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告別莊園
辭別

「圓盤」、「白毛」,還有「小貝貝」

這一消息,無疑在他們心目中激起迥然相異的反響,至於更具體的,我也不得而知。也許他們立即意識到,恩戈馬將完全消失了,理由是:他們還跳給誰看呢?那裡不再有我了。也許,他們想,在實際上,舞會已舉行過了。那是無與倫比的恩戈馬,那是具有某種神力的恩戈馬,它使其他一切都毫無價值。一旦恩戈馬結束,一切將隨之告終。
瞧,牠們都在對我吠叫
我與莊園裡的老婦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她們親昵地叫我葉麗埃,男人與孩子們——除了年紀很小的以外,從不如此稱呼我。葉麗埃是吉庫尤婦女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內涵——在吉庫尤家庭裡,最小的女孩,且與其哥哥姐姐的年齡差一大截的,才取這個名字。我估計,這名字裡蘊含著豐富的情感。
舞蹈者剛剛擺開陣勢,一名當兵的從奈洛比趕來送信給我,內稱恩戈馬舞會不得舉行。
獅子般勇猛的吉庫尤年輕人,談論起即將舉行的老年土風舞表演,那敬畏的神情令人感到好奇。
許多朋友來車站為我送行。修斯.馬丁來了,體態臃腫,神情淡漠。他上前與我話別時,我又見到了「潘葛洛斯先生」,他是一個孤獨者,一個英雄人物。他傾家蕩產,換來的只是孤獨。他簡直成了非洲的象徵。我們友好地分手,談笑風生,話鋒充滿智慧。迪萊米亞勳爵,比起戰爭爆發之初,我帶著運輸隊進入馬賽依保護區,與他一起喝茶那個時候,顯然更老、更白,頭髮理得更短,但依舊是那麼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奈洛比大部分的索馬利亞人也來站臺送行。牲口商老阿卜達拉趕來,送我一枚銀戒指,上嵌綠松石,祝願我交好運。貝里亞——戴尼斯的僕人,很認真地請我轉達他對在英國的戴尼斯兄弟的問候。他以前曾在戴尼斯家裡住過。法拉赫在上火車時告訴我,索馬利亞婦女們乘著人力車趕到車站,可一見到站臺上那麼多的索馬利亞男人,又失去了勇氣,快快地回去了hetubook.com.com
我很不理解,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只得將來信一讀再讀。送信來的士兵本人也深知他擾亂的舞會有多麼重要,他一反行伍常態,既不趾高氣揚,也不大搖大擺——當兵的歷來樂於顯示他們對其他土著的威勢。他在老人們和我的僕人面前一語不發。
這一天終於來了——離別莊園。我學到了一種奇異的經驗,事情總會發生的——而我們自己不可能想像到,無論在事情發生前、發生中,還是在發生後我們回顧的時候。環境具有一種動力,憑藉這一動力,它們造成事件,無須借助人類的想像或明悟。在這些情形中,你自己時時刻刻與正在進行的一切保持接觸,恰似盲人被別人引著,一隻腳跨到另一隻腳前面,小心翼翼,卻又心中無數。事情在你面前發生了,你感覺到它的發生,但除此之外,你與事情沒有什麼連繫,你也沒有鑰匙來解開其根由與內涵。馬戲團裡作表演的野獸,我認為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完成牠們的動作的。那些經歷過這類事件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們經歷了死亡——想像力範圍以外的渠道,但仍在人的經驗範圍之內。
甚至法拉赫,他一般看不起土風舞,這回卻被土著老人們的決定深深打動。「這些都是老人,姆沙布,」他說,「非常、非常老的人。」
在往昔,這些古老的土風舞兼有多種重要職能,而現今極少舉行這類舞會。我在非洲這麼久,從未觀賞過一次。我自然很嚮往一飽眼福,就連吉庫尤人自己,也十分看重。老人們的舞蹈盛會要在莊園裡舉行,這是莫大的榮耀,莊園裡的人們在舞會前很長時間就興致勃勃地談論著。
老人們沒有發表講話,互相間也不交談,他們在為即將開始的舞蹈養精蓄銳。
草坪上,一隻農家小狗趁著這片刻的寂靜,汪汪地狂吠起來,其回聲在我心中流蕩:
「姆沙布,你什麼時候離開我們?還有幾天?」
老婦們此時都捨不得我離開。在臨行前夕,我的腦海裡仍然閃現一位吉庫尤婦女的形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跟她不熟。我https://m•hetubook.com•com想,她大概是卡賽戈村的,是卡賽戈的一個兒媳婦或正在守寡。在草原的一條小路上,她朝我走來,背著一大捆長長的細竿子——吉庫尤人用來搭屋頂的——這是婦女的活計。這些竿子可能有十五英呎長,背之前,將一端綁住,人就背著這種圓錐體的重物,行走在野外,整個背影恰似史前動物或一隻長頸鹿。這位婦女背的竿子都是又黑又焦,那是被茅屋裡多年的柴火煙燻的。看來她拆除了舊屋,正將這些材料運往新的屋址。我們相遇時,她愣在那裡,堵住我的去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神情宛若你在曠野裡見到的長頸鹿,其生活、飲食、思維的方式都不得而知。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哭泣起來,淚水從臉上淌下來,就像草原上的一隻母牛佇立在你的面前。我與她相對無言。幾分鐘後,她讓開路,我們分手,各奔東西。我慶幸她總算有材料可以開始營造新屋,我想像著她怎樣開工,怎樣捆紮竿子,自己搭屋頂。
老舞蹈家們來到時,情景之壯觀極為罕見。他們上百人,浩浩蕩蕩同時到達,一定是在途中某個地方集合的。土著老人們平時沉默、冷峻,整天用皮毛、毯子裹著身子,而此刻,他們卻赤身露體,彷彿在嚴肅地宣告某種令人生畏的真理。他們不事浮華,通常的武士紋身也不多見,只有少數人光禿禿前腦袋上戴著黑色鷹翎的頭飾,這頭飾常見於青年跳舞者的頭上。老人無需任何裝飾,單單是他們本身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他們並不像歐洲舞廳裡的那些「老來俏」,竭力使自己的容顏年輕動人。無論對於他們自己,還是觀眾,他們舞蹈的分量與吸引力恰恰就在於高齡。他們身上塗有我從未見到過的標誌,一條條白色的條紋順著彎曲的四肢延伸,似乎在毫無掩飾的真實中渲染、突出那黝黑的皮膚下硬直、脆弱的骨骼。當他們緩緩地步入舞場時,那動作,那姿態,如此怪誕,我簡直想不出自己將要觀賞的是什麼樣的舞蹈了。
我在非洲的所有日子裡,還未曾有過如此痛苦的時刻。我從未感到過我的心在突如其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的風暴中如此激跳起伏。我啞口無言,此時的無聲,我心領神會了。
古斯塔夫.莫爾一大早便驅車來莊園,陪我去車站。這是一個清冷的早晨,天空、大地只有淡淡的一層色彩。莫爾心猿意馬,顯得臉色蒼白。我想起在南非德班的一位挪威捕鯨船老船長告訴我的,挪威人在任何風暴中都鎮定自若,可他們的神經系統就是忍受不了平靜。我與莫爾一起在磨盤石桌上喝茶,以前我們經常在這裡喝茶。西面,山巒聳立,一小片灰色的霧浮動在狹狹的山道上。千百年來青山巍巍,風采依舊。我感到很冷,彷彿自己剛剛從山巔下來。
我向每一個僕人道別。我諄諄叮囑他們把所有的門都關上,可當我走出屋子時,他們在後面卻大門洞開。這是典型的土著作風,彷彿預示我將重返莊園,或者,他們這麼做是想強調,房子裡已空空如也,再不必緊閉門戶,敞開大門,迎接八面來風。法拉赫為我開車,車走得慢極了,就像騎駱駝似的,緩緩地沿著車道繞行。漸漸地,我的屋舍從視野裡消失了。
一隻隻小狗——
我從車廂裡伸出手,與古斯塔夫.莫爾握別。現在火車即將起動,已經往前挪動了,他的心靈才恢復平衡。他多麼希望我鼓起勇氣,直面人生。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彷彿在燃燒,那雙明亮的眸子衝著我閃光。
吉庫尤老人們呆立著,像一群老綿羊。皺巴巴的眼皮下,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的臉。他們不可能在一秒鐘之內放棄嚮往已久的東西。有人在稍稍擺動雙腿。他們是來跳舞的,他們一定要跳的。可最終我告訴他們,我們的恩戈馬舞會取消了。
車到池塘近旁時,我問莫爾有沒有時間稍稍停留一會兒。我們下了車,在岸邊點支香菸,水中游魚往來,啊,這些魚將要被那些不認識老克努森的人們捕撈、吃掉了。在池邊,我見到了佃農卡尼努的小孫子西龍加——患有癲癇病,他向我最後道別。在我臨行的那幾天裡,他老是在我房子周圍閒逛。我們上車繼續趕路,他緊隨車後,竭盡全力地飛跑,儼若被風https://m.hetubook.com.com捲進塵土中。他的個頭太小了——恍如從我的火堆中飛濺出的最後一點火星。他一直跑著,跑到了莊園便道與公路的交接處。我擔心他還會在公路上追著我們奔跑,彷彿整個莊園已被旋風刮得七零八落,猶如玉米那一層層外皮一般。可是,西龍加在拐彎處停了下來,不管怎麼樣,他依舊屬於莊園。他呆立在那裡,目送著我們,一直到便道上的那個拐彎處從我們眼中消失。
那時候,有消息傳來,說是鄰近的土著老人決定親自舉行恩戈馬盛會,為我送行。
關於這些土風舞,有一點我一直百思不解,即這些舞蹈何以被政府禁止。我不明白禁舞的道理。吉庫尤人一定知道禁令,但他們寧可置若罔聞。他們要麼認為在多難的時代,平常不能幹的,這會兒都可以幹,要麼是在土風舞狂熱的情緒中早已將禁令拋於九霄雲外了。在恩戈馬盛會之前,他們怎能無動於衷呢!
在中途的沙布魯車站,機車加水時,我下了火車,與法拉赫在站臺上徜徉。

莊園裡的小牧童,在他們的生活中,還沒有過我不住在這幢房子裡的時候,一想到我要遠行了,他們就情緒波動,坐立不安。也許,對於他們來說,要想像沒有我的世界是十分困難、極需勇氣的,似乎唯有天意才令人退位。當我在草原上經過時,他們會突然從草叢裡冒出來,叫喊著問我:
我的僕人們都在空空的房子裡,不過,他們的生存空間已移往別處,他們的家庭、財物都遷往新居。法拉赫家的婦女們,連同莎烏菲在前一天已坐卡車到奈洛比的索馬利亞村去,法拉赫本人一直陪我到蒙巴薩。朱瑪的小兒子杜姆波也送我到那裡,這是他最嚮往的,作為臨別的饋贈,我讓他選擇:要一頭牛還是到蒙巴薩送我。他選擇了後者。
莊園裡的人們中,對我的離別最傷感的,我想,莫過於那些老太太們了。吉庫尤老婦們的生平都是坎坷艱難的,在生活的重壓下,她們變得十分倔強,就像老騾子,惹急了會咬你一口。在給她們治病的實踐中,我體會到,她們要比男人更能抵抗病魔的糾纏。她們比男人更為獷放,更不崇拜和*圖*書他人。她們生兒育女,眼睜睜看到許多兒女夭亡。她們無所畏懼。她們頭頂沉沉的木柴——前額盤有一圈繩索,用以固定木柴——在三百多磅木柴的重負下,她們搖搖晃晃,卻從不退卻,她們在自己「夏姆巴」的硬地上埋首勞作,從清早到夜晚。「此後,她尋求獵物,她的雙目遠眺。她的心堅如磐石,硬似磨盤。她嘲笑膽小。她升入空中,傲視馬匹及其馭手。她難道會向你哀憐乞求麼?難道會對你款款細語麼?」莊園老婦精神充沛,活力橫溢。莊園裡發生的每一件事,她們都有濃厚的興趣。她們會步行十英哩,去觀賞年輕人的恩戈馬。一個笑話、一杯土酒,能令她們皺紋縱橫、牙齒脫落的臉、嘴都舒展於開懷的笑聲之中。這種生氣,這種對生活的熱愛,在我看來,不僅僅令人肅然起敬,而且是一種榮耀,一種魅力。
卡曼坦,原定由他負責在舞會後分送鼻煙給老人們,他一向沉靜、機敏,這時意識到該把鼻煙送上了。他手裡拿著一隻裝滿鼻煙的大葫蘆走過來。法拉赫揮手讓他回去。可卡曼坦是吉庫尤人,他深通老人們的心,仍然逕直走來。鼻煙是實惠的。我們將菸葉分給來這兒的老人們。不久,他們都快樂地歸去了。
赴奈洛比途中,我們在草叢、路旁見到一群蝗蟲。有幾次被風兜進車內,看來蝗蟲好像要再一次光臨這個國家。
我佇立著,凝視著他們,一種曾縈繞在腦際的幻覺又浮現出來:要離開的不是我。在我的感知中,我沒有離開非洲,而是非洲正在緩緩地、莊重地從我身邊離去,儼若退潮時的大海。經過我面前的隊伍,實際上是昨天、前天的那健美、充滿活力的年輕舞蹈家在我眼前衰老,一去不復返了。老人們以特有的風度,從容地進入舞臺。他們曾與我在一起,我曾與他們在一起,大家都稱心如意。
從站臺向西南方遙望,我又見到了恩戈山。巍巍的山峰,像波濤起伏在平展展的大地環抱之中,一切都呈現出天藍色。它們是那麼遙遠。四座峰巔顯得那麼渺茫,令人難以分辨。這景象與我從莊園裡見到的迥然不同。迢迢旅途,猶如一隻神手,將恩戈山的線條磨圓了,磨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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