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他的手也從她臉上放下來了,只有他的眼睛仍舊還盯住她看。她摒住氣!等了一刻兒,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急巴巴望著他說出那三個奇妙的字來。但是那三個字偏生聽不見。於是她發狂似地搜索著他的面孔,然而他分明已說完話了,分明再沒有下文了。
現在希禮上樓去跟媚蘭話別了,思嘉坐在客廳裏的長沙發上,將預備送給他的一些贈品放在膝頭,在那裏靜靜的等著,一心祈禱著他下來時只有獨個人,好讓她跟他講幾句最後的情話。她側著耳朵聽著樓上的聲音,但是屋子裏非常寂靜,連她自己的呼吸都似乎很響了。白蝶姑媽是在她自己房間裏捧著枕頭哭,因為希禮在半點鐘之前就已跟她告別過了。媚蘭的房間是關著的,並沒有說話的聲音或是哭泣的聲音從裏面透出來。思嘉覺得希禮在她房裏彷彿已有好幾個鐘頭了。心裏不由得憤恨起來。因為時間這麼匆促,怕她自己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了。
哦,像這樣可以拿「你還記得」幾個字做冒子的事情多著多著呢。這種種觀切的回憶,都可以使他的心境回復到當初他們在區裏無憂無慮一同漫遊的時節,回復到韓媚蘭還沒有闖進他倆之間來的時節,那就不由他不回心轉意了。而在他回心轉意的當兒。她一定可以從他的眼光裏明白看出他雖然不能不顧到他跟媚蘭的夫妻情分,實底裏卻是對她思嘉未能忘情的。但是即使希禮明白說出他確是未能忘情於她,那她打算怎麼辦呢?這一層她始終沒有想起過。她彷彿只要他不忘情於自己就夠了。……不錯的,她是不妨等著的,不妨讓媚蘭去跟希禮肉麻一陣子的。等她跟他肉麻夠了,那就輪到她自己身上了。總之,像媚蘭那麼一個小女孩子,她懂得什麼愛呢?
「你不要愁,」樂西看了看愷悌的鞋子說。「等會兒上火車,咱們把他那雙剝下來。我倒不是不好意思見母親,可是我——我不願意孟提䕷看見我的腳指頭兒戳出呢。」
但是現在時間非常迫促了,而且萬一媚蘭跟了他下來,那麼連這一點寶貴的時間也沒有用了。那末這一個禮拜裏面她為什麼不早找一個機會跟他說的呢?無奈機會實在是沒有,媚蘭是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而且親戚、朋友、鄰舍家,從早到晚川流不息的要來,不讓希禮有一刻兒的空。一到夜裏,他就又跟媚蘭兩個緊緊關起房門來了。因此這一個禮拜裏面,他對思嘉總不外是一個朋友對一個朋友的態度,或是一個兄弟對一個姊妹的態度,從未說過一句體己話,也從未在眉目裏傳過情。現在他要走了,也許竟是永別了,她怎麼可以不把他是否仍舊愛她的真情問個明白呢?如果他仍舊是愛她的,那末即使她死了,她也可以永無遺憾了。
這個禮拜過得真像一場夢,這場夢裏充滿著松枝和聖誕樹的香,點綴著小蠟燭和土製的裝飾,這夢裏的每一分鐘都飛得跟脈搏一般快。但是這麼快的一個禮拜裏,卻是每一分鐘都充滿著苦樂的經駿,都充滿著永可紀念的小事情,從此的幾個月裏,她在閒暇時間,儘有資料可供她細細的回味,因為那一些跳舞、唱歌、笑樂,遊戲,替希禮拿這樣拿那樣,對希禮先意逢迎,希禮笑時她也笑,希禮說時她靜聽,乃至於希禮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她無時無刻不留神看著,一絲一縷都深深鐫在心版上了——一個禮拜過得何其快,戰爭何其永遠無已時!
思嘉對於他最後一句請求連聽也沒有聽見,因為他那不吉利的「倘使我死了」幾個字,早已把她嚇昏過去了。
一會兒之後,希禮就拿白蝶姑媽的馬車親自送那幾個朋友到車站去了,他剛出了門,媚蘭一把抓住了思嘉的臂膀。
「哦,希禮,」她低聲的叫道,因為她臉上經他一吻,耳朵裏又灌進這許多讚美的言詞,早已樂得飄飄盪盪了。「除了你,再沒有別——」
原來她每天都在查看前線的死傷單,看時沒有不提心弔膽的,心知希禮倘有個不測,那就整個世界都算完結了。但是她又一逕都像很放心,彷彿即使聯盟軍全軍都覆沒,希禮也仍舊可以保全似的。誰知現在他竟親口說出這種話來了!霎時之間,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只覺得一陣神秘的恐懼通過了她,不是理性所能壓伏的。她是愛爾蘭的種,極相信事情的預兆,尤其是死的預兆。她當時看見他那灰色的眼睛裏含著一種非常悲慘的神情,就以為他已覺到死的冰冷的手在那裏抓他了。
現在希禮又要走了,要回到佛金尼去了,又要挨餓,吃苦,拼命了。從他回來以後的一個快樂熱鬧的禮拜,彷彿一剎那就已過完了。
及至等了許久許久,她才聽到他的皮鞋聲在樓上臥房裏響起來,隨後就是開房門的聲音,關房門的聲音。他走進客廳裏的時候,他的眼睛是陰鬱的,他要想笑,但是他的面孔雪白著,緊繃著,彷彿一個人內臟裏正在流血一般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見他進來,便站起身,覺得他身上煥然一新,竟是一個極頂美貌的軍人了,他的槍袋,他的腰帶,都已擦得雪亮了,他的馬刺和刺刀也亮晶晶了,原來都經過彼得伯伯一番細磨細擦了,他那新製的軍服並不怎麼合式,因為那裁縫師過於匆促,竟有幾條縫兒做歪了。而且這麼一件簇新的衣裳,配著那麼一條破破爛爛的本色土布褲子,那麼一雙瘡痍滿目的鞋子,實在太不相稱了,但在思嘉當時心目中,即使他全身披著銀子的鎧甲,也無以復加他的美。
但是這一番話思嘉一個字都沒有聽見,因為她居然能跟希禮同坐在一間客廳裏,早已樂得什麼都顧不到了。她只看見希禮坐在對面一張沙發上,媚蘭跟英黛一邊一個坐在他旁邊,蜜兒站在背後伏在他的肩膀上,她恨不得也去加入那團體,也去跟希禮親暱親暱。她又恨不得也去摸一摸他的袖口,也去緊緊握住他的手,藉以證明此番相見並非在夢中。但是這些舉動只有媚蘭有權利可做,而媚蘭也真個老實不客氣地一套套做了出來,因為她快樂極了,顧不得害臊了。她一逕掛在希禮臂膀上,一逕迎著頭看他的眼睛,一逕的又笑又哭。思嘉也快樂極了,所以看見這情景,也不覺得恨了,也不覺得妒了。
「希禮,」她突如其來地請求道,「我可以送你上火車嗎?」
她突然感到一陣慘酷的失望,她的心馬上沉落了。她一心以為他這最後的請求一定是很驚心動魄的,誰知卻是這麼一件事!隨即她的失望變成憤怒了。她以為這一刻兒是該她跟希禮話別的時間,是該她獨佔的時間,誰知媚蘭雖不在面前,她的影子仍要橫進他們中間來呢!而且他在他們自己話別的時間,怎麼敢提起媚蘭的名字來呢?他怎麼可以向她要求這樣的事呢?
吃晚飯的時候也是一樣,大家都不住拿戰爭的事情問他。戰爭!誰來管他媽的什麼戰爭呢?思嘉覺得希禮自己對於這個問題也沒有多大興味的。他一逕都不曾住口。又常常大笑起來,席上的談話差不多被他獨個人佔去了,但是他並沒有說出多少正經事來,他只跟他們講笑話。講朋友的趣事,講種種應急的妙計,講挨餓,講雨裏行軍,都講得活靈活現,尤其把李將軍從葛的斯堡退下來的情形描寫得特別詳細,說他當時騎著馬打他們旁邊經過,曾經對他們問道:「你們是肇嘉州的隊伍嗎?好罷,我們沒有你們肇嘉州人就什麼都幹不下去了。」
她這興彩一逕維持著,直至那集團裏人人打起呵欠來,而衛先生也帶著兩個女孩動身回旅館去了。然後,彼得伯伯前面照著燈,她跟希禮、媚蘭、白蝶四個上樓去——到這時候,她才突然打起一個寒噤來。在希禮沒有走進樓上穿堂之先,她一逕覺得他是她的,她獨個人的,雖則他到家以後從沒有對她講過一句私話。現在她剛說了聲晚安。便見媚蘭臉上突然漲得緋紅,並且有些兒發抖。她又看見她的眼睛一逕看在地毯上,彷彿覺得非常難為情,又彷彿非常快樂。及至希禮推開了房門,她也沒有抬起頭,便唰的一下鑽進房裏去了。希禮匆匆說了聲晚安,也沒有對思嘉正視一眼,隨即房門關上了,把思嘉獨個人關在外邊,大大的張著嘴,突然感到了一陣凄涼。現在希禮不是她的了,他是媚蘭的了。只要媚蘭活在世界上,她就可以跟希禮一同進房去,關上房門——關斷其餘的世界。
「哦,希禮,我是——」
「思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話告訴別人。我不願意使大家驚嚇。就是你,我也不應該叫你驚嚇的,不過我要說明請你照顧媚蘭的理由,就不能不對你直說了。她是非常脆弱的,你卻非常強壯,思嘉。倘使我有一個長短,只要知道你們兩個在一起,我就可以放心的,你肯答應罷,思嘉?」
希禮是聖誕節的前四天到家的,同伴有好幾個同區的青年,也是請例假回來的。他們那一幫青年本來很不少,卻在葛的斯堡一役喪失大半了。此番同來的有高愷悌,現在瘦得不成人樣了,而且不住咳嗽:有孟家的兩弟兄,還是跟一八六一年初去時一般興奮;有方家的樂西和東義,他們是沒有一刻兒不喝得爛醉的,也沒有一刻兒不吵架。他們要換火車回家去,得在餓狼陀等兩個鐘頭。在這期間,要是那方家的難兄難弟在車站上戰鬥起來,那團體中的清醒分子就要一點兒沒有辦法,因此希禮把他們大家一齊帶到白蝶姑媽家裏去。
「還有那一個可跟我不配。」愷悌說:「他比我小兩個碼子,現在緊得我要命了。可是我也總算沒有光腳板回家。」
「等會兒你替我禱告罷,還得點起幾根蠟燭來,」他聽見她的聲音真的十分著急,不覺笑了起來說。
「我本來是有一全部的大鬍子要帶回來讓你們大家看看的,」希禮笑嘻嘻的按著他的面頰說,那裏m.hetubook.com.com有好幾條薙刀劃破的瘢痕還沒有退掉。「而且是一部很美的鬍子,照我自己看起來,那福勒斯將軍的大鬍子也不過如此的,可是我們到了里士滿的時候,這兩個流氓」——指著方家兩兄弟——「自己決意要薙鬍子了,叫我也非薙不可。說了他們便不由分說,將我撳住了,替我薙起來,居然還沒有把我連頭帶鬍子一齊薙掉,實在要算是奇蹟,現在我還保全了這點髭鬚,那是虧得億萬和愷悌的干涉。」
這是她第二次遭到希望的幻滅,這是她的心再也吃當不了的,因為她直同小孩子一般喊了一聲「哦!」便一頓身坐了下去,眼淚同泉水一般湧出來。隨後,她就聽見窗外車道上來了一陣馬蹄得得車輪轆轆的聲音,知道彼得伯伯已經拿馬車來送希禮上車站了,希禮即刻就要走了,再也留他不住了。彼時她但覺萬箭攢心,無異一個至親至愛的人要綁赴法場去受死。
「哦,這種話是說不得的,連這種思想也不能有的。死呀死的叫著,要觸楣頭的呢!哦,趕快禱告一下罷!」
「什麼事呢?」思嘉問著,心裏樂極了,她是預備著天大的事也要一口應承下來的。
「思嘉!思嘉!你是又美,又好,又強壯的。你不但是面孔美,親愛的,實在是沒有一處不美的,你的身體,你的心思,你的靈魂,沒有一樣不美的。」
他穿著那件破軍服筆挺地站著,破槍袋裏裝著手槍,破指揮刀在長幫鞋邊盪著,上鏽的馬刺早已失去了光芒——這就是現任聯盟軍陸軍少校的衛希禮。他現在已經養成了命令人的習慣了,頗有一種自信自尊的威嚴氣度,嘴角邊上也漸漸長出猙獰的紋路了。他的肩膀本來是方的,他的眼光本來清澈的,現在都覺得有些異樣了。從前他一直是那麼懶洋洋,不振作,現在他機警得像一頭野貓,彷彿他的神經一逕都像梵婀玲的弦線那麼緊張著。他眼睛裏含著憔悴的神情,他的面皮緊緊繃在兩顆配置停勻的頰骨上——她所朝思暮想的希禮而今依舊是個美男子,然而與前不相同了。
他突然彎下身子去拾那帽子,因而她又得細認一下他的面孔。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張最最不快樂的面孔,一點逍遙自在的氣度都不存在了。上面寫著的是他對於她的愛,以及他因她而感到的快樂,但是跟這兩者相抵消的,便是滿臉的羞慚和失望。
她經這一吻,便把一肚子預備來歡迎他的話都讓飛到九霄雲外了。直至幾小時之後,她方才記起他並沒有親她的嘴唇。於是她又發癡想,以為這是希禮看見人多怕難為情的緣故,倘使旁邊沒有人看見,他一定要捧住她的面頰,讓她踮起腳尖兒,正對著她的嘴唇親個不歇的。這癡想使她覺得很適意,她便信以為真了。但是不必忙,他有整整一個禮拜的耽擱,將來的機會正多,有什麼事做不成功呢!她一定要施展一點戰略,使他跟她作一次密談,這才慢慢的問他:「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到那些秘密小路上去騎馬的時候嗎?」「你還記得那天夜裏在陶樂的廊子上你唸著那首詩的時候月亮照得多麼有趣嗎?」(可是我的天!那首詩叫什麼的呢?)「你還記得那天晚快邊我跌碎了腳踝子,是你抱著我回家的嗎?」
她聽見最後這一句,便又有一點高興起來,立刻拿眼睛去檢查他臉上的表情要想查明他之所謂受不了是否因捨不得和她離別而起。他的面孔還是跟剛才下樓來時那麼緊張著,但是從他眼睛裏看不出什麼來。隨即他彎下身子,將她的面孔捧在手裏,在她額頭上輕輕的親了一下。
「可是,希禮,你總不相信北佬會打敗我們罷?你在這個禮拜裏邊,一逕都把李將軍說得那麼厲害的。」
「那末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看,希禮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呢。」
「這就叫做|愛呢?」難兄難弟一本正經地互相點了點頭說。
「哦,得了,謝謝你!」媚蘭嚇得急忙捧住希禮說,因為看那難兄難弟的神氣,好像真個又要動粗了。「我想這樣已經很好看了。」
那天一個下午,她都在運用戰略,想把希禮引開去跟自己密談,那伯幾分鐘也是好的,但是媚蘭一逕不離他左右,英黛和蜜兒也閃著她們那種沒有睫毛的灰色眼,和他寸步不離。就連衛約翰老頭子,也沒有得跟兒子靜靜一談的機會。
「這美麗極了,」他摸著帶子的流蘇重複的說。「可是我知道你是裁了一件衣服或是一條圍巾改做起來的。這是何苦來呢,思嘉!現在這種好東西很不容易得到了。」
「不過我看見自己這邊的情形是這樣,他們北佬的情形是那樣,所以我看見什麼東西都快到末日了。思嘉,你要知道,他們北佬是論千論萬從歐洲去僱人來打的呢!我們近來得到的俘虜,大多數是連英語都不會說的。他們也有德國人,也有波蘭人,也有野蠻的愛爾蘭人。至於我們這邊失掉了一個,我們是無法補充的,我和_圖_書們的鞋子穿破了。就再沒有鞋子可穿了。你要知道,思嘉,我們是被他們封鎖起來了,我們是不能跟整個世界抵敵的。」
「不要,思嘉,不要,」他低聲說著,一面狠狠地抓住她的兩隻交叉的手腕。
但是她回答不出話來了,她正在假想希禮死時的情狀,彷彿看見他已經直僵僵躺在佛金尼的雪堆上了。但是希禮還是在那裏說話,聲音愈說愈悽慘,因使她心裏的恐懼也愈加濃烈起來,竟把剛才感到的憤怒和失望掃盪得不留一絲痕跡。
他的臂膀輕輕抱著她,將頭低下去湊著她的臉,她的嘴唇一經跟他的嘴唇接觸著,她的臂膀便一把摟住了他的頸脖子,像一把鉗子牢牢鉗住一般。在長長的一個剎那裏,他將他的身體緊緊的貼著自己。然後,她覺得他全身的肌肉突然都緊張起來。隨即他很快地將自己頭上的帽子摔到地板上。這才又伸上臂膀,將她箍在他頸脖上的兩條臂膀拆開。
「是的,我說是戰爭的末日,就是世界的末日。」
「怎麼,這鞋子是我的呀。這是我先想要的。」東義說著,又狠聲狠氣起來了;媚蘭生怕那著名的方家吵架又要開演,急忙插身進去,將他們勸和了。
她覺得有點難為情,把一個小包子解了開來,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拿極厚的中國緞子做的,兩端鑲著密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之前,白瑞德曾經從哈瓦那帶了一條黃色的圍巾給她,上面用品紅,品藍兩色繡著十分艷麗的花鳥,上禮拜她花了一個禮拜工夫,把那些花鳥慢慢地拆掉,然後將那緞子對半裁開,接成一條長腰帶。
聯盟軍既被打回佛金尼,便都歸到刺匹丹河上的冬令營來了。他們自從葛的斯堡吃了那麼一個大敗仗,元氣業已大虧,並且疲倦得不能不休息了。因此將近聖誕節的時候,希禮便也請得例假回家來。思嘉跟他一別兩年多。現在重新見面,感情激動得非常厲害,連她自己也不覺吃驚。當初她站在十二根橡樹園的客廳裏,眼看著他跟媚蘭結了婚,總以為自己以後即使還愛他,也絕不會跟那一刻的情感那麼強烈。現在她方才明白自己那天晚上所經驗的情感,實在還不過是一個縱容慣了的孩子得不到玩具時的情感罷了。現在經過了這兩年多的離別,她的情緒因對他的長久的夢想而越發尖銳化了,因一逕悶在肚裏不能說出口而越發提高了。
照思嘉看起來,他彷彿是故意拿這套話來搪塞他們的,免得他們問出他所不願回答的問題來。有時他父親把一種愁惱的眼光盯在他身上,他就不由得把眼睛眨了眨低垂下去。思嘉看見這情景,不知希禮內心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便不覺感到一點焦灼和惶惑。但是她這種心境一會兒就過去了,因為現在她心裏容不得別的任何情緒,就只有一種興彩的快樂,只有一種殷切的欲願,要跟希禮作一度的密談。
「你必得鼓起勇氣來,」他說時,聲音稍稍有點兒改變。它已變得響亮了,深沉了,而且那幾個字一連串迸了出來,彷彿內心有一種的不得已在那裏催迫。「你必得鼓起勇氣來。不然的話叫我怎麼受得了呢?」
她本來要說,「我是連我的心也可以裁開來給你穿的,只要你要的話,」但結果是改做「你的事情我什麼都可以做」了。
她一想起了帽子,就又想到白瑞德身上去了。他的帽子是很多的,夏天有闊簷的巴拿馬,大宴會有高禮帽,又有獵帽,褐色、黑色、藍色的軟帽。他要這許多帽子做什麼呢!她的希禮戴著那樣的帽子,下雨天騎起馬來就該讓雨淋他的後頸?
「這倒是真的,因為我比較別人深知你,而你身上深藏著的美,也只有我看得出,別人沒有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你看他那件軍服不怕殺人嗎?等會兒我把那件新的拿出來,他真要高興得跳起來呢!只可惜沒有料子做褲子!」
「哦,希禮,這——這是一定不可以的!你千萬不能送掉它,你要答應我!」
說著他把一雙長腿子伸了出來,讓大家鑑賞那雙滿是瘢痕的鞋子。
不時,思嘉要舉起手來摸摸自己的面頰,因為那裏是希禮剛才親過的,她覺得他的嘴唇給她的一陣刺|激到現在還未消失。當然,剛才希禮並不是第一個跟她親吻的。最先是媚蘭投到他懷裏去,一面氣喘吁吁的哭著,一面緊緊摟著他,彷彿一輩子也不肯再放鬆似的。隨即英黛和蜜兒也上去攀住他,幾乎把他跟媚蘭攀脫。然後他親他的父親,用的是一種莊嚴的擁抱,適足以顯出父子天性的愛來。然後是白蝶姑媽,她已興奮得一雙小腳在那裏不住奔忙了。最後才輪到思嘉,他口裏喊著「哦,思嘉!」便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
「再見罷。」他嗄聲地說。
「這個禮拜裏邊我說的全是謊話,凡是請例假回來的人照例都是這樣的,因為,你想,我為什麼要嚇壞媚蘭跟姑媽呢?但是,思嘉,我跟你可以說實話,我確實相信北佬是要打敗我們的。葛的斯https://www.hetubook•com.com堡一仗就是這場戰爭結束的開頭了。現在一般請假回來的人都還沒有看出來。他們都還沒有明白我們現在處於怎樣的形勢。可是——思嘉,現在我們的人已經有許多是赤腳的了,而且佛金尼正堆著深深的雪。我此番去,一定要看見他們那些腫脹的腳,用破布或是背囊裹著,一定會看見雪堆正面留著一腳一腳的血印,那末我自己腳上雖然有完整的鞋,我又何忍獨個人穿呢?我一定要把它送掉,寧可跟大家一同光腳的。」
希禮輕輕說了一聲「再見!」便從桌子上拿起思嘉由瑞德那裏騙來的那頂氈帽,走進了黑暗的穿堂。他一隻手抓住客廳門的把手,回頭去看著她,看得半天不轉眼,彷彿他要把她臉上身上的一切都裝在記憶裏帶去似的。她從她的模糊淚眼裏看見他的臉。同時覺得喉嚨裏像絞一般的一陣痛起來,知道他是要走了,也許竟從此永別了,竟沒有說過她所渴望的那三個字便走了。這一個禮拜的光陰過得像飛一般快,現在已經是來不及了。突的她站了起來,踉踉蹌蹌的追到客廳門口,一把抓住他腰上的帶子。
大凡臨別贈言都是十分無聊的,總不外是「希禮,你隨處都要當心!」或是「你不要把腳弄濕了,那是極容易感冒的,」或是「你睡的時候不要忘記墊一張報紙在襯衫底下,那很可以擋風」之類。但是現在她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對他說,也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聽他說,或者即使他不說出口,也要從他眼睛看出來。
到了家,他們兩個便搶著要跟白蝶姑媽先親嘴,彼此都不肯相讓,又跟兩隻鬥雞一般聳起毛來了。高愷悌在旁看見這情景,便恨恨地說道:「你當他們在佛金尼打夠了嗎;嗨,一點也沒有。我們從里士滿動身以後,他們就一逕醉到現在,也一逕打到現在,後來惹得憲兵也來干涉了,要不虧得希禮的一張油嘴,他們是要在監牢裏過節了。」
「那麼你肯不肯——」他問著,同時他臉上的陰鬱就有些兒消散了。「那末有一樁事是你可以做的,思嘉,你若是肯,我到前方去就可以放心多了。」
「我要叫瑞德把他那頂黑色的新氈帽給了我。」她決計道。「我要在邊邊上鑲著一條灰色的帶子,再把希禮的花圈釘上去,那就好看得緊了。」
「我愛你,」她氣窒著說。「我一逕都愛你。我從沒有愛過別人。我所以跟察理結婚,不過是要氣氣你的。哦,希禮,我實在愛你,我竟可以跟你一路到佛金尼去的!我去替你做吃,替你擦鞋子,替你看馬——希禮,說一聲你愛我罷!那我就可以一輩子沒有怨恨了!」
門響處,一陣冷風吹進屋子來,吹得窗上的帘幕一齊幌盪。思嘉眼看著他從小徑上向馬車走去,他的指揮刀在微弱的多日陽光裏閃爍著,他的腰帶的流蘇輕輕顛簸著,而她的心也跟著不住地顛簸。
思嘉本來計劃回陶樂去過聖誕節,但是一經接到希禮的電報,大地之上就沒有一種力量能夠把她拖開餓狼陀去了。就是她自己的母親也莫奈她何了。倘使希禮是回十二根橡樹園去過節的,那末她一定照原來的計劃回到陶樂去,因為陶樂離開十二根橡樹園比較近。但是希禮已經寫信給他家裏人,叫他們都到餓狼陀來會,而且衛先生、蜜兒、英黛都已到餓狼陀了,那末她怎麼還能回去呢,怎麼能把這二年來久別重逢的機會白白錯過呢?絕不,絕不,那怕全世界的母親叫她去她也不去了。
「哦,是的!」她喊道,因為她當時彷彿看見死在抓住希禮的肘膀,無論希禮要求她什麼,她都可以答應的。「不過,希禮!希禮!我現在不能讓你走了,我簡直沒有勇氣讓你走了!」
她聽了這番話,她的感情就可以用幾句話總結起來:就讓聯盟州粉碎了罷,就讓世界到了末日罷,可是你絕不能死!你死了我就不能活了!
「這該怪這豬玀太小氣,不肯給咱們倆穿呀,」東義說:「咱們這種方家貴族的小腳,穿起來剛剛可以配腳的。瞧咱們現在穿著這東西,真不好意思回去見母親呢。沒有打仗的時候,這種東西她是連黑奴都不讓穿的。」
「我還以為著實出色呢?」希禮看了看自己身上說。「就拿那邊幾個破布團子比一比罷,你就覺得我實在不錯了。我的縫補生活都是木士做的,我也覺得他很不錯,他在打仗以前是連針也沒有拿過的。講到藍布,那是很簡單的,因為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讓身上開著口子不去補;一條是把俘虜身上的藍軍服剝下來補,那末我們要走那一條路,也就不用說了。再說我像叫化子,你倒得謝謝上帝,你的丈夫還沒有光赤腳回家。我那舊鞋子上個禮拜就連骨頭都沒有了,幸虧敵軍裏面有兩個斥候隊自己來湊死,內中有一個的鞋子跟我完全配尺寸,否則我就得把背囊裹在腳上回家了。」
「是的,我請你照顯著她,留心著她,她是非常脆弱的,她自己卻不知道。她像這麼的看https://m.hetubook•com.com護、縫紉,是有一天要脫力的。而且她非常溫柔,非常膽小,又除了白蝶姑媽跟亨利伯伯跟你之外,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只有柏家一家遠遠在馬崗,又是很疏很疏的親戚,至於白蝶姑媽——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簡直還是個小孩子,亨利伯伯又老了。媚蘭是極愛你的,並不單單因為你是察理的妻子,卻是因為——唔,就因為你這個人,她已把你當做姊妹看待了。思嘉我在前方常常做惡夢,倘使我死了怎麼辦呢,叫她去依靠誰呢!思嘉,我這請求你能答應嗎?」
「照顧照顧媚蘭?」
「鬼話,衛太太,你倒該謝謝我呢。要不然你就不認識他了,不肯讓他進門了。」樂西說。「我們所以這麼巴結他,原是為他曾替我們跟那憲兵說過幾句話,免得我們坐監牢,算我們報答他的。你現在說這種話,那我們連這幾根髭鬚也不讓你留了。來罷,現在就來。」
「跟我親個嘴,」她低聲說。「跟我親一個告別的嘴。」
「末——末日?」
但是希禮並沒有看出她臉上的失望來。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眼睛雖然看著她,實在並不看在她身上,卻是看穿了她,看過了她,而看在另外一件東西身上的。
「哦,思嘉,美麗極了!這是你自己做的嗎?那末我愈加覺得寶貴了。你替我結上罷,親愛的。營裏的兄弟們見我有這麼漂亮的軍服和腰帶,都要眼熱得冒出火來呢。」
希禮回家時,身上穿著褪色補綴的軍服,頭髮已被烈日灼曬成了漂過的麻屑一般,跟戰前她所癡戀的那個瀟灑風流的男子完全不同了。從前他是風度翩翩的,現在他變成紅銅色了,瘦了,兩撇金黃的長髭鬚掛在口角,竟是一個十足道地的兵大爺了。
「哦,親愛的,你簡直像個叫化子了。」媚蘭等一陣激動過去之後對希禮說,「你的軍服是誰給你補的,為什麼要用藍布補呢?」
「請你不要送罷,爸爸和妹妹都在那裏。而且我情願你在這裏替我送別,不願你到車站上去發抖,反使我留一個不愉快的紀念。」
思嘉便將帶子結上他的纖細的腰圍,就罩在皮帶上面,將兩頭兒打上一個同心結。她想媚蘭雖則送給他一件軍服。這帶子卻是她自己親手製成的,便要算她給他一件貼身的表記,他到前線去不時要看見,就可以想起她來了。結好了,她退後一步,瞅著眼睛對他看了一回,心裏覺得非常之得意。
這件所謂新軍服,是思嘉頗覺痛心一樁事,因為這是思嘉自己打算送給希禮做聖誕禮物的。當這時候,做軍服的灰色羊毛簡直是比寶石還要貴的,希禮現在也穿著土布。而且就是本色土布也不很多了,有許多兵士都穿俘虜身上的軍服,不過拿胡桃殼的染料來染一染,染成了一種深褐的顏色,但是媚蘭碰著一個好運道,被她得到一疋灰色闊幅布,正夠做一件軍服,雖則短一點,但是到底做成了。原來媚蘭在醫院裏看護到一個曹氏屯的傷兵,後來那傷兵要死了,剪下一綹頭髮來托她寄給他母親,又托她寫了一封信,說他臨死時並無苦痛的話,去安慰他的母親。從此那傷兵的母親就跟媚蘭通起信來,及至知道媚蘭的丈夫在前線,她便把那一疋灰色布和一副銅釦子寄來給媚蘭,這是她預備給自己的兒子做,現在兒子死了,她就用不著了。這疋布的質地非常好,又厚緊,又暖和,顏色也光彩,分明是封鎖線裏進來的貨色,價錢也一定很貴的。現在交給裁縫去做了,媚蘭正在催他聖誕日的早晨一定要做好。思嘉總想找點東西出來湊成一套完全的軍服,可是餓狼陀簡直找不出材料來。
「思嘉,你替我照顧照顧媚蘭好嗎?」
思嘉也有一件聖誕節禮物送給希禮,可是比起那件灰色軍服來總免不了黯然失色。那是一個「針線包,」用法蘭絨做成的,裏面包含著瑞德從拿騷買來給他的一排寶貴的縫衣針,她自己的三條麻紗手帕,也是瑞德給她的,還有兩絞線,一把小剪刀。但是她想給他一點比較親切的東西,就是妻子可以送給丈夫的那種東西,如汗衫、襯褲,帽子之類。哦,是的,起碼得一頂帽子。現在希禮戴的那頂平頂鴨嘴帽,簡直是笑殺人了。這樣的帽子是思嘉向來覺得可恨的。但是餓狼陀現在就只有極粗的羊毛帽,而且比兵大爺的平頂鴨嘴帽還要硬些。
「我之請求你,是有理由的,思嘉,因為我們在前線,誰知道要碰到什麼呢!到了那末日的時候,印使我還活著,我也必定遠遠離開這裏,必定照顧不到媚蘭的。」
但是她用什麼理由去問瑞德要那帽子呢?這倒有些為難了。她當然不能對瑞德說是替希禮要的。他一聽見希禮的名字,一定又要那麼討厭的豎起眉毛來,而且十中有九不見得肯給。那末她要編出一段傷心故事來,說醫院裏有一個傷兵要這帽子,那是瑞德再也查不出來的。
這個禮拜裏面她準備了一肚子話要想跟他說,但是至今沒有機會,現在這個機會要是再錯過,那就永遠不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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