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現在誰也沒有像你的腰了,」她稱讚說。「每回俺給蘇綸姑娘束,一到二十吋裏邊一點兒,她就快暈過去了。」
「哦,快一點兒罷!別說這多廢話了。你放心好啦,我會找著男人的。我就是不喊,不暈,你看我找不找得到諾!阿唷我的天,我的小馬甲緊殺了!快把衣裳穿上罷。」
「今天你為什麼不騎馬,湯太太?你要不跟乃驪在一起,就簡直不像你了。你是一個司騰駝呢。」
「一個司騰駝嗎,我的好娃子!」湯太太學著他的愛爾蘭土腔說。「你是說生駝兒罷。司騰駝是一種喉嚨像銅鑼的人哪。」
思嘉坐在馬車裏,從那紅色大路上向衛家的墾植場馳驅而去,當時她心中暗暗的欣喜,喜的是母親和嬤嬤都沒有加入他們的團體。野宴會上沒有她兩個,就不會有人聳著眉毛或長著嘴唇來干涉她要實行的計劃了。當然,明天蘇綸是要報告一切的,可是事情如果能照她所希望的實現,那末她家裏人因聽到她跟希禮訂婚或同逃而感到的那種興奮,必定能夠跟他們所感到的不快相消而有餘。總之,此番她母親因事不能同去的,確使他非常高興的。
「是湯家的女眷,」他對女兒們報告著,那紅潤的臉上登時泛起光彩來,因為他除了自己的愛蘭之外,全區裏面就最喜歡那個紅頭髮的湯夫人。「是她親自把韁的啊,女人會弄馬的沒有像她的了,輕鬆得像羽毛似的,強壯得像個生皮似的,可是仍舊還是那麼的美麗。可惜你們都沒有她那麼的本事呢,」他又補上一句說,一面帶著喜愛而又責備的神氣對女兒們瞥了一眼。「愷玲是害怕的什麼似的,蘇綸拿到了韁繩,一雙手就像烙鐵一般了,至於你,小妞兒,——」
「不,那可不行,」嬤嬤倔強地說。「俺活在這裏一天,你一天不許這樣。你吃餅罷。泡在滷裏吃罷,親愛的。」
他想起了今天一整天,都能高談闊論北佬和戰爭,心裏覺得非常興奮,回頭看看自己三個女兒,穿著那樣漂亮的膨裙,頂著那樣好玩的陽傘,又覺得得意非凡。他沒有去想昨天跟思嘉的一番談話,因為那是他早已忘記的了。他只想到她很美,是他大大可以自豪的,又想到今天她的眼睛直同愛爾蘭的山頭一般綠。想到這一點,他覺得自己很聰明,因為這個譬喻是頗有詩意的,於是他給女兒唱了一闋稍微有點出調的綠色之憔悴。
「等你嫁了人,那你也可以吃了,」嬤嬤回駁道。「你媽在你這年紀的時候,出門去一點兒東西都不吃,還有你的寶玲姨媽跟幽籟姨媽,也是這樣的。現在她們都嫁了人了。小姑娘家要是拼命只管吃,包會嫁不到男人。」
那一件玫瑰色的薄棉紗布衫,配著一條粉紅長帶的,穿起來本來還合式,可是去年夏天媚蘭到十二根橡樹園來的一回,她已經穿過,媚蘭一定還記得。也許她不知輕重,竟會提起這事來,還有一件黑色羽緞的,膨袖子,花邊領,跟她那種白皮膚倒非常相稱,可是穿起來要覺得老成一點兒。一想到老成,她就急忙跑到鏡子面前將臉仔細照了照,生怕已經有皺紋和贅肉似的。她想起了媚蘭那樣的嬌嫩,就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裝得太老成。還有一件條紋紗布的,四角都有闊花邊,穿起來倒也美麗,卻又跟她的身段怎麼也不能相配。她覺得這件衣裳,只有像愷玲那種纖細的身軀和冷漠的神氣,穿起來才能相配,若叫她自己穿,那就像一個女學生了。她想自己要跟媚蘭那樣嬝嬝婷婷的體態去比賽,裝做一個女學生是無論如何不行的。還有一件綠色方格平緞的,四面都聳起皺邊,皺邊外面又圈著一道綠天鵝絨帶子的,那是他平日最中意的一件衣服,卻又可惜胸口上染著一塊非常顯明的油漬。她原可以把別針插在那裏,把它遮掉,但是媚蘭眼睛尖得很,怕她要看出。除此以外,就只有幾件雜色棉布的,當然不配在宴會上穿,還有一件就是昨天穿過的那件綠色花布衫,但那是一件午後穿的衣服,不宜於上午的大野宴,因為它只有極小的短膨袖子,而且領口低得很,竟可以當舞衣用的。可是再沒有別的可穿,只有穿它了,雖然大清早起就穿露臂露胸的衣服,實在有些不合式,不過她的頸脖、臂膀、和胸口,到底都還可以不露出來。
嬤嬤將那十二碼的花布小小心心地披上那高聳如山的襯裙,然後把那低領胸衣的後襟鉤上。
「俺想這是他們男人家自己都有主張的緣故。他們男人家都曉得自己要什麼。他們要什麼,你能給他們,你就省得苦惱,省得做一輩子的老姑娘。他們要的是小耗子一般的女孩子,胃口要像小雀兒的,要沒有一點兒見識的,若使他們疑心你的見識比他高,他們就包不跟你結婚了。」
「北佬女孩子!是的,俺看她們是有話便說的。可是俺在薩刺拓加看見,就有許多女孩子簡直是沒有人理她們。」
「我想他們北佬兒的女孩子是不像這麼傻的。去年我在薩刺拓加,見過很多北邊女孩子,都像很有見識,就是在男人面前也是那麼樣的。」
「我嗎,我到底從來沒有栽過觔斗啊,」思嘉忿然地嚷道。「湯太太是每次打獵都要摔交的。」
「真的嗎!」嘉樂真覺有興趣的嚷道,當即眼中露出愛爾蘭人愛馬的熱情來。但是思嘉心裏又吃了一驚,這又是湯太太跟她母親不同的地方了。在她母親手下,雌馬從來不養小馬,母牛從來不養小牛,甚至於連母雞也幾乎不會下蛋。母親把這些事情都當做忌諱,絕口不會講起它。湯太太卻沒有這種忌諱。
「太陽底下你得把圍巾圍著頸脖子,不管怎麼熱也別把帽子去掉,」她命令道。「要不然,你回來的時候就像施家的老太太了。現在,你來吃罷,親愛的,可別吃的太快,要重新打扮起來可就麻煩啦。」
「你不吃,好罷好罷。剛才阿媽在裝這盤子,俺才跟她說,俺說一個女孩子是好是歹,看她吃東西就看出來啦。俺又說,俺看白人女孩子也看得多啦,可沒看見第二個像韓媚蘭小姐那麼吃得少的,像那一次,她去看希禮少爺——哦,我說是去看英黛小姐——那一次,俺看見她的。」
「我說不吃嗎!現在你來把我紮得再緊一點兒。時候已經太晚了,我聽見馬車都到門口了。」
「總不像嬤嬤替你洗耳朵的時候你喊得響呢,」湯太太回道。「而且你還只得十六歲哪!講到我今天為什麼不騎馬,乃驪一大早就養了。」
嬤嬤是全家的女僕總管,不得不也留在家裏替愛蘭幫忙,所以現在只有蝶姐跟出來。她坐在阿道旁邊趕車的座位上,女孩子們裝舞衣的一個長匣子在她膝頭上擱著。嘉樂跨著那匹大獵馬,在車旁騎著,那時他的白蘭地還未消散,而且為了魏忠的不愉快事件解決得這般迅速,心裏正覺非常的舒暢。他把這件事的一切責任都推到愛蘭身上,至於愛蘭之不能參加宴會,到底是否會感到失望,他就不去想它了,因為那天是晴朗的春天,他的田地顯得非常美麗,鳥兒正在歌唱,所以他只感覺到自己很年輕,很高興,再沒有功夫去替別人著想了。不時的,他要哼出一支矮背車上的小廝,或其他愛爾蘭的小曲子,或是那比較陰鬱的艾魯伯哀歌,「她遠遠離開她那年輕英雄睡眠的國土。」m•hetubook.com•com
「你不打算換一個題目談談嗎,太太?」嘉樂急忙的打斷了她,因為他已注意到愷玲臉上現出一種惶惑的神氣,蘇綸臉上現出一種深刻的好奇心,生怕她們回去要把這些問題去問愛蘭,因而證明自己不配做女兒出門的監護。至於思嘉,卻像規規矩矩的在想別的事情,也倒覺得放心了。
她對著鏡看了一回,又扭轉身子看了看自己的側影,便覺渾身上下已經可以毫無遺憾。她的頸脖是短而圓的,她的臂膀是胖而動人的。她的胸口在小馬甲上邊隆然的膨起,也是頗有可觀的。大多數十六歲的姑娘為了乳|房未成熟,都得把絲綿墊進了衣綆,藉以增加胸部的曲線,她卻用不著做這套把戲。她很高興自己已經承襲了母親的纖細的白手,和瘦小的腳兒,她又巴不得能有母親那麼苗條的身段,但是她看了看自己,覺得也可心滿意足了,她又掀開了裙子,看了看一雙渾圓白淨的腿胖兒,心想這麼美的腿胖兒可惜是不能露出。從前萬葉的女同學們都讚美過它呢?至於她的腰。那是無論在萬葉,在鍾氏坡,在鄰近的三個區裏,再也找不出第二條這樣的細腰來的。
她的腦子雖然很敏捷,卻沒有分析的能力,但是她也半意識地認識著,湯家那些女孩子雖像小馬一般頑皮,野兔一般野,卻都具有一種心地的純一。這種純一性就是她們一部分的遺傳,因為她們的父親和母親同是肇嘉州人,並且同是肇嘉州北部人,離開最初的開拓者還不過一個世代。他們對於他們自己和他們的環境都有一種確定的觀念。他們本能地知道他們是在做什麼,正如衛家人一般,只是衛家人的趨向跟他們完全不同罷了。他們心裏不會常常起衝突,思嘉卻常常要被種種衝突所煩苦,這就由於她的父親和母親那兩個血統太不能調和的緣故。她一方面要尊敬她的母親,要崇拜她的母親像一個偶像,而同時又想抓母親的頭髮,想同母親打趣。因此她就感到衝突之苦了。同樣,她既想在男孩子面前裝做一個溫文爾雅的閨秀。同時又想做那種有求必應的浮浪|女人,因此,她心中的衝突無時或已了。
空中已經頗有夏意了,這是肇嘉州初夏的消息,這是豔陽春日遲遲未忍遽去的時間。一種芬芳和軟的熱氣憤洩到房間裏來,裏面重載著種種柔和的香味,有多種的花香,有新抽的樹香,有潮潤的新翻紅土香。從窗口裏,思嘉可以看見兩種花卉在那裏鬥麗爭妍,一種是鑲在石子車道兩旁的蒲公英,一種是像花裙子一般紛披滿地的黃茉莉。反舌鳥和樫鳥本是不解的世仇,那時正在思嘉窗下爭佔一顆山茱萸,因而不住的鬥著嘴,樫鳥之聲剛勁而粗豪,反舌之聲委婉而淒楚。
「我們這幾匹小雌馬兒今早晨樂得不得了呢?」湯太太說。「她們今早晨一聽見希禮跟他那個小表妹的消息,就像發瘋似的了。她叫什麼名字兒的?哦,是媚蘭不是?那孩子怪可疼的,可是我連她名字兒臉蛋兒都不記得了。我們家的廚子是衛家食事總管的外家妻子,昨兒晚上她男人來了,說他們的訂婚今晚上要宣佈的。今早晨她告訴我們,這幾個女孩子就樂得這麼發瘋似的,我也不懂為什麼,其實希禮要跟她結婚,人家幾年前就知道的,如果他不跟馬崗柏家表妹結婚的話。這也跟衛蜜兒要跟媚蘭的兄弟察理結婚一樣,並沒有什麼奇怪的。不過,我倒要請教,郝先生,他們衛家人如果不跟自己的表姊妹結婚,是不是就算犯罪呢?因為若果——」
「那一件,」思嘉指著毛氄氄的一團綠色花布說。嬤嬤便又立刻反抗了。
「不過,太太,這一點我可要跟你辯了!你能指出一家人家比衛家再好的嗎?可是他們自從白連包魯做孩子的時代起,一逕都是中表結婚的。」
她又去進攻那山薯,可是實在有些厭惡它,於是她憤然的說道:「我真恨不得早些結婚了!誰想得到沒有結婚的人要受這麼多拘束的!樣樣都是這麼不自然,我要做的事情偏是一樣不能做,我真要不耐煩了。我要吃罷,偏不許你吃過一隻小雀兒的量;我要跑罷,偏只許你慢慢兒的走;我才跳完一個華爾滋,偏要你說我快暈過去了,其實我再跳兩天也不會累的。見到男人的見識不及我自己一半,偏要你對他說,『你這人真正令人佩服啊!』有些事情我本來知道,偏要你故意裝做不知道,好讓男人來告訴你,因而覺得他們自己非常重要的樣子。呸!……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我不相信。那一次野宴會你病啦,我在家沒有吃東西,衛希禮還對我說,他頂喜歡看見女孩子有健康的食慾呢。」
「我總不懂,一個女孩子要找男人,幹嘛就該裝得這麼傻?」
「男人家嘴裏說的,跟心裏想的,是兩件事情。而且俺看希禮少爺也沒有多大的意思要跟你結婚。」
每年夏天,這一區裏差不多平均每個禮拜要有一次大野宴會和跳舞會,但是那些紅頭髮的湯家人對於享樂的能耐極大,無論那一次野宴會和跳舞會都使得他們很興奮,彷彿從來沒有見識過似的。那四個女孩子都長得嬌媚玲瓏,現在擠在一部馬車裏,衣裾壓著了衣裾,陽傘傾軋著陽傘,已覺得熱鬧非常,又加各人頭上都戴著一頂闊簷的草帽,草帽上堆著那麼些薔薇,飄著那麼些黑絨頸帶,看起來更覺琳瑯滿目了。而且那四頂草帽底下露出的紅頭髮,也是各人代表一樣的。海弟的是正紅,珈妹的是草莓金紅,蘭弟的是銅赭紅,小貝子的是胡蘿蔔紅。
她看見了嘉樂,就把鞭子一揮,將兩匹如舞的紅馬突然勒住,車肚裏那四個女孩子便都探頭到前面來,放開喉嚨唏哩嘩啦亂喊著招呼了一陣,直把前面那兩匹馬也嚇得蹦跳起來。像這般的情景,若有陌生人在旁觀察,總以為她們兩家人是多年不見了,其實她們分手了才只兩天。但是他們一家人向來喜歡鄰舍家,尤其是喜歡郝家幾個女孩子。不過郝家女孩子之中和-圖-書卻只有蘇綸和愷玲是她們喜歡的。至於思嘉,那是除了那個沒有頭腦的高嘉菱之外,沒有一個人真正喜歡她。
她於是心裏略覺有點震痛的想了起來,也許就在今天下午,或是等晚上趁著月光,她同希禮將要飛馬跑過這些美麗的花草,到鍾氏坡去找牧師了。當然,將來她還是要請餓狼陀的牧師來替他重新結婚的,但這又要叫父親和母親操心了。她想母親聽見了自己女兒跟別的女孩子的未婚夫一同逃走,一定會氣得面孔發白,但是母親一經看見她快樂,也就會饒恕她了。又想父親知道這件事,也一定要大發雷霆,因為他昨天還說過他不願意自己跟希禮結婚的話,不過他能跟衛家做了親戚,也就會高興的了不得了。
「我到死也忘記不了今天這麼的美麗,」思嘉想。「也許今天就是我結婚的好日子呢!」
「是一頭小雌馬嗎?」
「你只曉得這點兒罷了,」思嘉說著,對她吐了吐舌頭,並沒有光火。她想到明天這個時候,蘇綸不知要驚駭到怎麼樣了呢!
「這話對了,媽,」海弟說。「我也說過,你每次看見一隻狐狸,就喊得像個高蠻雞。」
「怎麼,太太,你不能——」
「她們吃她們的,」思嘉不屑似的說。「她們是沒有靈魂的,好像是兔子。我可不吃!我是出門之前再不吃東西的了。我還記得那一回到高家去,我是吃光了一托盤走的,那曉得他們有冰淇淋,拿沙番帶來的冰做的,我就只吃得一瓢。今天我打算去樂它一天,要吃它一個痛快。」
「我不管你們的意見怎麼樣,郝先生,」湯太太加重語氣說。「我總覺得這是完全錯誤的,這種中表結婚的辦法。希禮要跟韓家的姑娘結婚,那是糟透了,至於蜜兒要跟那蒼白臉兒的韓查理結婚——」
「媽也是上等人。可是她也吃東西,」思嘉反駁道。
「剛才我說的話,我是完全相信的,因為我自己也有幾個表兄弟自相結婚,後來養出孩子來就都暴著眼睛,像田雞一般,真可憐呢。當初我自己家裏要我跟一個表表兄結婚,我就拗得像一匹小馬似的。我說『不,媽,那不行。將來我的孩子都要害腿腫病跟膨脹病的。』媽聽見我說起腿腫病,她就暈過去了,可是我很堅決,而且祖母是幫忙我的。我的祖母也懂得養馬,所以說我的話很對。後來也是她幫助我,才得跟湯先生逃走的。現在你看我這些孩子!都是大手大腳的,健昂昂的,沒有一個有病態,也沒有一個是矮子,雖則我們的保義只有五呎零十吋可是他們衛家——」
思嘉把麥餅在滷裏浸了浸,然後放進口裏去。她想嬤嬤剛才的話也許有一點兒意思。母親也說過這樣的話,不過說法不同,說得委婉些。就是她那些女同學們的母親,也都這樣教她們的女兒的,都要她們去做那種嬌弱依人膽小如兔的動物。其實要養成這樣一種姿態,要維持這樣一種姿態,卻也需要不止一點兒見識。也許她自己的舉止的確是太粗一點。她往往要去跟希禮辯論,要把自己的意見坦坦白白講出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又加上她身體太好,喜歡散步和騎馬的緣故,這才把希禮趕到那脆弱的媚蘭那邊去的。也許她變更了策略以後——但是她想希禮如果甘心屈服於這種女性的把戲。她就不能像現在這麼尊敬他了。一個做男人的要是見了一個癡笑,一陣昏暈,或是一句「啊,你真令人佩服」之類,就會得對她降伏,這種男人就是不值得的了。然而他們似乎都喜歡這一套。
「對了對了,海弟姑娘,」嘉樂說,「我真真一分鐘都不敢耽擱你們了。咱們再一會兒功夫就到十二根橡樹園了,那邊無論老的小的,都要問起馬的事情來。可是,唉,想不到像你母親這麼一位漂亮的太太,會得對於幾匹馬這麼吝嗇,真使我傷心!我請問你,你的愛國心那裏去了,湯太太,聯盟對於你難道一點兒沒有意義嗎?」
「嘉姊,媽說過的,愷玲還年輕,不能想男孩子的,你偏要去逗她。」
「那是沒有辦法啦、來不及啦,已然結了婚啦。不過男人見到妻子有見識,總歸是不大高興的。」
「你別傻罷,姑娘,」湯太太說。「表兄妹是不應該結婚的,就是表表兄妹也不應該。這要減弱血統。這跟馬不一樣的。你可以讓一匹雌馬跟牠的兄弟配。或甚至讓老子跟女兒配,結果還是可以很好的,只要你知道血統的話,但是我們人,這就不行了。生育或許可以好,可是精力沒有了。你——」
「真是好人兒,」嘉樂一面說,一面戴上了帽子,將馬帶到自家馬車旁邊來。「走罷,阿道。將來再去跟她說,總要說得她拿出馬來。當然,她是對的,她是對的。誰要不是一個上等人,他就沒有弄馬的分兒,他只好去當步兵。可惜的是,咱們這區裏地主的兒子不多,不夠組織一個營呢。你的意思怎麼樣,小妞兒。」
「蘇姊,你弄錯了,」愷玲吃驚地抗議道。「嘉姊想的是伯倫呢。」
嬤嬤嗤之以鼻。
平常,這樣一個富麗的早晨照例要把思嘉叫到窗口去,將一雙臂膀倚在廣闊的窗檯上,而狂飲著陶樂的香味和聲音。但是今天,她沒有閒暇的眼睛去看太陽和天空,就只心裏匆匆掠過了一個思想,「謝謝上帝,天沒有下雨!」她的床上放著一件蘋果綠的鑲著本色花邊的水綢舞衣,整整齊齊的摺疊在一個馬糞紙的大盒子裏。這預備要帶到十二根橡樹園去,等跳舞開場的時候穿的,但是思嘉一眼瞥見它,不由得聳一聳肩頭。要是她的計劃成功了,今天晚上她就不會穿這件衣裳了。等不到跳舞開場,她跟希禮早已動身到鍾氏坡去結婚了。現在的麻煩問題是,野宴會上她穿什麼衣裳好呢?
「愛蘭怎麼不見啊?」湯太太問。
「別說廢話罷,誰來理你的?」思嘉答道。「你是不要妹妹露臉罷,知道她過一年就要比你漂亮了。」
思嘉對他看了看,心裏感到的是一個母親對於一個剛會跑路的孩子的那種親愛的輕蔑。她想他今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一定又要喝得大醉,一定又要從十二根橡樹園一路跳籬笆跳歸陶樂,所以但願上天保佑,但願那馬不糊塗,能免跌斷他的頭頸才好呢。
「爸爸,請你騎在我們後邊,或是騎在我們前邊罷。你掀起了這麼些塵土,快把我們嗆死了,」思嘉說,因為她這時候再也不耐煩談話了。她正在那裏整理她的思想和她的面容,以備到十二根橡樹園的時候可以顯得自然些。嘉樂也就依從她的話將馬刺了一下,便一陣紅塵的迫著前面湯家的馬車而去了。
「噗!」她感覺困難地喘著說。「我是一輩子也沒有暈過的。」
「可是結婚之後才發現妻子的見識比他們高,那他們怎麼辦呢?」
「再等一會兒功夫罷,太太,」嘉樂說。「營裏向你們買馬的事情,你和-圖-書們到底怎麼決定的?戰爭說不定那天起來,那些孩子們都急乎要把事情決定呢。這是葛藟墩區的軍隊,他們要的也是葛藟墩區的馬匹。可是你這位太太也太固執了,直到現在還是不肯賣。」
「你看罷,到了時候總要中斷的,現在就已有了形跡了。可是希禮身上還不大看得出來,他還是長得那麼好看,雖則也已經是——可是你看他們衛家那兩個一把渣兒似的女孩子罷。人呢,固然不錯的,可都只剩一把渣兒了。再看媚蘭那個小妮子。真怪可憐的,瘦得像一根桿子,弱得連風都吹得倒,而且一點精神也沒有的。自己從來沒有一點兒主見,一逕只會說『是的,太太,』『不的,太太。』你懂得我這話的意思嗎?我是說他家需要一點新血液,需要一點強有力的新血液,像是我們家的這幾個紅頭毛,跟你們家的思嘉似的。可是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要是照他們自己那種做人的方法說,他們衛家實在都是好人,我也都很喜歡的,不過我得說直話,他們是生育過度了,也是生育過熟了,是不是?在乾燥的路上,穩固的路上,他們是走得很好的,可是一碰到泥濘的路,他們怕就是跑不動了。我相信他們那個種性的精力已經被他們生育完了,一時碰到了意外的事,我不相信他們能夠經得起風險。他們是好天氣裏的種族。至於我,我可要一匹不論什麼天氣都能跑的大馬呢!而且他們因為一逕是自相通婚,脾氣也跟人家不同了,一逕都在摸鋼琴,一逕都把頭埋在書本裏。所以像希禮那樣,你叫他打獵,他寧可讀書!我這話是一點都不錯的,郝先生!你再看看他們的骨骼。太纖細了。他家正是需要有力量的男女來生育——」
「那是男人家貪她們的錢才跟她們結婚的,」嬤嬤堅執地說。
「你放下托盤,先替我束得緊一點兒,」思嘉無可奈何地說。「束好了我來試試吃吃看。要是現在就吃,怕是要束不緊的。」
「我這一輩子都要住在這邊了,我將看見五十個像這樣的春天,或者不止五十個,我將告訴我的兒女和孫兒女,說今年這個春天是特別的美麗,比他們所曾看見的那一個春天都更美麗。」想到這裏,她便快樂到了極點,不由得也加入了那綠色的憔悴最後一段合唱,而博得了父親的喝采。
「我絕不做這樣的事兒,」她說著,將馬輕輕的抽了一鞭。那馬車就飛也似的去了。
「那你推開她好了,不要鬧罷。郝先生你聽我說,」她一面反駁,一面含怒地眨起眼睛來。「請你別拿聯盟州的大帽來壓我罷,照我算起來,聯盟州對於我的意義跟對於你的並沒有兩樣,我有四個孩子在營裏服務,你可一個也沒有。可是我的孩子能夠照管他們自己,我的馬卻不能。我要是能夠知道,我的馬是讓我認識的那些孩子拿去騎的,是好種性的上等人拿去騎的,那我情願一個錢都不要,白送給他們。可是拿我這些好馬讓那種慣騎騾子的獵戶山民去糟蹋嗎?那,那可不行啊,先生!我晚上做夢也在害怕,彷彿我的那些寶貝東西都給他們騎傷了,糟蹋了。你想我捨得讓他們那班蠢貨去糟蹋嗎?那當然不行的,郝先生!你要問我買馬,意思很好,可是我勸你不如到餓狼陀去買些老廢物來給他們罷。他們反正分不出好歹來的。」
思嘉對她射了一道深刻懷疑的眼光,可是嬤嬤那張闊臉上只現著一團誠實,以及十分痛惜思嘉不如媚蘭的神情。
思嘉聽見這話,登時冒起一把無明火,本待立刻要發作,旋即忍住了。原來嬤嬤一下打著她痛處,再也無可辯論了。嬤嬤見她那副執拗的面容,便拿起了托盤,另裝起一張圓滑的面孔,變更了她的策略。當她開步向門口去時,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原來那天早晨父親起來喝了幾杯白蘭地,竟把魏忠真的開除了,因此母親不得不留在家裏看魏忠交代墾植場上的賬目。思嘉臨動身的時候,曾經到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裏跟母親親吻告別。她看見母親照常坐在那個高個兒書記面前,魏忠手裏拿著帽,站在她旁邊,他那蒼白瘦削的臉上,分明露著一種怒不可遏的神色。因為他那監工的位置,全區裏要算第一,現在竟被這般無禮貌地開除了,為的只是區區一件風流案。其實他也曾對嘉樂屢次申辯,說施阿彌這個孩子,犯嫌疑的人可以有一打之多,何以偏要一口咬定他?嘉樂聽了他的話,倒也有些首肯了,而無奈有愛蘭牽涉在裏面,事情仍舊挽回不過來。因此他憎恨一切南方人。他憎恨他們外邊裝著冷漠的禮貌,心裏實在非常看不起他的社會地位。至於愛蘭,他當然尤其恨之切骨了。
今天,她穿著一件下襬不很大的深黑綢衫,看起來也還是像穿騎馬裝似的,因為那件衣服完全照著騎馬裝的樣式做。頭上戴的是一頂小小的黑帽,旁邊一枝長長的黑羽,恰巧在她一隻溫熱而閃鑠的棕色眼睛上覆著,看去也同她打獵時戴的那頂破爛舊帽子一模一樣。
「嘗嘗一擔熱餅罷,」嬤嬤堅決地說。
嬤嬤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雙手捧住屁股,擺出了一個架式。
正說著,湯家的馬車果然快到面前了,嘉樂便在馬蹬上站了起來,刷的一下脫下了帽子。那車子滿滿裝著女孩子,都穿著漂亮的衣服,戴著漂亮的陽傘,飄著漂亮的面冪,湯太太親自坐在車廂裏把韁,正如嘉樂之所料。因為單算女孩子已經有四個,再加上她們的嬤嬤,還有幾隻長長的裝舞衣的馬糞紙匣子,馬車上已經塞得實實,再沒有餘地可容馬夫了。而且這位湯比莉太太有一種脾氣,只要她自己一雙手閒著,她就無論黑人白人都不肯讓他把韁的。她的骨格生得很纖巧,皮膚非常白,彷彿臉上的血色都已給那一大堆火焰一般的頭髮吸收了去似的,她卻具有十分充旺的健康,和永不疲勞的精力。她養過八個孩子,都跟她自己一樣紅頭髮,一樣富於活力,而且個個都教養得十分成功,因此全區人都說,她養孩子同養馬一般,一面是溺愛而縱容,一面卻又施以嚴厲的紀律。「你得懲治他們,卻不要使他們精神頹喪,」便是湯太太所信奉的金科玉律。
「可是他們北佬一定也得結婚的,」思嘉辯論道。「不見得他們就會自己長出來。他們也必須結了婚才會養孩子。可是他們的孩子並不少。」
是早晨的十點鐘。那天雖還是四月,天氣卻已很熱。金色的日光從廣大窗口的藍色窗帘裏燦爛地流進思嘉房裏來。乳色的牆壁上盪漾著光輝,桃心木的器具上泛出一種酒一般的深紅色,地板閃耀得同玻璃一般,唯有那鋪著地毯的部分,是點綴著五光十色。
嘉樂趕快打斷她,換過了一個題目,因為他自己的三個女兒想起了去年秋天那次野宴會他從衛家回去的情形,已經在她背後吃吃地笑了。
「牠的樣兒也怪像海弟的,」珈妹說了,那長臉兒的海弟就要去擰她,使得她雞貓子喊叫的直往那些衣裳堆裏鑽。
除開最難得的幾次例外,她一逕都穿著騎https://www•hetubook.com.com馬裝,因為無論事實上騎與不騎,她總是準備著要騎的,所以索性一起身就穿起騎馬裝來。每天早晨,無論天晴天雨,乃驪照例要搭配好鞍韉。在屋前一來一往的牽著走,預備太太一有空,就可以抽身出去騎一個鐘頭。不過她家那妙峰山墾植場是不容易管理的,她往往要抽不出空來,以致乃驪白白在那裏一程程的走。但是湯太太即使整天在家裏做事,也要不期然而然把衣裾鉤在臂膀上,而露出底下六吋來長一段閃亮的長靴筒來。
「你得吃!上次野宴會的事兒不能再幹啦。那一次俺是病啦,沒有拿東西給你吃,人家可都怪俺來啦,這回你得一點兒都吃光。」
「你打算穿那一件?」
「啊——啊——嗯,」嘉樂說,因為他突然想到這一番談話雖然對他自己極有趣也極正當,愛蘭卻一定不大以為然,因此他心裏覺得很抱歉。他知道愛蘭如果知道他容女兒聽到這麼毫無顧忌的一番談話,一定要有一連幾天不舒服。至於湯太太,這個無論關於馬或人的種性問題,正是她生平最最喜愛的題目,她一經談上了這個,就一切別的意見都不去管了。
湯太太將她的紅褐色眼睛轉了轉,下邊嘴唇吸了吸,以表示領情的意思,立即那些女孩子嚷了起來,「媽,你瞟眼睛哪,回去告訴爸爸去!」「老實告訴你罷,郝先生,媽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好看的男人站在旁邊,她就沒有咱們的分兒了!」
「噢,他們幾點鐘之前就騎馬到十二根橡樹園去了,去嘗他們的糖拌酒去了。我可以包的,他們一定要從現在喝起一直喝到明兒早晨才完呢!等會兒我要拜託拜託衛先生,託他留他們在那裏過夜,那怕是馬房裏過一夜也行的。要是他們爺兒五個一齊灌醉了,那我可真受不了了。有三個,我還可以對付的,可是——」
「人家當我兩腿會飛呢,」嬤嬤嘴裏咕嘟著爬上樓梯。她進房時,將一張嘴堵得長長的,像一個人期待著戰鬥而又很歡迎它來的神氣。她的一雙大黑手裏捧著一個托盤,盤裏幾樣食物冒著騰騰的熱氣,一樣是兩枚大山薯,上面都塗著牛油,一樣是蕎麥餅,把糖漿塗得滴零滴落,還有一樣是一大片火腿,在滷裏漾著。思嘉一看嬤嬤手裏拿著的東西,她的面容就從小小的懊惱變成堅執的抗拒。她當時一心都在衣服上,卻忘記了嬤嬤有一條鐵一般的規律,凡是她們郝家女孩子要去赴宴會,必須先在家裏把肚子裝得十足,以便在宴會上可以吃不下東西。
「也許戰爭不會起來的,」湯太太隨風轉舵的說,那時她心裏已把衛家的奇怪婚姻全然撇開了。
「好一群漂亮的小雀兒哪,太太,」嘉樂將馬勒到她們的馬車旁邊去獻媚說。「可是要趕上她們的母親那可還差得遠。」
「咱們可不可以去了呢?」珈妹也加入那個不耐煩的合唱隊來質問了。「你這些寶貝馬兒到底還是要給他們的呢。等到爸爸哥哥們回來跟你商量,說聯盟州怎麼怎麼的需要它,那你就擦擦眼淚給了。」
若果她過去對於希禮是用錯了策略——好罷,過去是過去了,既往不咎了。今天,她要用另外一種策略,正確的策略。她要他,她只消幾個鐘頭就可以得到他。如果昏暈或假裝昏暈是可以有效的,那她就昏暈好了。如果癡笑、風情、裝傻等等是可以吸引他的,那她也很樂意一樣樣都照做,並且可以裝得比高嘉菱還要傻,如果必須採取比較冒險的手段,那她也絕不恤怯採取。總之,成敗在此一舉了!
她愛馬,一逕都在談馬。她摸得著馬的脾氣,駕馭得比全區裏任何男人都好些。她的小馬滿出了馬房,滿到屋前一片草地上,猶之乎她的八個孩子滿出了山上那間遊玩屋一般;她在自己墾植場上行走的時候,總有兒兒女女狗狗馬馬一大群跟在後面。她相信她的馬都具有人性,尤其是她最愛的一匹紅雌馬乃驪。她每天要騎著她出去跑一趟,有時家裏事情忙,要遲一刻兒出去,她總要把一隻糖豌交給一個小黑炭,對他說:「去給乃驪吃一把,告訴她,我這就要出去了。」
「而且她還會像男人一樣跌碎頸梗呢,」嘉樂道。「也不會發暈,也不會發慌。可是不要再說了,她快到面前了。」
「乖的,嘉姑娘,來罷,一點兒也吃一點兒。玲姑娘跟綸姑娘都吃光了的。」
「蜜兒要不跟察理結婚,她就再找不著別個了,」蘭弟說,她覺得自己有人捧,很有把握,便把人家說得一文不值了。「而且他們雖然訂了婚,他對她是並不怎樣親暱的。思嘉你總記得,去年聖誕節,他是怎樣追求你來的——」
「我不知道你今天早上為什麼這麼快樂!」蘇綸一肚子不高興的說,因為她到現在還是念念不忘,總覺自己穿著思嘉那件綠色綢子的舞衣要好看得多。她想思嘉對於衣服和帽子為什麼總是那麼小氣呢?為什麼母親老是幫思嘉的忙,說她不配穿綠呢?「你自己也知道的,希禮的訂婚今天晚上就要宣佈了。爸爸早上才講的,我想你是對他癡了幾個月了呢?」
「你抓住點什麼東西,把氣吸進去,」她命令道。
「今天我們家裏開除了一個監工,她要在家裏查賬。湯先生跟孩子們呢?」
「你們今天說話客氣點兒罷,要不看我回去抽你們,」嘉樂警告道。「不要響!是車聲罷?大概是湯家的或是方家的。」
「媽,」海弟又插|進來,「你不好跟郝先生等到十二根橡樹園再談嗎?」
嬤嬤知已勝利,卻不顯現出來,便把托盤重新又放下。
「小妹妹,我一點兒也不想伯倫,」思嘉聲明道,因為這時她是樂得慷慨了。「伯倫也一點兒不想我。他在等著你大起來呢!」
思嘉將一雙微笑的綠眼睛朝著她的小妹妹,心想無論什麼人都會這麼癡心,覺得很奇怪,原來愷玲雖只十三歲,卻已傾心在湯伯倫身上,而伯倫不過當她是思嘉的小妹妹看待罷了。這事全家人都已知道,往往母親不在那裏的時候,大家都要拿伯倫,和她開玩笑,直要鬧到她哭出來為止。
是啊,在這樣和暖的太陽中,在這樣富麗的春天裏,而且十二根橡樹園的那些煙囪已經從過河的山頂上漸漸出現了,這叫她除了盡情享樂之外,還能發生別的什麼情感呢?
湯太太咧了一咧嘴,將馬韁繩一抖。
嬤嬤用出了哄孩子的語氣。
愷玲的圓臉兒漲得緋紅,為的是心裏快樂和懷疑在那裏奮鬥。
嬤嬤知道思嘉有可挾制自己的武器,只得嘆口氣對她讓步。她懂得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與其叫她跑到人家府上做老饕,寧可由她上午穿著下午的衣服。
「你要去告訴媽,我就一口都不吃,」思嘉冷然的說。「等我穿上了,媽看見了也來不及叫我回來換了。」
「總而言之,這些都可以等我結婚以後再想法兒的,」她這麼一想,就把一肚子的心事完全拋到九霄雲外了。
一想起了腰,她又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了。那件綠花布衫的腰身只有十七吋,嬤嬤卻把她的腰束成十八吋了。她為什麼不把它束得再細些呢?和圖書她推開門,一聽嬤嬤的沉重腳步是在樓下穿堂裏,便迫不及待的放開喉嚨來喊她。她知道這個時候就是再喊響些也不妨,因為母親正在燻臘間裏給阿媽量食物。
「哦,那不行。那不是早晨穿的。你不到下午三點鐘不能露胸口,況且那件衣裳又沒有領子,又沒有袖子,你要穿它,又會長起痱子來的。去年你在沙番海灘上坐坐,長了那麼一身痱子,俺花了一冬天的功夫,拿奶油擦著,好容易擦掉了,又讓它再長出來嗎?你要穿,俺去告訴你媽去。」
嬤嬤聽見這一番倔強的邪說,登時氣得皺起眉頭來。在嬤嬤心目中,一個小姑娘家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是跟黑和白一般分得清清楚楚的,這兩者之間絕不容有折衷的餘地。蘇綸和愷玲都很恭順地聽她的警戒,就如她手裏的一團爛泥,可以由她怎樣的搓搓捏捏。到了思嘉身上,她就一逕得跟她奮鬥,而且這種奮鬥往往要費卻很多的辛苦和心機才能成功的。
末了這幾句笑話,思嘉並沒有聽見。霎時之間,彷彿太陽被一片陰雲遮掉,世界頓成陰暗,萬物都失光彩了。那新綠的樹葉變憔悴了,山茱萸變蒼白了,一刻兒之前還是那麼粉紅嬌媚的山查子,驟然枯萎而衰殘了。思嘉將手插|進車帷裏,她的陽傘有些兒顫抖。原來聽見希禮訂婚不算奇,聽見人家談起這事能夠這麼隨隨便便的,那就使她難受了。但是過了一刻兒,她的勇氣重新又奔湧回來,於是太陽又出來了,萬物又光彩了。她知道希禮愛她。那是確定不移的事實。她暗笑著心裏想,今晚上要是沒有訂婚的宣佈,不知湯太太該有多麼的驚異,再如果有一件同逃的事件發生,又不知她該有多麼的驚異,從此以後,她必定對鄰舍家逢人便說,思嘉這小鬼頭可真看她不出,她聽她談起媚蘭,竟會坐在那裏一點兒不響,誰知道她跟希禮早已是——想到這裏,她不覺樂得顯出兩個酒渦來,海弟聽見自己母親提起這件事,便十分留心看著思嘉臉上的表情,現在看見她這樣,不由得皺了皺眉頭,莫名其妙了。
「媽」,小貝子叫道,「蘭弟坐在我身上,我全給弄皺了。」
「好罷,可是偶然暈這麼一回兩回也不要緊的,」嬤嬤教她說。「你有時候像是太粗一點,嘉姑娘。俺早要跟你說的,有時候看見蛇呀,小耗子呀,什麼呀,你要能夠暈一暈,倒是頂好看的呢。這當然不是說在家裏的時候,是說出去做客人的時候。而且,我本來要告訴你的,而且——」
「將來我可偏要照我要做的做,照我要說的說,隨便人家怎樣不喜歡,我都不管。」
「不,是一頭怪漂亮的小雄馬,腿兒足有兩碼長,郝先生,你幾時請過去看看去罷。她真是我們湯家的馬。一身毛紅得跟海弟的頭髮一樣。」
「怎麼的,媽,咱們走啊!」她不耐煩地嚷道。「太陽快要把我烤熟了,我已經聽見脖子上痱子爆出來了。」
什麼衣裳最能夠使她覺得動人?什麼衣裳最能夠吸引希禮?一直從八點鐘起,她就把所有的衣服試穿起來,穿一件,丟一件,覺得沒有一件能滿意,現在她已覺心灰意懶,只穿著一件布緊身和一條鑲花邊的小裙子,呆呆的站在那裏發惱,那些被棄的衣服丟滿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光十色的亂作許多堆。
思嘉依著她的話,將身子聳了聳,就去牢牢抓住一根床柱子。嬤嬤便使出勁來。替她抽拔了一陣,及至那鯨魚骨圍著的腰部圓周漸漸縮小了,她眼睛裏便露出一種得意喜愛的神色。
其實思嘉自己的人格雖則活躍到有些驚人,卻是比他所能採取的任何假面都容易吸引人,這一個事實,當時並沒有人告訴她,即使有人告訴她,她也必定只覺得高興,不會就相信。不但她不會相信,就是她在裏面佔有一部分的那種文化也不會相信,因為那種文化對於女性自然性評價之低,竟可說是空前絕後的。
「哦,嘉姊,是真的嗎?」
嬤嬤預示不祥地搖搖她的頭。
「是司騰駝,是生駝兒,不去管它罷?」嘉樂答道,他並不因自己的錯誤覺得難為情。「不過你趕起獵狗來的時候,喉嚨也像銅鑼的,太太。」
思嘉順從地在那托盤面前坐下來,只是心裏疑惑著,如果她把食物裝進胃裏去,不知是否還有餘地可以呼吸了。嬤嬤從洗臉檯上摘下一條大手巾,小小心心的將它一頭圍上思嘉的頸脖,一頭攤在她的膝頭上。思嘉喜歡火腿,就把它先吃起來,居然被她勉強嚥下了。
正在為難,湯海弟出來替他救急。
「人家談論起咱們這家人家來,你可以不管,俺是要管的,」她滔滔的講起來了。「要是大宴會上人人都說你家沒有好教導,那俺可受不了。俺說過多回啦,女人家吃東西要像一隻小雀兒,那你可以斷定她,一準是個上等人。你這回到衛家去,俺一定不讓你吃得像田裏做活的人,饞得像老鷹似的。」
思嘉聽見了這番打趣,跟其餘的人都笑了起來,但是嘴裏雖然笑,心裏卻很覺得駭異,為什麼她們湯家女孩子可以跟自己的母親這樣開玩笑的?他們彷彿把母親當做自己同輩人看待,彷彿母親的年紀還沒有過十六歲似的。在思嘉看起來,要是她對自己的母親去說這種話,那就要算是褻瀆了,然而她又覺得她家母女的這種關係倒也十分有趣,而且她們對於母親雖然這樣批評、責罵,和打趣,卻仍是崇拜母親的。思嘉並不希望湯太太來代替自己的母親,但是能夠跟母親這麼打趣,倒也是有趣的。不過在她自己,那是連這樣的思想也要算不敬母親,而應該覺得羞恥的。至於他們車裏那四個紅頭髮的女孩子,她知道她們腦子裏並沒有這種為難的思想在那裏煩擾,於是她又覺得自己跟別人不同而嘗到了一種迷惑不解的苦悶了。
「你拿來也沒有用。我不要吃。你儘管拿回廚房裏去罷。」
「爸爸是個可愛的,自私的,不負責任的寶貝兒呢,」思嘉想著,不由得對他湧起一股熱烈的親愛。因為今天早上她覺得非常興奮,非常快樂,不但對自己的父親覺得親愛,竟把整個世界都擁抱進她的親愛感情裏面了。她知道她自己很美;等不到今天晚上,她就要把希禮取為已有了;太陽溫暖而柔和,肇嘉州的春的光榮在她面前展佈著。黑莓子藏在那些冬雨沖成的淺谷裏,才吐出了一絲的嫩綠。紅土裏面突出的花崗石塊上,正要披上點點的吉落磯薔薇。它們四周圍繞著的野蘿蘭,業已透出極淡的紫色。過河的那些小山上,山茱萸盛開著晶瑩的白花,彷彿萬綠叢中尚有未融的殘雪。山查子的花兒正欲衝破花苞而開放,競相從嬌白轉成粉紅,樹下則有一片野忍冬,造成了一條兼有猩紅,橙黃和玫瑰紅三色的地毯。微風裏載著各種野花的香氣,使得整個世界香到可以吃下去。
將近一片密林底下一個交叉路口的時候,便聽見那樹林背後的馬蹄聲,車輪聲,和嘁嘁喳喳的女人嬉笑吵鬧聲,愈來愈清晰了。嘉樂向前先跑了一段路,煞住馬,回頭招呼阿道,將車停在交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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