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要求立即將佩欣斯送往醫院,博曼大夫反應如何?」
「博曼先生當時穿著燕尾服,和他一起的年輕女人穿著低胸晚禮服。」
「這麼正式的服裝讓你覺得奇怪還是特別?」
對佩欣斯的讚美之詞還在繼續,傑克開始坐立不安。他覺得沒必要聽喬丹這番假仁假義的廢話。他看著克雷格的後腦勺。克雷格一動不動,像是被催眠了。傑克試圖想像如果自己陷入這種噩夢裡該怎麼辦。他又試著往亞歷克西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眯著眼睛,正全神貫注地聽著。他默默為她祝福,又覺得自己幫不上什麼忙,有點內疚。
「用過。」
「既然你處在半退休狀態,有很多時間是在家裡度過的,而博曼大夫又經常出門診,因此你有很多機會跟他接觸。」
「時間會證明一切,」亞歷克西斯說。「不過我覺得有希望,這事會向很好的方向發展。克雷格確實是體制的犧牲品,被迫不斷競爭,不斷領先,而且只有在聽到布朗大夫這樣的老師表揚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確實領先了。他自己也承認對這種讚許到了上癮的地步。等訓練結束了,他就像癮君子斷了自己最喜歡的毒品,同時又不得不在種種限制下行醫,現實讓他有很強的幻滅感。」
「有什麼可激動的呢?克雷格午飯的時候也說了:明天可能已經太遲了。」
「都有一點,」喬丹說。「覺得奇怪是因為讓人感覺他們是想順路去某個社交場合,而且我知道博曼大夫已經結婚了;覺得特別是因為我琢磨博曼大夫之所以選擇出門診而不是跟我們在醫院會合,可能跟這服裝有關。」
喬丹感激地點點頭。他在原告席旁一直腰板筆挺,現在卻彎腰駝背,一反常態。臉上平和的表情也不見了,嘴角下沉,看上去悲痛而絕望。他穿著一身黑色絲綢套裝,白襯衫,繫一條黑色領帶。西裝前胸的口袋裡插著一條黑色方巾,不留心幾乎看不到。
「完全不一樣。」
「我必須提醒你,在取證記錄中,你確實說過。要我讀給你聽嗎?」
「我可能說過她從來沒有覺得胸口疼。我不能肯定。」
「沒有。我的意思是說,她總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這也是她想回到床上的原因。」
「他告訴我,寡婦或者鰥夫的證詞對被告來說問題最大。最好的策略就是讓他們儘快從證人席上下來。也就是說,原告自由發揮的空間很大。」
「沒關係,」哈樂德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手續辦好了,許可證批下來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我已經盡力了。我跟他說得很清楚,佩欣斯病情很嚴重,應該和他在醫院會合。」
「佩欣斯對這些建議感到滿意嗎?」
「剛才法薩諾先生提問的時候,你的證詞表明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話後和他到達你家之間,佩欣斯的狀態並沒有發生戲劇性的變化。」
「別的呢?」
「為什麼?」亞歷克西斯問。「再給我解釋一遍吧。」
「所以你打電話給博曼大夫。他也確實來門診了。」
「所以你對通話細節的回憶也許並不像幾分鐘前你讓我們相信得那麼清晰。」
托尼站起身大喊,「請蓮娜.萊特納女士出庭作證。」
「她按醫師的建議做了嗎?」
「你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妻子,」托尼說。「她是個熱情,有教養,熱愛生活的女人,對吧?」
「你認得這個年輕女人嗎?」
「記得。」
「那是八個月前的事了,而且我當時非常忙亂。我覺得有點偏差也很正常。」
「聽起來確實很嚴重。肯定很嚇人吧?」
「反對,」藍道夫說。「誘導性提問。」
「我不知道她吃了什麼藥,不過她後來確實下床活動了。我覺得她有相當大的起色。大概五點左右,她說要回到床上去。」
「我們盡力應付,」喬丹生硬地說。
「你聽了幾場庭審,覺得藍道夫表現如何?」克雷格問。「我很擔心。我不想輸掉這個案子,不單是因為我確實沒有醫療事故。這案子關係到我的名譽。剛才那個證人是我醫學院的導師,而且在我做住院醫師期間,他是我的指導醫師。我很崇拜他,從職業角度說,直到現在,他還是我的偶像。」
「她喜歡醫院嗎?」
「可憐的女人,」托尼說。「我想你也很難辦。」
「我以為你不想提這事呢,」亞歷克西斯顯得有點驚訝。
「跟上午的腹痛不一樣?」
「不是心臟病突發。」
「還有其他症狀嗎?」
「他說必須排除這種可能性。」
「說要排除心臟病突發的可能性和說佩欣斯心臟病突發之間有很大的區別。如果我告訴你,博曼大夫在通話中從沒用過心臟病突發這些詞,你會吃驚嗎?」
「他讓我描述一下她的症狀。」
「我覺得癥結在於我對自己信心不足,」克雷格說。「這件破事兒有一個好處,就是逼著我重新審視我自己。托尼.法薩諾之所以能讓我表現得傲慢無禮,是因為我本身就傲慢無禮。我知道這麼說不太婉轉,但我是我知道的醫師中最優秀的,在很多方面都受到肯定。一直以來,我即使不是最優秀的學生,至少也是拔尖的,已經習慣被人誇獎了。我喜歡聽表揚,而自從這場官司開始以來,我聽到的全是批評,所以覺得特別絕望,特別委屈。」
和圖書亞歷克西斯兩手一攤,搖了搖頭。「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從個人感情的角度說,還是從職業的角度說。」
「所以實際上,博曼大夫是為了滿足你太太的需求和願望才出門診的。」
「佩欣斯是不是喜歡讓醫師出門診?」
喬丹清了清喉嚨,挺起肩膀,重新坐直。「上午十點左右,我第一次覺得她狀態不好。她讓我去她的臥室。我發現她非常痛苦。」
「反對有效,」大衛森法官說。「上述問題可以在被告作證時直接問他本人。」
「出什麼事了?」亞歷克西斯看他扭來扭去,關心地問。他胯部前伸,想把身體拉直。
傑克點點頭。他確實感覺像在看一場街頭群毆,沒有什麼手段托尼不敢用。
「大體如此。我的意思是說,她總是有很多地方不舒服,但這些是主要症狀。」
「她很害怕醫院。」
「是嗎?這老傢伙還好嗎?」喀爾文問。
傑克剛好想跟佛朗哥停戰,於是回過頭來,面對自己的妹妹。「我覺得『震驚』這個詞更為準確。倒不是尖刻,我真的覺得跟他的性格不符。自戀的人都這樣評價自己嗎?」
「反對,」藍道夫說。「爭論性問題,且帶有偏見,請求從庭審記錄中刪除。」
「我覺得這種感覺很多醫師都有。他們需要聽到表揚。」
「是的。」
「你的反省很生動,」亞歷克西斯終於開口了。
「是你提起來的。他只是說『必須排除這種可能性』。他從來沒有說到具體病症。」
「他看到佩欣斯的狀態極為震驚,讓我趕緊打電話叫救護車。」
「說句話吧!」克雷格央求道。
「是的,他確實來了。」
「提到過。」
「謝謝你,斯坦霍普先生,」托尼說著整理好手頭的檔案。「提問完畢。」
「賓厄姆先生,」大衛森法官說著向藍道夫的方向點了點頭。
托尼回到講臺上,繼續提問:「當時你太太病情危重,在你和博曼大夫通話的過程中,他有沒有提到過心臟病突發這個概念?」
「我知道這對你很難,」托尼大聲強調,以便法庭裡所有人都能聽見。「我儘量縮短時間,減少你的痛苦,不過陪審團還是需要你的證詞。」
傑克聳聳肩。反正他已經盡力了。
「也許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又有什麼區別呢?」
克雷格盯著亞歷克西斯,但沒有說話。
「你別衝著我來啊,」亞歷克西斯說。「剛才是你要我從職業角度評價的。」
遺憾的是,信號不好,他只好掛斷了,迅速乘電梯下到一樓,出了門,用已接來電功能找到剛才那個號碼。過了一會兒,哈樂德接了電話,傑克為剛才信號不好道歉。
「腹部疼痛,脹氣,充血,咳嗽也比平常厲害。她說整夜沒睡,再也受不了了,讓我打電話找博曼大夫,讓他馬上來,說是自己支撐不到診所。」
「你還說過你覺得她看上去臉色發青。這點你也記得嗎?」
「就這些症狀嗎:腹痛,脹氣,咳嗽,頭疼,覺得熱。」
「你一直在衝突中掙扎,」亞歷克西斯接著說。「你挺不容易的。」
「在這一問一答的過程中,寶貴的時間一點點流逝,你有沒有再次提出應該立即將佩欣斯送往醫院?」
克雷格和亞歷克西斯都滿懷希望地看著傑克。
「還有一個問題,」藍道夫說著挺直了腰。他又高又瘦,足有六英尺多。「鑑於佩欣斯長期患有疑病症,之前又有幾次胸口疼診斷為腸內氣體,你認為二〇〇五年九月八日晚博曼大夫會認為佩欣斯.斯坦霍普心臟病突發嗎?」
「顯然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法客觀評價,」亞歷克西斯繼續說。「我能做的就是鼓勵你去找一個專業人士,繼續反省。」
「不是說不正常,可你卻非常肯定博曼大夫特別提到佩欣斯是心臟病突發。」
「反對有效,」大衛森法官對陪審團說。「法薩諾先生剛才最後一句話不予記錄,你們討論案情時不要受其影響。」接著他將注意力轉向托尼。「原告律師,我提醒你,再有類似言論我絕不輕饒。」
傑克注意到克雷格側身與藍道夫耳語了幾句,藍道夫點了點頭。
「應該是吧。」
「她說是哪裡不舒服?」
傑克看著他倆。「嘿,振作點,夥計們。我不覺得是白忙了,至少讓我感到我盡力了。而且,我越想那個發紺的問題越覺得有名堂。」
「布朗大夫用兒科病人和腦膜炎舉例子,很有說服力,這點藍道夫也無能為力。布朗大夫說得對,更年期之後的女性患者,只要有心臟病突發的可能性,就應該比照心臟病突發的標準實施搶救。在很多病症上,女性患者的症狀都與男性患者不一樣。也許我真的搞砸了,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她可能是心臟病突發。」
「你聽了克雷格那番話,是不是也挺吃驚的?」亞歷克西斯問。
「我們在努力,」傑克說。「我本來以為今天下午就可以開始屍檢了,不過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看來只有等明天了。」
「博曼大夫當時說過什麼讓你覺得不妥的話嗎?」
「因為我們三個中間,只有你能做到客觀中立,」亞歷克西斯說。「顯而易見啊。」
「我向法庭道歉。」托尼說。「剛才太激動了,不太理智。我保證不再發生類似的事故。」
「沒有。他不停地問我問題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的我不得不回到佩欣斯身邊問她才行。」
「我能理解這案子讓你覺得很絕望,很委屈,」傑克說。「從這個意義上說,藍道夫的表現很不錯。托尼企圖借助布朗大夫的證詞,將克雷格置於不利的地位。藍道夫的交叉詢問從很大程度上扭轉了這種不利局面。我覺得從今天早晨的庭審來看,可以說是一個平局。問題在於托尼更善於煽動觀眾,不過我們不能因為這點就臨陣換將。」
「就是說計畫還在照常進行了?」
「我不像你,能把這個術語解釋得這麼清楚。不過我的理解確實是這樣的。」
「最簡單的是臨床和科研之間的衝突。你以前就為此焦慮過,因為你做任何事都希望百分之百投入。不過你還是找到了兩者間的平衡。另一個衝突問題更大,就是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之間的關係。這點引發巨大的焦慮。」
「我不想找心理醫師,」克雷格說。
「從職業角度說吧。我確實需要好好反思一下。我覺得自己好像墜入了深淵。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也不知道。我上大學的時候,沒日沒夜地學習,太苦了,心想上了醫學院就好了。可醫學院一樣苦,我就盼著做住院醫師。你們大概知道我要說什麼了。住院醫師也很苦,就盼著自己開診所。然後就是保險公司、管家醫療,還有好多其他破事兒都得忍著。這時候我才慢慢清醒了。」
托尼.法薩諾回原告席喝了一口水。在陪審團的視線之外,傑克注意到他對助手蕾妮.賴爾夫眨了眨眼。
「你的措辭說明不是博曼大夫最先提起這個話題的。」
喬丹聳了聳肩。「也許吧。」
「嗯,不奇怪。」
「博曼大夫給她做了檢查,建議她開始吃針對消化系統的藥。這藥他早就開好了。同時還建議她下床活動,減少吸菸量。他覺得她比平時更焦慮,建議她臨睡前吃一點抗憂鬱劑。他說這藥值得嘗試。」
「你照辦了?把你今天告訴我們的跟他說了?」
「我懷疑今天下午,這裡將會上演一場鬧劇。」傑克邊說邊和亞歷克西斯慢慢挪進旁聽席,坐進上午的座位。亞歷克西斯說她想離陪審團近一點,這樣可以觀察陪審員的表情和動作。不過這會兒,陪審團還沒有進入法庭。
「沒有。他說疑病症患者不僅有心理問題,也可能真有生理疾病。牢記這點非常重要。而且即使他們想像出來的疾病並不存在,他們對痛苦的感覺卻是真實的。」
「那會兒她說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幾個陪審員與左鄰右舍交換著眼神,像是在猜測對方心裡在想什麼。
「謝謝你,」克雷格說著肩膀沉下去。「你能跟我說這些,我很感激。」
「我告訴他佩欣斯狀態很不好,需要立即去醫院。」
「可面對法薩諾先生,同樣的通話細節,你的記憶卻驚人地完整。」
「幾乎一字不差。」
「我認為你原話就是這樣,至少非常接近。在你的取證記錄中,你說這話非常接近。你需要看一下相關部分嗎?」
「你小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聽到是傑克的聲音,喀爾文大聲質問道。
克雷格抿著嘴唇,很長時間一直眉頭緊鎖。「好吧,」他終於說道。「這話確實有道理。不過聽起來只是繞著彎子說『事情不像當初想像的那樣』。不過話說回來了,我一直沒學會這些心理學術語。」
「是我先提到心臟病突發的。我問他是不是在考慮這個。我是從他問的關於佩欣斯的問題中推測的。」
「通常不會,除非在心理治療中受到醫師的鼓勵。當然,這裡指的是確實有人格障礙的,而不是像大多數醫師那樣,僅僅是有自戀傾向。」
「我擔心你的想法是對的,」亞歷克西斯說著坐下來,把公事包放在腳邊的地板上。
藍道夫猶豫了一會兒,顯然在沉思。後來即使站起來走向講臺,也像是靠條件反射移動,而不是有意識的舉動。法庭裡一片肅靜,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地期待著。
「相符,」喬丹大聲說。
亞歷克西斯側身對著傑克。「我有點怕托尼.法薩諾。他太狡猾了,而且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反對,」托尼大喊著站起身。「傳聞證據。」
喬丹繼續對佩欣斯極盡溢美之能事,簡直讓人倒胃口:她是多麼出色,兩人共度的時光是多麼完美,他有多麼愛她。只要喬丹有一點猶豫,托尼就借助提問來引導他繼續往下說。
「提問完畢,」藍道夫說著昂首闊步回到被告席。
「我去去就來,」傑克說。他站起身,迅速走出旁聽席。他又一次感到佛朗哥正盯著他看,不過傑克沒有回望,而是走出法庭,才接通電話。
傑克坐下來,不斷調整姿勢,適應硬邦邦的橡木座椅。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整個法庭,打量著法官座椅後面那架堆滿了法律書的書架。審判區除了原告席和被告席,還有一塊裝了輪子的黑板,鋪著斑點圖案的地毯。當目光轉向右邊法庭文書的座位時,他意外地發現了新目標。佛朗哥正對他怒目而視。跟上午不同,陽光的角度有了變化,傑克注意到佛朗哥眼窩深陷,眼睛像兩顆閃光的黑色鵝卵石。傑克很想再次揮手致意,不過這回理智占了上風。他上午已經享受過揮手的樂趣了。真把和*圖*書佛朗哥惹急了,對誰都沒有好處。
喬丹的證詞冗長而乏味,傑克趁機轉過頭,掃視旁聽席。他看見了佛朗哥,不過他正注視著證人,這讓傑克鬆了口氣。傑克希望過去的事就這麼過去了。他要找的是另一個人,發現她坐在後排。就是沙琳。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喪服,相當迷人。傑克搖搖頭。有時候他真的不願意相信人類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就算為了面子上好看,她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博曼大夫為佩欣斯出過很多次門診。病歷顯示,在八個月內,平均門診頻率大約為每星期一次。這跟你的記憶相符嗎?」
「七點左右,她突然讓我去她的臥室,讓我再次給醫師打電話,因為她覺得很不舒服。」
「要麼是我,要麼是女僕。」
麻薩諸塞州,波士頓
「不。她想要抗生素,但博曼大夫拒絕了,說她不需要這些。」
「所以當你把佩欣斯胸口疼的症狀告訴博曼大夫,他覺得應該首先排除心臟病突發的可能性,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博曼大夫這種反應並不奇怪吧?」
「是的。」
喬丹飛快地看了托尼一眼,又回來看著藍道夫。「提到過。」
「別再討論這個問題了!」克雷格說。「我可不想空歡喜一場。還是討論上午的庭審吧。」
「我不太肯定。當時我很緊張。」
「我不知道我的原話是不是這樣,不過大意是對的。」
克雷格跟隨藍道夫以及助理一起走到被告席。喬丹.斯坦霍普已經在原告席邊坐定了,旁邊是托尼.法薩諾以及蕾妮.賴爾夫。傑克猜測托尼可能是抓緊喬丹出庭作證前最後一點時間面授機宜。雖然隔了這麼遠,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可能看見他的嘴唇不停地動,而且不停地打著手勢。
「沒有。喬丹剛宣誓完,正準備開始作證。」
「用在貶損性的語境中嗎?」
「不要,如果取證記錄裡有,那就是對的。你提醒我了,我相信我確實說過她從來沒有覺得胸口疼。那是八個月以前的事了,而且我處於被脅迫的狀態。取證記錄更接近事實。」
「那麼,」托尼繼續說道,「等博曼大夫到了你家,看到佩欣斯之後,他並沒有按電話上說的那樣處理,是嗎?」
「噢,你下次見到他,也幫我帶個好。還有,你快點回來。不用我提醒你吧,婚禮馬上就要到了,勞麗忙得不可開交。你不是打算最後一刻才趕回來吧。啊?」
「所以,」托尼拖長了音,聽上去有點戲劇化,「你給醫師打了電話。當時你是怎麼說的?」
「跟早晨的症狀一樣嗎?」
「不記得了。」
「可你不是這樣的。為什麼?」
奇蹟是不會發生的,傑克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很感謝哈樂德,接著掛了電話。他停了幾分鐘,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勞麗,告訴她屍檢的時間安排。雖然他也知道這個電話應該打,但還是不太願意打,因為他很清楚勞麗接了電話會有什麼反應。然後他想出個膽小鬼的對策。他沒有打勞麗辦公室的電話,因為她有可能會接,而是打了她的手機,在她的語音信箱裡留言,因為他知道勞麗在上班時間很少開機。這樣,他就不需要與她正面衝突,也給她一個機會調整一下,晚上再打電話跟她詳談。勞麗的手機接通了,他聽到留言提示,鬆了口氣。
「明天就可以屍檢了。明天上午能把屍體取出來。」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大衛森法官問托尼。
傑克看著亞歷克西斯。能看出來,她在斟酌如何應對克雷格突如其來的感情宣洩。他希望她能想出合適的說法,因為他想不出來。克雷格這番話讓他很吃驚。無論如何,心理學不是他擅長的領域。他自己有段時間都無法自制。
「也許吧。」
「我想每次博曼大夫來出門診,都是你在旁邊招呼吧。」
中午十二:三〇
「這點我很清楚,」克雷格說。「問題是我太討厭托尼.法薩諾了,根本冷靜不下來。取證記錄你也看到了,我中了他的圈套。藍道夫建議我不要表現得傲慢無禮;我表現得傲慢無禮了。藍道夫建議我不要與人爭論;我與人爭論了。藍道夫建議我不要發火;我發火了。藍道夫建議我只回答問題;我偏離正題,試圖為自己的無心之錯辯白。我表現太差了,我害怕明天庭審會犯同樣的錯誤。我根本不擅長這些。」
「如果我說過非常接近,那就是了。現在我記不清了。」
「我很緊張,也很擔心。」
傑克在這個問題上沒多說什麼。他可不想跟亞歷克西斯爭論克雷格屬於哪種人。他換了種說法,「這番話是對壓力的暫時反應,還是自我認識真正發生了變化?」
「也許真是白忙了,」亞歷克西斯垂頭喪氣地說。「可能真的派不上用場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天哪!」傑克低聲對亞歷克西斯抱怨道。「我去拜訪過他,這句話簡直讓我噁心。藍道夫也讓我驚訝。我不是律師,不過這顯然是誘導性提問。他為什麼不反對呢?」
「他提到我了嗎?」
「你們這是幹什麼?」傑克看著他倆,苦笑著問。「審問嗎?為什麼看著我?」
開始克雷格照舊悶悶不樂,可漸漸放鬆下來加入談話。
辦完這件讓人m.hetubook.com.com不太愉快的事,傑克回到亞歷克西斯身邊的座位上。喬丹.斯坦霍普在證人席上,托尼在講臺邊,可沒有人說話。托尼正忙著整理手頭的資料。
「然後呢?」
「博曼大夫有沒有在佩欣斯身上用過這個術語?」
「不行,除非發生奇蹟。明天上午十點左右吧。我已經盡力了。墓穴公司的卡車和反鏟式推土機今天都訂不到。」
「確實很嚇人,看著你太太一點點走向死亡。」
「形勢不妙啊,」傑克說。然後他不得不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點,因為喀爾文在那頭大罵他不負責任。等他聽到「你小子到底在幹什麼?」才把電話重新貼近耳朵,解釋說可能需要做屍檢。他還告訴喀爾文,自己見到了波士頓的首席法醫官,凱文.卡森大夫。
克雷格爆發之後重新陷入了沉默。傑克和亞歷克西斯都非常驚訝,半晌無語。服務生過來把髒盤子收走了。傑克和亞歷克西斯對視了一會兒,又都重新盯著克雷格出神。
「他們現在怎樣了?」托尼問。
「我錯過什麼沒有?」傑克小聲問亞歷克西斯。
克雷格深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然後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我現在不能放棄,不過明天輪到我出庭作證。」
「這個術語適用於對正常感覺和功能過分關注的病人,他們覺得自身有很嚴重的問題,需要救治。這樣解釋與你對這個術語的理解相符嗎?」
談話變得輕鬆一些了,傑克趁機要求離席打電話。他出了門,走到公共綠地上,撥通了法醫總署的電話。他本想趁著喀爾文午飯時間不在辦公室的機會,讓祕書幫他傳個口信。遺憾的是,事情跟他想像得不一樣。祕書倒是出去吃飯了,接電話的是喀爾文本人。
「她說胸口疼了一個小時了。」
「把取證當成一種學習好了,」傑克說。「記住:取證過程長達兩天。法官不會允許出現這種情況的。他恨不得星期五就能結案呢。」
「提到了!」傑克開始撒謊。「他讓我給你帶個好。」
「關係相當密切,法官大人,」托尼說。「接下來另一位原告證人將會詳細說明。」
「法官希望星期五能將案子交陪審團合議,」克雷格開始潑冷水。「明天屍檢可能太遲了。讓你白忙了這麼長時間,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克雷格眼睛一翻。「我覺得還是廢話。」
「很好,」亞歷克西斯說。不過她的反應跟傑克想像得不太一樣。
「她很虛弱,還說有點嘔吐。她幾乎坐不起來,還說全身麻木,感覺像是飄著的,呼吸也困難。總之狀態很差。」
「對!確切地說是結腸左曲內有氣體。不是心臟病突發,也不是心臟疼,因為心電圖和酶的檢測結果都正常,且在後續的檢查中一直保持正常。」
「提過。我當時嚇壞了。」
傑克覺得喬丹的證詞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這時托尼轉變了話題。
「說實話,我真想忘掉庭審。問題是沒這個福氣。我們不是還指望後面有轉機嗎?」
「你覺得吃驚嗎?」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不,完全不一樣。」
喬丹走下證人席。傑克回頭看著亞歷克西斯。他衝她豎起大拇指,表示對藍道夫交叉質詢的讚賞。可當他的目光轉移到陪審席上時,他覺得陪審員們並不像他那樣全神貫注。之前他們在座位上都向前傾,現在卻朝後仰,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只有水管工助理例外,他還在忙自己的指甲。
「謝謝你,斯坦霍普先生。這事的確很不幸,你能出庭作證,我很感激。還有一個問題:在那個不幸的夜晚,博曼大夫是穿什麼衣服出門診的?你還記得嗎?」
「聽上去你好像並不激動。」
「噢,是嗎?」克雷格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傲慢。
亞歷克西斯、克雷格和傑克找到一家賣三明治的小店,很吵,窗外是波士頓政府大樓的公共綠地。他們邀請藍道夫一起吃午飯,被他婉言拒絕了,理由是他要準備下午的庭審。正是暮春時節,天氣很好,草坪上人很多。大家都趁著午休時間,從逼仄的辦公室裡逃出來,享受陽光和新鮮空氣。傑克覺得與紐約相比,波士頓更像是一個熱衷戶外活動的城市。
「我當然覺得吃驚了。我說過她情況很糟,而且不止一次要求把她直接送到醫院。」
「她說她頭疼,而且覺得很熱。」
「基本是因為腸內有氣體。」
「沒有,法官大人,」托尼說。
「反對無效,」大衛森法官說。「請證人回答問題。」
「目前由一個葬禮承辦人負責,」傑克說。「他會把相關檔案交到衛生部門,然後安排打開墓穴,把棺材取出來。」
「當然不是啦,」傑克說。在商量請哪些同事的時候,勞麗堅持一定要請喀爾文。如果由他決定,他會除了跟自己一個辦公室的謝以外,其他誰都不請。對於他和勞麗的私生活,大家知道得已經夠多的了。
「博曼大夫到達後,發現佩欣斯全身發青,基本上沒有呼吸。這與你在電話上的描述差別很大,你覺得呢?」
「請原告律師傳下一位證人出庭!」大衛森法官命令道。
「我覺得還行。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處理一起案子,所以我們只聊了幾句。」
「以前佩欣斯也因為胸口疼讓博曼先生出過門診,最終診斷是什麼呢?」
「沒什麼變化。」
「是的。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喜歡去醫師的辦公室。」
「醫師都喜歡在事後反省自己哪步做錯了,」傑克提醒克雷格。「特別是被人指控醫療事故的時候。實際上,你對這個女人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她分明是在欺負你啊。我知道這麼說不太婉轉,但這是事實。她整天喊狼來了,還老讓你半夜出診,你的警惕性越來越低,想不到心臟病突發也是很正常的。」
「我想你與博曼大夫之間的談話多數是圍繞佩欣斯的。在這麼多次談話中,有沒有提到過疑病症這個術語?」
「太好了,」傑克說。「什麼時候能開始?今天下午行嗎?」
二〇〇六年六月七日,星期三
「他有沒有說她可能是心臟病突發?」
「別跟我說這些居高臨下的廢話,」克雷格氣呼呼地說。
「你應該盼著出庭才對啊,」傑克說。「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想你知道這個術語的定義吧。」
「認得,我曾經在博曼大夫的診所裡見過她。他說是他祕書。」
「現在,讓我們把注意力轉向二〇〇五年九月八日,」托尼說。「我想那天你太太感覺不太好。你能用自己的話告訴我們事情的經過嗎?」
「我當眼科醫師的時候有一點。布朗大夫作證時承認,這是醫學訓練體系本身的競爭性所決定的。不過我做學生的時候,不像克雷格那樣偏執。除了醫學之外,我還有其他的興趣。我三年級內科實習的時候只得了A─。」
「你和博曼大夫通話期間,你曾經告訴他,你覺得佩欣斯呼吸有困難。你記得嗎?」
「你說得對!對不起!你說有哪些衝突。」
「該死的手機,」傑克解釋說。好不容易把手機拿出來了。顯示幕上的區號是六一七,也就是波士頓。他終於想起來這號碼是殯儀館的。
「他糾正了你的說法,說她過去有好幾次因為胸口疼請他出門診。」
「看我理解得對不對啊?你跟他說你太太狀態很不好,他幾次讓你回到她身邊確認具體情況。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反對有效,」大衛森法官說。
「反對,」藍道夫說。「這與本案無關。」
「與你倆通話時相比,博曼大夫到你家時,佩欣斯的狀態是否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斯坦霍普先生,你能告訴我們去年九月八日晚,博曼大夫到你家之後發生了什麼嗎?」
傑克找到克雷格和亞歷克西斯,結伴在陽光中漫步,然後一起往法庭走。等他們到了法庭門口,發現大家正魚貫而入。現在是一點十五分,他們跟大家一起進入法庭。
「我們說到過。這點我記得。」
「說了。他說他覺得這是問題所在。」
「博曼大夫反應如何?有沒有讓你叫救護車,並說在醫院跟你們會合?」
「你還沒說屍檢呢,」克雷格突然說道。「進展如何?」
傑克舉起手。「沒有。這個領域我不太擅長。」實際上,他自己也在衝突中掙扎——也就是說,從這個星期五開始,是否真的要與勞麗開始新的家庭生活。多年以來,他一直在逃避,一直覺得自己不應該幸福,覺得新生活意味著貶損以前那個家。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慢慢轉化為害怕給勞麗帶來危險。傑克心裡一直有一種沒來由的恐懼,覺得只要自己愛上一個人,這人就會遭遇不測。
「他指責我沒有將佩欣斯的狀態描述清楚。」
「我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相信我,」亞歷克西斯說。「你這番話給我的震動很大。真的!你其實想說,由於現實總是跟你的期望值不符,你浪漫的天性一直受到打擊,理想總是破滅。每次你達到一個目標,都發現跟你最初的想法不一樣。這真是悲劇。」
喬丹點點頭。這時法官警告他:「請證人大聲點,讓法庭文書和記錄員能夠聽見。」
傑克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他事先關了振鈴。他手忙腳亂地想把手機從口袋裡拿出來。不知道什麼原因,這手機老是嚇著他。
「斯坦霍普先生,」藍道夫開口了。「我只問你幾個問題。被告席上的所有人,包括博曼大夫,都因你太太的死深感悲傷,也都能理解讓你重溫那個悲劇性的夜晚對你來說是多麼困難,所以我的問題會儘量簡短。現在重新討論你和博曼大夫通話的細節。你是否跟博曼大夫說過,在你的記憶中,佩欣斯以前從來沒有抱怨過胸口疼?」
「問題在於藍道夫怎樣才能讓陪審團理解這一點,這是關鍵。值得一提的是,藍道夫還沒有開始傳喚證人。辯方專家的證詞會充分闡述我剛才提到的這幾點。」
「我能理解,斯坦霍普先生。不過希望你能夠好好回憶一下博曼大夫的回答,你記得他當時說了什麼嗎?」
「我知道,不過這個態度本身就有很多值得討論的地方。」亞歷克西斯轉向傑克。「你有什麼要補充的嗎?」
「是的,」喬丹說。「每次我們都有交談,而且關係相當融洽。」
「我覺得區別很大。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胸口疼,比如說你吧,打電話給醫師,醫師都要先排除心臟病突發的可能性。是不是?」
傑克點點頭。失去家人是基本的人生經驗,這種痛苦每個人都能體會。
大衛森法官轉了一下鋼筆,看著托尼。「這與本案有關嗎?還是你又在耍什麼花招?」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