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跟你和梅根年紀差不多。」
「那這樣好不好呢?」傑克問。他把籃球鞋放進衣櫥最底下一層,帶著刮鬍用品進了浴室,發現有一個寬大的沖淋房,而不是普通的浴缸,他很喜歡。
傑克從旅行包裡拿出衣服,盡可能掛進衣櫥。克利斯蒂納一屁股坐進扶手椅,兩臂平攤在扶手上,兩腿往前平伸,上下打量著傑克。「你比我爸爸瘦。」
「是啊,」傑克同意。
傑克乘坐的達美通勤班機六點半到達機場。因為自己認不得路,他只好跟著人群往前走,不一會兒就來到達美航站樓前的人行道邊。又過了五分鐘,赫茲租車公司的班車到了。傑克上了車。
「我想喝杯葡萄酒。你要點什麼?」
「我希望這意味著你能立刻啟程回來,」勞麗說。
「就是這個意思。他們說從及時診斷的角度說,這樣做不符合醫療標準。而有證據表明,對於心臟病人來說,及時診斷至關重要。他們甚至不需要證明如果及時送往醫院,病人就能生還,只要提出有這種可能性就行。當然,最讓人覺得諷刺的是原告的指控與克雷格的行醫風格剛好相反。你也知道,他處處以病人為先,比自己的家庭都重要。」
「他不會介意的。說到克雷格有一點可以保證,他沒什麼地盤意識。」
回到餐廳,亞歷克西斯正在熱通心粉,讓傑克先在餐桌邊坐下。孩子們已經上樓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傑克環顧四周,廚房很大,但卻很溫馨,跟房子的外觀很相稱。牆壁刷成明黃色。正對壁爐有張很舒服的沙發,罩著鮮綠色花朵圖案的沙發套,上面放著幾個靠墊。壁爐上方是他見過的最大的平板電視。窗簾的花色和沙發套一樣,弧形窗外是露臺。露臺後面是游泳池,再後面是草坪,夜色中依稀可見一座涼亭。
「我還好,」傑克說著,覺得一陣輕鬆。剛才他重新體驗了生命中最不願回憶起的場景,可並沒有出現慣有的內臟反應,胃裡並沒有翻江倒海,心跳正常,也沒有覺得頭上突然蒙了一層厚毯子,讓人窒息。這確實是場悲劇,可他覺得離自己已經很遙遠了,就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也許亞歷克西斯電話上說得對:也許他真的已經處理好傷痛,可以往前走了。
「誰知道呢?」亞歷克西斯聽天由命地說。她離開餐桌,回到操作檯,舉起一個塞滿了檔案的大牛皮紙信封。她回到餐桌邊,把信封往桌上一扔,發出一聲悶響。「這是我搜集的跟案子相關的資料,差不多都在這兒了,包括質詢、取證還有病歷。唯一沒有包括在內的是今天的庭審記錄,不過我已經把大意都告訴你了。甚至還有克雷格最近的幾篇論文,是他讓我放進去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為了面子吧,以為你看了會很佩服他。」
「當時我擔心你可能會超重。」
「我想有的病人可能會這樣。可克雷格不覺得煩。他好像很喜歡這樣,並開始下班以後出門診。我覺得對他來說,這樣做有點懷舊色彩。」
「你準是傑克舅舅。」
「這是一回事。」
「克雷格以前按照傳統的方式行醫,看病付費。兩年前轉向管家醫療服務。」
晚七:三十五
「我想我是故意不回答的,」她承認。「求人幫忙讓他覺得很尷尬,你電話裡估計得不錯。他確實覺得求人是軟弱的表現,而這場官司讓他什麼都得求人。」
「這個季節,我們每晚大概五點就開始打球了,夥計!」大衛說。「你小子快點過來吧,我們想看看你到底啥水準。」他告訴傑克到哈佛附近紀念大道的球場怎麼走,傑克說他想黃昏時分過去。
二〇〇六年六月五日,星期一
「真的?」傑克問。他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克雷格好像幹得不錯,而且他很喜歡。」
「怎麼說?」
「不過,有的病人喜歡,包括案子裡的死者。克雷格經常下班以後給她看病。就在所謂的治療失當案發生當天早晨,克雷格還去她家裡給她看過病。那天晚上,她的病情惡化,要求克雷格出門診。」
「也就是說,每個病人都能通過手機或者電子郵件隨時找到醫師,這樣只要病人需要,無論什麼時間,都可以找醫師看病。」
儘管看起來老了不少,亞歷克西斯的樣子還是沒怎麼變,跟小時候在印第安那州南灣的家裡差不多。他倆肯定和_圖_書是兄妹,都是沙黃色的頭髮,楓糖色的眼睛,一樣輪廓分明,一樣的皮膚,即使沒曬太陽也跟曬了差不多。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時候,也從來不是灰白色。
傑克和同行的乘客終於到了赫茲租車點。他沒費什麼周折就開上了一輛乳白色現代雅紳特車。這車的外形讓他想起老式的小梅德罐裝果汁。拿著一張破舊的地圖,聽人隨便指了指方向,他就勇敢地開車上路,不久就轉暈了。波士頓這個城市對過路司機並不友好。波士頓的司機也不好惹。傑克好不容易才找到亞歷克西斯住的小鎮。他來這兒的次數很少,總是妹妹來接他。
「就是啊,可是按原告律師的說法,克雷格治療失當在於選擇出門診,而沒有將病人送往醫院。因為在心臟病突發時,這樣做等於延誤診斷和急救時間。」
時間的流逝並沒有沖淡傑克記憶中最後那場別離。彷彿就在昨天,他似乎還能透過機場的落地玻璃窗看到瑪麗蓮、塔瑪拉和莉蒂亞走過候機廳大門,乘手扶梯緩緩下行。等她們到了登機通道,只有瑪麗蓮回頭跟他揮手道別。塔瑪拉和莉蒂亞年幼好動,一下子就消失了。
在別人家裡總歸有點不自在。落地燈照在安樂椅上,傑克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手機並且開機。沃倫來過一條短信,是他那個波士頓朋友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那人叫大衛.湯瑪斯。傑克立刻跟他電話連繫,心想如果明天真像他擔心的那麼緊張,就很有必要鍛鍊一下。他這次來波士頓,克雷格到底是什麼態度,亞歷克西斯一直避而不談,這至少說明他不太受歡迎。
沃倫肯定在大衛那裡把傑克大誇了一通,因為傑克一說要來打球,大衛就特別熱情。
等孩子們下到一樓,傑克被特蕾西的身高嚇了一跳。她基本上已經到他眼睛那麼高了,比她媽媽還高三四英寸。他還注意到她身上有兩個地方穿了洞。一處是在鼻孔上,填了一顆小鑽石。另一處在肚臍眼上,穿了一個銀環。她上身穿一件斜裁的無袖棉上衣,裹著挺拔的胸部,下身穿低腰大擺裙褲。整套服裝加上配飾,使她顯得調皮而性感,像她的眼神一樣大膽。
「就像俗話說的,悉聽尊便。我要上床了。明天一大早還要送孩子們上學呢。廚房冰箱裡有足夠的飲料,不夠吧檯裡還有。你要喝的話就自己倒。」
「不知道你想在哪兒辦公。有很多選擇。我帶你轉一圈吧,你自己挑地方,包括樓下你自己的房間。」
「你現在看起來強壯,飢餓,臉上也沒什麼肉,像是西部片風格通心粉廣告的男主角。」
「來點葡萄酒也好,」傑克說。他知道抑鬱是什麼滋味,儘管他自己不想知道。空難之後,他和抑鬱奮鬥了好幾年。
亞歷克西斯拿來一瓶已經開封的白葡萄酒和兩隻杯子。
「你怎麼一直沒來看過我們?」特蕾西張口就來,雙手故意插在褲子口袋裡。
「真是荒謬,」傑克氣憤地說。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我還是比較瞭解你的。」
傑克目送亞歷克西斯到走廊盡頭,她揮揮手上樓去了。他轉過身又打量了一下書房。突如其來的寂靜像毯子一樣裹住整個房間。這地方外觀和氣味都和他熟悉的環境很不一樣,像是在另一個星球上。
「我還沒見到克雷格.博曼。感覺上,我來他好像並不怎麼高興。」
「他肯定會說他從來沒有因為外界壓力影響過診斷治療,這絕對是自欺欺人。為了收支平衡,他每天不得不接待越來越多的病人。他會告訴你,他之所以轉向管家醫療,是為了有機會像醫學院教導的那樣行醫,可以根據病人的需要控制診療時間。」
「至少你能承認自己感性的一面。說到庭審,到目前為止,只是雙方律師的開庭陳詞和第一個證人的證詞。」
「是啊,你是誰?」傑克覺得心跳加快了。他好像已經看到了死去的女兒塔瑪拉。
「我沒想到他還能睡著。要是我,只能醒著滿房間踱步了。」
「我正準備看案卷,」傑克說。「看完我才有數。」
「不,還是有點細微的區別,不過他那頭倒確實有狡辯的意味。區別在於,一個是被動應付,一個是主動爭取。他那樣解釋,強調了病人。」
「可我覺得不是他想求人,」傑克說。他吃完了通心粉,開始吃沙拉。
亞歷克西斯領著傑克參觀第一層樓。起居室很大,可看起來太素淨,不舒服,厚https://m.hetubook.com.com厚的地毯彷彿從來沒人踩過。傑克拒絕了。起居室旁邊是紅木裝飾的藏書室,還配有小吧檯,不過照明不好,看上去黑乎乎的,有點葬禮的氣氛。不,謝謝!隔壁是一間視聽室,天花板上裝著投影機,屋裡擺著幾排安樂椅。不合適,比藏書室照明還差。走廊盡頭是個相當大的書房,貼牆放著兩張配套的男女書桌。男用書桌非常整潔,筆筒裡的每支鉛筆都削得像針尖一樣。女用書桌剛好相反,書、雜誌和影印文件堆得很凌亂。屋裡有幾把閱讀椅和踏腳墊。屋裡有個和客廳一樣的弧形窗,窗外是花圃,還有一個小噴泉。正對窗戶,大門兩邊是頂天立地的書櫥,裡面除了醫學和心理學書刊,還有克雷格那隻老式皮面急診箱,以及一臺可攜式心電圖儀。除了有工作氣氛,這房間還有個好處,就是照明,不僅天花板上有射燈,書桌上有檯燈,兩把扶手椅前還各有一盞落地燈。
「很好!你不用管我了。」
「太慘了。」
「我很驚訝,也很高興,」勞麗說。「很好,這下我可以鬆口氣了。」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出門診?」傑克問。「門診基本上都是浪費時間。現在技術這麼發達,門診能解決什麼問題?」
「很好。」
「他可能吃了點藥,」亞歷克西斯承認。她把通心粉和沙拉端過來放在傑克面前。「庭審第一天確實挺難的,他有點抑鬱也很正常。我擔心他可能自己開了點安眠藥來對付失眠。可能還喝了點酒:確切地說,是蘇格蘭威士忌。不過量不大,我想不用太擔心。至少現在還好。」
「這我知道。」
「言歸正傳,克雷格對我來這兒到底是什麼態度?你剛才沒回答這個問題。」
亞歷克西斯喝了一小口酒。她顯然是在斟酌答案。她斟酌的時間越長,傑克就越不自在。說到底,他現在是克雷格的客人。
「是的,至少原告律師是這麼說的。這人比我們想像的厲害得多。」
「那克雷格的行醫方式跟這案子有什麼關係?原告律師在開庭陳詞中提到這點了嗎?」
傑克掛了電話,把手機放好。有一會兒,他非常希望房子裡能有點動靜,可周圍安靜得像墳墓。他把牛皮紙信封裡的東西都倒在靠牆的桌上。最上面是一篇克雷格的論文,合作者是哈佛一位著名的細胞生物學家,發表在權威的《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文章論述細胞膜中鈉離子通道的功能對神經及肌肉運動電位的影響,甚至還附有幾張亞細胞分子結構的示意圖和電子顯微照片。他掃了一眼研究資料和研究方法。他很吃驚,居然有人能理解如此晦澀的概念,更別說研究了。他覺得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是無法理解這篇論文了,於是將其扔在一邊,拿起一份證詞。是蓮娜.萊特納的證詞。
亞歷克西斯的嘴角浮起一絲笑容。「你真狡猾,跟以前一樣!從感情問題一下子跳到這兒,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啊。你覺得我沒有注意到嗎?」
「也許我也應該試試,」亞歷克西斯苦笑著說。然後她加了一句:「晚安,哥。明早見。你也知道,三個女兒,確實夠亂的。」
沒人從屋裡衝出來舉著小旗歡迎他。傑克熄了引擎,有一陣很想轉身離開。可他知道不能這麼做,於是伸手從後座拿了旅行包下車。夜色中,蟋蟀在唱歌,其他小蟲在應和。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聲音了。
接著傑克又匯報了一個好消息,他見到亞歷克西斯的幾個女兒,反應很積極。他告訴勞麗,有個女兒甚至開口就問空難的事兒,他也處理得很冷靜,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要是我問他為什麼轉行,他會告訴我什麼理由?」傑克興趣盎然。他聽說過管家醫療,不過以為只是一種邊緣服務,或者醫療系統裡時髦的怪癖。他以前從來沒跟參與這項業務的醫師談過。
「他的行醫方式跟這起治療失當案有關嗎?」
「他在樓上的客房睡覺,」亞歷克西斯說。「我說過,自從他離開家搬到城裡去住,我們就沒有在一起睡過。」
「第一個證人是誰?」傑克吃完了沙拉,端起酒杯。
「你女兒真的是因為空難死的嗎?」克利斯蒂納幾乎同時問道。
「我老是忘了你是個心理醫師,」傑克笑著說。「剛才算是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吧。」
九點十五分,筋疲力盡的傑克終於開上了博和-圖-書曼家的車道。快到夏至了,天還沒有完全黑,屋裡的燈已經亮了,一時間傑克有種錯覺,這家看上去還是挺溫馨的。房子非常氣派,紐頓鎮上的住宅都這樣。兩層半磚砌的樓,外牆刷成白色,屋頂上有一排天窗。和其他住宅一樣,屋前也有寬闊的草坪,灌木叢中點綴著幾棵大樹,還有面積可觀的花圃。一樓每扇窗戶下都有開滿了鮮花的窗盒。傑克的現代車旁停著一輛雷克薩斯。傑克記得有一次亞歷克西斯說到車庫裡還有一輛必備的旅行車。
他很久沒來波士頓了,機場又無休止地建設,他什麼都認不出來了。車在各航站樓之間穿行,他暗想到了博曼家會受到怎樣的歡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亞歷克西斯會很熱情。其他人他就沒把握了,特別是克雷格。他和亞歷克西斯也有一年多沒見面了,總會有點尷尬。上次見她是在紐約,她一個人來參加心理學方面的學術會議。
「他同意了?」
「傑克舅舅,你還好吧?」克利斯蒂納問。有一陣子,傑克就像定格一樣,一動不動。
「原告律師在開庭陳詞裡一說,聽起來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這案子還牽扯到其他問題。案發時,我和克雷格正式分居。當時克雷格跟他的祕書兼病歷管理員蓮娜一起住在波士頓的公寓裡。」
「克雷格會介意嗎?這也是他的書房呀。」
地下室的客房和他想像得差不多。有兩扇很高的窗戶,外面是磚砌的窗臺。空氣潮濕而涼爽,感覺像菜窖。不過裝修得很有品位,到處是深深淺淺的綠色。屋裡有一張大床,辦公桌,扶手椅以及閱讀燈,一臺平板電視,另外配有浴室。
「孩子們!」亞歷克西斯驚呼。這個字她說得很困難,好像有五六個音節那麼長。接著,她跟傑克道歉。「對不起啊。小孩子你也知道,總是不知道什麼該說。」
「當然!她現在成了被拋棄的情人。更糟糕的是,她現在還在克雷格的診所裡工作。他不敢開除她,怕再惹出別的官司。」
「那好,我就挑這兒了。我感覺可能要花好幾個小時。」他把那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放在兩把閱讀椅之間的桌子上。
站在前門口,傑克藉著側面的燈光往屋裡看。小小的玄關旁有個傘架,後面是走廊,依稀能看到樓梯通往二樓。還是沒人,寂靜無聲。傑克按了門鈴,透過門縫,他能清楚地聽到叮咚聲。隨即一個小小的人影下樓來,分不清是男是女。她穿著簡單的T恤和短褲,沒穿鞋。這孩子動作敏捷,亞麻色的頭髮,雪白的皮膚上沒有雀斑,細胳膊細腿的。她猛地一下推開了門,顯然很有主見。
亞歷克西斯出現在走廊盡頭。她走過來,渾身散發著家居氣息。她紮著圍裙,正用一塊格子抹布擦手。「哎,讓他進來啊,克利斯蒂納。」
「確實超重。」
傑克接著說,唯一的壞消息是案子並不涉及醫療技術問題,而是其他更複雜的事情,這樣一來,他更不可能幫上什麼忙了。
「沒錯。我一直欽佩他的能力,既能搞基礎科研,發表文章,又能處理好一個相當規模的診所。這是相當一批醫師的夢想,可很少有人能做到。我當眼科醫師的時候,曾經嘗試過。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我搞科研不過是自欺欺人。」
「街頭籃球加上騎登山單車。我像幹第二職業那麼認真。」
「也就是說,原告律師認為,克雷格因為對診斷存有僥倖心理,而拿病人生死去冒險?」
「這麼說——蓮娜是原告方證人。」
「房子真漂亮,」傑克評論道。在他看來,不僅僅是漂亮,跟他過去十年住的地方相比,這裡簡直是奢侈的化身。
傑克嘆了口氣。他根本不想來波士頓。他知道除了拍著妹妹的背表示同情之外,他能幫上忙的可能性極小。而且他這時候走勞麗很不高興。他相信勞麗能原諒他,不過之前幾星期她母親已經給了她不少壓力。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她本該享受婚禮和籌備過程的。可現在,這已經成了一種負擔。好幾次,傑克想說她是自找麻煩,話到了嘴邊又忍住了。按傑克的意思,請幾個朋友聚一下就行了。他有點憤世嫉俗,覺得凡是大型社交活動,最後總是浪漫不起來。
「克雷格的會計。藍道夫.賓厄姆事後解釋說,讓他出庭作證只是為了證明克雷格對死者應該負責。很容易證明,死者預付了顧問費,克雷格定期給她看病。」
「我的意思是,我崇拜他是和-圖-書因為他是個很好的醫師。」傑克說。他知道自己在迴避。
「謝謝。我確實需要好運。」
當晚傑克得知,起飛大約十五、二十分鐘後,這架小螺旋槳飛機就全速衝進大平原肥沃的黑土中。當時它被雷電擊中,又遭遇強大的切變氣流。頃刻間,機上乘客全部遇難。
「克雷格真的很盡力養家,我電話上也說了,」亞歷克西斯邊說邊把通心粉盛到篩檢器裡瀝水。
「好了,克利斯蒂納,」亞歷克西斯插話道。「既然你是唯一做完家庭作業的,就由你領傑克舅舅去地下室的客房。特蕾西,梅根,你倆上樓接著做家庭作業。傑克,你還沒吃飯吧?」
傑克點點頭,但沒說話。
亞歷克西斯放下酒杯。「你說得對,」她很不情願地說。「是我代表他求人的。你在這裡他並不開心,因為他覺得尷尬。不過你能來我很高興。」亞歷克西斯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抓住傑克的手,握緊,手勁兒出奇地大。「謝謝你在乎我們,傑克。我一直很想你。我知道你現在出來並不合適,這讓我更加感激。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聽起來病人似乎可以為所欲為。」
「沒關係。遺憾的是,這兩個問題都很有道理。」他看著特蕾西的眼睛說,「也許過兩天我們可以談談。我會跟你解釋為什麼我做了這麼多年陌生人。」然後,他低頭看著克利斯蒂納,又加了一句,「接著回答你的問題,我確實因為空難失去了兩個女兒。」
傑克點點頭。他在拉瓜迪亞機場吃過一塊三明治,不過這早已消失在消化道的下游。儘管他沒預料到,可他這會兒還真是餓了。
傑克覺得一種突如其來的情感湧遍全身,臉上有點發燒。同時,他個性中的逃避本性開始發作,並逐漸占了上風。他掙脫亞歷克西斯的手,吞了一大口酒,然後轉移話題。「嗯,跟我說說庭審第一天的情況吧。」
亞歷克西斯上下打量了一下傑克,又看著他的臉。「我剛才也說了,哥,你氣色不錯。那時候我去伊利諾州看你,你還在開眼科診所,看起來和現在太不一樣了。」
「當然沒說過,」傑克說。他一邊吃,一邊想要不要繼續談下去。早在亞歷克西斯和克雷格訂婚的時候,傑克就覺得克雷格不適合她,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因為他一直覺得大多數醫師都不是理想的結婚對象,儘管他也說不清原因。直到最近,他通過自己痛苦的恢復過程,才慢慢理解自己早年這個直覺從何而來。醫師要麼天生自戀,或是受這個職業影響,逐漸變得自戀,要麼兩者皆有。傑克覺得克雷格在這方面尤其突出。他一心一意追求醫學,以至於人際關係很膚淺,從心理學來分析,工作和人際相抵,合計為零。
「克利斯蒂納,」她大聲宣佈。然後,她的兩隻綠眼睛緊盯著傑克,頭也不回地喊道,「媽!傑克舅舅來了。」
「你什麼意思?」勞麗警惕地問。
「那時候確實很不一樣。」
「就算他不願意告訴你真實原因,我也要告訴你,」亞歷克西斯說著靠近桌子,彷彿要揭露一個祕密。「過去幾年,克雷格覺得對病人越來越沒有決定權。這你肯定也知道,現在保險公司和各種保健機構都在迫使醫院降低開支,對醫患關係的干預也越來越多。基本相當於告訴醫師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對於克雷格這樣的人來說,這簡直是醒不了的噩夢。」
「過來,跟舅舅打個招呼,」亞歷克西斯善意地命令著。
亞歷克西斯笑得很溫暖,她徑直走過來,給了傑克一個長長的擁抱。「謝謝你能來,」她湊近他耳朵輕輕說。傑克摟緊亞歷克西斯,這時他發現另外兩個姑娘出現在樓梯頂上。很容易分辨,十五歲的特蕾西比十一歲的梅根高出一英尺多。因為不知道該幹什麼,她倆慢慢地走下樓梯,每一步都在遲疑。等她們走近,傑克發現她們的個性和身高一樣,區別也很大。特蕾西的藍眼睛燃燒著自信的光芒,而梅根淡褐色的眼睛閃爍不定,不願正視你的眼睛。傑克嚥了口唾沫。梅根的眼睛表明她很害羞、內向,就像傑克的女兒莉蒂亞。
「一點都不介意。」
「不,這星期他不接診。他雇了個人在庭審期間負責診所,是他的律師建議的。我覺得這樣也好。儘管他是個好醫師,可目前我都不想讓他來給我看病。他現在有點心不在焉。」
「克雷格知道我要來嗎?」傑克問。這問題他同意來之前就https://m.hetubook.com.com應該問清楚。
傑克大笑。「這個比喻很有創意。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這地方真不錯,」傑克說。「不過你確定不介意我用你們私人的書房嗎?」他打開一盞落地燈。燈光很溫暖,照射的範圍很寬。
「我和孩子們最近看了幾部賽吉歐.萊昂內的老電影。是特蕾西選修的電影課的家庭作業。說真的,你現在身材很好。有什麼祕訣嗎?」
「我覺得你對已婚的中年男人太客氣了。這些人本來對生活有浪漫的憧憬,結果發現被現實困住了。我覺得克雷格就是這種人,但促使他轉變的並不是蓮娜二十三歲的身體。而是,說來有點諷刺,從醫院到管家醫療的轉變,因為這讓他有了以前沒有的東西:時間。對於克雷格這樣半輩子都一門心思搞醫學的人來說,有閒置時間實際上很危險。就像他突然醒了,照鏡子,不喜歡自己的形象。他突然對文化產生一種瘋狂的興趣。他想找回失去的時間,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變成他心目中那個多姿多彩的人。可他又沒時間專心研究這個愛好。他想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就像他對待醫學那樣,而且堅持要我一起來。我顯然做不到,我還有工作,還要照顧孩子。他就是因為這個離開家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蓮娜是後來的事兒了,因為他覺得孤單。」
「你去法庭看了就知道了。乍一看,他不像那種厲害的律師。該怎麼說呢:他既像個俗氣的、追著救護車跑的個人傷害案律師,又像個地地道道的黑幫辯護律師,兩者兼而有之。可他控制陪審團相當有一套。」
接著,他打電話給勞麗,匯報說他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他已經儘量安頓下來了。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們面臨的問題。原告律師知道,原告妻子死亡當晚,克雷格和蓮娜訂了音樂會的票。他說證人會證明克雷格雖然懷疑患者可能突發心臟病,仍然堅持出門診,是因為存有僥倖心理。如果不是心臟病,他還來得及去聽音樂會。因為從原告家去音樂廳比從紐頓紀念醫院去近。」
「他人呢?」傑克問。沒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傑克覺得他可能出門了,要麼是有急診,也有可能在和律師討論。
「他當然知道了,」亞歷克西斯邊倒酒邊說。「我給你打電話之前跟他商量過。」
「來點通心粉吧。馬瑞那拉汁兒還是熱的,我還可以弄一個沙拉。」
「我確實說你羨慕他的成就。你是說過類似的話吧?」
「祝你好運。」
「天哪!」傑克驚呼。「這種已婚的醫師和助手搞婚外戀的事情,我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我不明白這些男醫師到底怎麼了。現在這個社會,其他行業這個歲數的男人都知道別跟雇員亂搞,會惹官司的。」
「我以為他出去急診了。」
「她們當時多大?」
「他有點懷疑會不會有用,不過最後讓我決定。說老實話,我跟他商量的時候,他不太積極。他說的話讓我有點吃驚。他說他覺得你不喜歡他。你從來沒說過類似的話吧?」
「發生空難的時候,你女兒多大了?」
「不管怎麼說,這可不太好。這種時候他還這樣。」
「我覺得挑不出什麼毛病啊。」
「你說的『顧問費』是什麼意思?」傑克驚奇地問。
傑克料到克利斯蒂納會舊話重提,剛才在客廳裡的回答她不滿意,可這個直接的私人問題還是一下子讓他回想起當年在芝加哥機場跟妻子女兒道別的情景。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那天他開車送全家去機場乘飛機回香巴尼,當時暴風雨和颶風正橫掃中西部平原,逼近芝加哥。當時他在芝加哥接受法醫病理學培訓。當時正是醫療保健行業擴張的全盛期,他的眼科診所被一家保健巨頭吞併了。傑克想說服瑪麗蓮搬到芝加哥來,可她為了孩子斷然拒絕。
「當然提到了,而且是重點。管家醫療的概念就是強調滿足病人需求,就像旅館裡的接待員。」
「我告訴他你不是這樣想的,」亞歷克西斯繼續說。「我說你實際上很崇拜他,你以前跟我說過一次。我沒記錯吧?」
「孩子們,這是你們的舅舅,」亞歷克西斯這樣介紹。
「那得看我能不能讀懂了。好了,看起來我的任務已經安排好了。」
「如果你這麼說是為了讓我覺得他可憐,那我做不到。」
傑克絕望地用手理了理頭髮。「事情比我想像的複雜多了。我以為案子的關鍵是搞清某個特定的醫學問題。這麼一來,我就更幫不上什麼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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