我向他比劃西方天空太陽的位置,示意到什麼時候他必須返回來。他也指指同樣的位置,每次回來都很準時。
他用繩繫著哨子,套在脖子上,可是一天,他頸子上的哨子不見了。我打著手勢問他哨子怎麼啦,他比劃著告訴我,哨子飛啦——丟了。他沒有向我再要一隻哨子。要麼他認為不會有第二隻哨子的,要麼他的意思是不再保留生活中不真正屬於他的東西。我想,哨子未必不是他自己扔掉的,因為他無力讓這哨子與他生存的其他思想協調一致。
我曾作過一些努力,給他和_圖_書幹點廚房或住房裡的活,可他做不好,沒多久便厭煩了。他喜歡做的是搬動重物,從一處拖到另一處。沿著我莊園的汽車道,有一溜刷白粉的石頭。為了讓這路墩排列得更勻稱,一天,在他的幫助下,我將其中一塊石頭移位,一直向上翻滾到居宅前。第二天,我走出屋子一看,卡羅梅尼亞居然把所有的路墩都搬起來,滾到房前,壘成一大堆。我不相信像他那樣的人竟會有那般能力。他一定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卡羅梅尼亞彷彿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隨遇而安,專注不二,他既聾且啞,然而非常強健。
一天,我騎著馬出去,見到卡羅梅尼亞帶著獵犬,在馬賽依領地,離我宅邸和-圖-書很遠很遠。他沒發現我,只以為他完全是一個人逍遙自在,無人覺察。我在馬上凝望,但見他忽而放開獵犬任其快跑,繼而又吹響哨子把牠們召回,然後再放牠們飛奔……足有三、四次。在他認為無人知曉的空曠的草原上,他發揮著新的想像力,沉浸於生活的新天地。
五、六年之後,卡羅梅尼亞也許又經受了許多苦難而突然升入天堂。
卡羅梅尼亞長得很黑,一雙黑眼睛水靈靈的,睫毛濃濃的、密密的,煞是可愛。他的表情認真、嚴肅,幾乎看不到臉上的笑容。其整個形象很像一頭土著的小黑牛犢。他是個主動的、積極的生靈,由於與外界的語言連繫已隔絕,打架便成了他自身的宣言。他擅和_圖_書長擲石塊,出手很準。他一度曾擁有一副弓箭,可是卻不太會用,似乎耳朵也是射手拉滿弓的必要組成部分。他在同齡人中堪稱體魄健壯。也許他並不想用這些優勢與其他男孩的聽與說的能力進行交換,我覺得他對那種能力沒有什麼欽佩之意。
卡羅梅尼亞儘管好鬥,卻並非不友好之人。如果他覺察到你在向他講話。他的臉立刻為之一亮,不是堆起笑容,而是顯露出一種明快、欣喜的表情。他也幹點兒順手牽羊的事,有機會,就隨手抄些菸哪、糖哪,但他轉眼間就把抄來的東西分給其他孩子。有一次,我還遇見他站在中央,給圍了一圈的小夥伴發糖。他沒看見我。這是我唯一見到的一次,他幾乎要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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