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派迪

一九二九~一九三二

「你是說他忘了我們?」她焦慮地問著。
她站起又坐下,瘦小而蒼白的臉孔上的兩隻眼睛,好像死去了一般地瞪視著,雙瞳放大,上面罩著一層金膜。
除了洛夫神父不再出現以外,麥姬在卓吉達的生活過得無憂無慮。牧場的生活正是她一向所渴望的,她每天跨在馬背上,興高采烈地到處奔馳。
這位訪客是個義大利人,他的頭銜是天主教教廷駐澳洲總監,名字叫做維多里奧.康丁尼.維齊斯。他是澳洲教區與梵蒂岡神經中樞之間最重要的角色,也是澳洲總教區的第一號人物。
費在客廳裡停留得最久,她用專家的眼光看了又看。這間客廳長四十呎,寬三十呎。天花板高十五呎,整幢大屋只有會客室比它更大。它實在是個奇妙的混合體,有最好的裝飾也有最壞的裝飾,四壁一律塗著奶油色,看起來黃黃的,並不能使天花板或牆上的浮雕突現出來。沿著陽臺邊,有一整排巨大的落地窗,大約有四十呎長。上面是褐色的天鵝絨窗簾,看起來十分厚重,這窗簾使得房內的傢俱都罩上一層朦朧的色調。室內擺著暗褐色的椅子,以及兩把令人目眩的孔雀石凳子,和兩把鑲著名貴大理石的凳子,此外還有一座巨型的壁爐,上面嵌著奶油色混雜著深粉紅色紋理的大理石。在光亮的柚木地板上,舖著三塊奧布森地毯,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吊著一盞六呎長的大吊燈,四周鑲滿著一串串珠鍊。
派迪滿臉震驚地望著她,「麥姬!你怎麼會有這麼糟的念頭?我真該送你到雪梨去唸書。但你的年齡超過了,我不想讓你的同學嘲笑你,可憐的小麥姬。」他的聲調放柔了下來,「洛夫是位神父,麥姬。你要瞭解,他永遠不會放棄神職的,他作過最神聖的誓言,不能違背。一個人只要作了這種選擇,絕對不能回頭,何況他在神學院的監督人在他下定決心之前,必定要絕對確定他真的瞭解了誓言的意義。因此,洛夫神父是不會違背他的誓言的。」他嘆了一口氣,「現在你該明白了,麥姬,是不是?從現在開始,你應該不再有藉口把洛夫神父當作夢裡情人。」
「史都,女孩子們再也不要你在房子四周走來走去,所以,你也到馬廄去工作。」
毫無疑問的,費的努力使得大屋更加完美了。奶油色的奧布森地毯舖在鏡面一般光滑的地板上,牆上和天花板也都塗上了乳白色,每條嵌線與雕琢處都很小心地鍍上一層金,但是鑲格中大片的鵝卵形空間卻以褪色的黑絲壁紙糊著,上面繪有與三張地毯相同的玫瑰花束。水晶吊燈掛得很低,底部的飾物離天花板約有六又二分之一呎遠,燈上成千上百的三稜鏡都擦得亮晶晶的閃爍著虹光,吊燈的大銅鍊不是吊起來,而是繫牢在牆上的。一張乳白色而周圍鍍金的細長桌上,放著一盞水晶燈,旁邊擺著水晶煙灰缸和水晶花瓶,花瓶上插滿了乳白色與粉紅色的玫瑰。那些大型而舒適的椅子上,舖著一層奶油色的絲綢。在向陽的角落裡,放著一架精神美的老鋼琴,上面擺了花瓶,也同樣插著乳白色與粉紅色的玫瑰。壁爐上掛著費的祖母的畫像,穿著一件淡粉紅色的蓬裙,在這間客廳的另一端,與這張畫像相對而視的是年輕、紅髮的瑪麗.卡森的大幅畫像,她的臉龐看起來彷彿是年輕時候的維多利亞女王,穿著一件時髦而僵硬的黑色長禮服。
「我不能去,」她說,一點也沒有痛苦的跡象,但卻使每個人都感到她的巨痛就在那裡。「見到我會要了他的命。喔,派迪,這會把他殺死的!我太了解他了——他的驕傲、他的野心,他想做個重要人物的決心。讓他獨自一人忍受他的羞恥吧,那是他應得的。『只要不告訴我的母親。』我們必須幫他保守秘密。我們去看他會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自從瑪麗.卡森去世後,已經又過了三個禮拜,柯立瑞家的人沒有一個走近這幢大屋。此刻,費的來訪引起了一陣騷動。費走在麥姬後面,身旁則跟隨著史密斯太太、米妮和凱,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她巡視時顯得精神奕奕,而帶著迷亂心情的麥姬也都能夠全部體會得出。她不斷地對自己喃喃自語:這個太可怕了,那個實在很恐怖,難道色盲的瑪麗居然連一點格調都沒有嗎?
「誠實一點,你們是一群多麼無助的傢伙啊!」當她探手到窩裡取蛋時,對牠們嚴肅地說道,「你們有四十來隻,而只有十五枚蛋!連早餐都不夠吃,更不用說做個蛋糕了。好吧,現在我向你們警告——先士們,假如你們不馬上設法,你們有一大部分就要抓去關起來,就像做太太的一樣,做個籠中主人。因此,不用展開你的尾巴,也不用皺縮起你的脖子,好像我不是在說你似的。」
他錯了,他的痛苦不但沒有消逝,反而變本加厲。
派迪看到報紙上端的日期是: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六日。「是三年前的事。」他無助地說。
「我們將不會再有任何窗簾。」費說。她一點也不為這和當代的裝飾風尚大相違背而耽憂。「陽臺已經深得使陽光無法直接射進來了,那麼,我們還要窗簾幹嘛?我希望這間客廳可以讓別人從外面望進來一目瞭然。」
洛夫神父走進克魯尼.達克大主教的房間裡時,他身旁正坐著一位身穿紫袍的男人。大主教是個身材高大的人,一頭漂亮的白髮襯托著一對蔚藍的眼珠。他的訪客正好相反,瘦小的https://m•hetubook.com•com個子,頭上只有幾根稀疏的黑髮,大大的黑眼長在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上。他的年齡似乎有五十出頭,但事實上他才二十九歲,只比洛夫大上三歲。
「很對!」維多里奧大主教說。顯然,洛夫神父不只是個外交家,也是個商業奇才。羅馬方面最好要對他另眼相待。
掛上電話,大家趕緊把那褐色的天鵝絨窗簾扯下來,當他們努力清掃房間,把垃圾堆在一起時,費親自督導他們工作,甚至親手將火把交給他們。
「目前還沒有值得擔憂的地方,主教閣下。我想到過,那些比卡森太太更盲目投資的人,損失最大。卓吉達牧場狀況不太好,羊毛價格不斷下跌。不過,卡森太太很精明,她寧可把貨品掌握在手上也不願賤價拋售。我認為,目前是買土地的良機,不只是鄉下的牧場,大城市的房屋也可以趁此時購進。目前的價格低得出奇,但不可能永遠這樣。假如我們現在買進,在未來的幾年之內也不會有所損失。經濟蕭條總有一天會過去的。」
「怎麼回事,媽?」麥姬問。
洛夫神父戲謔地說道:「您使我左右為難了!我坐在新主人和舊主人當中,假如我的回答使一位滿意了,一定也使另一位不悅。我是不是可以說我也會想念您,同時我也期望能替維多里奧大主教服務?」
「是的,媽媽。」麥姬麻木地回答。
洛夫神父在十二月上旬曾寄了一張五千英鎊的支票給派迪,支票裡還附著一函,當派迪把支票交給費時,他驚喜得快暈倒了,他說:
「這些我們都不需要,」她說,「而我也不打算把它們送給基倫朋的窮人們。」
「爸,洛夫神父為什麼不再來看我們了?」
「爹地!爹地!」麥姬恐慌地尖聲大叫。
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移動,因為大家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屋子的前面傳來雙胞胎的歡笑聲,他們喋喋不休地談話時聲音就抬高了。
阿瑟.懷特.K.G先生辯稱柯立瑞當時精神失常,應該無罪。但是四位醫學上證人斬釘截鐵地說,依恩尼格騰法規的規定,柯立瑞不算是精神失常的人。費滋夫.康尼利法官先生對陪審團說,判決清清楚楚是有罪,因此不構成有罪或無罪的問題,但是,他要求他們再多考慮一下他們的決定,一方面是為了人道,一方面也表示慎重,因為他判決時是根據他們的意見而下判斷的。費滋夫.康尼利法官在宣判柯立瑞的刑罪時,稱他的行為是「低於人類行為的野蠻行徑」,並且他同時認為,酒醉的人所犯的罪因事先無預謀,可以免於吊死,但他把柯立瑞的雙手當作和槍、刀子一樣,是可致人於死命的武器。柯立瑞被判終生監禁服苦役,交由古爾本當局執行,這個機構被指定收容那些暴烈的、有犯罪傾向的犯人。當法官問及柯立瑞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時,他回答說:「我只希望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我的母親。」
「但即便是神父,也應該有假期,對不對?他以前那麼喜歡卓吉達,他可以來這裡度假啊!」
「費,親愛的,收拾一下你的行李,我們一道去看他。」
麥姬把蛋小心翼翼地用圍裙捧著,一路哼著歌跑回廚房。
他凝視著洛夫,這個即將成為他的秘書的神父。他聽過達克大主教對洛夫神父的好評,但他卻要自己看看這位神父究竟有多好。對達克大主教來說,洛夫神父的愉快、易處和幽默的個性,他相當滿意。但對這位新主人呢?總監的秘書一向是由義大利教區選派,但洛夫神父不僅出身望族,並且他也獨力為教廷掙來了一筆鉅大的財富。因此,梵蒂岡選中了他來出任秘書,也作為他將來晉身教廷的考驗。
「我們永遠花不到這筆錢的半數,派迪。」費說,「他沒留給我們什麼東西來消耗這些錢嗎?」派迪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媽。可是,想到我們永不必再為金錢而憂愁,豈不是很好嗎?」他清一清喉嚨,「據我看來,現在,就只有媽和麥姬的工作沒有著落了,」他繼續說下去,「我永遠搞不通算術,可是媽卻像個數學老師一樣,加減乘除全都會。因此,媽將擔任卓吉達的會計員,取代了海利.高夫的辦公室。我永遠無法瞭解,海利曾經雇用了一個傢伙專門處理卓吉達的帳目,可是他又是個短視的人,因此他一點也不會介意把會計工作移交給我們。媽,他將從基倫朋為你請來一個人正確地教導你。顯然,會計相當複雜,你最後得使總帳與現金簿上的收支平衡,你得把每件事情都記錄在日誌上等等。這些事夠你忙得起勁啦,只是它不像烹飪或洗濯那樣忙法。」所以呀,媽,從今以後這裡的帳全都得靠你了。
「史密斯太太,我應該讚美你。」費說,「這間客廳實在可怕,但又一塵不染,我應該給你一些值得你照顧的東西。這些珍貴的凳子沒有什麼東西把它們烘托出來——真是羞恥!當我第一天看到這個房間時,我就渴望把它佈置得使每個人走進來都要讚美它,同時使每個人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很情願的逗留在房間裡。」
如果不曾搬來大屋的話,那麼可憐的麥姬就得忍受比她現在所承受還更大的痛苦,因為保護媽媽俱樂部的男子會員們,排拒她,不讓她加入(或許覺得她參加了,比他們參加更令人嫉妒)她爸爸和哥哥們期待麥姬肩起所有費很嫌惡的工作。結果,史密斯www.hetubook.com.com太太和女僕人替麥姬分擔了她的負擔。費最嫌惡的事就是照顧她的兩個稚子,可是史密斯太太卻負起照顧他們兩人的全部責任,她那種熱情使得麥姬無法為她感到悲傷,相反地,她覺得很高興,這兩個孩子終於完全屬於史密斯太太了。麥姬也為她的母親感到悲痛,但卻無法像男人一樣地熱烈,因為她的忠實是勉強地試著表現出來的;她體內潛伏的母性本能,使她深深地惱怒費如此冷漠地對待吉姆和佩西。她想,當我以後有了孩子,我「永遠不會偏心」。
「更糟了,我從沒看過這麼多的袋鼠,成群結隊的那怕沒有好幾千隻呢!一定是從乾旱的山區裡逃出來覓食的。馬丁.金建議我槍殺牠們,但是我想就算派出一隊機槍手也是無濟於事。」
「爸!」
「我不敢想在我工作的日子裡,能夠賺到這麼多錢。」
「他太忙了,麥姬。」他回答著,聲音裡透著擔憂。
「這裡,」她指著報紙底部的一個小標題新聞說。
各種材料都送來了,圖畫與椅套、椅墊也一併到達;麥姬與凱爬到梯子上,去洗刷離地較遠的窗子,史密斯太太與米妮收拾地上的東西,費則邁著大步走來走去,用鷹一般銳利的眼光巡視各處。
以前他的孤獨只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但現在,孤獨有了一個名字:麥姬、麥姬、麥姬……
「不,假如他忘了我們,他就不會常寫信來。」他的眼睛裡顯出對女兒的憐恤,「我想,他不再來是最好的結果,所以我也不邀請他來。」
然而,法蘭克的事件深刻地影響了每一個人。大點的男孩深深地為他們的媽媽悲傷,整個晚上難以入寐,老是回想起她在那可怕時刻裡的臉孔。他們愛她,先前幾星期裡她的快活使他們浮起一線希望,以為她永遠不離開他們了,同時也激使他們熱切渴望能再度攫回那段時光。假如他們的爸爸是旋軸,那他們的生命就在上面旋轉,直到媽媽離開了他站到一邊去的一刻。他們開始用一種溫柔的,全神貫注的來照拂她,不許有一絲絲的忽略。從派迪到史都,柯立瑞家裡的男人都努力滿足她的要求,他們全為恢復她的生命而行動,同時也要其他每一個人都關注這件事。不應該再有人去傷害她、打擊她。當派迪送給她珍珠時,她以一句簡短而無表情的謝謝收下來,她審視這些珍珠時既不感到高興,也不感到有趣味。然而,每個人都在想,假如不是為了法蘭克的原因,她的反應將會不同。
一月的第二個禮拜,一切都收拾妥當了,當然,這個消息也走漏了出去,成為當地的花邊新聞。大家都知道,柯立瑞太太已經把卓吉達家園裡的客廳佈置得跟宮殿一般,那麼,是不是說將來賀普頓太太生活中唯一的高雅事,就是陪伴金太太和歐魯克太太上大屋拜訪呢?
「孩子們」低聲微語,皆表同意。費從瑪麗.卡森的安樂椅中把頭向前傾,現在這把椅子上面已加蓋了一層乳白色的絲綢。麥姬把她的腳曲起來靠著褥凳,她選了褥凳代替椅子,並把眼睛固執地放在她所縫補的襪子上。
他在維多里奧大主教的凝視下突然驚醒過來。那是一對多麼危險的眼睛。洛夫神父的精明,使他沒有裝出若無其事的態度。他向他的新主人苦笑了一下,聳聳肩膀,似乎在說:每個人總有心裡的悲哀,回憶一段痛苦的往事並不是一種罪惡。
法蘭克.阿姆斯壯.柯立瑞,年二十六,職業:拳師,今天在古爾本地方法院被判有罪。他於去年七月殺死年三十二歲的工人羅那德.阿爾伯特.康明。陪審團經過十分鐘的商議之後,作了如下的裁決:請法庭判處犯人以最重的刑責。費滋夫.康尼利法官說,這是一件單純明顯的案子。康明與柯立瑞於七月二十三日,在哈潑旅館的公共酒吧裡爭吵得很厲害。這一天晚上,古爾本警局的湯姆.畢茲默爾警官在兩位警員的陪同下,受哈潑旅館的主人詹姆斯.歐吉威先生的呼叫前去旅館。在旅館後面的小路上,警察發現柯立瑞正在踢已失去知覺的康明的頭部。他的拳頭沾滿血跡,還黏了幾束康明的頭髮。柯立瑞被捕時已經喝醉了,但頭腦還很清醒。他被控有意犯下嚴重地傷害他人身體的罪,但第二天康明在古爾本地方醫院死於腦傷後,控訴改為謀殺罪。
「洛夫神父已經把一切事都分配好,他是夠慷慨啦,」派迪繼續說,「他在銀行以我的名義存了七千鎊,並為每個人開了戶頭,每人有兩千鎊。我擔任車站經理,年薪是四千鎊,巴伯是助理經理,年薪三千鎊。工作的男孩子——傑克、史都——年薪是二千鎊,小男孩呢,每人每年可以得一千鎊,直到他們長大到能決定他們要做什麼時。
派迪收到洛夫神父的來函。
「可憐的傢伙!」費一邊說著,一面用過時的報紙包著瓷器器皿,「我不知道牠們啼叫時到底想些什麼。今天早餐一枚雞蛋也沒有,而男人都在家裡要等我們搬完了才過來。麥姬,替我到禽院走一趟好嗎?我此刻很忙。」她仔細地審查一張發黃的西得尼前鋒晨報,對著一則廣告嗅了一嗅,「我不懂,為什麼派迪一定要我們訂閱這麼多份報紙,沒有人有時間讀它們。這些報紙只是堆積起來,很快就給扔進爐子裡去燒掉。看看這張,居然比我們房子的租期年代還要久。好吧!至少它們用來包裝東西還蠻方便的。」
住在大屋裡和圖書的確很困難。首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是很奇怪的,而女人可以不用為屋裡屋外的種種家務事而操心。米尼、凱、史密斯太太三人為他們擔負起每件事,從洗濯、熨燙、烹飪、到清潔,如果有人表示要幫忙反而會把她們嚇壞了。她們砍伐木頭、餵雞、養豬、擠牛奶、幫助老湯姆照顧可愛的花園,以及負責一切笨重的清洗工作。
院子相當大,裡面養了四隻公雞和四十隻以上的母雞。晚上,牠們都棲息在一間傾斜欲倒的棚子裡,在堅硬的木板上沿著邊緣放了許多舖有稻草的橙色柳條簍子,讓雞棲息在裡面。板子後部則用棲木交叉成各種不同高度的架子。但是,白天裡禽畜都沿著一個大的鐵絲網編成的畜欄昂首闊步,並發出咯咯的叫聲。只要麥姬打開欄門擠身進去,家畜都圍聚在她的周圍,貪婪地期待這進食的一刻,但麥姬只在晚間餵食,因此她常望著牠們那付愚蠢而滑稽的模樣而感到好笑,然後從牠們中間跨過去,來到棚子裡。
「請坐,神父,喝杯茶吧。」大主教熱心地說。
「告訴我,神父,經濟蕭條有沒有影響到你的任務?」
派迪用他那隻空出來的手把眼淚從臉上抹掉,然後蹲在她面前,輕拍她的腿:
幾天內,費的大部分精力都恢復了,她的興趣集中在重新裝潢房屋上。但是,她再度變得沉靜陰鬱,只是不再像以前嚴酷,鎮日裡罩在一種毫無表情的安靜狀態中。她關心屋子最後的模樣更甚於她對家人福祉的關心。也許,她認為他們在精神上可以照顧自己,而史密斯太太與女僕人可以照料他們的生活。
麥姬一語不發,夾著馬腹一溜煙地跑開了,留著派迪憂心忡忡地望著她漸漸消逝的身影。
「花掉。」派迪簡單地說,「為孩子們和你自己買幾件新衣服?或者該為大屋購置些東西?我想不出我們還需要些什麼來。」
派迪大聲而緩慢地讀出來,他的聲調愈來愈悲傷。小小的標題寫著:「拳師被判處無期徒刑。」
「我想洛夫神父是個聰明人,他知道要回到一個已經逝去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再回來,他也找不到和以往一樣的樂趣了。」
「洛夫神父,這位是維多里奧大主教,你將要做他的秘書了。」達克主教嚼著點心說道:「我會想念你的。」
洛夫神父也沉默了下來。奇怪,他突然想到了麥姬。有幾次,他獨自跪在聖殿的大理石地板上,一直到雙膝的疼痛阻止了他想跳上火車到基倫朋或卓吉達去的念頭。他告訴自己,他只是孤獨的犧牲品,他懷念在卓吉達學到的人類的親情。他強迫著自己把麥姬看作一個小女孩,他也不承認在與人性弱點掙扎之下吻了麥姬後,任何事情都有所改變。
費微笑了,這是她知道了法蘭克消息以來第一次笑。「我會很喜歡這個工作,派迪,我真的會喜歡。這工作讓我覺得我是卓吉達的一份子。」
費的眼睛並沒有變得有生氣,然而,她的臉上悄悄地閃過一絲紅暈。「好的,派迪,就那麼做。記住要告訴神父,不要讓法蘭克知道我們已曉得他的事了。也許,這樣子可以使法蘭克放鬆自己,不去想一些我們所不知的事情。」
因此,他說:「好吧,費,假如你認為我們不要試著與他聯絡比較好,那麼我們就不這麼做。不過,我寧可知道他是否一切安好,可為他做的事是否也都做到了。如果我寫信給洛夫神父,請他去尋找法蘭克可好?」
麥姬幾乎脫口喊出來:那麼「我」呢?我在洗滌和烹調方面做得和媽一樣多啊!
麥姬從不曾把她對洛夫的感覺,認為是小說裡所描述的少女的夢幻,她認為那就是愛。她並未想到,洛夫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他的神職,她只一廂情願地認為,洛夫要是能和她一起生活,一定比他孤寂的獨居要快樂多了。她幻想著洛夫放棄神職和她住在一起,和她一起睡覺,像爹和媽一樣。事實上,她的性教育還留在懵懂無知的階段。牧場上牛羊的交配工作,麥姬是不准許在旁觀看的。而每當她看到一對公狗和母狗交疊在一起,她認為牠們只不過是在玩耍。但是她的少女本能,卻使她不自覺被洛夫所深深吸引。因此,她心中魂牽夢縈的都是他的影子。
「爸,乾旱的情況好一點了嗎?」
但她心靈深處仍無法抹掉洛夫神父留給她的隱痛。那一吻的感覺,在她心中重溫了好幾千次。但是,記憶終究不是事實,不管她如何盡力,那種感覺只不過像一個模糊的影子。
「『只是——不要——告訴我母親,』」費麻木地說,「於是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喔,天啊!我可憐、可憐的法蘭克!」
派迪仍在流淚,但並不是為了法蘭克;他是為費的臉上消失掉的生命而落淚,為她眼中的死寂而哭。不幸的人,這正是老人通常有的現象;令人痛苦的枯朽永遠橫陳在費和他之間,這也是造成她從他的心中和「他的」小孩心中凋萎的原因。每次,當快樂可以在費內心引燃起來時,法蘭克就把它取走。但是,派迪對她的愛太深厚了,無法撲滅掉,就像她對法蘭克的愛一樣,所以自從那晚在教堂以後,他永遠無法再驅使派迪代他受罪。
她似乎認得這種特殊的聲音,因此從震驚的恍惚狀態中蘇醒過來,抬起大而灰色的眼睛,仁慈而疲www.hetubook•com.com倦地望著他的臉孔,似乎驟然間老了很多。
她的臉孔發亮,興奮地說:「喔,爸,我會愛這份工作!」
費正坐在派迪的椅子上,注視著一份史密斯週刊,臉色發白,嘴唇抖動。走進屋裡,麥姬可以聽到男人走動的聲息,而六歲大的吉姆與佩西卻在屋裡嘻笑著,平時他們是絕不准如此嘻鬧的。
「好的,爸。」他渴望地望著費,一言不發。
史都站在他母親背後,手輕輕地擱在她的肩上;派迪唸那個標題之前看了他兒子一眼。多麼像費的一雙眼睛啊!史都向他點點頭表示可以開始唸。法蘭克曾引起他的嫉妒,但史都卻從來不會讓他有同樣的感覺,彷彿他們對費的愛使他們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而不是使他們離得遠遠地。
她沉默了一會兒,用僵硬的聲調說:「但他可以不當神父。我只是還沒有機會和他談到這事。」
「我一向不願見你變成一個懶散、勢利眼的女子,就像我們認得的一些牧人家的女兒一樣。」派迪微笑著說,絲毫不帶一點輕蔑的語氣。「因此,小麥姬,我也要派你去做全天的工作。你要為我們到——波里 、格立克、卡森、溫拿穆拉、北塔克,看顧裡面的馬廄,你同時也要看顧家裡的馬廄。相信你可以負起照顧那群馬的責任,牠們有一批正在工作,另一批則等著輪班。當然,趕集和生育時期我們都來和你一同努力工作,但是其餘的我想你得自己安排。傑克可以教你如何使喚狗工作以及如何用鞭子。你直到現在還是個淘氣姑娘,所以我認為你會喜歡到馬廄工作更甚於躺在屋子附近無事幹,是不是?」他說完了,但臉上的微笑比剛才更深了。
「瑪麗的地產每年的收入,粗略的估計約四百萬鎊,感謝這些事:米察有限公司是家私人擁有的公司,它大部份的資產都投進鍊鋼業、造船業和採礦業裡。」洛夫神父寫道,「因此,我所指派給你的部分僅是卡森財產的九牛一毛而已,甚至不到卓吉達火車站一年內盈利的四分之一。你也不用耽心壞的年頭,卓吉達火車站的價值無可限量,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它的利潤一直付給你。所以,今後你得到的錢只是你應得的報酬,同時也不用與米察有限公司決裂。你拿的是車站的錢,而不是公司的錢,我對你的要求僅僅是希望能保持每日記帳,並且要誠實地記下來,以備查帳員檢查。」
她的聲調把身上仍穿著法蘭絨內衣的爹地給引了出來,巴伯、傑克、賀吉、史都跟在後頭。麥姬無言地指了指她的母親。
「這多麼好。」他微笑著,開心地環視左右,「我想,我們應該讓媽為這投一張感謝票,你們認為怎麼樣,孩子們?」
沒有人以前曾聽過這麼龐大一筆錢,大家都靜靜地坐著,試著徹底了解他們眼前的好運道。
這個冬天,乾旱已經延續了好幾個月,長及膝蓋的牧草,在驕陽下漸漸枯萎。雖然目前羊群還不至於挨餓,但誰也不能保證這種情況是否會延續到下一個冬天。在雨水豐潤的年頭,雨量都在十吋到十五吋左右,但目前一直未超過五吋。
費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她,淚珠沿著她的上唇滴下來,眼睛裡貯滿了絕望與抑制的痛苦,彷彿她正努力控制心內紛亂的感情,以免尖叫出聲。
「媽每年有兩千鎊的收入,麥姬也是一樣。家務費用將保持五千鎊的數目,儘管神父認為我們須要這麼多錢以維持一座房子,但我還是不懂。他說因為我們會想做一些重要的改變、更動,須要這麼多錢。神父同時也指示我,史密斯太太、米尼、凱、湯姆的報酬數額,我該說他的確是很慷慨。其他薪支則由我來決定。但,我以經理身份所做的第一個決定,即是至少增加六個畜牧人,如此則卓吉達可以繼續保住它應有的模樣。對少數人而言,它實在太大了。」這是他對他姊姊的安排說得最多話的一次。
麥姬把她手頭的襪子與針放下來,抬頭注視她父親,心裡交織著懷疑與憤怒,她當然知道他要說些什麼:她媽媽做帳太忙碌了,所以嘛,她的工作就是管理房子和周圍環境。
「那我呢,爸?」史都問。
「巴伯即將教你駕駛新車子,以後你必須自己開車到基倫朋的銀行去見海利。此外,你自己也可以開車到各處去,不必依賴我們其中任何一人,這對你是很好的。我們住在這兒是太遺世獨立了。我時常在想要教你們女孩子開車,可是以前一直沒有時間。好嗎,費?」
維多里奧大主教望著他想著,多麼外交化的回答!他或許會是一個稱職的秘書。唯一的缺點是,他的外貌和身材長得太好了。
「我應該怎麼用它呢?」費問,她注視著支票好一會兒,眼睛發亮地抬頭看他。「錢,派迪!錢啊,你認得它嗎?喔,我再也不會在意瑪麗姑媽的壹仟三佰萬英鎊了,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多。但是這筆錢的確是真的,我該怎麼用呢?」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但麥姬幾乎沒有與他單獨相處的機會。像今天這種情況,是難得一見的,在她改變心意之前,深埋在她心底的問題已經脫口而出。
當他在講話時,麥姬滿腔的憤怒、不滿早已飛到窗外去了;他愛她,為她設想周到。她自己到底怎麼了,竟會如此地懷疑他。她覺得很可恥,想用縫補衣服的針刺在自己的腿上,可是她太高興了,她無暇再想到處罰自己的事,並且,用那種方式表達她的懊悔也到底太過分了點。對和-圖-書於父親的分配,她相當滿意。
安格斯.麥昆在羅德納哈尼斯牧場舉行了一年一度的除夕舞會後,新的年度旋即降臨。然而,舉家遷徙到大屋的事情卻還沒辦完。七年來,每天堆積的東西也夠多了,綑綁它們雖還不至於要漏夜趕工,可是,費說大屋裡的客廳至少得先佈置好。每個人都期待著搬入大屋的日子來到,並為搬家的事而忙得不可開交。大屋有幾點和其他建築物並沒兩樣:它缺乏電力設備,同時蒼蠅群聚,多得令人厭煩。可是,夏天時它卻比外面溫度低上二十度,因為它的石牆很厚,再加上屋頂上塗了一層防曬的膠。此外,浴室的確夠豪華,整個冬季水管裡都有熱水,水管是安裝在浴室隔壁廚房裡一個大燃爐的表面,而水管裡流出來的每一滴水都是雨水。儘管,在這幢分隔成十個房間的大建築物裡,浴室、水的供應已很充裕了,但是在大房間裡和每個小房間裡仍然奢華地安裝了室內盥洗間,這種享受被那一群具有嫉妒心的基倫朋居民視為享樂主義。在帝國旅館附近,有兩家酒館,一幢天主教教堂和一座女修道院,這些建築物使基倫朋地區生色不少。只有卓吉達家園,慶幸自己能擁有大量的桶子,好接下屋頂上滴下的雨水。
看到媽媽這麼開心,她的心裡也很高興,麥姬一路快步走向後面的臺階,橫過灰塵滿地的院子。她一路地想著,儘管每個人都期待著到大屋裡生活,而媽媽卻特別熱衷,她是多麼聰明,而格調又是多麼完美!這些都是以前沒有人知道的,因為過去沒有時間,也沒有錢讓她來表現這方面的才華。麥姬心裡好興奮,爸爸曾到基倫朋的珠寶行花了五千鎊裡的一部分,替媽媽買了一串珍珠項鍊和珍珠耳環,這兩樣飾物上各嵌有小小的鑽石。他們在大屋裡吃第一頓早餐時,他把飾物拿出來送給媽媽。現在,她看見她媽媽的臉孔已不再像往日習慣性地罩著陰霾,而是容光煥發。當她收到那串珍珠時,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戴上它們。從巴伯到雙胞胎,大家都興奮的不得了,因為爸爸拿了一個大的扁平皮盒子給他們看,打開來,裡面全是發著乳白色光芒的珠子放在黑色的絲絨布上。孩子們為母親的快樂而深深感動著,彷彿是看見了甘霖初降一般。直到現在,他們還不能完全了解母親,因為這許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鬱鬱不樂的。
「好啦,」費說,「現在我們可以不那麼窘了,我會從容地佈置其他房間。喔,有錢而且有個舒適的家來花這些錢,豈不是件很可愛的事?」
「現在,麥姬,我們要為你做個安排啦!」
「麥姬,你把神父當夢中情人是個錯誤,現在也該是你瞭解的時候了。你把秘密保守得很好,我想沒有任何人會知道你對他的感覺。但是,知女莫若父,我看出來了。現在,聽我的話,你必須停止這種念頭。我知道洛夫神父絕不會違背他的誓言,而你又誤解了他對你的感情。他是個成年人,而你卻只是個小女孩。麥姬,這就是他對你的感覺。」
大約在他們搬家的前三天,一大早,太陽都還沒露臉,公雞就在禽院裡快活地喔喔啼了。
「當這些小男孩長大了,即使他們不想在卓吉達工作,每個人每年的收入保證也會和在卓吉達做整天工的人相等。等吉姆和佩西十二歲時,他們要被送到雪梨河瞰學院去求學,膳宿都在學校裡,費用由財產裡提出。
「好的,派迪。」她快樂地說。
瑪麗.卡森的桌子是一張維多利亞式的龐然大物,電話放在上面,費走向它,輕蔑地用指頭輕輕敲那色澤黯淡的木料,「我的寫字檯放在這裡會很美觀悅目。」她說,「我要先佈置這客廳,然後再佈置其他房間。那麼,最後我們就會有個可以讓我們足以自傲的聚會場所。」她坐下來,拿起聽筒撥電話給海利.高夫。
「我也想不出來,這不是很傻嗎?」說著,費離開早餐桌,向麥姬熱切地招手,「過來,我的女兒,我們一起去大屋那兒看一看。」
派迪收到這封特殊的信函後,有天晚上大家都在家時,他在美麗的客廳裡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他坐在大的乳白色椅子上,羅馬鼻子上頭架了一副閱讀用、周圍鑲鋼的半邊眼鏡,兩腳舒適地擱放在與椅子相配的褥凳上,煙斗則擱在水晶煙灰缸裡。
派迪的心似乎衝上來堵住了喉嚨,他俯向費,拾起她一隻無力的手腕。「怎麼啦,親愛的?」他以無比溫柔的聲調問。孩子們從來沒聽他用這麼溫柔的語調說過話;但他們可以了解到:當他們獨處時,他一定經常用這種調子對她講話。
她的女兒與僕人站在一旁,內心感到一陣亂,只聽到費不停的向海利.高夫說著,似乎還激起了他莫大的興致。她說,馬克.佛伊公司會在晚郵時把織品的樣品送來;諾克與克比公司會送來圖畫樣本;葛雷絲兄弟公司將送來壁紙樣本;這些店以及其他的雪梨店舖都會送來特別為她編製的貨品價目表,裡面對傢俱的形式與規格都有詳細的說明。海利聽了,帶笑著說,他願意為這間客廳的裝潢好好設計一番,聘請一群畫家、油漆匠來為費效勞。好個柯立瑞太太,她準備把瑪麗.卡森從這個房子裡完全消除掉呢!
接近黃昏的時候,麥姬騎著馬在回家的路上漫步著。背後傳來得得的啼聲,一大早就到草原巡視的派迪,總算到了回家的時刻。麥姬放慢了馬速,等待著他趕上前來,父女並駕齊驅地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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