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派迪

「我還在等你把話說完哩,閣下。」
他不敢注視那被蹂躪的臉色,他掉轉頭,壓抑住內心的悲痛。
「傑克,你沿著火燒的邊緣往南走。賀吉,你往西南方走,我往西。媽,你和麥姬向西北方走。史都,你沿著火燒的邊緣往北。請你們每個人都走慢一點。這場雨會使我們視線不清,何況還有樹叢散佈在四處。你們要叫喊,要是爸爸看不到,也可以聽得見。不過要記住,除非有所發現,千萬不要放槍,因為他沒有帶槍,如果聽到槍聲,又離開牧場很遠,他會嚇著的。」
「我看看。」
「何里,比起我的損失,你就是小兒科了。」戴維斯說,一面大嚼史密斯太太給他弄的食物。這些牧人的胃口,一點也不受大災難的影響。「我大概失去一半的土地,三分之二的羊群,運氣太壞了。神父,我們需要你的禱告。」
「看!」巴伯指著西方說。
「我不會給你。我希望你忘掉我,我希望你看看你周圍的世界,去找一個好男人,嫁給他,生個你一直想要的小孩。作母親是你的天職。你不應依附著我,這是不對的。我不可能永遠離開教會,我要對你說老實話,這是為了你好。我很不希望離開教會,因為我對你的愛和一個丈夫對妻子的不一樣,你懂嗎?忘了我吧,麥姬。」
「你可以去睡了,不過最好先聽完我的消息。我曾經以私人名義和教皇通訊,今天,我的朋友維多里奧樞機主教有回音來了——我一直懷疑他是文藝復興時代音樂家的後裔,為什麼看到他的時候我總是忘記問他?噢,喜巴,你快樂的時候,老是要抓人嗎?」
一九三二年冬天,乾燥的暴風再度來臨,氣溫也變得嚴寒,青蔥的草承受不了風砂,蒼蠅也少多了。羊的命運非常淒慘,凍得在冷風中發抖。住在木屋的歐魯克太太,常常帶領雪梨來的旅客,指著黑土平原給他們看,說有些人的生活還是不錯的。她的主要話題是那些瘦骨嶙峋的羊,說這些羊要面臨嚴寒的冬天,等夏天一到,風吹草長,好日子仍會來臨。派迪對訪客的話題倒不一樣,他說這些羊的毛比其他都好。所以毛是主要的,羊是次要的。他說了這番話後不久,「雪梨先鋒晨報」上就出現一封信,要求國會馬上立法結束這種所謂「牧者的酷刑」。可憐的歐魯克太太嚇壞了,而派迪則笑得全身發痛。
洛夫神父除了麥姬在那裡之外,什麼也沒聽到;他走入客廳,抖去身上的泥濘和雨水。
「巴伯,火勢到底有多大?」馬丁.金問。
史都清澄的眼神落在他父親身上。一剎那間,他看到的不是燒焦的軀體,而是那個人,那個活生生的人。他把長槍口向著天空,發出一槍;再上膛,發出第二槍;再上膛,發出第三槍。遠處傳來模糊的一聲迴響,稍後,更遠的地方傳來第二個回音。然後,他想起了第一響回聲會是他媽媽和妹妹。他們在西北方,他在北方。沒有等到五分鐘的時間,他又裝上子彈,向著南方放槍;再上膛,第二槍;再上膛,第三槍。他把槍放在地上,站直身子看著南方,他的頭豎起,傾聽著。這一回第一響回聲由西方傳來,那是巴伯。第二次迴響是傑克和賀吉所發,第三響是他母親。他解除苦難似的嘆息一聲;他不希望女人家先到。
「我很抱歉。發生了太多的事了,我都沒注意我的儀表大概很奇異。」
「神父,你看我找到了什麼。」她伸出手,手上是一朵灰紅色的玫瑰花。「這是唯一的一朵。是我在儲水池旁邊的灌木中發現的。我想大概火沒有燒到那裡,而且雨也被擋住了。所以我撿起來拿給你。希望你會想起我。」
「那麼你是不知道了。」她啜泣。
「呀,」老安格斯說:「神父,我的損失比他們倆都少,可是也有六萬畝地,半數的羊啊。」
「沒有人會像你那麼痛苦了。」
「你還有沒有要擔心的人?」
他面無人色,用手推開這位管家。「麥姬呢?」他咆哮著。
「湯姆,你做得好!」巴伯大聲叫喊:「繼續,繼續,到熱得你受不了再停止,那樣還有時間離開,你聽到我的話嗎?不要逞英雄;你比這些木頭和草可重要多了!」
費遞給他一杯甜酒;他年紀不輕了,可是他卻盡力去救火,並且還指揮著救火的程序。
「只要你開口。」
「這些人,你很喜愛他們?」
「事實上,大部份的女人都會這樣想。很可笑,是不是?人的腦袋是怎麼反應的呢?我記得在一九〇五年那場大火中,我在她後面像個瘋子那樣大聲喊叫,她卻走入屋內,拿出一個還未完成的刺繡架子。」他笑了笑:「雖然那場火災使我們丟了那棟房屋,我們還是逃了出來。等我蓋了新房子,她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上面的刺繡完成。這是一個最通俗的例子,你懂我意思吧。上面的刺繡是『甜蜜的家庭』。」他將空杯子放下,為了女人的奇異搖頭。「我要走了,那倫根牧場的蓋瑞斯.戴維斯正需要我們,要是我沒猜錯,羅德納哈尼斯牧場的安格斯也需要我們哩。」
喪禮完了,哀悼者各散東西。他們穿著雨衣,有的帶著悲傷的眼神注視四處被毀的景象,有的感謝上天讓他們逃過此劫。洛夫神父收集了幾件東西,心想趁能走的時候趕快離去。
史密斯太太在炊事房中撥動燃燒著的火苗,女士開始由天花板掛鈎上取下大容器。
巴伯屈服了。「既然這樣,好吧,你騎麥姬那匹馬,你向火場那邊騎去。每個人都要帶長槍,多帶子彈去。」
她用平穩的手指,解開他潮濕的襯衫扣子,褪至臂彎,由褲內抽出。平滑的棕色皮膚下,在肘骨間有一塊紫痕。她的呼吸緊張起來。
「不要緊。你終於來了。」
他們騎馬穿過小溪,馳入觸目荒涼的心臟地帶。各處已經沒有了綠色和棕色的東西,只有一大片焦黑的灰燼,經幾小時的雨淋後,竟然還在冒煙。羊屍、豬屍,一切都是焦黑一片。他們的眼淚,和雨水一起在臉上混和起來。
她一邊嘴角升起一個淒厲的笑容。「不錯,這也算是一種安慰,是不是?這也許不值得羨慕,可是這是我的痛苦啊。」
每個人都在談論七十多年來首次在基倫朋這地方出現的火災。很奇怪,在漫長的乾旱季節中,火災並不是主要的威脅,因為那時並沒有足夠的草來助長火勢。只有像這種日子才覺得可怕,因為一兩年的大雨過後,草長得夠高了,當地的人才看到這場有時會燒達百哩方圓的大火災。
麥姬尖叫著,極力想掙脫傑克的手,費木然呆立,雙眼如水晶球般地透明。
當大人們都在飯廳進食時,他們的兒子都待在廚房假裝幫忙史密斯太太,實際上是看望麥姬。洛夫神父了解這一點的時候,內心既擔憂,卻又有舒口氣的感覺。不錯,她應該在他們這群人裡面選一個做她丈夫,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依諾克.戴維斯二十九歲,黑髮黑眼,像貌俊美;黎安.歐魯克二十六歲,淺茶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和他二十五歲大的弟弟洛利一樣;康諾.卡麥克二十二歲,長得非常漂亮,只是顯得有點傲慢;洛夫神父認為老安格斯的孫子阿利斯托最配麥姬,他的年紀二十四歲,樣子很討人喜歡,擁有一雙和他祖父一樣美麗的藍眼睛,頭髮帶點灰色。讓麥姬和其中一個相愛吧,嫁給他,生個她想得快瘋掉的小孩。噢,主,我的上帝,要是祢照我的意思安排,我會很樂意忍受愛她的痛苦,很樂意……
「是的。」
這隻貓馬上跳離紫色的膝蓋,走過地氈,和圖書跳上神父的膝上,站著擺動尾巴,嗅著他身上馬和泥土的氣味。洛夫神父的藍眼睛笑著,注視著大主教棕色的眼睛,兩人的眼睛都半閉,都是絕對的機警。
巴伯笑了笑。「馬丁,你可真能安慰人。」
大主教看著洛夫神父,他知道洛夫神父講的是真話,他也知道他的弱點就是對於做神父很自傲,他也知道他不願意去羅馬。
「我覺得很蠢!」她對他說:「可是看到這些快完了,我想的是些最奇特的事。我沒有想到死、也沒想到孩子們、甚至這棟美麗的房子我也沒想到,我只想到我那個縫紉籃,我那做了一半的編織,裝著各式各樣鈕扣的箱子,以及法蘭克幾年前替我做的那個心形的蛋糕盤。沒有了這些,我怎麼活?所有這些小東西,這些你不能用別的東西代替的小玩物,你也不可能在商店買到的小東西。」
「我的名字是洛夫。」他說。他打開他的聖禮箱,拿出他自己的彌撒書,書皮是用名貴的珍珠母包裝的。這是十三年前,他父親在他任命聖職的時候交給他的。他翻開夾著白緞帶的那頁,再翻後數頁,將玫瑰放在上面,合上書。「麥姬,你也想要我留下一樣紀念品,是嗎?」
「是的,我來了。我要肯定你是無恙的,我感覺到你需要我,我要親自來看看。噢,麥姬,竟然是你的爸爸和史都,是怎麼回事?」
「賀吉,陪著他們。我和麥姬要回卓吉達,去把載重馬車弄來。」他放開麥姬,扶她跨上紅棕色的牝馬。「快點,麥姬,天都快黑了。我們不能把他們留在黑暗裡,若是我們不回來,他們是不會走的。」
離馬屍不遠的地方一塊木頭遮住一個屍體,他走近去,是一個男人屍體。錯不了。這個黑色的屍體背朝地,在雨中閃閃生光,他的身軀整個彎成弧形,只有肩和臀才觸著地面。兩臂分開,由肘處起曲著,彷彿懇求著上蒼似的,手指的肌肉已脫落,露出焦黑的骨頭,手指成抓形,卻抓不到東西。兩腿朝不同方向延展,沿膝蓋處褶曲起來。頭朝上,無珠的眼向著天空。
「這太過份了,」她終於吐出了話語,抬頭注視巴伯。雨水打在她臉上,打在她髮上,她渾無所覺。「巴伯,讓我看看他們。這兩個人,有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兒子。你不能攆走我——你沒有權利攆走我,讓我過去。」
「史都?史都!你說什麼?史都?噢,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要是他們兩個——不要!」
這是一個奇異的葬禮,洛夫神父四周看了看,心中思索著。所有參加葬禮的客人都是男性,所有的女性都是卓吉達的女子。史密斯太太脫去費的衣服,替她擦乾身子,照顧她睡上以往和派迪共枕的床上後,洛夫神父交給她一服鎮靜劑。費拒絕服下,歇斯底里的啜泣著,他只好捏住她鼻子,強灌下她喉中。奇怪得很,他一點也沒想到費會崩潰。藥力很快就生效,因為她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吃東西了。肯定她熟睡之後,洛夫心平氣和的歇下。他也查看過麥姬:那時,她正在廚房幫忙史密斯太太準備食物。孩子們都睡了,他們累得連濕衣服都未脫就已倒在床上。
他並沒有發表頌詞,馬丁.金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神父馬上舉行安靈彌撒。當教堂內彌撒進行時,教堂外面憂傷的雨點打落在棕色的草地上,滴滴嗒嗒,彷彿也敲響著喪鐘。
麥姬陪他走向馬廄。他把馬鞍放上兩天前帝國旅館借來的馬背上,繫上馬的上腹帶和繫帶。
三十個小時後,洛夫走入大主教的寢室內。他親吻他上司的指環,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他覺得很奇怪,自從他走入火車,人們就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現在,大主教的神情也是一樣,他不敢抬頭。
「修好好幾個小時了。」
他的回答是跨上馬,踏向門口,走入雨中。她站在陰黯的馬廄內,嗅著馬和乾草的氣味。她想起了紐西蘭的穀倉,想起了法蘭克。
她的眼神惘然遊視四周。「神父,我聽到了。」她說。
洛夫神父站在走廊上,全身濕透,泥濘沾衣。
「話已說出口了,費,布魯和波亞克正在聚集人手哩!」
食物的價格很低,派迪在卓吉達的餐廳和倉庫都流水般進進出出的供應著。所有來到了卓吉達的人,都要滿載而歸。奇怪的是,川流不息的漂泊者,竟然日日不同,他們來飽餐一頓,裝滿了食物之後,卻毫無留下來的意思;他們又開始到處漂泊,尋找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的東西。其實,很多地方並不像卓吉達那樣慷慨待人,所以不得不令人懷疑,為什麼這些人來來往往,沒有人願意安定。也許是焦慮,加上沒有家和沒有地方可去的虛無感覺,使得這些人不停的漂泊。大多的人都可以活得過去,有些就死在流浪的途中,幸運的話,也只能不露屍地面而已。人煙稀少的內陸是一塊幅員廣大而寂寞的地區。
「對他們的愛都相等嗎?或者你愛某些人比別的多?」
傑克緊抓住麥姬的手臂。兩雙灰色的眼睛變得黯然無光,不用說什麼,她們也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
「柯立瑞太太打了個電報給我,這是一個管理人對主人的通知,我很感謝,我是向康丁尼.維齊斯大主教請假趕來的。這名字真累人!你相信我一天要說上一百次嗎?我坐飛機來,飛機一降落,我就知道這片土地的樣子。這親愛的,美麗的基倫朋!我的行李都留在旅館內華提神父處,我向帝國旅館老板借了一匹馬就來了,他以為我發瘋了,還跟我打賭了一瓶黑牌威士忌,說我不可能穿過泥濘。噢,史密斯太太,別這樣哭呀!一場大火,不管這火有多大、多厲害,都不會引起世界末日的!」他笑著說,一面輕拍她的肩膀。「別哭得這樣難過,求求你。」
突然間派迪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衝到他的馬旁。這是個燃燒的地獄。橡膠樹四下噴發著火焰。派迪臂上的皮膚先是灼痛,再至焦黑,陰暗的頭髮忽而光亮起來。這種死法是難以形容的,因為火是由外表燒入內部。最後被火毀滅的部分,是腦和心臟。派迪的衣服也著了火,他打滾,尖叫又尖叫,直至全身被焚毀。每一次發出的可怖叫聲都是他太太的名字。
「太可怕了。」
「費,我希望你想想一些事情。」
牧場停滿了車,更多的車頭燈正在照著基倫朋的來路上,巴伯走向馬欄時,已經有一大群人等在那裡了。
「這個麥姬有多大年紀?」
「別過去,媽。」巴伯說。
「我愛他們全部,可是正如你所說的,我更愛某個人,她叫麥姬。我對她特別感到有責任愛,因為她的家人都重男輕女,以致常常忘掉她的存在。」
他們到達火場時,火勢已蔓延了十哩,而且每一秒鐘都以驚人的速度擴展。長而乾的草,加上高高的風勢,大火一下子就由這個森林燒到那個森林,他們只有用力刺戳馬腹,坐在上面無助地注視西方。他們只能回到家園,盡力去保護它而已。面前的火勢已有五哩寬,要是他們不趕快離開,一下子就會被燒著了。羊群的運氣太壞了,實在太壞了。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想,大得你撲滅不了啦!」巴伯用絕望的口吻說:「我看有五哩寬,而且趁著風勢,比馬跑得還快。我不敢說我們能不能保住牧場,可是我想何瑞應該準備好保護他的地方。下面就會燒到他的地方了,因為我看是撲滅不了啦。」
「派迪?」費的聲音也變了。
她很快的站了起來,拉緊上衣,站著向下俯視他,扭www.hetubook.com.com曲的笑容浮在臉上,她的眼神由極度失望變為更深的同情。
她沉默了半晌後,嘴唇開了起來。「我可憐的派迪!我可憐的史都,我可憐的法蘭克!」她悲悼著,馬上又一次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就像燈塔一樣,一閃一滅,閃亮時憂傷,暗滅時平靜。
「哈囉,杜連,我是卓吉達的洛夫神父,麻煩你給我接到雪梨,我要找大主教。他的號碼是XX2324。你跟我接雪梨的時候,請先替我接到平治里。」
巴伯和麥姬走在前面,傑克和賀吉居中,費和史都殿後。對費和史都來說,這段路程非常平靜,他們舒適的緊靠在一起,不發一言。有時眼前出現可怕的景物,使得馬匹靠近或遠離,但這一對騎士卻一點也不受影響。泥濘使得行進緩慢,但是馬蹄印卻清晰的留在泥土上。每走幾碼,他們都期望著看到派迪出現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然而時間不斷過去,他們一點收穫也沒有。
「巴伯,要是他受傷,身上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而且可輕可重。你把牧人都派到那倫根去,我們搜索的人手就缺乏了。要是我和麥姬組成一隊去找,我們也是一支強勁的搜索隊。不過,要是麥姬願意自己去,她可以跟你們其中的一個人去,而這時間對她來說是一種浪費,更不必說我了。」
「剛好我們昨天殺了一頭牡牛,」管家說:「米妮,這是儲水室的鑰匙,你和凱去把我們所有的啤酒和甜酒都拿來,然後開始做麵包,我還要去烤肉哩。快!快點!」
暴風一來臨,所有的男人都回到卓吉達的家園。費的客廳內燈火通明。大理石壁爐的紅白相間火焰,映在柯立端家的小孩子臉上,他們坐聽狂風的怒吼,一點出去看看暴風景象的意思也沒有。壁爐內燃燒尤加利樹的辛辣,和下午茶的手推車上的蛋糕和三明治,充滿了誘人的氣味。沒有人期望派迪會進來。
麥姬拿了塗敷藥回來,但沒有替他塗敷,只是靜靜的把瓶子遞了給他。她還告訴他史密斯太太一個小時內會替他準備好食物,讓他有時間先去洗個澡。他心中想到麥姬認為他令她失望,便感覺不舒服起來,可是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因為她完全知道他的身份,怎麼還會這麼憤怒?
八月起大風雨那天,派迪正在遙遠的田野處。他跨下馬,把韁繩繫在樹上,自己坐在樹下等風雨過去。他帶的五條狗因為懼怕而蜷縮在他身旁。他準備交給另一牧場的羊群,也四散奔竄。這是個可怖的風暴,一直到颱風眼到達頭頂上才安靜下來。派迪用手指塞著瓦朵,閉上眼睛祈禱。
「你就以帶走我的貓來懲罰我?好吧,你贏了,我服輸。你輸過嗎?這是個有趣的問題。親愛的洛夫,我恭喜你。不久的將來,你就會穿上長袍,戴上法冠,別人都要尊稱你,你要變成主教了。」
一直到下雨為止,沒有人去打聽派迪的消息,他們認為他離開起火地區很遠,必定很安全,只是被餘熱所隔,不能回來而已。巴伯想,要不是火把電線桿弄斷了,馬丁一定會打電話給他們,因為派迪在布吉那牧場內避火,並且已經開始捱餓的推論非常合理。可是雨已下了六個小時了,派迪蹤影全無。他們開始擔憂了。四天來,他們都深信沒有理由為他擔心,他當然是被火勢隔斷了歸路,所以才留在布吉那,一直到路通了才回家。
「爸爸被火燒死了,史都發現他的屍體。史都被一頭野豬刺死。他殺死那頭野豬,野豬壓在他身上。傑克和湯姆正在運他們的屍體回來。」
「我答應你,神父。」
他們和神父一共七個人坐在小餐室內,何里一面用餐一面對神父說:「我完了,神父,火把我的羊都燒光了,一棵綠樹也沒留下。我只能說前幾年的運道完全是好運氣帶來的。要是這陣雨能使草很快又長起來,我可以重新整頓牧場。可是未來的十年內,老天會幫忙我們度過災難嗎?神父,再來一次大災難我就一定完蛋了。」
史都走了半哩路,便看到一個燒焦的巨大軀幹站在焦黑的邊界旁。他看到的是派迪的坐騎。他還看到了派迪的兩條狗。他跨下馬,靴子深入泥濘內,由鞍鞘內拿出長槍。他雙唇微動,內心祈禱著。這路上不可能有無業遊民,因為離卓吉達太遠了;就算有,也不會騎著馬,帶著一隻以上的狗。他父親是騎馬帶五隻狗的啊。再走遠一點,又有三隻狗屍躺著。五隻了,五隻狗。他知道他不可能發現第六隻,他也沒有發現到。
「在奇異這一點,我非常同意。至於活潑和有生氣,我就不敢認同了。」
馬丁四處張望了一下。「巴伯,你爸爸呢?」
「可是紀念品有時是真實的,」她堅持著:「你可以拿出來,看著,你就會想起你可能會忘掉的事物。神父,我請你帶著它。」
「要是你換一套別的衣服,你就會同意我的說法。當然,你穿起神父的黑衣走起路來,自然有另外一番風度,我一直都是這麼想。我剛剛還想,我被召回羅馬了,我要找你陪我同行。我好想看看矮胖的義大利人看到你的儀表時的表情,簡直是鶴立雞群哩。」
「麥姬,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但是我是個神父,我不能夠……我實在是不能夠!」
他去看費,看到她坐在書桌前,默默注視自己的雙手。
「電話修好了嗎?」他終於可以開口了。
洛夫神父的狡詐是和他的上司一樣的。他知道,虛偽的回答比誠實的回答有時更合適,然而,他知道他騙不了大主教,所以他說老實話。
吉姆和佩西一面在史密斯太太的廚房作例行的功課,一面喋喋著寄宿學校發生的事。可是他們看到史密斯太太的表情有點傷感,便終日不提離開卓吉達的事。
突然空中閃了一道耀眼的藍光,派迪跳起身,馬上又像在大爆炸中的小玩具一樣跌回地上。他把視線抬向那一道燦爛的藍色閃光,眼見它打在橡膠樹的枯幹上。他還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到處都已起了火。周圍的草又長又乾,就像紙張一樣。土地好像迴應著天空一樣,也在怒吼,火花在橡膠樹頂上飛散,一陣風颳得樹幹直打轉。派迪連衝上馬匹的時間都沒有。
他掛下大主教的電話,又接到馬丁.金那裡,跟他說因為是八月,加上天寒地凍的,要把喪禮延至第二天才舉行。況且,滿地泥濘,大家都要小心騎乘才到得了。
「是的,還有史都。」
麥姬平靜下來,她站在傑克身旁,頭枕在他肩上。費走到屍體的停放地,巴伯的臂環繞著她的腰,也跟著走入。麥姬看著他們的背影,並沒有跟入。賀吉在黯黯的雨中出現,傑克向著他母親和巴伯點頭示意。
「他現在應該回到家才對。」巴伯說。他在客廳內踱來踱去,其他人都看著他。雨帶來了陰寒的空氣,大理石壁爐內爐火旺盛,這實在是一種諷刺。
在接通雪梨以前,他有很多時間可以跟馬丁.金通話,然而,他只要說一句就足夠表達了。
「不要緊,我覺得很好,真的一點都不痛。我好焦急,一直想趕來這裡,要看看你是不是安好,所以我就把什麼都忘了。要是內出血,我早就知道了,也不會等到現在。我的天,麥姬,不要!」
這是一九三〇年,卓吉達的人也知道不景氣是怎麼一回事。全澳洲的人都失業了。一份工作都沒有,可是男人依然徒勞外出尋找著。剩下的女人和小孩子則饑饉地生活在自治區域內,排隊領取賑濟品www.hetubook.com.com。男人則把僅有的少數維生的東西裝在氈子內,包紮好,然後一地一地的找尋工作,他們希望,就算找不到工作,也可以在某地弄到一些施捨品。內陸的饑饉打破了雪梨的沉寂。
「是的。」
他並沒有看到一隻巨大的野豬由北面的樹叢內走出,他只嗅到氣味。這頭巨獸大得像頭牛,整個身軀在短小有力的腿上顫動,牠的頭彎下,耙著焦黑的濕土。槍聲騷擾到牠了,牠受了傷。史都嗅到了,是燒豬肉皮的味道。他驀地轉身,面對著這頭負傷的巨獸。
在泥濘上,想弄輛載重馬車去是不可能的事;最後湯姆和傑克把一塊波狀鐵皮繫在兩匹馬後,傑克帶著卓吉達最大的燈在前,湯姆押後。
「費,你沒事吧?」他坐在能看到她的地方說。
但是史都又一次成了永久居民,事情也得心應手了。優秀的管理人才也很容易找,派迪的手上就有九個牧羊老手,所以史都在牧場的工作非常空閒。費停止了管錢,她要史都做一個偽裝的小櫥,放在教堂祭壇的後面,以確保安全。背著背包的無業遊民中,很少會有壞人,壞人全都留在城市和大鎮內,因為流浪的生活太單純、太寂寞,也缺乏臭味相投的同行。派迪不願和他的女人冒險,也沒有人責備他;卓吉達非常出名,能夠吸引不少流浪者。
「火災啦,小姐,大火呀!你有沒有多餘的兩匹馬?給我們幾個袋子。」
「臨走前,你不吻我一下嗎?」
「你怎麼這麼厲害?」大主教說:「貓是不會走向陌生人的。沒想到喜巴竟然忘恩負義。」
「柯立瑞先生和史都死了。」
沒有鮮花掩蓋這兩付棺木,教堂四周的花瓶也是空的。就算是兩天前的大火下沒有枯萎的花朵,在傾盆大雨下,也被摧毀了。連一枝花束、一朵早放的玫瑰也沒有。每個人都很累,非常累。長途跋涉的人累了,負責燒飯和清潔的人累了,洛夫神父也累了,他面前的人影,彷彿在夢中一樣:費淒怨的面容,麥姬混雜歉意和憤怒的神情,巴伯、傑克和賀吉他們全體的悲傷……
歐魯克的兩個兒子點點頭;他們也不想看被火燒死的派迪和被野豬刺死的史都的樣子。
她轉頭望向他,那絕望的神情,令他害怕,他閉起雙眼,不敢觀望。
一陣突然增加速度的風使得女人家連忙爬上紫藤枝,再到舖鐵皮的屋頂上檢查,因為男人都去了家園牧場。雖然她們包裹著濕布袋,她們的手和膝卻仍被火燒到了。她們撲打燃燒著的屋頂上餘燼,震動屋頂容易使房屋倒塌,燃燒的木頭落下。但火勢最糟的是畢爾畢爾東方十哩的地方。
麥姬走入房中,心想這倒有點像戰爭一樣:要控制速度、要關心食物和飲水、要保持一個人的耐力和勇氣。還有面臨災難的威脅。人愈聚愈多,他們也加入圈子內,又清除小溪邊的大樹、斬除周圍過長的草。麥姬記起她初次抵達卓吉達時這片牧場是多麼的美麗!那時的樹叢到處都是,現在是既枯萎且荒涼了。到現在她才知道那些樹為什麼會這樣。家園牧場了不起是一個圓形火巷而已。
洛夫神父笑了笑說:「都會過去的。」
「這消息不好嗎,我的洛夫?」大主教繼續說,一面用他潔白的手撫弄著貓背。
他想,她像燈塔,閃著悲傷的光芒。
「史密斯太太,我可以進來嗎?」
「你聽到我說的話嗎?」他的聲音尖啞,內心焦慮,突然興起一陣懼怕的感覺。
「你再也看不到了,因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流淚。」她全身顫抖。「神父,你知道嗎?兩天前我才發現我多麼愛派迪,可是這就像我的人生一樣,一切都太遲了。對他太遲了,對我也太遲了。你知道我是多麼想有機會抱著他,對他說我愛他嗎!噢!主,我但願再也沒有別人感受我這樣的痛苦。」
「麥姬,你到這兒來把碟子堆到餐架上吧!我們不是在野餐呀!」她母親的聲音傳了過來。她不情願地轉身。
她走了好幾分鐘,他的神智才恢復過來。
男孩們四散去搶馬,牧人由宿舍湧出,史密斯太太開了一間儲存室的鎖,分配麻布袋給大家。濃煙密佈在西面,而風亦由西向東吹,也就是說火頭將會指向家園。費脫去長裙,穿上派迪的長褲,和麥姬一起奔向馬廄。每一雙手都拿著可能需要派上用場的袋子。
那些馬被風暴嚇著了,再加上嗅到煙味,想安穩的騎上去可一點也不容易。費和麥姬把兩頭不安寧的馬牽出廄外,裝上馬具。當麥姬正想騎上那頭紅棕色的牡馬時,兩個無業遊民由通往基倫朋的路上走來。
「麥姬,我全身濕透,你也會沾濕的。」他輕語著,面頰停在她髮上。
野豬笨拙的轉身,開始感覺子彈的痛楚,又一次的用牙獠刺他,蹣跚、搖擺,整個一百五十磅的軀體倒在他身上,焦黑的泥土濺得他滿臉都是。他的雙手抓著土地,虛弱地想脫身,然後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他想:媽,媽!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媽!他的心臟為之爆裂。
馬丁指揮三百個留下來保衛卓吉達的人。他是這一區資歷最深的畜牧者,有五十年救火的經驗,「我在布吉拉有十五萬畝牧地。」他說:「在一九〇五年,我失去了全部的羊,和牧場上的每一棵樹。我花了十五年時間才恢復一切,那時,偶而我會認為我不可能做到,因為那個時候的羊毛並不值那麼多錢,牛肉也是。」
「費,你女兒怎麼辦?你還記得你有個女兒嗎?」
在他們後面,湯姆用抽水機剛注滿一卡車的水,正在發動引擎。因為長久以來的天旱,已經短少的雨水很難撲熄這樣的大火,不過,他還是要使布袋潤濕起來,因為人們需要用。他把車開向小河岸時,回頭望了空無一人的家園一眼。湯姆望向西方,若有所思的搖了搖頭,毅然把車往回駛。他們不可能撲滅這場大火,一定會轉頭回來。他在牧人的住屋旁停下,將水管接上儲水池,開始澆在屋上。水用完了,再接在兩個小井內。他能做的就是這樣,使這三棟房子保持潮濕,以免被火舌吞噬。
他一言不發,緊抱著她,當她是嬰孩那樣輕輕搖她。爐火烤乾了他的衣服和頭髮,他感覺到她開始恢復了體力。他把手伸至她的下頷,對她身子傾側。麥姬抬頭看著洛夫。他想也不想便吻她。這是一種迷亂的激動,不是植根於慾望,而只是看到麥姬眼中表情的一種本能而已。她的手臂由下面伸上來,環繞他的背,他稍微退縮一下,極力壓抑著痛苦的呼喊。
「費,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大概是飛機降落的時候,我弄傷了肋骨。基倫朋到處都是泥濘,下降坡度很陡。我不小心碰到了背。」
「噢,神父,神父!」她叫了起來,撲倒在他懷裡:「你怎麼知道的?」
「爸爸被火燒到,他已經死了。史都一定是驚擾了一頭野豬,野豬衝向他。他開槍了,可是野豬死在他身上,他也死了,媽。」
他頭上的樹葉拍拍亂飛,離他不遠的地方,散佈著一小撮被高草圍繞著的枯樹幹。一棵大橡膠樹四十呎的樹軀,高高的指向黑雲密佈的天空。
風依舊咆哮著,煙味處處可聞。夜已降臨。不久,他們看到了第一道火焰,巨大的火舌跳躍著,耳中的火焰聲就像球賽的歡呼聲一樣刺耳。牧場西邊的樹叢著火了,麥姬看著火舌肆虐,人影在火光下閃動,彷彿地獄裡受苦的靈魂。
「爸爸,我們去做吧!」黎安說。
他們看出來火的起源,比原來想像中還要遠和_圖_書出很多,就在維嘉牧場內。他們的心往下沉。暴風雨的烏雲一定掩住了煙霧,直到火勢已經蔓延很遠才看到。邊界的土地令人震驚。一面充滿了焦黑,另一面在雨中雖然呈現淡黃、藍,及陰慘的色調,然而卻仍有生氣的。巴伯停馬,回身向大家說話:「我們就從這裡開始。我由這裡往西走,這條路最易迷失,而我是最強壯的一個。誰帶了大量的火藥來?很好。要是你有所發現,向天空發三槍,聽到的人必須每人發一槍,然後等候。發過三槍的人過五分鐘再發三槍,以後每隔五分鐘發三槍。聽到的人,則每次發一槍。」
「到火場西邊去了。大概是布吉拉吧!他是去維嘉集中要生小羊的母羊,維嘉離開火源大概有五哩遠吧!」
「什麼?知道什麼?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麥姬!」他說,走近她身旁,跪在她椅旁,用濕濕的雙手緊握著她冰冷的手。
她由椅上滑下,爬入他臂彎,頭枕在他滴水的衣服上,緊閉雙目,忘卻痛苦和哀傷,愉快的希望這一刻變為永恆。他終於來了,她沒有失敗,她對他的力量因他的來臨而不證自明。
「歐魯克先生,我本來不想求你的,可是,你想想,明天喪禮就要舉行了,騎馬的人到達這裡大概已經累得半死。而且,就算基倫朋承辦殯葬的人能準時把棺木運來,我們也不可能在泥濘中運走他們。所以,你們看誰能不能去做兩付棺材?我只要一個人跟我游泳過去就好了。」
他由她手上接過半開的蓓蕾,手有些發抖。他站管,俯視著花朵。「麥姬,不用紀念品我也不會忘記你。我永遠都記得你,這點,你一定知道。我不可能忘掉你,是不是?」
「我很好。我還有五個兒子——如果算上法蘭克,是六個,只是,我想我們不能算法蘭克,對不對?我能說的,就是一聲感謝。看到你的人一直照顧他,我很安慰,你們使他的生活過得很好。噢,要是我能看看他,只要一眼就夠了!」
她的頭往下移,她的唇輕輕觸碰在瘀傷上,手掌帶著從容的神妙感,由他胸膛滑上肩膀,這令他驚愕不已。迷惑、害怕,不惜一切代價掙脫枷鎖,他推開她的頭;然而下一個動作卻是緊擁她的背,他意志中有一條毒蛇,盤纏扼殺。痛苦忘了,教會忘了,上帝也丟到九霄雲外。他找到她的嘴,饑渇地用力將它弄開,迫切的需要她,用盡力量抱緊她,想平息內心激動不安的情緒。她獻出她的頸、冰冷平滑的肩;他沉下去,愈沉愈深,無人能救他了。道德的壓力迫著他,他幾欲哭泣,最後的慾望突然被道德的負擔驅散。洛夫推開麥姬,坐直身子,垂下頭來,注視著自己抖動的膝蓋。麥姬,你看你對我做了什麼,要是我讓你做下去,你會做出什麼?
「巴伯,你認為怎麼樣?」傑克問。
「老天!」傑克大叫,跑向裡面的電話旁。
「我也不大清楚。噢,大概二十左右吧,我想。不過,她媽媽已經答應我多照顧她,帶她去參加舞會,安排她和年輕人來往。她在卓吉達的生活,算是浪費了,這是不對的。」
麥姬和費在路上奔馳的時候,西方升起帶著惡兆的雲朵,風中帶來的燃燒氣味也愈來愈濃烈。天愈來愈黑,由西面逃來的生物愈來愈密,袋鼠和野豬、驚懼的羊和家畜,以及成千的兔子奔過牧場。巴伯並沒有關上閘門,這一點直到她騎入比拉比拉這個地方時才發覺到;卓吉達的每一片牧場都有一個名字。羊群是愚蠢的,牠們就算站在閘口三呎不到的地方,也視而不見。
卓吉達距東方邊界約有三哩,距基倫朋更近,緊鄰著的是畢爾畢爾,再遠的東面,是那倫根。風速由每小時四十哩加強至六十哩,整個地區的人都知道,除了下雨之外,再也沒有辦法將火撲滅了。
她的兒子沒有一個敢注視她。
他嘆了一聲,留下她注視著瘦白的雙手沉思。
「我們來遲了!上一回的大火是在一九一九年。我去組織一個團體到畢爾畢爾去,可是要來的人實在太多了。基倫朋一地大概可以找到五百個人來對抗這場大火。我們一部分人要留在這裡幫忙。我能說的,就是我要謝天謝地,因為我住在卓吉達的西面。」
羅馬!洛夫神父由椅上坐起。
傑克是第一個先到的,巴伯緊跟著他抵達,看到兩個女人來,他們馬上拉開她倆。
「史都為什麼不再放槍?」麥姬問母親。她們正向著槍聲處緩緩移動,內心雖然焦急,泥濘卻令她們快不了。「我想他認為我們都已聽到了吧。」她腦海中浮現出剛分手時的史都的容貌,浮現他伸手緊抱她以及向她微笑的神情。「我們現在離他不遠了。」她說。
火勢向東蔓延,範圍愈來愈大,燒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才把火勢撲滅。不過,火燒的範圍已經有一百哩遠,二十哩寬了。
「火災!火災啦!」他對著聽筒大叫,裡面的人先是看著他,後來都跑出去看是怎麼回事。「卓吉達發生火災了,大火呀!」他掛起電話;他要說的只是這些,他知道守電話的人,習慣性鈴一響就會拿起電話,雖然自從柯立瑞一家人搬來卓吉達以後,就未曾發生過大火災,然而以前這卻是家常便飯。
他摸索著槍,記起了槍內已無子彈。巨獸靜靜屹立,細小的紅眼睛因痛苦而發出瘋狂的光芒。史都的馬嗅到了野獸的氣味,不停地嘶叫著;野豬巨大的頭轉向馬,又低下去準備衝刺。史都知道野豬的目標放在馬上,這是唯一的機會了,他急忙彎下身,拿起長槍,拍開後膛,另一隻手伸入夾克口袋內拿子彈。四周的雨依舊滴滴嗒嗒的落下。可是,野豬卻聽到槍栓往後滑動的聲音,在衝刺前把目標由馬身上轉向史都。他開槍打中這巨獸的胸膛時,野豬已近在眉睫,速度並沒有減慢。野豬的長牙向上嘶咬,又向兩旁進攻,終於刺中他的鼠蹊。他倒下,血流如注,染紅了他的衣裳,滴落地上。
「大主教閣下嗎?我是洛夫神父……是的,謝謝你。我已經安全抵達了,可是到處都是泥濘,飛機下降不太方便,我會坐火車回來……泥濘,我說的是泥土的泥,三點水一個安寧的寧。這裡一下雨路就很難走。我也只能靠騎馬才能回到卓吉達。這邊的情況很壞,壞透了。所以我才打電話給你。柯立瑞先生和他兒子史都都死了,一個被火燒死,一個被野豬刺死……野豬,野人的野……對了就是野豬,唔……你允許的話,我就留下來主持喪儀。是的,我會照顧寡婦和孩子的。謝謝你,我儘快趕回來。」
麥姬在來回於炊事室的途中,觀望著大火,內心既驚且怕。火勢已蔓延至東方了,到處都跳躍著黑、紅、橙、白、黃的火焰。一棵高大的樹影倒下了,橡樹爆出鮮紅的火花,紅白混雜的火焰終將頑強的東西捲入火海。在某一方面來說,黑夜中的火光異常美麗,噢,是的,她終生都將難以忘懷。
「你們應該跪下來感謝上蒼,因為火勢在我們西面,而風卻由西往東颳。」馬丁說:「要是風反過來吹,不止牧場完了,我們也完了。老天爺,我希望畢爾畢爾能平安無事。」
到了四點鐘左右,烏雲飄向東方,每個人都不自禁的舒了口氣。在乾燥的風暴中,雖然卓吉達的每棟建築物都裝有避雷針,大家還是不敢太過疏忽。傑克和巴伯說要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實際上卻是想舒散一下被禁閉的悶氣。
「什麼事?」她又暗淡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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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後,首批接班的人去了,回來一批力竭蹣跚的人,搶奪食物和飲水,以便補充體力,重回崗位。男人必須保持體力來對抗火災,所以女人家必須不斷供應食物給他們。一瓶瓶飲料喝光了,一碟碟烤肉吃完了,一瓶瓶酒也喝盡了,他們又回去對抗大火。
卓吉達就在對岸,然而他們卻不能過去,只能隔著河岸觀看著在雨中發亮的屋頂。
麥姬留在家裡,她坐在客廳的壁爐前,史密斯太太不停勸她進食。麥姬靜默的震驚令史密斯太太憂心忡忡,她的臉上掛滿了淚痕。有人敲前門,她去應門,心裡想,誰會跨越泥濘跑來牧場呢?
洛夫一言不發的照做。狄班狄班的歐魯克和他的兩個兒子也來了,他是離卓吉達不遠的鄰居。洛夫神父告訴他們巴伯的方法時,他們也馬上動手找尋桶子。雨不停的下著,似乎兩天之內都下不完的樣子。
洛夫神父和歐魯克將那些容器綁在馬後,騎向溪旁,並游泳過對岸。他們把鐵皮和鐵皮上的屍體都放在浮床上,一起拖向靠卓吉達的岸邊。
她後退了一點。「怎麼了?」
「到圍欄那邊去牽吧。我的老天,我希望你們不要被火燒到!」麥姬說,她不知道她爸爸去了那裡。
「不要緊,洛夫。我到史密斯太太那兒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弄給你吃,我再去拿點給馬塗敷的藥給你。」
派迪頭上的樹枝碰到橡膠樹的樹脂,他四處張望,四處都是火牆。樹幹的火焰憤怒的吐著,他腳下的青草也有火花咆哮。他的馬在悲鳴,他的心也悲鳴,因為他不能讓他的馬綁在那裡無助地死去。一隻狗在吠,吠聲變成一如人一樣的痛苦尖叫。一剎那間,這隻狗就變成一把活火炬,到處滾跳,最後倒在燃燒的草堆內。其他的狗也被火花包圍,窮呼亂吠。他站起身,在瞬間考慮著選擇那條路衝向馬旁最好時,他的頭髮已感到灼熱的火焰。他低頭看著腳下更熾烈的火焰。
費的臉色發白。「噢,馬丁!要去那麼遠嗎?」
「謝天謝地,今天一個也沒有。」
「照顧麥姬,不要忘了她。讓她去參加舞會,讓她和年輕人交往,鼓勵她考慮結婚,組織她自己的家庭。今天,我看到所有的男孩都注視著她。給她機會,讓她在愉快的環境下和他們來往。」
「媽,你留在家裡!」巴伯用哀求的口吻說。
那邊的樹叢冒起了一股濃煙,在風中翻騰。
兩個人由史密斯太太手上拿了麻布袋和水袋;巴伯和那些人已經走了五分鐘了。那兩個無業遊民跟著也去了,最後,費和麥姬也跨上馬背,奔向煙火出現的地方。
「我在想,我們該出去找他啦。他也許受傷,也許正在遙遠的地方步行回家。他騎的馬也許受驚了,把他摔下地,也許他躺在什麼地方想走也走不動。他的食物可以維持一天,可不是四天,當然他也不可能餓死。我們現在最好先別庸人自擾,我也不要去把那倫根的人召回來。不過,要是到了晚上我們還沒找到他,我會騎馬到多米尼家那邊,明天我們就全區搜索。老天我希望電話能趕快修好!」費的身子發抖,眼內滿佈紅絲,彷彿是個野人一樣。「我去換上長褲。」她說:「坐在這裡等候消息我可受不了。」
很多人都過來了。鄧肯.高登來自依區尤絲奇牧場。蓋瑞斯.戴維斯來自那倫根牧場,何里.賀普頓來自畢爾畢爾牧場。伊登.卡麥可來自巴科拉牧場。安格斯.麥昆和海利.高夫也一起來了。
乾燥的氣候又回復,過膝的草全部枯乾了,在苦旱的夏季,草就變得乾硬而容易折碎。氣候的變化,使得今年草長,明年草枯,人們最關心的事變成了天氣;他們的生存也維繫在雨量的多寡上。雨的降臨與否,沒有人能預料。在布列斯班有一個人名叫英利高.瓊斯,他說他可以根據太陽的活動來預測雨水的來臨。但是沒有人敢寄望於他。
雨不停的下,他們分了手,愈離愈遠,對方的人影也愈來愈小,終於消失不見。
這年冬天颳了好多次暴風,有些是乾風,有些夾著豪雨,而翌年的春天和夏天,雨量非常多,卓吉達的草也長得比往年更青翠、更長。
「噢,洛夫!你受傷了,還從基倫朋騎馬來這裡?這很痛啊!你覺得怎麼樣?不會頭暈吧?你這樣會使血管破裂的。」
灰色的眼珠抬起,可憐的目光凝視著他的臉。「跟別的女人一樣?一個女兒又算什麼?只是徒然喚起痛苦,只算是一個年輕的形象,做著和一個人相同的事情,哭出同樣的眼淚而已。神父,我想忘掉我還有一個女兒——要是我想起她,我也是把她當是我兒子中的一個而已。一個母親只能記得她的兒子。」
「哦?」洛夫沉坐在椅上,兩眼圓瞪。
「我有個建議,」巴伯向著洛夫神父說:「神父,只有你的馬尚未疲倦,我們的馬都不能游過對岸,就算游過去了,也不可能受得了寒冷和泥濘。所以一切只有靠你了。請你回去拿些四十四加侖的桶子,把蓋子都封起來,必要時最好焊緊它們。我們大概需要有十二個,找齊之後,綁在一起帶回這裡,我們就用這些來做浮床。」
「祝大家好運。」
火勢雖然猛烈,小河邊的房屋依然屹立著。湯姆不停的在該處澆水。可是風速加強之後,房屋也被火燒到了,湯姆回到車上,輕輕啜泣。
「費,你竟哭出眼淚了嗎?我只看見過一次。」
當他們騎過淺灘時,老湯姆還在淋澆溪邊那些房子。
「我在聽,我並沒有睡著。」洛夫神父笑笑說:「沒想到你這麼愛貓。你自己就算是一隻貓了,以傷害他人來娛樂你自己。」他輕視大主教。「來,喜巴,到我這裡來!他不是好人!」
「在客廳。柯立瑞太太還留在牧場,跟屍首在一塊。傑克和湯姆正要把他們帶回來。噢,神父,不管我有沒有信心,有時候我會禁不住想上帝實在太殘酷了!祂為什麼要讓他們兩個死呢?」
這句話使洛夫神父的眼瞪得大大,眼神是興奮的。洛夫神父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想隱瞞他真正的感受,他高興極了。
「洛夫,你不必抱歉。我認為你看起來非常活潑非常有生氣。只是稍稍有點奇異而已,你同意我的說法瑪?」
「並沒有什麼好煩惱的,歐魯克太太。」他安慰著歐魯克太太說:「就像從沒見過羊毛工縫羊肚的笨傢伙一樣,他們會用大細針去縫起來,城裡的人是不會懂別人怎麼生活的,他們就像對小孩子一樣,溺愛動物。這裡就不一樣了,這裡的人,對於動物或利人的求救聲,是絕對不會忽略的,可是城裡那些溺愛寵物的人,連人的求救聲都不會理會哩。」費抬起頭說:「歐魯克太太,他說得不錯,數量多的東西,誰都會討厭。我們這兒多的是羊,城裡卻多的是人。」
晨光乍露,屍體被拖至小溪旁。河床雖然仍是那麼寬,然而現在卻有三十呎深了。洛夫神父和他騎的紅棕色牝馬游過對岸去迎接他們。費、巴伯、傑克、賀吉和湯姆站在四周,洛夫揭開屍體上面的帆布,準備塗油。自從瑪麗.卡森死了之後,沒有別的事再令他難過了。派迪和史都的身體已發黑,但是洛夫神父一點嫌惡的感覺也沒有,他照舊以愛和尊敬的心情吻他們。
「洛夫,你在卓吉達的時候,梵蒂岡方面有消息傳了過來。」他把貓拎至另一位置說:「喜巴,你好自私,你使我的腿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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