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幾秒鐘,克雷格一直盯著傑克看,似乎話題轉移得太快,他的大腦不得不重啟。「這個,」他終於開口了。「我很高興你這麼說,我跟藍道夫.賓厄姆就是這麼說的。」
「當然了。這也是我接到傳票和控告書的時候之所以驚訝的另一個原因。既然他要控告我,為什麼還邀請我參加葬禮呢?這一切都沒道理嘛。」
「也就是說,她可能患有先天性右至左心房分流,但沒有診斷出來。」
「神奇啊,」傑克評論道。克雷格精神好多了,傑克想接下去談正事兒。雖說克雷格的研究很有意思,可對他來說太深奧了。他即刻轉移話題,說自己覺得死者佩欣斯.斯坦霍普是這樁治療失當案的關鍵。「如果你的律師可以無可爭議地向陪審團表明這個女人確實是疑病症患者,那陪審團就會判原告敗訴。」
傑克走到咖啡機跟前,正想找隻杯子,順著大理石的檯面滑過來一隻馬克杯,是亞歷克西斯推過來的。他倒了一杯咖啡,加了一勺糖,一點奶油。他一邊攪拌,一邊觀察屋裡的形勢。克利斯蒂納和亞歷克西斯正在非常認真地談放學以後的安排。另兩個姑娘一言不發,看上去氣還沒消。克雷格還在看他的報紙,對傑克來說,這是公然藐視。
「夠了,克利斯蒂納!」亞歷克西斯說。為了照顧傑克的情緒,她還翻了翻眼睛。「冰箱裡有新鮮的果汁,咖啡機裡有新鮮的咖啡。你早飯一般吃什麼?」
「荒唐,」克雷格氣呼呼地說。「這絕不是他殺。我的天啊!」
二〇〇六年六月六日,星期二
「這兒兩樣都有。你自己來吧。」
「為什麼我不能穿那件紅上衣?」梅根抱怨著。
「現在還說不定,」傑克說。「有兩個因素需要考慮。第一、屍體的防腐做得如何。第二、墳墓內部是否乾燥,或者說棺材的頂蓋是否完好無損。這兩點要等打開墳墓才能確認。但不管屍體腐爛程度如何,還是可以找到不少資訊的。」
「你去了嗎?」
「說老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作為一個法醫,我覺得什麼都有可能。這麼說吧:死者和她丈夫的關係好嗎?」
「沒火化,」克雷格說。「屍體還在派克.邁多公墓。當時喬丹.斯坦霍普還邀請我去參加葬禮。」
「我覺得可以,」亞歷克西斯回答。她看著克雷格。
克雷格搖搖頭。「說老實話,我也不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該怎麼辦。我的意思是說,如果屍檢能證明她確實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則未能及時將其送往醫院不會影響搶救結果,那我當然同意。但有多大可能性呢?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再說了,如果屍檢發現她的心肌梗塞比我們預計得還要嚴重,那不等於是幫倒忙嗎?我覺得這事兒風險挺大的。」
「對啊,這就對了,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說明這個想法有道理。你的律師怎麼說?」
「只要沒火化,」傑克加了一句。
「有什麼有趣的新聞嗎?」傑克說完,喝了一小口滾燙的咖啡。
「你想說什麼?」克雷格挑釁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你發現她的壓力測試有問題,讓她做非損傷性心臟成像,可她沒做。還有,我沒找到那個有問題的壓力測試報告。」
「那她的心臟或者主要血管就有嚴重的結構性問題,這就牽涉到共同過失,因為壓力測試之後她拒絕做相關檢查。更重要的是,如果她確實有嚴重的結構性缺陷,那即使立刻送往醫院,結果也是一樣。這樣一來,陪審團就會判你有理,你就能勝訴。」
「我能做的可能就是這些了,」傑克說。「我去查一下麻薩諸塞州開棺驗屍要辦哪些手續,然後做屍檢。除了純粹的道義支持,這大概就是這樁官司中我唯一能幫上忙的地方了。不過還是由你們自己決定。我聽你們的。」
「我們在辦公室沒找到那張心電圖,可測試結果是有的。不過你說得對。她拒絕一切心臟方面的檢查。」
「我也不想聊,」傑克回答。「至少這點上我們達成了共識。克雷格,我們醜話說在前頭!是我妹妹讓我來的。我來不是幫你,是幫她,附帶著可能會幫到你。不過我還想告訴你,我覺得居然有人控告你治療失當,真是太可惡了。就我對你的瞭解,你是最不應該被人控告醫療失當的。當然,從我的角度來看,你在其他方面也有不太光彩的地方,但那些跟此案無關。說到案子,我看了案卷,有些想法。你想聽就聽,不聽拉倒,由你決定。至於我是不是應該住在你家裡,這也由你決定,我希望你們夫婦倆在這個問題上意見統一。我隨時可以搬到旅館去住。」
「你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的那篇論文提到有兩種鈉離子通道,一種是心肌的,一種是神經的。兩者有什麼不和*圖*書同?」
「兩者結構不同,我們現在的研究已經做到分子層了。兩者的不同體現在對河豚毒素的反應不同。差別極大,引人入勝。」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亞歷克西斯看著克雷格。「你覺得呢?」她問。
「你女兒坐的那架飛機著火了嗎?」克利斯蒂納問。
「你們在談什麼?」克利斯蒂納在桌邊喊。另兩個姑娘早就上樓了。
「這些觀點很有意思,可對我來說都是空談。當時沒做屍檢,所以她有沒有結構性異常也沒法知道了。」
「中樞和邊緣在這裡有什麼區別嗎?她的心臟未能及時將血液輸送到肺部。她全身有大量去氧血,這是發紺的主要原因。」
每當傑克被人問到法醫這個職業的意義時,他的回答總是「為死者說話」,具體答案視詢問者和場合而定。在他看斯坦霍普訴博曼的案卷時,他發現自己大部分時間總是考慮受害人。不幸的是,她顯然不能出庭作證了。他暗自揣測,如果她能參與庭審,對案子會有什麼影響。這樣一想,他覺得她才是打贏這場官司的關鍵。他覺得如果陪審團相信她確實是克雷格說的那種疑病症患者,那就算她最後的症狀再嚴重,就算克雷格真的自戀,陪審團也會判被告贏。但這條思路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當時沒有屍檢,因此被告的證人名單中沒有法醫來說明死者的真實情況。
「我覺得你應該再提一次,」傑克說。「說到死者,我沒找到屍檢報告。我猜是沒做屍檢。對吧?」
「因為衣服是克利斯蒂納的,她讓你最好別碰,」亞歷克西斯說。
「我的律師打算以此為證據,證明我對醫學很執著。而原告律師在開庭陳詞中已經說了,打算證明我是個不稱職的醫師。」
「我現在沒心思聊天,」克雷格賭氣地說。
「一開始把話說清也好,」克雷格說。現在,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多是疲憊和悲傷,而不是賭氣。「聽說你要來,我挺生氣的。發生這麼多事,我覺得這時候外人插|進來不合適,再說以前你也從沒來看過我們。說老實話,我不想讓你產生一種錯覺,就是你在關鍵時刻像騎士一樣衝進來救了所有人。你剛才跟我說,你不是這麼想的,我感覺好多了。我歡迎你來,不過很抱歉,我實在沒心情招待你。你剛才說到你對案子有點想法,這我倒很想聽聽。」
他把牛皮紙www.hetubook.com.com信封夾在腋下,偷偷地穿過走廊,想沿著主樓梯往地下室走。他這會兒還沒洗漱,不想被人看見。他剛準備下樓梯,突然聽到樓上另一個姑娘在嚷嚷,接著又是摔門聲。
「我們這些法醫見得太多了,自然比較多疑。如果我做這個屍檢,考慮到發紺,就會尋找有無窒息或勒死的痕跡,排除他殺。」
「這裡討論的是發紺的量。我同意你的說法,深度發紺確實表明肺部供血不足,或者供氧不足。但如果是邊緣發紺,則說明血液集中在四肢,這樣不太容易看出發紺,或者說發紺不太均衡。」
傑克把桌上所有關於斯坦霍普訴博曼治療失當一案的檔案都收拾好,放進牛皮紙信封裡。還挺不容易放進去的。他站起身,一陣頭暈,不得不停了一下。
「就算她有,那有什麼區別嗎?」
「河豚毒素?」傑克問。「日本有人吃錯了壽司,就是中這種毒死的。」
克雷格不耐煩地用手理著頭髮。這樣一來,他的外表從疲倦但整潔變做疲倦且凌亂。「她不可能有右至左心房分流。」
克雷格情不自禁地笑了。「你說得對。那是因為廚師沒有經驗,在河豚魚產卵期將其宰殺做壽司,導致食客中毒。」
「放進去反正沒有壞處。我想像不出來這些論文他怎麼處理,我對律師這行不太瞭解。不過我得說,克雷格,我很佩服你。你太了不起了。我認識的醫師基本上都想既搞臨床又搞研究。在醫學院,我們就把這個作為終極目標,可你是少數幾個真正做到兩者兼顧的。而且這是真正的研究,不是拿所謂『典型案例報告』混充科研的論文。」
「我去了。我覺得應該去。我的意思是,沒能將她搶救過來,我一直耿耿於懷。」
報紙的上緣慢慢下降,克雷格浮腫鬆弛的臉一點點露出來。他的眼睛像牛眼,還有黑眼圈,眼結膜上佈滿血絲,看起來像個徹夜狂歡的酒鬼。雖然滿臉愁容,可他卻穿著一件剛燙好的白襯衫,配一條保守的領帶,沙黃色的頭髮梳得很整齊,微微閃著光,說明上了點護髮油。
「很舒服,」傑克說。
「還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傑克說。「紐頓紀念醫院急診室有個護士叫喬治娜.奧基夫,當時是她接診的。她在記錄裡寫到患者嚴重中樞發紺。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為取證時她並沒有提到這點。我又查了一遍。當然了,我之所以對這個問題比較敏感,是因為hetubook.com•com你取證時說,你看到患者的發紺程度極為震驚。而且在這點上,你和斯坦霍普先生的分歧很大。」
「這不一定,」傑克說。「當時確實沒做屍檢,可並不意味著現在不能補做啊。」
「這樣吧,」傑克說。「這事我來辦。我先去問問細節,然後通知你們。同時,你們再好好商量商量。怎麼樣?」
「奧基夫女士稱其為中樞發紺,你認為呢?」
「我沒說是他殺。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患有右至左心房分流,沒有診斷出來。」
「已經埋了將近一年了,屍檢有困難嗎?」亞歷克西斯問。她走過來,坐在長沙發上。「聽著挺嚇人的。」
除了電視機在低聲播報新聞,窗外有幾隻鳥在叫,屋裡一片死寂,沒人敢動。克雷格嘩啦一聲放下報紙,胡亂疊好放在一邊。過了一會兒,餐桌上再次傳來刀叉和裝麥片的碗碰撞的聲音,洗碗池的水龍頭又開始嘩嘩地響,這屋裡又開始有響動了。
「也行,」克雷格說著聳了聳肩。「我一向認為,資訊多總比資訊少好。」
傑克不甘示弱。他覺得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他走到壁爐架前,盯著克雷格的報紙看。而克雷格高舉著報紙,像一道屏障。
「問舅舅早晨好啊,」亞歷克西斯招呼著孩子們,可只有克利斯蒂納照辦。
「確實分歧很大,」克雷格為自己辯解說,聲音重新變得有點陰沉。「斯坦霍普先生在電話裡提到,我這裡是引用『她看起來臉色發青』,可等我趕到那裡,發現她嚴重發紺。」
早晨六:四十八
「你是說開棺驗屍?」亞歷克西斯在廚房那邊問道。顯然她一直在聽。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的科研,」一提到這個話題,克雷格似乎重新活躍起來。「現在我們對神經和肌肉細胞中的電壓門控鈉離子通道研究越來越深入,而且已經應用於臨床。」
傑克在自己的房間裡迅速刮鬍子,洗澡換衣服。等他上樓來,發現博曼全家都在餐廳裡,氣氛緊張。三個姑娘在餐桌前吃麥片。克雷格坐在沙發上,臉被《紐約時報》完全遮住了,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一大杯咖啡。亞歷克西斯站在操作檯前,忙著幫孩子們準備午餐的三明治。壁爐上方的電視正在播放當地新聞,可音量很小,幾乎聽不到。陽光透過弧形窗射進來,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有點奇怪,我覺得。至少在公眾場合算不上m.hetubook.com.com親熱。我懷疑他們不太親近,他從來沒跟我說過他太太的疑病症。」
「沒說什麼,我記得。」
「我也沒指望你招待我,你現在要煩的事夠多的了,」傑克說。他在茶几邊坐下來,跟克雷格剛好呈對角線。談話進行得比他想像得順利。他決定進一步討論案子之前先表揚克雷格一下。「除了案卷,我還看到幾篇你最近發表的論文。我挺佩服的。當然了,如果我能看懂就更佩服了。」
「是他控告你治療失當前的事兒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他已經把所有檔案都看了一遍,正在重看自己覺得最有意思的部分,這時眼皮開始打架了。令他驚奇的是,他從一開始就被這些資料迷住了。如果不是因為這案子間接涉及到他妹妹,他會覺得這是個很不錯的肥皂劇本,每個角色都活靈活現,躍然紙上。有天才用功但傲慢通姦的醫師,妙齡的憤怒棄婦,言簡意賅的傷心鰥夫,知識淵博但心懷不滿的專家證人,形形色|色的其他證人,還有顯然有疑病症的受害人。這本是一場人性弱點的喜劇,只是不幸涉及人命,最終演化成為一樁治療失當官司。至於說到官司可能會有什麼結果,單從資料來看,傑克覺得亞歷克西斯的擔心和悲觀是有道理的。克雷格在取證的最後階段所表現出來的自以為是和傲慢,更是火上澆油。原告律師略施小計,讓克雷格聽起來像是因為自己的臨床診斷被人懷疑而勃然大怒。這在陪審團那裡很不討巧。最重要的是,克雷格暗示他之所以跟祕書搞婚外戀都是因為他妻子的過錯。
「沒什麼,寶貝,」亞歷克西斯說。「快去拿你的東西。校車馬上就要來了。」
傑克先是意識到遠處有人在爭論什麼,隨即是很響的摔門聲。有一會兒,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可覺得這夢說不通。他睜開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看看窗外沐浴在燦爛陽光下的小噴泉,又看看書房內部,一下子全想起來了。他手裡拿著一份紐頓紀念醫院護士喬治娜.奧基夫的證詞,肯定是重看的時候睡著了。
「水果和麥片就行。」
「確實沒做屍檢,」克雷格說。「生理指標的化驗結果證明診斷是正確的。」他聳了聳肩。「當時沒人想到要打治療失當官司。如果他們當時就想打,法醫會選擇屍檢,我也會這麼要求的。」
「早安,傑克,」亞歷克西斯發現他站在門口,愉快地打了個招呼。「昨晚在樓下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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