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告別莊園
變賣家當

這情景真使我害怕——雖然場面不大,卻令人厭惡、驚心。我離開現場,在屋邊的石塊上坐下。我枯坐許久,法拉赫把茶水給我送來,放在桌上。我低頭盯著地上的石塊,不敢往上看,我似乎感到整個世界就是如此的險惡。
在以後的幾天裡,我漸漸明悟,我尋得了最切合我需要的精神上的答案。我以奇異的方式獲取了尊嚴與榮譽。我渴求的神靈就佇立於我的尊嚴之上,而不在於我自身的孜孜追求之中。難道還有其他答案可以賜予我麼?顯然,神靈並非對我溺愛,祂們只是對我的召喚予以默契。神靈笑我,笑聲迴蕩山野。在號聲中,在公雞與變色龍之間,神靈笑道:哈!哈!
現在,我還得安排我的馬匹、獵犬的命運。我一直決心讓牠們飲彈而逝,可是我的許多朋友寫信給我,請求我讓他們養這些犬馬。讀了來信之後,不論什麼時候我騎馬外出,帶著狗同行,想到要讓牠們飲彈而盡,總感到似乎對牠們是不公平的——牠們的生命力還相當旺盛哩。我久久打不定主意,而在其他任何問題上我並非如此猶豫不決,反覆掂量。最後,我還是決定將牠們移交給我的朋友們。
幾天以後,英格麗特向我告辭,搭乘火車回恩喬羅了。
到最後,正當我開始感到自己得驅車來回奔波於奈洛比與莊園之間,在政府辦公室詳談我的生活時,我突然收到通知,我的申請獲准了,政府同意在達戈萊蒂森林保護區撥出一塊土地給我莊園的佃農。在那裡,他們可以組建新的定居點,而且離老地方不遠。在莊園消逝後,他們還能作為一個社團,不忘各自的面容,永誌各自的名字。
「唉,何必問有無必要,」我想,「最卑賤的乞丐才乞討最可憐的東西。」——如此等等。我平生歷來認為你盡可以根據人們對李爾王的態度將他們分類。但你不能去與李爾王論理,也不能與吉庫尤老人論理。從一開始,李爾王就向每個人索取過多,但他是一個國王。非洲土著並非落落大方地將自己的國家拱手交給白人,這是確實的,因而問題在某些方面異於老國王及其女兒,白人是作為保護國接管殖民地的。然而,我印象頗深的是,在不太遙遠的年代,一個可以記起的年代,土著無可爭議地占有他們的土地,也從未聽說過白人及其法規。他們的生存環境總的來說,不太安全,但土地之於他們卻仍然是不可動搖的基石。他們中有些人被奴隸販子抓去,在奴隸市場出賣,但有些人一直留在故土。那些被販運出去的土著,在整個東部世界裡流放、受奴役,卻渴望返回高原,因為那是他們自己的土地。那年邁黑膚、眼睛明亮的非洲土著,與年邁黑膚、眼睛明亮的大象何等相似。你看他們佇立在大地上,沉穩而魁偉,周圍的景象在他們暗淡的心靈上緩緩地積累、堆砌,他們本身就顯示出這塊土地的特色。他們兩者中任何一個都為周圍正在發生的巨變而感到困惑不解,都可能會問你他身在何處,而你得用一句名言回答:「先生,在你自己的王國裡。」
法西瑪的大白公雞在我眼前高視闊步。突然,牠停下來,左顧右盼,雞冠聳立。在小路的另一側,一條灰色的變色龍從草叢裡爬出來,和公雞一樣,開始早晨的搜索活動。公雞逕直向小變色龍走去——雞常吃這類爬蟲——得意地咯咯叫了幾聲。一見到公雞,小變色龍立即停止前進,如死了一般。牠受到了驚嚇,可又很勇敢,四肢緊摳地面,嘴巴張得大大的,想嚇退牠的敵手。牠閃電般地向公雞射出細棍狀的舌頭。公雞愣了一秒鐘,似乎吃了一驚,繼而,牠那錘子般的尖喙迅捷有力地啄下去,扯下小變色龍的舌頭。
波萊.辛格,雖精於五金礦產,可在打鐵鋪之外,卻像孩子那般單純。他一點兒也意識不到莊園的末日已經來臨。他為莊園傷感,晶瑩的熱淚流下來,淌入那簇濃黑的鬍鬚裡。他一再設法挽留我,想出種種維持莊園的計劃。他的這些努力,久久地令我不安。無論過去還是眼下,他一直以為我們加工機械而感到自豪,這種自豪彷彿牢固地與蒸汽機、咖啡乾燥機凝結在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機器上的每一個螺母,都被他那雙柔和的黑眼睛所溶化。最後,當他確信事情已無可挽回,便驟然放棄了一切努力。他依然十分傷感,卻逆來順受,有時我見到他,他就絮絮叨叨地述說自己旅程的安排。他離別時,隨身什麼行李也沒帶,只有一小箱工具和一套錫焊裝備,似乎他已將自己的心和生命付諸大海,剩下的僅僅是他的錫料,他的焊盤,還有這謙遜、棕膚色的軀殼。
我們來到牛圈,坐在籬笆上,點著歸圈的牛群。我無言地向英格麗特指點:「這些牛啊。」她也默默地作答:「唔,牛啊。」將牠們載入她的書中。我們轉到馬廄裡,餵糖給馬兒吃。牠們吃完了,我攤開粘乎乎、淌滿口涎的手掌遞給英格麗特看,口裡叫道:「這些馬啊。」她也哽咽著嘆息道:「唔,馬啊。」又記錄在冊。在河邊的花園裡,她得知我不得不將那些從歐洲引來的花木遺棄,內心十分不平靜。她的雙手緊緊攥住薄荷樹、洋蘇葉、薰衣草,之後又一再談起這些花木,她似乎在考慮某種計劃,好讓我安排一下,把花木帶走。
那時我養著兩條小獵犬——戴維與迪那赫,帕尼亞的後代。我把牠們送給莊園在吉爾吉爾附近的一位朋友,那裡是狩獵的好地方。這兩隻小獵狗長得健壯、活潑。我將牠們裝在汽車裡送走,牠們神采飛揚,呼呼地喘著氣,腦袋湊在一起,伸著舌頭探出車子,好像在追蹤新奇而堂皇的獵物。那敏銳的眼睛,那輕捷的四肢。那充滿活力的心靈,告別了我的宅邸與草原,在新的土地上,愉快地呼吸、嗅聞、奔跑。
兩者的遭遇戰進行了十秒鐘。我把法西瑪的公雞轟走,撿了一塊大石頭,砸死了變色龍——沒有舌頭,變色龍就活不成,牠們全憑舌頭捕食昆蟲。
當初我所抱的宗旨是,一切小事都置之度外,集中精力處理一些大事,這種設想實際上已失敗了。我心甘情願將我的財物一一贈送出去,作為我自己生命的某種贖金。可當我一無所剩時,我又成了命運中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了。
戴尼斯死後一週,一天早晨,我遇到了一樁奇事。
你從人民那裡奪取土地,又豈僅是土地?你奪走了他們的歷史,他們的尊嚴、他們的根。如果你掠取他們見慣的、期望見到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你就是剜掉了他們的眼珠。這一點更適用於尚未開化的人們。就連動物,也會長途跋涉,歷盡險阻,飽嘗苦難,回到他們熟悉的環境,恢復失去的尊嚴。
那時,麥克米倫女士在奈洛比為她丈夫諾思勒帕.麥克米倫爵士建造的紀念館已近峻工。那是一座精美的建築,內有圖書館和閱覽室。她駕車前來莊園,坐談往昔的日子,不勝悲涼。她買走了我從丹麥帶來的絕大部分古舊家俱,用以裝備圖書館。我欣喜地看到,那些箱子、櫃子也將一起留下,留在書籍與學者的周圍。它們多像一小群女士,在變革的動亂年代,於一所大學尋到了避難之處。我對這些箱箱櫃櫃感情頗深,我甚至感覺它們具有活潑、聰睿、好客的人格。
我自己的藏書,裝進了木箱。我在上面就座,在上面進餐。書籍,在殖民地的生活中起的作用與在歐洲大為不同。你生命的整整一個方面,都由它們主宰。書與書也有差異,有的書使你對之感激不盡,有的則令你恨之入骨。這些情感的宣洩,遠遠超乎你在文明的國度裡時,所感覺到的。
我想在他臨別時贈他一件禮物。我希望在我的財物裡有他所喜歡的東西,可當我向他提起這一想法時,他當即大喜,宣布他要一枚戒指。我沒有戒指,也沒錢買給他。那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戴尼斯來莊園吃飯時,我向他講了自己的這一處境。戴尼斯曾送我一枚衣索比亞的軟金戒指,可以調節大小,適於任何手指。戴尼斯聽了我的苦經後,估計著我是在打這隻戒指的主意,有心將它轉送給辛格。他也常常抱怨,不論什麼時候,也不論他送給我什麼東西,我轉身就會送給我的有色朋友。這回為了避免這類事發生,他把戒指從我手上取下,戴在他自己手指上,說在波萊.辛格離開之前,這枚戒指由他來保管。過了沒幾天,他便去蒙巴薩了,這樣,戒指便成為他的陪葬物了。和_圖_書在波萊.辛格臨行前,我賣了家俱,湊足了錢,終於到奈洛比買了一枚他嚮往的戒指。這戒指是重金的,鑲有一塊紅寶石,顯得像玻璃似的。波萊.辛格高興得又流下了眼淚。我相信這枚戒指幫助他度過了與莊園、與他們的機器難捨難分的時刻。在他離開前的最後一週,他天天戴著戒指,每回來我這兒,總要揚起他的手,含著溫柔而欣喜的微笑,向我顯示他的戒指。在奈洛比車站,我見到他的最後一眼,是他那隻瘦長黝黑的手,那隻以何等炫目的速度鍛打鐵件的手。這隻手從土著車廂異常擁擠、悶熱的窗口伸出來。波萊.辛格在車廂裡,坐在工具箱上,上下揮舞著那隻手。啊,再見了!手上的紅寶石像一顆小星星在閃光!
莊園佃農的命運如重負壓在我心頭。莊園的買主們計劃清除咖啡樹,將土地重新劃分,當作房地產出售,他們用不著佃農。變賣莊園的事一成交,買主們便向佃農發出預告,限他們六個月內離開莊園。這對佃農來說,是一個出乎意料、窘迫為難的決定,因為多年來他們始終生活在一種幻覺之中——土地是他們的。許多人生於莊園,還有些人從小就隨父輩來到這塊土地上。
書中那些虛構的人物,會與你的馬並肩馳騁莊園,也會行走在玉米田裡,就像機敏的士兵,自己會立即找到合適的位置。在徹夜閱讀《克魯姆莊園》之後,第二天早晨——我從前沒聽說過這個作者的名字,這本書從奈洛比書店信手拈來,竟使我像發現大海中新的綠島似的欣喜若狂——當我騎馬橫穿野生動物保護區的峽谷時,一隻小羚羊跳出來,剎那間變成一匹小馬,恭候著赫科爾爵士和夫人,還有他的三十隻黑色及鹿毛色的哈巴狗。王爾德.司各特筆下的所有人物也都在這裡活躍起來,隨處可見。同樣,古希臘英雄尤利西斯和他的隨從也都如此。奇怪的是,還有不少人物來自法國劇作家拉辛。彼得.謝萊米爾穿著七里格的皮靴,徒步上山;克勞恩.亞格罕伯——蜜蜂棲息在我河邊的花園裡。
大概在這個時候——我將馬匹送出以前——英格麗特.林斯特朗從恩喬羅莊園趕來,陪我小住。這是英格麗特交情的表示。要知道,她離開自己的莊園談何容易。她的丈夫,為了掙錢支付他們在恩喬羅的這片土地,遠行坦噶尼喀,在一家劍麻大公司謀職,終年在海拔二千英呎的高地茹苦含辛,就像英格麗特為了莊園的生存,把他租賃出去承受苦役。丈夫外出,英格麗特就自己經營莊園,擴大飼養場,花圃、養豬、養火雞,忙得不可開交;要抽出幾天功夫,的確很難得。儘管如此,為了我,她還是把莊園委託給僕人凱莫薩照管,急匆匆趕到我這裡,就像朋友的房子著火,跑來救火似的。這回她沒帶凱莫薩來,也許對於法拉赫是個福音——眼下的處境,何以款待他的好友呢?英格麗特以其自身的感受力從內心深處明白、理解一個莊園女主人要放棄莊園、離開這片熱土,該是何等的心境。
我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對我那一小群正在草地上吃草的駝牛凝視冥想。我重溫了這些牛的口歲、個性及牛奶產量。英格麗特則對牠們的命運長吁短嘆,大鳴不平。她一頭一頭地細細打量,但不是以做買賣的眼光——因為我的牛準備留給僕人們——而是在估算、掂量我的損失。她摟著柔軟、散發者乳香的小牛犢。她在自己的莊園裡經過長期奮鬥,養了幾頭生牛犢的母牛。我遺棄牛犢,與一切理性背道而馳,也違背了她的意願,她那嗔怪的雙目掃了我幾眼。
後來,佃農們終於明悟到莊園新主人要他們撤離的預告並非一紙空文,於是,他們垂頭喪氣、成群結隊來到我的住處。他們認為這是我離開莊園的後果——我的厄運有增無已,現在又波及他們。他們並不為此指責我,因為我早就向他們解釋清楚了。他們只是問我,他們何去何從?
許多人認為,尋找先兆是非理性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種觀點源於這一事實:要能做到這一點,必須具有特別的心境,並非很多人感知到自己處於這樣的境地。你若懷著這種心理狀態去尋覓先兆,答案不會使你失望的,它隨需求的自然結果而至。同樣道理,一個具有靈感的牌手在桌上摸十三張碰運氣的牌,占有一把搭配協調的牌。當其他牌手看不出任何叫花色的可能時,他卻驀然瞥見大滿貫就在面前向他微笑哩。牌中有大滿貫麼?有的,對於獨具慧眼的牌手的確是有的。
馬賽依人從鐵路線北面——他們的故土搬遷到現在的保護區時,將故鄉山、河、平原的名字也一起帶來,重新命名新地方的山河平原,這習俗使旅遊者左右為難。馬賽依人隨身帶著草藥,在漂泊的生涯中,極力保持自己的傳統。
其他一些東西也變賣了,打入箱子,發走了。在這幾個月裡,房子變得像自在之物那般高尚,成了冷清、寬敞的所在,說話都聽得見回音。草坪上的草也長到了門口的臺階上。最後,所有的房間裡都空空如也,而在我的心目中,這種光景似乎比以前更適於居住。
現在我在莊園孤苦零丁。莊園不再屬於我了,但買主優惠我,我仍可以住在房子裡,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出自法律上的原因,算是租給我的,租金一天二先令。
我的馬匹送了人,我再也不能騎馬外出,沒有了獵犬,徒步行走也非常沉悶、寂寞。不過我還有汽車,這是頗值慶幸的,在這幾個月中,我有不少事須辦。
法拉赫知我甚深。所有的索馬利亞人都具有某種苦行僧式的稟性。法拉赫在這個時期竭盡全力幫助我處理一切事務,同時他愈益顯得像一個真正的索馬利亞人,酷似當初我來非洲,他受命去亞丁接我那樣。他對我的舊鞋頗為關切,他悄悄對我說,他準備天天祈禱上帝,願這雙舊鞋一直能讓我穿到巴黎。
可是,當我們討論佃農們的第二項要求,即繼續住在一起時,當局人士卻說無此必要。
絕大部分官員在本殖民地多年,對土著非常了解。他們只是含蓄地建議使吉庫尤人明瞭出售部分牲畜的好處,因為他們深知吉庫尤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這麼做的。而將所有的牲口安排在一塊小地方,又勢必將造成在未來的歲月裡保護區裡鄰近土著無休止的糾紛,要驚動其他區的區長們前去處理、平息。
他們共同生活的決心如此之大,真令我吃驚。在莊園裡,他們很難和睦相處,互相間說好話的也不多。然而,此刻他們卻一起來了,素來自高自大的大牧主,諸如卡賽古、卡尼努和馬烏蓋,與那些貧賤的、既無份額土地也無一頭羊的幫工,諸如瓦維魯和喬薩,攜手而來——不妨這麼說,同心同德,堅持保留牲口,堅持互不分散。我感覺到他們不但是向我要一塊地方居住,而是要求生存的權利。
我有一架古舊的屏風,上面繪有中國人、蘇州和黑人,群狗在前面引路。這屏風擺在壁爐旁邊。多少個夜晚,壁火正旺,在火光的映照下,屏風上的人物栩栩如生,就像我給戴尼斯講的故事的插圖。我對屏風凝視良久,下決心將它折疊起來,裝在木箱裡,屏風上的人物將暫時得以憩息。
我正在變賣家俱。我和法拉赫為此忙得不可開交。我們得把所有的瓷器,餐桌上用的大玻璃杯陳列在晚餐桌上。後來,桌子被買走了,我們便在地板上將它們擺成一排排的長行。自鳴鐘的杜鵑居高臨下地報著鐘點,好不神氣,不久,它也有了買主,遠走高飛了。一天,我賣掉了大玻璃杯,可到了夜裡,又懷念起它們。第二天一早,我驅車前往奈洛比,請求買玻璃杯的女士把它們退給我。我沒有地方可存放這些杯子,但許多朋友的手指、嘴唇都接觸過它們,我也用這些杯子品嘗過友人們送我的美酒。杯子迴蕩著昔日餐桌上的歡樂言談,我不忍心失去它們。但我想,玻璃杯畢竟是易碎物品。
至於我,佃農命運的圓滿解決,於我是極大的滿足,我很少這麼心滿意足過。
假如一個男人,與一位居喪的友人同行,他的內心一直會重複一句話:「感謝上帝,幸虧不是我。」我相信,他本人會反感,並企圖抑制這種感覺。可是在兩個建立起友誼的女人中間,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其中一位對自己朋友的災禍深表同和*圖*書情,不言而喻,幸運的一個不免在心中會重複同樣的話:「感謝上帝,幸虧不是我。」這在她們當中不會引起反感,而恰恰相反,這將使她們更為親密,並在禮節上增添個人的色彩。男人,我想,不會輕易地相互忌妒,也不會和諧地競爭。新娘自然遠勝於女儐相,留宿的客人也會忌妒孩子的母親,這自不待言,然而這對各方都不會引起不快。失去孩子的母親會把孩子的衣服拿給朋友看,明知朋友的心中在重複一句話:「感謝上帝,幸虧不是我。」——這對她們倆都是頗為自然而合適的。英格麗特與我正是如此。當我們漫步莊園時,我知道她在惦念自己的莊園,慶幸自己走運,尚未失去莊園,正在全力掌握著莊園的命運,對此,我們倆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除了舊卡其外衣與長褲,我們實際上是一對神奇的女子,各自包裹在白與黑之中,是一個整體,是非洲務農生活的守護神。
這會兒,我的佃農們團結一致,出自同一自我維護的天性,他們若是要離開自己的土地,周圍必須有了解故土的人,以便驗證他們的尊嚴。這樣,在今後若干年裡,他們仍可談論莊園的地理、歷史。即使一個人忘記了,他人也會記起。基於此,他們不能不感到消亡的恥辱正在降臨。
為此,我開始了漫長的朝聖,或謂乞討的旅程,足足耗盡了我在非洲最後幾個月的時光。
佃農們周知,為了能在這裡居住,每年須為我工作一百八十天,每三十天拿十二先令。這些款項都在莊園辦公室裡落賬。他們也知道,他們須向政府繳納茅屋稅,每幢十二先令,這對一個當家男人是個沉重的負擔。在這個世界上,他別無多少來源可支撐兩三幢茅屋——根據其妻子的數目而定,因為作為吉庫尤丈夫必須給每個妻子一幢茅屋。我的佃農們常因違反法規受到威脅,要他們離開莊園,他們肯定會在某種程度上感到其地位並非完全無懈可擊。他們非常討厭茅屋稅。我在莊園裡替政府收稅款時,他們真叫我費勁操心,還得耐著性子聽他們滿腹的牢騷。不過,儘管如此,他們依然將這些事情視作艱難人生的家常便飯,從不放棄希望以某種方式來逃避納稅。他們從未想像過,世上竟然存在一條普遍的基本原則,對他們所有的人無一例外,更不知曉這原則將以致命的粉碎性的方式,在適當的時機自行宣告。他們有時還寧可將莊園新主人的決定視為嚇唬人的玩藝兒,不予理睬。
我騎著心愛的馬——羅傑進入奈洛比,我們走得很慢,時而環顧北方,時而眺望南方。我心想,羅傑一定十分驚異:沿著奈洛比大街進城,而且一去不復返。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牠安頓在去那依萬霞的列車馬廄裡。我站在馬廄裡,最後一次感受牠那絲綢般的口鼻嗅撫我的雙手和臉龐。羅傑,我不讓你走,除非你賜福於我。我與你一起。走出了田頭茅屋間通往小河的馬道,在陡峭溜滑的下坡路上,你行走敏捷如騾子;在褐色的流水中,我看見我的頭與你緊挨在一起。此刻,我祝願你到了雲霧山谷,在左面養精蓄銳,在右面飽餐石竹。
我步出屋子去尋覓先兆,不知不覺中走向僕人們的茅屋。一群群雞剛放出來,在茅屋之間四處跑動。我停下腳步,凝視著牠們。
我對法拉赫說:「這才是我們不管什麼時候都應該有的境遇啊。」
這一決定的消息在莊園傳開,人們懷著深重、沉默的情感接受它。從吉庫尤人的臉龐上,看不出他們是否始終對此事抱有信念,也看不出他們是否已經絕望。事情一定下來,他們就提出五花八門的要求與建議,被我一一婉辭。他們仍在我屋舍附近逗留,以新奇的眼光注視著我。土著對於運氣的感覺與信念是這樣的:一次成功之後,一切將順遂。他們居然還相信,我將在莊園待下去。
這幾個月,法拉赫天天穿最好的衣服。他有許多好衣服,我送他的繡金線的阿拉伯背心,柏克萊.考爾送他的鑲金邊的制服背心,色澤猩紅,十分瀟灑;還有那色調美麗的頭巾。一般情況下,他將這些衣物珍藏箱中,只在重要的場合穿一下。而現今他穿的是最好的,在奈洛比的街頭,他走在我後面一步,在政府機構、法律事務所,他守在骯髒的樓梯口等我。他穿得富麗堂皇,猶如所羅門王那般。
和-圖-書假寐在床上,回想著近幾個月來所發生的一切。我極力想理解這些事情的內涵。我依稀感到,在某種程度上,我一定是越出了人類生存的正常軌道,捲入了我永遠不該進入的大漩渦。我走到哪裡,哪裡的地面在我腳下塌陷,星星從天穹墜落。我記起了一首關於雷格奈羅克的詩,詩內描述了群星紛落的情景;我還想起了關於矮神的詩歌,這些矮神在山洞裡長吁短嘆,死於驚恐之中。所有這些,我想,不可能僅僅是境遇的巧合,即人們所謂的厄運的回環,內中肯定有某些貫通的原則。我若能發現這些原則,它們將拯救我。我覺得,要是我能觀察到點子上,事物的連貫性將更為顯而易見。我想,我該起床,捕捉一下有關的先兆。
她和我待在一起時,我們不談過去,不談未來,也不提及我們的朋友或熟人。在災難的時刻,我們的心靈閉關自守。我們在莊園裡攜手而行,從這一處到那一處,走到哪裡,就點一下那裡植物的名字。彷彿我們在心裡點存我們的損失,又好像英格麗特在為我搜集素材,寫一本對命運的抗議之書。她從自己的經驗中深知不可能有這樣的書,然而,對命運的抗爭的確是女人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某些方面,雖然不是在所有情況下,白人在土著心目中的位置,恰恰是上帝的意願在白人心目中所占據的地位。我曾與一位印度的木材商簽訂一份合同,內中有一句條文:上帝的行為。我不太了解此詞的含義,起草合同的律師曾向我作過解釋。
政府官員都是有耐心、樂於助人的。這件事的困難並非他們造成的;在吉庫尤保護區確難找到一塊空地足以接納莊園所有的人與牲口。
我極願再耽延一陣,好親眼看到佃農們在新的土地上安頓下來。但勘察土地頗費時日,很難確定他們何時才能搬入新居。
受吉庫尤人的派遣,我先去奈洛比和基亞布兩個區的區長那裡,然後又去土著局與土地辦公室,最後去找總督約瑟夫.伯恩爵士——適逢他剛剛從英國來此地上任,我都忘記了自己奔波的目的。我像是被潮汐衝擊,時進時退。有時我一整天泡在奈洛比,有時則一天去兩三次,每逢我返回莊園時,總有一群佃農等候在我的宅前,可他們從不打聽我有什麼消息。他們一直守候在這裡,為的是向我表示他們辦事的持久力。
波萊.辛格回旁遮普老家。他多年未見親人了,但親人們一直與他保持連繫,寄照片給他。他將照片珍藏在加工廠近旁的小瓦楞鐵屋子裡,小心翼翼、充滿自豪地拿出來給我看。我收到了他在赴印度的海輪上寫來的幾封信。這些信開頭都是一樣的:「親愛的夫人,再見了。」然後向我報導他的消息和旅途紀事。
我的一些雇員開始離開莊園。不再種咖啡,也無需加工廠,波萊.辛格感到無所事事,可是他不願在非洲另謀職業,最後終於下決心返回印度。
我十分喜悅,那天早晨我外出正是時候,將變色龍從緩慢、痛苦的死亡之中解脫出來。
「不,不,夫人,」他說,「你還不理解此詞的含意。凡是不可預見的、與任何條文、理由相悖的東西,都是上帝的行為,意即不可抗拒之力。」
「去吧,姆沙布,」他們對我請求,「為我們找一找政府吧,讓他們同意我們把全部牲口帶上,到新的地方去。走到哪裡,都讓我們待在一起。」
在那些時日裡,圓月射進空蕩的屋內,在地板上投下窗櫺的圖案。我頓生奇想,月亮也許是在窺視,並想知道在這一切都離去的地方,我打算再耽延多久。「唔,不要多耽擱了,」月亮說,「時不汝待呀。」
兩三天後,我感到自己在肯亞的事務已告終,現在我可以走了。莊園的咖啡收完了,碾麵廠裡靜悄悄的,住宅空空如也,佃農們已得到了土地。雨季結束了,草原、山丘上的新草長得老高老高的。
我從多方面感到難以回答他們。依照法律,土著自己不得購買任何土地,據我所知,也沒有其他莊園足以全部接受他們。我告訴他們,我在詢問此事時,別人告訴我,他們必須遷往吉庫尤保護區,去那裡找土地。對此,他們很認真地問我,在保護區能否找到大片無人占有的土地足以容納他們和所有的牲畜?他們還問,他們能否在同一地方找到土地,以便來自莊園的人都留在一起,不必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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