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接著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凱薩琳不習慣如此專斷的方式。布萊克曼女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就像一個手段施盡的母親盯著倔強的孩子。凱薩琳也不買帳,同樣盯著布萊克曼女士黑幽幽、水靈靈的眸子。
醫院裡匆匆來去的人群很使凱薩琳討厭。她真希望能夠縮進一隻蠶繭裡。她生怕別人碰著她的身子,朝著她呼氣、咳嗽。她簡直不敢正眼看周圍一張張變了形的病容,還有那些魚鱗狀的疹子和滲著膿血的疤瘡。
三月七日
走廊一直延伸到婦科門診部的候診處。那邊已經擠滿了病人,有的人還帶著孩子。抽菸的人把空氣燻得夠嗆。凱薩琳穿過這片中心地帶進入右邊的專設門診部。大學的婦科門診除了給醫院的雇員看病外,也為它的各所學院服務,有專門的候診區,儘管內部裝飾和家具與普通門診的都一樣。
威爾遜醫師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另一位給她做檢查的醫師。他的年紀比在這裡供職的住院醫師都大,而且生就一副幽默感,使她在接受檢查過程中的害臊心理減輕許多,至少使她忍受了下來。這個診室裡的人卻不,他們缺乏人情味,冷若冰霜,擺出大城市醫院的架式,每次來就診都是一場噩夢。凱薩琳都挺過來了。那是她的獨立意志在發揮作用。現在,她卻真的病了。
「您好。我叫凱薩琳.柯林思,是大學生,已經來過四次了。我打算回去看我家的私人醫師。是否能給我一份婦科病歷的影本。」
「你幹嘛索要婦科病歷?」他問道,一邊仍舊低著頭看病歷。
「聽說你要求取走病歷?」
「你得去跟醫師說。」不等凱薩琳回答,她就逕自氣鼓鼓地走進就近的門內,咔嗒一聲帶上門上的碰鎖。
「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打算回家去看我們老家的私人醫師,所以想把我的完整病歷帶走。」
大衛.哈珀醫師的視線慢慢地從病歷夾離開。他吸了口氣,又從半噘起的嘴唇中噓出,十分不耐煩地說:「瞧你,柯林思小姐,你在這裡受到的護理很不錯嘛……」
「但是我知道,我有權利得到一份病歷的影本,如果我堅持要的話。」
「好吧,再等一會兒。」
「我現在真的好多了。」凱薩琳朝這個醫師看看,又朝那個醫師看看。有一個長著碧綠的眼珠,像兩顆寶石。她試圖動彈,醫師卻把她按得更緊了。
她走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七個婦女在候診。她們坐在用鋼管和乙烯塑膠做的椅子上,神經質地翻閱過時的雜誌。接待護士坐m.hetubook.com.com在值班桌後面,長得小巧玲瓏,漂白的頭髮,蒼白的膚色,削瘦的身材,約莫二十五歲。扁平的胸前別著名片:埃倫.科恩。凱薩琳走近桌子,她正好抬起頭。
「我覺得好點了。」凱薩琳眨了眨眼睛說。
「好吧,這個你得跟布萊克曼女士說,請坐。」埃倫.科恩的語調顯得唐突,帶點兒權威的口氣。凱薩琳轉過身,在桌子近處找了個座位。接待護士走到公文櫃邊抽出凱薩琳的門診病歷,隨後消失在一扇通向檢查室的門內。
她儘量自我克制,免得被人看作偏執狂。她仍舊裝作在看雜誌,隱隱感覺到人們還不時地盯著她。她真想像烏龜似的縮進龜殼,或者乾脆站起來離開這裡。兩種選擇終究都做不到。
「這倒有些不同尋常,」布萊克曼女士說,「通常我們只在醫師提出請求之後,才把病歷給他送去。」
凱薩琳.柯林思從人行道踏上三級臺階,行動顯得幾分猶豫。面前是組合玻璃和不鏽鋼大門。她推了推,門沒有開。她朝後面仰了仰身子,注視門楣上鐫刻的文字:霍布森大學醫學中心,為紐約市病弱者服務。倘若照凱薩琳想來,這些字應該作如是觀:進內求醫者免抱希望。
凱薩琳重述了一遍她的打算。
她揀起一本缺少封面的《婦女家庭雜誌》信手翻閱。這還是去年出版的。她心裡忐忑不安,思想怎麼都集中不起來。
如今可不同了。她踏進了門診大廳,聞到這股氣味,近期來出現的健康問題一下子湧向腦際。她咬著下唇,努力克制內心的情緒,擠開眾人朝電梯走去。
時間一點一點地挨過去。又有幾個病人輪到號。明擺著,她遭受到有意冷落。
電梯裡的情形更加糟糕。她被擠在一夥人中間。這些人使她想起勃魯蓋爾所作的一幅畫中的群像。為了忘掉周圍的存在,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樓層指示器,心裡默念準備對婦科門診部接待護士說的那番話:
凱薩琳眼瞼低垂,只見他的左褲管前沿沾了一串細點兒血跡。在他的右側皮帶上吊著一根橡皮管,左側佩戴一隻呼叫器。
接待護士朝她看了看問道:「你要病歷?」語氣帶著不屑和懷疑。
「只不過一點兒讓你鎮靜的藥物。」
又叫了兩個病人之後,接待護士才交給她一隻馬尼拉紙信封。她勉強道了謝,對方毫無反應。她也不在乎,挾起信封,背著提包,小步跑出門外,走進亂哄哄的婦科主候診室。
「什麼?」
電梯門關上,繼續上升。凱薩琳感到一陣眩暈。一個月前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犯過兩次癲癇,每次發作的先兆也是頭暈。這次雖然與前兩回不同,但是處在四面包圍的電梯裡,她還是十分害怕。她閉起眼睛,勉力克服這種幽閉恐怖症。有人在她的身後咳嗽,她的後脖頸上好像受到一陣細霧的噴射。電梯戛然而止,門開了。凱薩琳來到門診部四樓。她拖著身子向牆邊走去,依靠在牆壁上,讓後面的人先過。頭暈很快便消失,一俟感覺恢復正常,她便朝左邊拐彎。那裡有個大廳,大廳的四壁還是二十年前漆就的淺綠色。
「不錯。」凱薩琳取下雜誌答道。
這件事聽起來是再簡單不過的了。她漫不經心地朝開電梯的人看了一眼。他的臉闊得出奇,一側身,可以看見他的頭是扁的。凱薩琳不由得盯住這個扭曲的形象。開電梯的轉過臉喊三樓到了,這時他注意到凱薩琳凝視的目光。他上下打量著凱薩琳,不懷好意。凱薩琳連忙轉移視線,臉上一陣火辣辣地發燙。一個毛髮濃重的大塊頭男人推開她走出電梯。她扶著電梯內壁,保持住身體平衡。她俯身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約莫五歲的金髮小姑娘,正用一隻碧眼向她報以微笑。她的另一隻眼睛卻被一個青紫色的大腫瘤所遮蓋。
小巧玲瓏的護士繼續在打字機上打信件,不予理會。等到她開始打信封上的文字的時候,凱薩琳只得提醒她,讓她意識到自己還等候著。
布萊克曼女士並沒有過來同凱薩琳說話,她與埃倫.科恩耳語幾句後又回檢查室去了。凱薩琳臉上發燙,猜想自己受到有意的冷落。對於病人提出希望看自己選擇的醫師的要求,醫務人員都會流露出不快的表示。
凱薩琳羞得面紅耳赤。候診室裡的人恐怕都聽到了,她想。「……聽著,柯林思小姐,你犯的癲癇與婦科疾病無關。建議你再到神經科門診去看看……」「我已經去過神經科,」凱薩琳打斷他的話,「而且拿到了那邊的病歷。」她竭力忍住眼淚。一般的說她不太會激動,偶爾真要掉淚的時候就難以控制自己。
凱薩琳點點頭,努力裝出笑容。
「柯林思小姐?」
「我並不抱怨這裡的護理,」凱薩琳低著頭,眼眶裡淚水滿盈,垂垂欲滴,「我只是要我的病歷。」
凱薩琳下意識地理了理富有光澤的棕色頭髮,讓它披散在左肩上。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尤其是在情緒緊張的時候。
「本醫療中心可不是這樣辦的。」
終於,布萊克曼女士朝她走來。
為了消磨時間,她想像著當晚返抵家裡的情景。父母親見她回家和_圖_書了,會有何等的驚喜;她想像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從上個耶誕節起她就沒住在那裡了。但是她肯定室內的擺設還會保持她離開時的原狀:黃色床罩,色調和諧相配的窗簾,以及所有由母親仔細收藏的物品,都是她用過的,每一件都能回憶起她的豆蔻年華,足堪彌珍的。她腦海裡翻騰起母親急切期待的音容,她猶豫著是否應該掛個電話告訴父母親說她要回來了。這樣做的好處是二老會在洛根機場接她;不便之處是他們會對她此趟回家刨根究底地詢問。凱薩琳寧可當面稟告她的病情,卻不想在電話上談這種事情。過了二十分鐘布萊克曼女士再度露面,她又與接待護士竊竊私語起來。凱薩琳裝作入神地看雜誌。
「很好,」一個醫師說,「我們要給你來點兒那個……」
這時,有一雙結實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支撐起來。她聽到有人在身邊寬慰她,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她想說只要讓她坐一會兒就會恢復正常,舌頭卻不聽使喚。她依稀感覺到自己被人架走,仰著面,兩條腿變得像木頭似的,任人拖過走廊。進了一扇門,裡面有個小房間。她的頭還在暈,天旋地轉。她擔心這回真的病倒了,額頭上沁出冷汗,神志卻很清楚。她被臥放在地板上,視力幾乎立刻就恢復了,房子也不再旋轉。房間裡還有兩個穿白大褂的醫師在為她張羅。他們費勁地把她的一隻手臂從外套衣袖裡脫出,紮上止血帶。
凱薩琳穿上外套。她打了個寒顫,又是一陣頭昏眼花。她急忙走到桌子邊上,扶住桌沿。
凱薩琳倒抽了一口涼氣。周圍的病人都望著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似乎她們都傾向護士,怪罪她企圖打破院方的規矩。
過了四十五分鐘,出來一個身穿皺巴巴的白衣褲的門診醫師,手中拿著凱薩琳的病歷。接待護士朝凱薩琳的方向點了點頭,哈珀醫師便信步向凱薩琳踱來,在她面前停住腳步。他已經禿頂,剩下耳際一圈絨毛狀頭髮與後頸上粗硬的髮叢相接。凱薩琳的前兩次檢查都是由他作的,所以還清楚地記得他那雙毛聳聳的手和毛聳聳的手指,它們的外面套著半透明的乳膠手套,更顯得異樣。
她的視力突然變得模糊不清,醫師的輪廓越離越遠,同時,耳邊響起陣陣鈴聲,身體沉甸甸的。
「您好,我叫凱薩琳.柯林思……」她覺得自己的聲音裡總好像缺乏必要的信心。事實上,當她把來意說完後,連自己都意識到好像是在向人懇求似的。
「我無非是說,」哈珀醫師繼續道,「你完全沒有必要再就婦科和_圖_書方面的情形去請教別人。」
她轉過身。這是三月的一個上午,陽光射得她眯起了眼睛。她多麼想從這裡逃走,回到自己那個暖洋洋的套間裡去。現在又只好到這家醫院來。這兒委實是她最不願意來的地方。
凱薩琳瞥了醫師一眼,希望從他的臉上找到些許溫暖。可是什麼都沒有。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翻看她的病歷,左手托著病歷夾,右手食指移動著,像要開始布道似的。
「我感到好得……」她的舌頭變得遲鈍,嘴角蠕動著,頭垂向一側。她尚能辨認出自己躺在一間貯藏室裡。接著眼前一片漆黑。
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候,已經有幾個病人踏上臺階從她身邊匆匆擦過。他們徑直上前,拉開門進入主門診部。醫院大樓恰似不祥的龐然大物,一口便把他們吞噬了。凱薩琳閉起眼睛發了會兒愣。門原來是朝外開的。她把航空包往肩上一甩,拉開門走進這座地獄。
「你對我們的護理不滿意嗎?」
一陣令人窒息的眩暈向凱薩琳襲來,她不由得在渾濁的空氣中停下腳步。她的情緒變得十分脆弱,走得急了,身體就難以負荷。眼睛上好像蒙了一層翳障。她趕忙趨前扶住一隻椅背。馬尼拉紙信封從腋下滑落到地板上。雙膝發軟,房屋在旋轉。
「請問,」凱薩琳慢慢地說道,「你們究竟打算不打算把病歷還給我?還是非要我去找院長不可?」她抬起眼睛看著哈珀醫師,用手指關節揉了揉突眶而出的淚珠。醫師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把病歷摔到接待護士桌上,吩咐護士影印一份。凱薩琳聽見他含糊地咒罵了幾句,沒有跟她道再見,逕自跑進檢查室。
護士布萊克曼女士從其中的一間房間裡走出來。她長得矮胖、結實,四十五歲,烏黑的頭髮梳成髮髻盤在頭頂,身穿潔淨的白大褂,顯露出職業性的精幹。她的裝束反映她的管理作風:冷峻的效率。她已經在醫療中心幹了十一年。
「我以為這是浪費時間,」哈珀醫師翻弄著病歷說,「說真的,這份病歷上幾乎沒有記載什麼東西。只不過有兩次巴氏脫落細胞抹片檢查,有些輕微異常;幾克呈陽性的排泄物,可以解釋為輕度子宮頸糜爛所致。我的意思是,這份病歷對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幫助。你還得過膀胱炎,不過,毫無疑問,是由於你在出現症狀的前一天有過性行為引起的。你曾經承認……」
接待護士出來了,坐下來繼續打字。
接待護士在同布萊克曼女士說話。凱薩琳聽到她們的談話中提到她的名字。布萊克曼女士頻頻點頭,朝她坐的方向瞟了一眼,深棕色的和圖書眼睛給人留下非常溫和的印象,與她那幹練的外表似乎不太相稱。凱薩琳不禁浮想聯翩:這位布萊克曼女士從醫院下班之後,也許是一位可親得多的女性。
她是個漂亮的姑娘,有一雙逗人的灰藍色眼睛。她身高五.二英尺,可是瞧她那挺拔的身姿使人覺得她比實際身長還要高一點。學院裡的朋友們都喜歡她。也許正是因為她胸無城府,她又深得雙親的鍾愛。兩老著實替這個唯一的女兒擔憂,在紐約這個令人迷亂的世界裡,說不定會受到欺侮。然而父母親的這番過分的操心反而促使她在紐約選擇了一所學院讀書。她相信這座城市會有助於她發揮天賦的才能,表現自己的個性。要不是如今罹患這種病症,可以說她是一帆風順。對於父母親的屢次告誡她只是付之一笑。紐約是屬於她的,她深愛這個城市的勃勃生機。
兩個醫師都不理會她的話,只是望著她,按住她的身體。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家,我要把病歷隨身帶走。如果我的醫師向我要病歷,就不必再勞你們送了。」
離開擁擠的候診室,避免了往來行人的圍觀,這使她好受一些。
凱薩琳暗暗把整個候診室掃視一遍,都是年輕婦女,低著頭耐心等候,像一群默默的羔羊。她慶幸自己不是來等候做檢查的。一想起做婦科檢查的那番滋味就噁心。她受過四次檢查的煎熬,最近一次就在四個星期以前。來門診部是最違背她的獨立意志的行動,事實上她寧願回到麻薩諸塞州的韋斯頓去看他們自己那兒的婦科醫師。
她感覺到針頭扎進肘部內側柔嫩的皮膚。止血帶鬆開了,她能感到指尖突突的搏動。「可是我覺得好多了」,她爭辯說。她轉過臉,看見一隻推著針筒的手。醫師俯身圍著她。「我覺得沒事了。」
凱薩琳抬起頭。
埃倫.科恩很惱火,一板一眼地答道。她打完信封,塞進信紙,封好封口,貼上郵票,這才站起來拿了凱薩琳的病歷,消失在房間轉角處。她始終迴避凱薩琳的視線。
一股氣味衝著她飄來。在她度過的二十一個春秋中,還從來沒有聞到過這樣的氣味,是化學藥品的氣味,一種混雜著酒精和令人噁心、甜膩膩的除臭劑的氣味。她猜測酒精是用來抑制潛伏在空氣中的病菌的,而防臭劑則是用來掩蓋病人身上通常發出的氣息。這股氣味把她那原本就很勉強的求醫之心掃得蕩然無存。直到幾個月前她第一次來這裡就診,她從未想到過死。她享受著健康的體魄,認為這是天之所賦,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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