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型製藥企業肯定對這個領域感興趣。」
「我明天早晨給他打電話。我覺得正因為今天發生了恐嚇事件,才更有理由做屍檢。我和孩子們搬到爺爺奶奶這裡,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你做好屍檢的準備。我來說服克雷格。」
「對不起,」傑克儘量讓自己聽上去有點愧疚。「今晚確實有點詭異。」
「這個我知道。但除了接診單上提到的項目,沒有其他化驗單,也沒有藥品清單。我在想,有沒有可能院方犯了很大的錯誤,比如開錯了藥,或者用藥過量。如果真是這樣,犯錯誤的人肯定很想掩蓋自己的錯誤,也很願意看到你成為替罪羊。我知道這個想法有點牽強,但比醫師聯合起來陷害你,發洩對管家醫療的不滿要可信一些。你覺得呢?從今天下午幾個孩子遭遇的恐嚇可以看出,有人非常非常不想讓我做這個屍檢。如果幕後的主謀不是法薩諾,那動機就可能不只是錢了。」
「應該是的,」克雷格說。「你的這個想法有點站不住腳,因為從頭到尾,我一直沒有離開過病人。如果用藥過量,或者開錯了藥,病人的情況會有很明顯的變化。但是沒有。從我在斯坦霍普家見到她,直到最後她被宣佈死亡,她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對任何治療手段都沒有反應。」
「一切都還好吧?」亞歷克西斯問。
傑克回到椅子邊,接著看診療記錄,可他再也找不出一點可疑的地方了。跟他第一次看完的結論一樣,發紺的部分是最值得推敲的。
「前景不妙啊,」克雷格繼續說,臉上的表情不是生氣,而是沮喪。「而且我仍然覺得藍道夫不適合這個案子,儘管經驗很豐富。他太自命不凡了。托尼.法薩諾雖說有點痞氣,可他能牽著陪審團的鼻子走。」
傑克重複了一部分他和廉姆.弗拉納根的談話內容。
傑克覺得他有很多種方式可以反駁這句話,不過他還是忍住了。「我一定注意,」為了讓她更放心,他又加了一句,「紐頓警方已經承諾加強監控。」
「你擔心那幫壞人再來嗎?」克雷格的語氣裡有一絲嘲弄。
電話鈴響到第七下,傑克肯定克雷格是不會接電話了,於是他拿起聽筒。不出他所料,電話是亞歷克西斯打來的。
傑克站起來伸展了一下,覺得腰間的手槍沉甸甸的。儘管他並不害怕有人闖進來,但這把槍還是讓他覺得很踏實。他看了看錶,現在就上床睡覺太早了。電視上也沒什麼好節目。既然沒什麼更好的選擇,他只得拿上克雷格的案卷去書房,照例坐在前幾次那把椅子上,打開落地燈,在案卷裡找急診室診療記錄。
「你這也安排得太緊了,」勞麗說。「和*圖*書如果婚禮時你讓我一個人出現在聖壇上,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這點請你記住。」
「確實只有接診單。她還沒來得及辦住院手續就死了。」
「我很擔心這個叫佛朗哥的傢伙。聽起來這人是個瘋子。」
「我擔心的也是他,」傑克說。他本來想把槍的事告訴她,可轉念一想,這樣可能會讓她更緊張。
「那真是太可惜了,」傑克說。「醫療行業不能失去你這樣的好醫師,你的病人也不能失去你啊。」
「在調查取證階段,院方有義務提供所有的相關資料。」
「藍道夫給你什麼建議?」
「那你明天早晨再告訴我你最後的決定吧,」傑克說。他有點不耐煩了。克雷格根本不是個討喜的人,有沒有這兩杯酒都一樣。
「換個話題吧,」傑克說。「剛才我在門外跟所有人道別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想跟你討論一下。」
傑克聳聳肩。這種問題根本沒必要回答。他跟克雷格互道了晚安,之後克雷格搖搖晃晃地出了屋。
「聽上去這孩子冷靜得很,挺早熟的,」勞麗說。「對博曼夫婦來說,這是好事。好了,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吧。你最晚什麼時候能回來?」
「你覺得準備好了嗎?」傑克繼續問。
「我聽見你們大聲爭論。當然了,我聽不見你們具體說什麼。你和藍道夫有分歧嗎?」
所說的這句話也是特地輕描淡寫,但和傑克以往那種憤世嫉俗的笑話不是一回事。飛機失事以後,他逐漸變得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憤世嫉俗的態度也是從那時候起慢慢變成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他在努力克服這種壞習慣。他把匪徒破門而入恐嚇孩子們,後來在路的及時干預下紐頓員警上門處理的經過都跟勞麗說了,措辭儘量和緩,語言儘量簡練。然後,傑克又跟她說了托尼.法薩諾如何威脅他,以及和佛朗哥的衝突。昨天晚上他給勞麗打電話的時候,沒有說跟佛朗哥打架的事。
他把記錄從案卷裡抽出來,在椅子上坐穩了,準備好好研究一番。之前他曾經大致看過一遍,特別是跟發紺有關的部分。這次他想逐字逐句地研究。可他怎麼也集中不了注意力,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克雷格的老式急診包看。突然,他想到一條新思路,也許可攜式化驗儀給出的結果不準確。
「我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的。」
「答應我,別做出什麼傻事來。」
「你覺得恐嚇孩子們的事是托尼.法薩諾讓人幹的?」
「謝謝你接電話,」傑克問好之後,亞歷克西斯說。
「我覺得能準備的都準備了。不過這話跟沒說一樣。」
傑克先走到門邊,想聽聽樓上克雷格是不是還在www.hetubook.com.com走來走去。儘管克雷格暗示過他不介意傑克查看他的急診箱,傑克還是覺得有點不自在。當他確定克雷格已經沒動靜了,就把急診箱從架子上取下來,打開,拿出化驗儀,又仔細閱讀了附帶的說明書,發現化驗儀的作用機理是單克隆抗生素,精度很高。也就是說,結果不準確的機率幾乎為零。
「關於屍檢,克雷格還有點猶豫。」
克雷格聳聳肩。「也許可以幫製藥企業做研究。機會還是很多的。我就認識好幾個人去了製藥企業。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全職做研究。」
「毫無疑問。」
「好吧,」傑克說。「不過屍檢的時候,我會考慮這種可能性。本來我就打算做毒物學檢驗,不過如果有用藥過量或者開錯藥的可能性,那檢驗結果就更有說服力了。」
「我說發現相關證據的可能性很小,是在有人闖入你家,警告你不要讓我做屍檢之前。不過這也說明不了什麼。一切由你和亞歷克西斯決定。」
克雷格喝了一大口酒,又在嘴裡咕咚了半天才嚥下去,然後盯著空空的壁爐發呆。
「孩子們怎麼樣?」
「毒物學檢驗能查出什麼結果?」
突然間,兩張書桌上的兩部電話同時鈴聲大作,在靜靜的深夜裡顯得格外刺耳,把傑克嚇壞了。電話鈴不依不饒地一直響著,傑克數到第五下,覺得克雷格可能真是睡著了沒聽見,於是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亞歷克西斯書桌上的檯燈,看了看來電顯示。螢幕上的名字是倫納德.博曼。
「你不做醫師又能做什麼?你還要養家呢。」
「明早見,」傑克說。他覺得克雷格這話像是挑釁,根本不值得回應。
「在經歷了這些事之後,她們顯得異常鎮靜。也許這跟她們的媽媽是心理醫師有關。亞歷克西斯真是教導有方。她帶孩子們去爺爺奶奶家,也就是克雷格的父母家住幾天。你知道嗎,最小的那個孩子在臨走之前,居然還冷靜地告訴我她很遺憾我的孩子死於空難。我完全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
「當然能,挺有意思的。雖然只是基礎研究,但能很快應用於臨床。」
「是關於佩欣斯.斯坦霍普的。她的病歷我已經從頭到尾研究了好幾遍,裡面有你的所有診療記錄,但醫院那邊的資料只有急診室的接診單。」
克雷格注視著傑克,原先緊張的神色一點點地消失了。「老一套唄,我午飯的時候提到過,好像又新加了幾條。讓我儘量不要結巴,不該笑的地方不要笑。你信嗎?不管托尼.法薩諾怎麼攻擊我,我都得平靜地接受。還有,要看上去像受了傷害,但是不能生氣,這樣陪審團才會同情我。你和圖書能想像嗎?」
兩人又說了幾句閒話,約定第二天在法庭碰頭,然後掛了電話。
「你覺得你能甘心全職做鈉通道研究嗎?」傑克問。
「什麼問題?」
「我是認真的,」傑克說。「我真的想知道。」
「我的嘴唇腫了,臉頰上有幾塊淤斑。不過我打籃球受過比這更重的傷。我沒事。」
「當然改變想法了。你告訴我發現相關證據的可能性很小。藍道夫說不管發現什麼,都不會對庭審有什麼影響,因為法官根本不會採信。」
「還是得由你們決定。你告訴我,克雷格,你希望我做屍檢嗎?」
「也是時候了,」勞麗只說了一句。
克雷格又勉強笑了一下。「都是老一套。不要挖鼻孔,放屁不要太響,別嘲笑法官。」
克雷格眯著眼睛看了看傑克。「你覺得有道理,我不覺得。」
傑克坐回到椅子上,試圖集中精力研究案卷,可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一想到下面幾天會發生那麼多事情他就心潮難平,擔心會有變故。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陪審團最終會明白真相的,」傑克說。
「他考慮到孩子們,所以有點擔心,不過當時他已經喝了兩杯加量的蘇格蘭威士忌了。他說明天再告訴我最後決定。」
克雷格喝完了第二杯酒,看了看威士忌酒瓶,決定還是不喝第三杯了。他站起身。「實在抱歉,我沒能盡到做主人的義務。不過我跟我最喜歡的安眠藥有個約會,我要去赴約啦。」
「常用藥品。如果濃度過高,還能查出非常用藥品。」
「我不知道該想什麼,特別是喝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之後。」
「你介意我坐下嗎?」克雷格指了指傑克坐著的長沙發問。
「為什麼?不是都已經定了嗎?」
「最壞結果可能是明天晚上,」傑克說。「做屍檢,把發現的任何情況都寫在報告裡,交給克雷格的律師。儘管我本人很樂意作證,克雷格的律師說法官還是不會同意的,所以也不存在因為作證拖延時間的問題。」
「我在等克雷格,不過我想他喝了酒吃了藥,現在估計已經睡著了。」
「我說了,這是最壞結果。可能明天下午三四點鐘我就能回去了。」
傑克看著克雷格喝完一杯酒,然後又倒了一杯。他知道像克雷格這樣真正的好醫師都有一些人格缺陷,容易成為治療失當案的被告,而且在作證時不善於為自己辯護。他還知道,業務不好的醫師都盡力跟病人搞好關係,以彌補專業水準上的不足,避免官司。這些醫師即使成了被告,在為自己辯護的時候,也會表現得非常精采,足以競爭奧斯卡獎。
「排練得怎麼樣了?」傑克問。他覺得有必要跟克雷格和*圖*書談談。
傑克覺得勞麗的怒火已經平息了,於是又加了幾句恰到好處的甜言蜜語就互道晚安了。接著他又打了兩個電話,簡要地向路匯報了與廉姆.弗拉納根的會面,並感謝路及時幫忙,告訴他週五在教堂見。然後他打電話給沃倫,告訴他大衛不僅是個很好的球友,而且還在關鍵的時候救了他。沃倫說話的時候,傑克不得不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傑克也跟他說了週五在教堂見。
克雷格愣了一會兒,仔細考慮著這個問題。「這想法確實挺大膽的,也挺有意思的。」
電話都打完了,傑克這才有機會欣賞周圍的景色。彎刀形的新月掛在天空中,照著黑色的樹梢。儘管波士頓城區的燈光照得天空泛白,但還是能看到天邊有幾顆星在閃耀。傑克深吸了一口氣,清涼而新鮮的空氣讓人精神振奮。遠處傳來狗叫聲,襯托得夜晚更加靜謐。傑克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屍體挖掘現場會發生暴力事件嗎?他不知道。不過他慶幸廉姆堅持讓他留下這把槍。他拍了拍口袋,槍沉甸甸的,很結實,讓他覺得很安全,雖然他也知道統計資料表明有槍並不一定安全。傑克突然覺得有種宿命感,無論他做什麼,該發生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他聳了聳肩,轉身進了屋。
「沒什麼分歧,」克雷格說。「只是他讓我很不爽。當然了,他的目的就是讓我不爽。當時他在假扮法薩諾。問題在於,我是宣誓作證,只能說實話,可托尼.法薩諾不是。也就是說,他可以編造事實,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則要厚著臉皮接受。可我不行。我面對藍道夫都能發火,真是沒救了。」
「如果官司輸了,以後我面對每一個病人,都要擔心他會不會控告我,讓我再次經歷這樣的煎熬。過去這八個月,是我有生以來最艱難的階段。」
晚九:五十五
「不擔心,」傑克說。
亞歷克西斯和孩子們都不在家,傑克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他關上大門,更覺得家裡靜得可怕,雖然他能聽見克雷格和藍道夫壓低了聲音在書房裡討論。他走進餐廳,打開冰箱。冰箱裡有不少吃的。他迅速給自己做了個三明治,又開了一瓶啤酒,拿到長沙發前。他打開電視機的聲音,調小音量,掃了一遍頻道,選了一個新聞臺邊吃邊看,但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闖入禁地的陌生人。
「她已經決定了。」
「平安無事,」傑克說。「你那邊如何?」
二〇〇六年六月七日,星期三
傑克坐在沙發上,頭使勁往後仰,身體儘量伸直,才勉強能瞥見克雷格不慌不忙地上樓梯。在他看m.hetubook.com.com來,因為過量飲酒,克雷格已經有點運動障礙了,好像不知道腿該往哪兒放。醫師的本性讓傑克覺得應該半夜去克雷格房裡查看一下,但這種關心在克雷格看來就等於承認自己軟弱無助,是件很丟臉的事。他覺得進退兩難。
「真讓人難以置信!」過了一會兒,勞麗說。聽上去她已經不像剛才那麼生氣了。「你還好嗎?」
「我也不擔心。至少在屍檢做完之前不擔心。」
「快十點了!」勞麗抱怨道。「你怎麼到現在才打電話啊?離你在我語音信箱裡留言已經八個小時了。」
傑克吃了一驚。和昨天晚上比起來,勞麗的問候語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預示著後面的談話不會太愉快。
「什麼樣的人會通過恐嚇三個孩子來表明自己的觀點呢?」克雷格問。
「哎,那好吧,」傑克大聲說。他把說明書放回原處,又把化驗儀放回急診箱最底部,那兒還有三個空藥水瓶,然後又把急診箱放回架子上。別再瞎琢磨了,他想。
等他吃完三明治,酒也喝了一大半,他聽到書房那邊一陣喧嘩,顯然兩人在爭論什麼。他迅速關掉電視機的聲音,留神靜聽。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當時偷看克雷格的急診箱,差點被他發現的情景。幾分鐘之後,前門被人重重地關上,連傑克都能感覺到震動。又過了幾分鐘,克雷格進了餐廳。他顯然非常生氣,一舉一動都能看得出來。他往一隻老式的玻璃杯裡扔了些冰塊,又重重地關上櫥櫃的玻璃門,接著往杯子裡倒了不少蘇格蘭威士忌,然後拿著杯子和酒瓶走到長沙發旁邊。
「酒和安眠藥混在一起,可不是什麼好事。」
麻薩諸塞州,紐頓
克雷格只是輕蔑地笑了一下。
「還行。發生了這麼多事,孩子們能保持這種狀態真是不易。克利斯蒂納和梅根已經睡了。特蕾西在看電視上放的一部老電影。只有一個房間,大家都睡在一起,不過我想這可能對大家都有好處。」
「藍道夫還有個地方讓我很不爽,他不停地說要上訴,」克雷格好像沒聽見傑克在說什麼。「排練快結束的時候,他又提到這個,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真不敢相信,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提到上訴。當然了,我知道我應該考慮上訴。我也知道我應該考慮下半生該做什麼。如果官司輸了,我肯定不能繼續做醫師了。」
「當然不介意,」傑克不明白克雷格為什麼還要徵求他的同意。他往沙發盡頭挪了挪,關了電視,轉身面對著克雷格。克雷格撲通一聲坐下來,手裡還拿著酒杯和酒瓶。
「你改變想法了?」傑克說。
「是嗎?」克雷格傲慢地問。「我怎麼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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