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二)

傑克把剪刀和鑷子換成解剖刀,在心室上切了幾道口子。「找到了!」他說著將身體歪到一邊,這樣勞麗可以清楚地看到打開的心臟。
「死者當時在布路明戴爾聽到一雙吉米.周鞋子的價錢,就突發心肌梗塞。」
正如幾分鐘前挑剔地審視自己一樣,克雷格也在迅速打量蓮娜。鍛鍊對她也有好處。不過,因為相對比較年輕,她從一開始就結實有形,面帶紅暈。隨著她一步步走近,他可以看出她是個迷人、驕傲但有點固執的年輕女人。在克雷格看來,她主要的缺點就是麻薩諸塞州里維爾地方的口音和句法。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每個以「er」結尾的音,她都發得像個短促尖銳的「a」。克雷格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是為了她好,於是提醒她注意這個問題,希望她能改正。可她的反應卻很激烈,惡毒地指責他是個常春藤盟校的精英分子。克雷格也知趣地不提這事兒。逐漸地,他的耳朵也慢慢適應了。何況今晚夜色撩人,有點口音算什麼。
「我們能理解,可萬一出了問題,後果不堪設想。」
克雷格心裡很高興。車庫裡數他的車最性感,這點很讓他自豪。這車和他以前開的富豪旅行車簡直是天壤之別。克雷格猜周圍等自己車的人看到他的車,肯定會覺得不一樣。顯然服務生覺得這車不一樣,才會每次都把他的車停在取車處標誌牌底下。
「看來似隻鴨,叫聲似鴨,一定是鴨!西諺有:If it looks like a duck,walks like a duck,and quacks like a duck,it is a duck.看來似隻鴨,走路像鴨,叫聲似鴨,一定是鴨。此語告訴我們看人要從外貌和言行中觀察,可以斷定那是什麼樣的人。」
「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哪兒。」勞麗聽起來有點惱火。她穿著全套一次性高密度聚乙烯合成紙做的防護服,傑克和米蓋爾也是如此。法醫處副主管加爾文.華盛頓規定在屍檢室必須穿全套手術服,以免遇到潛在的感染源。沒人能料到會碰上什麼樣的微生物,尤其是在紐約這樣繁忙的屍檢室。
「也許她喜歡生病吧。這樣總算有點事兒做。長話短說,她對於我,對於她丈夫,甚至對於她自己,都是浪費時間。她死了對所有人都好。她根本不應該活著。」
「要不把心臟完全打開看看?」
「真有意思。」
「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不知道電話的內容蓮娜能聽到多少。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
蓮娜發出一陣壓抑的、故作悲傷的笑聲,然後警告說:「以後不許這麼跟我說話!」
「也許她只是覺得孤獨,」蓮娜說。
下午四:四十五
「這你倒是說對了。我想像不出來,他會願意跟那個老巫婆有性生活,她病成那樣。」
克雷格氣極敗壞地翻了翻眼睛。有時候蓮娜真能把他逼瘋。跟年輕沒閱歷的女人待在一起,就有這點不好。
「沒問題,」勞麗說著跟他走到水池前。
「閉嘴!」克雷格吼道。他脆弱的神經再也經不起這種口音的折磨了。
他掃了一眼休息區,證實蓮娜還沒從女更衣室出來。克雷格一點都不驚訝。除了守不住祕密,蓮娜還不太守時。他索性坐下來,看著俊男靚女來來往往,頗為滿足。同樣的場合,六個月前他會覺得自己是個古怪的局外人。現在,他覺得非常自然。他剛坐穩,蓮娜就從女更衣室走出來了。
克雷格看了看錶。他算得很準。現在五點差一刻:剛好是他跟蓮娜約好的時間。雖然他們一起到俱樂部,也一起離開,可在俱樂部裡面,他們分頭行動。蓮娜最近熱衷於臺階機、普拉提以及瑜伽,沒有一樣克雷格感興趣的。
「這你倒是說對了,」傑克說著開始搜集顯微檢查用的標本,放到貼了標籤的瓶子裡。「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麼要到處找我。」
「太好了。其實我本來也更傾向於星期六,更傳統,對客人來說也更方便。問題是星期六已經訂滿了。」
穿戴整齊之後,他拿出手機查短信。沒有新資訊。下一步是回公寓,喝點酒休息一下,看一個小時最新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然後去美術博物館看最新的展覽,最後去後灣新開的時尚餐廳吃晚飯。
「說實話,我真不想打開,」克雷格說,雖然他知道遲早是要打開的。克雷格掃了一眼周圍等車的人。有幾個人目睹了剛才的一幕,正好奇地看著他。
「想我到底在哪兒。這麼說你一直在找我了?」
「星期五還是星期六,對我來說都一樣。我都行。」
「這事兒我是幾分鐘之前剛知道的呀。我急著想告訴你嘛,這樣你就可以考慮啦。」
「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遵醫囑?」
過去幾個月,他和祕書兼接待員馬琳根據病人的病情和個性,按病人的需要制定了一套就診時間表。對於遵守醫囑有見識的複診病人,最快只要十五分鐘。最難對付的病人則要一個半小時。對於已經確診,病情很嚴重的新病人,一般安排一小時。健康點的新病人,四十五分鐘到一個小時,視年齡和病情嚴重程度而定。如果當天有突發事件,比如沒預約的病人,或者克雷格有事要去醫院,馬琳會連繫當天預約好的病人,如有可能,則另外安排合適的時間就診。
蓮娜點點頭。雖然她不太懂心理學,可也知道這時候應該讓克雷格把想說的都說出來。
蓮娜再也不說話了。他們在一張高腳小桌邊坐下,儘量遠離享受週末的人群。兩人坐的低背吧檯凳跟桌子的高度剛好相配。克雷格一反常態,點了雙份蘇格蘭威士忌。他平時很少喝酒,因為擔心隨時會被叫回去工作。蓮娜點了一杯白葡萄酒。他拿酒杯www.hetubook.com.com的手有點顫抖,蓮娜看得出來他的思想又回到那件事上去了。接到傳票不過十五分鐘,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難以置信,轉而憤怒,現在變成焦慮。
「一個小時前我得到消息,婚禮時間已經安排好了。我急著想跟你商量一下,因為要儘快跟他們回話。」
「會有什麼地方治療失當呢?」蓮娜換了種問法。
「有的醫師會受雇做所謂『專家證人』。辯護律師讓他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以前很難找到醫師出庭指證同行,現在可不一樣了。有些沒骨氣的混蛋還以此為生。」
時間緊迫,克雷格迅速拿出手機,笨手笨腳地翻看通訊錄。突然,他保險經紀人的名字和手機號碼跳入眼簾,像黑夜中的燈塔。克雷格撥通了電話。
「很好。目前,我建議你回憶一下案件的經過,特別是把相關的記錄整理好。這事兒遲早是要做的,而且會給你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正在為保護自己做建設性的努力。根據我們的經驗,這點很重要。」
「行,」蓮娜表示同意,但依舊怒氣沖沖。「在哪兒喝?在這兒喝還是回家喝?」
「關於相關記錄,博曼大夫,我必須警告你,不要做任何改動。也就是說,不要改拼錯的字,或者明顯的語法錯誤,或者任何你覺得馬虎的地方。也不要改任何日期。簡而言之,不要改任何東西。明白嗎?」
「在這兒喝!」克雷格氣呼呼地說。他轉身向電梯走去。
「謝謝。這雖然不是祕密,但也不要弄得盡人皆知。我希望你能理解。」
「你不能跟他們說嗎?作為你證詞的一部分。」
「你不記得了嗎?她屋裡一股菸味兒。」
「六月九日一點半。你怎麼想?」
「你還不瞭解我?」傑克自嘲道。「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樂子,我隨叫隨到。」
「有事兒嗎?」克雷格點了點頭,滿腹狐疑。他還在想來人是誰。肯定不是一起打籃球的,也不是病人或者同學。他試著回憶是不是在醫院見過他,好像也沒有。
「僧帽瓣缺損很嚴重。這個女人等於是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奇怪的是,冠狀動脈收縮和僧帽瓣缺損,在她身上都沒有什麼症狀。她都沒去看過醫師。不過挺遺憾的。因為兩樣都能夠通過外科手術治好。」
「完全明白。」
克雷格絕望地說。「聽著,睜亮眼睛!訴狀上說得很含糊。說我診斷治療的技術不對,用心不足。在同樣情況下,一個稱職、理智的醫師會如何處理。一堆廢話。簡而言之,就是治療結果不好,佩欣斯.斯坦霍普死了。一個專打治療失當官司的律師就會從這個結果開始發揮。這幫人總能找到個把專門靠出庭作證混飯吃的混蛋醫師出來說某個治療步驟有問題。」
「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克雷格說。他又看了看那隻信封,第一次有種不祥的預感。信封左上角寫著:麻薩諸塞州薩福克高等法院。
克雷格慢慢平靜下來,這回喝酒沒有潑出來。
「這就對了:僧帽瓣缺損!」
這樣就很少有人需要在克雷格的辦公室候診,他也很少因為趕不上進度而焦慮。這種行醫方式更加合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現在克雷格很喜歡上班。這種行醫方式是他夢寐以求的。一切都接近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和蓮娜的關係無法保密。謠言四起,蓮娜的年輕和任性又火上澆油。因此,克雷格不得不忍受馬琳和護士達琳的暗中不滿,也經常發現她們對蓮娜懷恨在心,消極怠工。
「你讓我怎麼心平氣和啊?這可不是件小事兒。我辛苦一輩子,想做個最好的醫師。我他媽的到現在都在努力。就這結果?」克雷格氣呼呼地敲打著手裡裝著傳票的信封。
克雷格的心跳逐漸恢復到接近正常水準。
「我當然煩了,」克雷格氣呼呼地說。他舉起酒杯,手顫抖得厲害,以至於杯中的冰塊不停地響。好不容易到了嘴邊,酒還潑出來了。「見鬼,」他說著放下酒杯,想把濺到手上的酒甩掉,然後拿起餐巾擦嘴唇和下巴。「真沒想到,喬丹.斯坦霍普這個雜種居然會來這手。我在他那個沒病裝病,死纏人的老婆身上花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啊。我恨死這個女人了。」
「早洗完了,斯坦普敦大夫。我一直在等你過來看一眼。」
傑克咧開嘴笑了。「我能怎麼想?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我們終於決定在一起了。我恨不得能下星期二就辦呢。」
「推理正確,」勞麗說。她看了看屍檢檯上鬼魅般灰白的軀殼。「我再也想不到會在這兒找到你。怎麼這麼遲了還有任務?」
米蓋爾遞過內臟,已經完全剪開,徹底沖洗,能看到黏膜表面。
「你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蓮娜怒氣沖沖地說。她湊過來瞪著克雷格。電梯正開往地下車庫,兩人都對著電梯門。
傑克停下手中的工作。就連水池邊的米蓋爾也停止洗內臟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也許能解釋為什麼心臟沒有反應。突然的阻塞,哪怕是轉瞬即逝的阻塞,都會引發嚴重的心臟病,並影響部分傳導系統。我想心肌梗塞可能影響到了整個心臟後部。但雖然很嚇人,卻無法解釋肺部的變化。」
「還能有誰?」克雷格咬著牙,惡狠狠地說。
「誰控告你?」
「謝謝你,博曼大夫。我們一拿到訴狀和傳票就跟你連繫。放鬆一點,正常生活。」
「是因為佩欣斯.斯坦霍普嗎?」
下午四:四十五
「我只是想讓你心平氣和一點嘛。」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現在克雷格每星期來俱樂部鍛鍊三次:星期一、星期三以及星期五。這三天中,星期五是最好的。人最少,而且眼前有一整個週末等著,讓他覺得特別興奮。星期五他的診所照例中午就關門,電話轉接到手www•hetubook.com.com機上。這樣蓮娜就可以跟他一起鍛鍊。他辦了健身副卡,作為給她,也是給自己的禮物。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兒!太無恥了!」克雷格又翻看了一遍手裡的傳票,生怕自己看錯了似的。
「啊喲,消消氣嘛。」蓮娜驚道。她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他們,這才鬆了口氣。
「我們很樂意為你效勞,博曼大夫。最後一件事兒,我肯定你已經認識到了。不要,我強調一下,不要跟任何人討論這個案子!配偶和我們指派的律師除外。任何人包括所有同事、熟人甚至密友。這點非常重要。」
服務生把克雷格的保時捷開過來,下了車,扶著駕駛室門等他進去。克雷格把大拇指伸進信封口,一下扯開了信封。掏出傳票時,他覺得心跳加快了。他手裡拿著一疊捲邊的紙,由釘書針釘在一起。
「我都記不得有多少次,下班以後,甚至半夜,開車到他們那幢碩大的房子裡去,握著她的手,聽她抱怨。可有用嗎?她從來都不執行醫囑,包括戒菸。無論我說什麼,她都照抽不誤。」
「配偶權利指什麼?」
「因為這是你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亞瑟說,「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們知道你很擔心。可你要知道,對於我們來說,這種案子太平常了。也就是說,我們對於處理醫療失當訴訟很有經驗,而且對你的案子,我們會全力以赴。目前,我想強調的是,你不要把這案子理解成私人恩怨。」
「就是,你說得沒錯。要不,給他們打個電話?」
「是傳票,」克雷格小聲說道,聲音沙啞。「那個混蛋居然控告我!」他把揉成一團的傳票展平,迅速翻看起來。
克雷格看著吧檯邊那些漂亮的男女,有說有笑,顯然在享受週末的好時光。兩相對比,他感覺更糟了。也許選擇到酒吧來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他突然覺得,他根本不可能通過文化生活融入這個圈子。醫療行業現存的問題,包括眼下這起治療失當案,已經把他困死了,出不去了。
克雷格皺了皺眉頭。她拉長音強調的是「真」而不是「爽」,「以前」說成了「以強」。兩人往電梯走去,他盡力控制自己,不去評論她的口音,裝出一副留心聽她說話的樣子。她一刻不停地說著自己的鍛鍊項目,還勸他也要參加普拉提和瑜伽。而他卻自顧自地想著今晚的安排,想著今天到目前為止都過得很好。上午接待了十二個病人,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再也不用像以前在醫院那樣,從一個病房衝到另一個病房,疲於奔命了。
「說吧,」傑克邊說邊開始系統地檢查消化系統,從食道開始一路往下。
「不太記得了,」蓮娜說著搖搖頭。「當時我嚇壞了,哪記得是什麼味兒啊。」
「不開玩笑,她真的是在布路明戴爾突發心肌梗塞的。當然了,我不知道她當時在幹什麼。顯然店員和一名當時碰巧在場的醫師立刻對她進行了搶救。他們當即開始人工呼吸,在救護車上繼續進行,一直送到曼哈頓總醫院。屍體送到我們這裡的時候,急診室的主治醫師打電話來跟我說明了情況。他說他們在急診室該用的辦法都用了,連心臟起搏器都用了,就是不能恢復心跳。病人一點都不配合,一點復蘇的跡象都沒有,他們也很懊惱,因此想讓我們找出真正的死因,這樣下次遇到類似情況也好正確處理。他對工作這麼在意,這麼主動,我挺感動的。而且這種工作態度我們應該鼓勵,所以我答應他立刻進行屍檢,有什麼結果立刻通知他。」
「紅色保時捷,馬上就來,博曼大夫,」服務生邊說邊摸了一下帽簷,算是敬禮,然後小跑著去取車。
「嗯,我記住了,」克雷格說。「謝謝你的忠告,馬歇爾先生。」克雷格的心跳又加快了。說老實話,他不得不承認,除了年輕和自私自利,他對蓮娜一點都不瞭解。她又那麼喜歡到處亂說。這讓他更擔心了。
「嘿,米蓋爾!」傑克大喊。「那些內臟還沒洗好嗎?別洗一輩子啊。」
「他憑什麼說你治療失當?」蓮娜問。
出門前最後一步是穿上新的布里俄尼夾克。他聳了好幾次肩,讓衣服更服貼,然後回頭看鏡子。他轉了幾下頭,從不同角度觀賞自己,心裡暗想要麼不學美術了,改上表演課。想到這個,他不禁微笑起來。他知道這個主意大膽了一點,可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一切都這麼順利,他覺得自己正處在人生最得意的時刻。
勞麗笑了,塑膠面罩裡起了一層霧,笑聲有點發悶。「這話聽著真舒服。問題是我母親一直盼著辦一場六月婚禮。我自己也覺得六月很好,天氣不錯,不僅適合婚禮,也適合蜜月。」
「我還能怎麼理解?」克雷格抱怨說。「我一生的心血都受到質疑。我現在覺得什麼都危險。」
「我星期一就讓人把資料送去。」
「是克雷格.梅.博曼大夫嗎?」那人徑直朝克雷格走過來,又問了一遍。
鍛鍊得太爽了。克雷格.博曼先在器械室裡做了半小時拉伸準備活動,然後參加了幾場激烈的三對三籃球賽。也許是運氣好,跟他一組的其他兩個人都很有天賦。他們這組至少一小時沒有輸過球,最後實在是因為筋疲力盡才停賽。打完球,克雷格又做了按摩,蒸了三溫暖,然後才洗澡。
「你少來和稀泥,」克雷格呵斥道。「我沒心情跟你玩這個。」
「天哪,」勞麗驚呼。「這是我看到的最嚇人的後降支主幹斷面收縮,而且是形成性的,還沒有發展到動脈粥樣硬化。」
「好啦,就你能!我不跟你比耍貧嘴。我倒要看看你能查出什麼來!你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繼續吧。」
「跟我想的一樣。」
「到底是什麼?」蓮娜關心地問。克雷格臉上剛剛因為鍛鍊出現的紅暈迅速消失了。
「我覺得他們之間應該沒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性生活啊。他們各有各的臥室!」
現在,克雷格站在洛城健身俱樂部男更衣室貴賓區的鏡子前打量自己。不得不承認,這麼多年來,他的狀態從來沒這麼好過。自從六個月前他加入俱樂部開始鍛鍊以來,他已經減了二十二磅,腰圍也小了一英寸。不過最明顯的是,他雙頰灰黃色的贅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健康的紅暈。為了讓自己更時尚一點,他把黃中帶紅的頭髮稍稍留長了一點,並且到髮廊設計了一下髮型,一起往後梳,而不是他幾十年一貫制的左偏分。在他看來,自己變化得太徹底了,一年以前的他絕對認不出現在的自己來。可以肯定,他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沉悶、無聊的醫師了。
「我不想為此傷害你的感情,」勞麗繼續說道。「馬上要舉行婚禮了,我們不得不考慮一下住的問題。所以我自作主張,查了一下大樓到底歸誰所有。你每次寄租金支票的那個所謂管理公司不肯透露。不管怎樣,還是給我查出來了。我跟他們連繫了,問他有沒有興趣賣。你猜怎麼著?他們願意賣,條件是『按原樣賣』。我覺得這條件挺有意思的。你覺得呢?」
電梯停在停車層,門開了。蓮娜怒氣沖沖地走出去,跟幾個人一起等服務生把自己的車開過來。克雷格落後幾步。蓮娜情緒波動相當大,這點克雷格很不喜歡。不過只要他不在意,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要是幾分鐘前他在大廳裡不注意,挑了她口音的毛病,事情就沒有現在這麼簡單了。上次,也是他唯一一次挑她口音的毛病,結果她兩天都氣極敗壞。
「能說說這案子的背景嗎?」
「何止難纏,你也太輕描淡寫了吧,」克雷格嘟囔著。「這個賤貨,仗著手裡有點遺產,就要我握著她的手,聽她那些令人作嘔的抱怨。我拼命唸完四年大學,四年醫學院,五年住院醫師,執業醫師考試,寫了那麼多論文,她卻只要我握著她的手。真的,握完十五分鐘,她要半小時;握了半小時,她要四十五分鐘。我只要一拒絕,她馬上就不高興,處處為難你。」
「有時候越是害怕,越是感覺不到疼痛。」
克雷格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好像不應該跟你說這些。這些事,醫師不應該跟外人說的。」
克雷格像是第二次醒了,意識到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們。他壓低聲音道歉,然後說:「我想喝一杯。」
「你不是一直抱怨要交醫療事故保險金嗎,現在不是能派上用場了嗎?」
克雷格抬起頭,剛好看到蓮娜的眼睛。他點點頭,一邊考慮蓮娜的提議。現在是星期五下午五點半,不過保險公司可能會有人值班。應該試試。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到底還是做了點事兒。他的焦慮很大程度是因為突然遇到這麼大的案子,訴狀又很空泛,他覺得無助。
蓮娜知道服務生在看著,所以擠出一絲抱歉的笑容,還聳了聳肩,然後跟著克雷格走了。好不容易跟上他,發現克雷格正在用指關節不停地敲電梯按鈕。「鎮定一點,」她說。她回頭看了看等車的人。大家迅速將目光移開,假裝剛才並沒有往這邊看。
「那我沒意見,」傑克說著又迅速往米蓋爾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米蓋爾一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很顯然在聽他們說話。這讓他很不舒服。
「還沒有,可我覺得快找到癥結了。你注意到沒有,肺部有點纖維化。我想繼續檢查心臟,應該能發現死因。」
傑克瞥了米蓋爾一眼。「定在哪天?」
「這種感覺就對了,大夫。放心,我們對你的案子會全力以赴。大家都想迅速打贏這場官司,這樣你就可以繼續做你最擅長的事兒:照顧病人。」
「今天我還有別的發現呢,」勞麗說。「這事兒我想跟你談談。」
(一個月以後)
蓮娜看了看服務生。另一個服務生已經為她拉開了乘客一側的車門。原先那個服務生還扶著駕駛室的門。蓮娜回頭看著克雷格。「克雷格,你打算怎麼辦?」她迫切地小聲說道。「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吧。」「一直」說成了「一扎」。
「斯坦霍普!喬丹.斯坦霍普!」
「控告你什麼?」
「我在辦公室裡跟她打過幾次交道。她確實挺難纏的。」蓮娜安慰他說。
紐約州,紐約市
「這件不幸的事兒剛剛發生,你就跟我們連繫,這是很明智的,博曼大夫。我們很快就會派一個有經驗的優秀律師負責你的案子,因此我們需要儘快拿到訴狀和傳票。通常需要你在三十個工作日內對此做出回應。」
二〇〇五年十月九日
「在屍檢房裡商量結婚日期,挺詭異的啊,」傑克說。
幾星期前,蓮娜搬到燈塔山的公寓來跟他一起住。她認為既然每晚都跟他在一起,再交一份薩默維爾的房租就太不合算了,就自作主張搬過來了。一開始克雷格非常惱火,因為蓮娜根本不跟他商量就搞成既成事實。在他看來,自己剛開始享受自由,蓮娜這樣簡直是脅迫。可過了幾天他也就想通了。他已經忘了性|愛可以這麼美好。而且,他安慰自己,如果將來有什麼變化再分居也是很容易的。
克雷格頻頻點頭。
「什麼叫靠出庭作證混飯吃的醫師?」
「好吧,我道歉,」克雷格說。他深吸了一口氣。「你也知道,我這會兒心情不好。」
「我在聽啊,」克雷格說了個謊。他微笑著,可蓮娜的怒氣並沒有消。
克雷格點了點頭。蓮娜說得有道理。他從高腳凳上滑下來,拿著酒杯去吧檯加酒。周圍都是快樂的酒客,他一邊等,一邊考慮蓮娜的想法是不是有道理。那天他進了佩欣斯的臥室,看到她情況不好,確實對喬丹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事後他也很後悔。當時情況緊急,跟喬丹描述的差距很大,他還沒來得及考慮,話就https://m•hetubook.com.com脫口而出了。當時他覺得道過歉就可以了,現在想想覺得不夠。如果喬丹因為這個告他,那他就更後悔了。
「噢!」傑克只答了一個字。他顯然有點尷尬。他一直以為米蓋爾在偷聽。然後他對勞麗說,「對不起,我要把這個屍檢做完。」
「她一根接一根地抽菸,一天要抽好幾包,就像過了今天沒明天似的。這還算好的。我跟你說,她就是典型的不遵醫囑的病人,特別是服藥方面。她老是逼你開藥,然後自己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喂?」蓮娜遲疑著說。「你還好嗎?」她伸出一隻手,在克雷格大理石一樣冰冷的臉前揮了揮。這時旁邊有人偷看了一眼,她突然意識到他們已經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
「鎮定一點,說得容易,」克雷格氣呼呼地回答。「又不是控告你。還在公開場合接傳票,真丟人啊。」
那人把一隻封了口的大信封放在克雷格手裡。克雷格看了一眼,信封上打著他的名字,包括中間那個梅。還沒等克雷格回答,那人就轉過身,在電梯門還沒有關上之前進了電梯。就這麼走了。整個過程只用了幾秒鐘。
蓮娜挑起一邊眉毛看著他,表明她的氣只消了一半。她需要克雷格時刻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克雷格氣極敗壞地看著蓮娜。「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斯坦霍普這個混蛋要我『出庭』,就是為了當眾敗壞我的名譽。他要的就是審判這個過程。不管結果如何,我都輸了。我是受害者啊,沒人幫得了我。而且一旦上庭,你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就算我有理,也不一定能贏。就算我這樣全心全意為病人考慮,特別是佩欣斯.斯坦霍普,我為她出了多少次門診啊。而且陪審團都是些什麼人?真是笑話。檔案管理員、水管工、退休教師,他們哪裡知道像我這樣的醫師半夜起來握著疑病症患者的手,是什麼滋味?耶穌基督啊!」
傑克的手僅僅碰了幾下死者肺部表面,就感覺有異常的阻力,肺部組織比正常的硬,重量也偏重。傑克拿起一把看起來像普通屠刀的解剖刀,在死者肺部切了幾道口子,再次證明了阻力比正常值大。他拿起死者的肺,仔細觀察切口,想檢驗一下器官的密度。死者的肺部組織較密,他確定通過顯微鏡可以看到纖維化。問題是……死者肺部為什麼會出現纖維化?
「我覺得你應該說出來。你現在心情很糟,我知道。」
克雷格又要了一杯雙份蘇格蘭威士忌,走回桌邊,爬上高腳凳。他行動遲緩,像是兩條腿各有百磅重。蓮娜覺得,他的情緒又過渡到了下一個階段。他現在看起來很沮喪,嘴微張著,眼皮耷拉著。
「你說得真對,」傑克說。他自己也有這體會。
「災難啊,」克雷格終於嘆了口氣說。他胳膊疊放在桌子上,兩眼盯著杯中的威士忌。「可能就這麼完了,本來一切多麼順利啊。」
說完,勞麗轉身走了。
「怎麼可能完了呢?」蓮娜問,極力做出開心的樣子。「現在你接了傳票,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如果剛才我顯得有點心不在焉,」克雷格低聲對蓮娜說,「也是因為我想到今晚要和你一起過:整個晚上。」他頗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你們要結婚了,真好,」米蓋爾打破了沉默。
「就是人能從配偶那兒得到的東西。比如陪伴、愛撫、幫助和性。」
「我也希望如此。」
「很好!在原告勝訴的治療失當案中,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改動了相關記錄,儘管改動本身跟案件無關。任何改動都會引發災難,因為會損害你的聲譽和可信度。我希望已經把話說清楚了。」
「是嗎?」蓮娜問。她再也憋不住了。「她一邊抱怨咳痰,一邊繼續抽菸?」
勞麗說話的時候,傑克就停下了手裡的工作,他轉過身。「在屍檢檯旁邊談婚禮安排,現在又在內臟池邊談房子。你有沒有覺得這些話題不適合在這兒談?」
克雷格聽到近處傳來保時捷引擎熟悉的轟鳴聲,同時也聽到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讓他奇怪的是,他名字中間那個梅,這人也唸出來了。很少有人知道他名字中間的縮寫,更少有人知道這代表梅森,他母親的娘家姓。克雷格轉過身,以為會看到一個病人,同事或者舊同學,卻發現走過來一個陌生人。來人是個英俊的黑人,動作敏捷,看起來很機靈,跟克雷格年紀差不多。一時間,克雷格覺得他可能是下午三對三籃球賽的搭檔,之所以喊他的名字,是想跟他一起回顧下午的輝煌戰績。
二〇〇五年十月九日
勞麗聳了聳肩。「我剛好在這裡找到你嘛。今天是星期五,我想今天下午給他們回話。」
「保險公司應該會為我辯護的,」克雷格有氣無力地說。
「從沒見你這麼心煩過,」蓮娜說。雖然她不知道說什麼好,可她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她一向不擅長沉默,除非她為了某個目的,自己選擇冷戰。
「非常清楚。謝謝你,馬歇爾先生。我感覺好多了。」
傑克彎下腰,迅速而仔細地沿著主冠狀動脈剪開心肌,試圖打開心臟。他突然直起腰。「哎,往這兒看!」他說著將心臟拿在手裡,這樣勞麗能看得更清楚些。他用鑷子尖點著他說的那個地方。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是因為那天你批評他,他才控告你的?當時他確實挺生氣的。」
「是不是應該找個律師啊?」蓮娜接著問。她湊過去,試圖從下往上看克雷格的臉。
「你到底向著誰?」克雷格大聲質問。他重重地將酒杯放在桌上,冰塊一陣亂響。「她就是欠揍。」
結果發現需要打好幾個電話,包括把他的姓名和號碼留給一個緊急語音信箱。好在不到一刻鐘,克雷格終於跟經紀人通上了話。對方的聲音很有權威感,而且對業務很瞭解,非常鎮定。他名叫亞瑟.馬歇爾。克雷格覺得這個名字https://m•hetubook.com•com聽上去都讓人寬心。
「哎,別衝著我來啊,」蓮娜說著,舉起手,假裝保護自己。
「真爽,」蓮娜回答。「比以前都好。」
傑克拿起一把鑷子和一把小手術剪,將注意力轉向死者的心臟。正當他準備解剖時,通往走廊的門開了,出現一個人影。傑克遲疑了一下,那人慢慢靠過來。過了一會兒,他認出是勞麗,儘管她臉上戴的塑膠面罩反射著燈光。
突然,克雷格的瞳孔縮小,臉上迅速恢復了血色,像從癲癇發作中蘇醒過來似的。他的手下意識地將傳票揉成一團,直到理智戰勝了衝動,才停下來。
「因為朋友和同事很容易找到。如果對原告有利,律師可以,也確實會強迫朋友甚至密友和同事出庭作證。他們的證詞通常很有用。」
「你這麼勤奮,也應該表揚,」勞麗說。「當然啦,這個時候你還在做屍檢。我們跟你一比,都成懶蟲了。」
「嗯,」蓮娜說,「你不打開看看嗎?」
克雷格意識到剛才一番嘮叨是多麼不合適。他心虛地看了看桌子對面的蓮娜。「密友也不行?」克雷格問。「那就是說可能要放棄情感支持。」
「嗯,我試試,」克雷格說。他自己心裡也沒底。他知道在塵埃落定之前,他會一直生活在陰影中。他只是不知道這陰影會有多大。目前,他發誓要避免注意蓮娜的口音。他很聰明,知道自己跟蓮娜說了那麼多關於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壞話,傳到法庭上對他沒有好處。
「鍛鍊得好嗎?」克雷格說著站了起來。
「還不止呢,」克雷格說。他沮喪地搖搖頭。「這個混蛋喬丹.斯坦霍普居然好意思控告我,真是虛偽透頂。那天我拼命搶救他太太,他根本都沒留在醫院。媽的,好幾次他跟我說他太太是個不可救藥的疑病症患者,她編出來的症狀他都記不全。有幾次她覺得自己要死了,非要他打電話叫我半夜三點出門診。為此他甚至還跟我道歉。這種情況不止一次了。通常他們晚上要求門診,我只好放下私事趕過去。他一直挺感激的,因為他知道這麼跑一趟挺不容易的,因為通常都是他太太無中生有,或者小題大做。那個女人太可怕了。她不在了,對所有人都好,包括喬丹.斯坦霍普。現在他倒跑來控告我,要五百萬美元的配偶權利損失費。真是天大的笑話。」克雷格沮喪地搖搖頭。
「只有一個問題。很多人都想六月辦婚禮,河畔教堂六月份每個星期六都訂出去了。想想看,要提前八個月!六月九日是星期五。你覺得可以嗎?」
克雷格一邊小聲吹著口哨,一邊從更衣室走到俱樂部大堂。他左邊是前檯,右邊順著走廊過了電梯是吧檯和簡餐區。過渡區響著輕柔的音樂。儘管星期五下午健身區人不多,可吧檯那邊週末的好時光才剛剛開始,人也逐漸多起來。
「好主意,」勞麗高興地說。「晚上在公寓見。」
「他給你的是什麼?」蓮娜問。
克雷格抬起頭,直視蓮娜的眼睛。他眼裡有種蓮娜從沒見過的緊張。蓮娜不知道這是因為困惑還是懷疑,但顯然是非常震驚。有一陣,克雷格像全身麻痹了一樣,甚至不能呼吸。
「治療失當造成非正常死亡。簡直太無恥了!」
「對你這樣的人來說,這種感覺很正常,也可以理解。但是請相信我,事情絕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這事兒不能代表你的獻身精神和一輩子的心血。這經常只是因為原告方律師想發筆橫財,儘管他們嘴上不承認。任何懂醫學的人都知道,治療結果不理想,就算是涉及無心之錯,也不能和治療失當畫上等號。如果這個案子需要開庭,法官也會建議陪審團考慮這一點。不過要記住!絕大多數此類案件不需要開庭。即使開庭,絕大多數也是被告方贏。根據麻薩諸塞州法律,此類案件必須先經過仲裁。根據你提供的事實,可能這案子就止於仲裁。」
克雷格沒回答,就這麼一動不動。蓮娜甚至感覺不到他在呼吸。
「睜亮眼睛!」蓮娜氣呼呼地說。「別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跟我說話!」
「很好,」傑克一邊說,一邊極力忍住不讓自己說更尖刻的話。「你的任務完成了。不過,你不覺得我們在一個更合適的場合,喝杯葡萄酒,吃著芝麻菜沙拉,再談買房子、裝修房子的事兒更好嗎?」
「沒問題,斯坦普敦大夫。不過根據經驗,我不得不告訴你,結婚會改變一切。」
「問題是,佩欣斯.斯坦霍普快把我逼瘋了。她一遍一遍,津津有味地重複那些該死的腸蠕動。不僅如此,還繪聲繪影地描述她每天吐出來的黃綠色的黏痰。居然還留著給我看。真是有病啊。她有本事把所有人都逼瘋,包括喬丹,甚至包括她自己。天哪。」
傑克.斯坦普敦將注意力轉向死者的心臟和肺部。他面前的屍檢檯上攤著一具五十七歲白人女性的屍體,裸體,內臟已全部取出。死者的頭部用木塊墊高,一雙已經沒有知覺的眼睛正對著頭頂的日光燈。屍檢進行到現在,只發現一個相當大的無症狀子宮纖維瘤,其他一無所獲。一個健康的女子猝死在布路明戴爾百貨公司,屍檢卻無法提供確切死因。晚班屍檢技|師米蓋爾.桑切斯下午三點就來了,正在給他打下手。傑克準備檢查死者的心臟和肺部。米蓋爾正在水池邊,忙著清洗死者的內臟。
「發現什麼了?」勞麗沒理會傑克有點尖刻的玩笑。她伸出手,用戴著手套的食指碰了碰死者切開的肺部。
克雷格將停車牌交給一個服務生。
「真可怕。」
「你知道,我在你的公寓裡一直覺得不太舒服,主要是整個大樓都是個豬圈。」傑克住的四樓樓中樓公寓位於一百零六街一棟破舊不堪的大樓裡。大樓正對著社區運動場。傑克曾經出錢徹底整修過這公寓。傑克一直固執地認為自己就應該受罪,因此他雖然工資不低,但住得很差。現在有了勞麗,情況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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