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可是來做什麼呢?大老三?」
直到目前為止,米醫生的預言總算是對的。離開百哩路外道爾屯以北的山頂,鍾斯通將軍確實駐守得銅牆鐵壁一般。他立腳得非常牢固,抵抗得非常猛烈,終至北軍不能不退回去另作商量了。他們看看不能直接衝破那條灰色的戰線,只得乘黑夜的掩護,作一半圓形穿過山峽,希望襲到鍾斯通的後方,在道爾屯以南十五哩的累薩卡地方截斷鐵路。
但是軍隊裏喪亡愈甚,請例假的機會也愈來愈少,於是那些家裏有父母妻兒喊著飢餓的兵士,雖請不到例假也走了。他們管自回到家裏去耕田、種稻、修屋、築牆去了。那些上級軍官也明瞭這種情形,無法加以禁止,及至前方吃緊起來需人更多的時候,只得以前事一概免究為條件叫他們重新回去。而這種兵士回家料理了一番,看看家裏又有三數個月可以支吾的時候,照例是肯回去的。這樣漸漸地成了習慣,所謂「耕作例假」已經不作逃亡一例看,但事實上同樣足以削弱軍隊的實力。
 有一天抬進一個人兒的知己。
於是白蝶姑媽居然請客了,誰知到了最後一分鐘,忽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客便是白瑞德,他剛剛從一次神秘的旅行回來,正當烤雞之香瀰漫滿屋的時候,他在敲門了,開了門,便見他腋下夾著一大箱糖果,滿口甜言蜜語的恭維著走了進來。那末好,還有什麼法子呢?只得留下他了,雖則明知米醫生夫婦跟艾芬妮都要大大不高興,也只得留下他了。他在街上走的時候,這米艾兩家的人大約都不會跟他說話,但在人家家裏卻又不同,不能不對他客氣的。而且他現在得到媚蘭的保護,地位也穩固些了。因為自從他替媚蘭探得希禮的消息以後,媚蘭就公然的對人宣佈,說她一天活在世界上,她家一天不會拒絕他,無論別人怎樣說他的壞話。
「歸隊,歸隊!趕快歸隊,不然我就要——怎麼,這是韓太太啊。早安,太太,早安,這位先生。你們二位是在這裏做什麼的,為什麼要煽動隊伍叛變?真是天曉得,這一個早晨我已經被他們麻煩夠了呢!」
「是那一次的圍城?」
「這或許你有自知之明,但是照我說呢——這話可不客氣了。而且我在這裏,等到圍城的時候或許可以救救你。我從來不曾救過一個落難的女子。這也將是我的一種新經驗。」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防禦的東西,為什麼還要多築呢?我們現有的已經用不著了,當然老約將軍不會——」
德摩比利?思嘉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這個名詞的意義來。
「得了,盆兒莫說罐兒黑罷。趕快讓我上車。不管你趕到那裏去。你帶我去兜兜風去。」
「我們現在的防禦線離開市中心不過一哩,」藍隊長簡捷地說。「這太近了,使得我們感到不舒服——不安全。現在築的要離開遠些,你要知道,我們的人再要一退卻,就退進餓狼陀來了。」
「我看天底下的女人沒有比你再糊塗的了。特落吉黑達的圍城還是十六世紀的事,那時候郝先生離開出世還早得很呢!而且謝爾門也比不得克倫威爾。」
然而這擔兒的分量依然不減!
「哦,這是極簡單的。我們要多築幾哩路的壕溝,使得餓狼陀的防禦更加鞏固些。可是鍾斯通將軍那邊分不出人來幹這事兒,因此我們不得不到各鄉去挑一些精壯的黑人來幹了。」
「同時,」他輕輕地繼續道,「我也等著你對於那可敬的衛希禮的記憶減淡了些。」
思嘉被他看得難為情起來,只得替自己解嘲道:「你要去就去好了,誰叫你賴在這裏不走的?我看你這人專要舒服,專講究吃,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鍾斯通在累薩卡拼命抵抗,又把北軍擊退了,但是謝爾門用著同樣的包抄運動,將他的大隊列成又一半圓形,渡過烏斯坦瑙拉河,再向南軍後方的鐵路襲擊。於是那灰色的陣線又奉命連夜退卻,直退到累薩卡以南六哩的一個小市鎮高兒荒,先掘下壕溝等待。及至北軍打到,經過一番猛烈的接觸,居然又給打回去。這時南軍經過兩度連夜的退卻,沒有睡眠,沒有飲食,已經疲乏得不堪,都倚在鎗桿上祈禱休息。然而他們終不得休息。謝爾門仍舊將軍隊列成一大曲線步步的迫進,致使南軍為保持後方的鐵路起見,不得不再做一度的退卻。
但是思嘉看見瑞德懶洋洋地向他瞪了一眼,他就把眼睛低垂下去了,因而她又大大地吃了一驚。她記得瑞德剛說過:「如果他再被敵軍逼出了山區,退到附近這裏的平原上來作戰,那末他就要任人屠殺了。」
看他臉色悽惶白如紙,
「我聽見外邊謠傳說,謝爾門的援軍到了,他現在有十萬多人呢。」
「我用不著你來救我。我是自己會得照管的,謝謝你罷。」
她一經提起希禮的名字,心裏突然通過了一陣劇痛,熱淚突然從眼瞼裏衝出來。減淡嗎?希禮的記憶是永遠不能減淡的,那怕他死了一千年也不會減淡的。她想起了希禮身上負著傷,躺在遙遠的北軍牢獄裏,沒有被頭蓋,沒有愛他的人跟他握手,於是她對於坐在身邊這個吃得飽飽的人發生憎恨了,她聽出他那好整以暇的聲音底下明明埋藏著嘲諷。
這時人們對於整個軍隊不可征服的信念,雖還沒有人發生動搖,但是至少市民裏面對於鍾斯通將軍已經人人都失掉信仰。新希望教堂離開餓狼陀只有三十五哩了!不過三個禮拜功夫,這位將軍竟讓北佬兒打退六十五哩呢!他為什麼只管退卻,不把北佬兒抵擋住的呢?他簡直是個傻子了,比傻子還不如了。同時那些坐在餓狼陀的後方自衛隊跟本州警備隊裏的人員,也覺得憤憤不平起來,他們都說這樣的局面並不怎麼難應付,就是叫他們應付起來也絕不至於如此的,並且在桌布上畫出地圖來說明自己的話。但是鍾斯通將軍仍在逐步的退卻,陣線也愈來愈見零落,終於不得不向白狼州長來請求,要請這班不平家出去獻一獻身手。他們聽見了這個消息,倒並不怎麼著慌,因為當初戴維斯總統來跟白狼州長商量,他尚且拒絕了,何況是鍾斯通將軍,怎麼倒肯答應呢。
「請你彈一曲肯德基的老家罷。」他提議道。思嘉便欣然彈唱起來,瑞德也把他自己的低部音和了進去。及至唱到第二節,那個廊子上的聽眾才覺呼吸得比較舒適,而其實呢,這個歌兒也並不見得怎樣興彩的。
「醫生!請你原諒!你誤解我的意思了!我不過是請教請教你。我對於古史的記憶實在很差。」
「自衛隊真要給叫去了嗎?還有警備隊?我從來沒有聽見說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怎麼,當然不會的!你一點兒都不要著急,老約將軍處處都會當心的。我們現在要多掘幾條壕溝,也就為他太當心的緣故。……可是我得走了。剛才是幸會得很。……你們跟小姐告別一聲罷,孩子們,咱們要走了。」
「你真的要回醫院裏去嗎?我的慈悲天使?那末我的談話還不如那些蝨子爛肉了?好罷,你這雙尊手既然要給我們的光榮主義去服務勤勞,我怎麼好耽擱你呢?」說著,他就掉轉了馬頭,動身向五尖頭那邊去了。
這些傷兵帶來了互相矛盾的消息:同時那些難民又勢如潮湧而來,於是餓狼陀就一片沸騰起來了。那地平線上的一朵小雲已經很快擴大做一大片陰沉的雨雲,並且從那雨雲之中似乎有一陣冷颼颼的寒風吹出。
「現在我對於你跟希禮的情形實際是什麼都明白的了,」瑞德重複開言說,「自從十二根橡樹園看見你們演出那一齣不很雅觀的活劇,我一逕睜著眼睛看,又看出了許多事情了。什麼事情呢?哦,我看出你對於他仍舊懷著一種羅曼蒂克的女學生式的熱情,他也儘他那高尚性格所能容受的程度反應著你。我又看出衛太太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你一逕都對她玩著把戲兒。總之,我實際上是什麼都了解的了,只有一件事還不能滿足我的好奇心。究竟那個品格高尚的希禮是否也曾麻木起他那不朽的靈魂來跟你親過嘴?」
哦,真是受罪呢,你得眼睜睜看著那醫生將明晃晃的刀割進爛肉,卻要極力熬住了和_圖_書嘔吐!哦,手術室裏在那裏割臂膀割腿兒了,你得咬著牙齒聽著那種悽慘的呼號!有些人在這裏眼巴巴等著醫生的降臨,那一副緊張慘白的面容實在叫你不忍看,而卻又不能不看。好容易盼到醫生來了,卻並不能給他多大的安慰,只是對他說:「啊,沒有辦法了,我的孩子,你的手得去掉了。是的是的,我知道,不過你看這許多紅絲!那是非去掉不可了。」
「你們這麼老遠從陶樂跑到這裏來傲什麼?我猜你們一定是逃出來的。難道你們不怕巡邏隊逮住你們嗎?」
於是鋼琴聲戛然中止,思嘉心裏不勝其吃驚而羞愧。隨即她又唱起灰短褐的開頭一段來,但她突然記起這個調兒也是非常悽慘的,才唱了幾句便又亂掉了。於是鋼琴聲又歸沉默,因為她一時想不起什麼來唱了。她所能記起的歌兒都是有關死亡、離別和哀感的。
他將那雌馬抽了一鞭,牠就跑起快步來,一時跑過五尖頭,越過那條穿城的鐵路。其時載傷兵的列車已經開到了,許多抬擔架的人正在烈日下忙著工作,將傷兵運上病人車和張著篷子的載貨車。思嘉看見這情形,良心上絲毫沒有受到刺|激,只想自己虧的逃得早,因而感覺到大大舒適罷了。
一八六四年的五月到了——一個使得花床裏的花朵都枯萎了的乾燥的五月,——謝爾門將軍所部的北軍又衝入肇嘉州了。衝入的地點是道爾屯附近,在餓狼陀西北一百哩。據謠傳,肇嘉州跟田納西的邊界附近將有一場大戰了。現在北軍正在集合,預備要來攻打大西部和餓狼陀之間的鐵路,去年秋天南軍之獲得啟卡摩卡的勝仗,就全靠這條鐵路運輸的。
「可是——」
「但是當初德摩比利不是打到最後一人都死光的嗎,醫生?」瑞德問時嘴上勉強忍住一個笑。
「自從我送帽那天跟你規規矩矩碰過一下嘴之後,我就一逕沒有嘗試跟你再親,當然你心裏是要疑惑——」
「哦,對不起,」瑞德謙恭之中帶著譏諷的語氣說。「我說的是那些請了例假回來一時忘記歸隊的,以及那些醫治好了六個月還是留在家裏做著平常的業務或是耕著春田的。」
出了醫院,她在桃樹街上跑過兩條橫馬路,一面跑,一面將那乾淨的空氣拼命的吸著。及跑到一個交叉路口,她就不知道到那裏去才好了,因為她不好意思回家去,怕白蝶姑媽問起來無話可答,卻又決意不回醫院去。正在躊躇,忽見白瑞德趕著馬車打那裏經過。
一會兒中午到了,思嘉看見梅太太正替一個不識字的傷兵在寫信,便乘機脫下了圍裙,一溜溜出醫院去。她覺得這裏再也耽不下去了。等到午車到時,一定又有一批傷兵湧進來,那便要使她一直忙到晚,連飯都沒有得吃了。
因此,雖然有這不好的風傳,卻沒有一個人特別著急。道爾屯到底還離開很遠呢。還在田納西的前線呢。田納西已經打了三年仗了,人們聽慣了那邊戰事的消息,都把那邊想像做一個遙遠的戰場,彷彿跟佛金尼或是密士失必河一般遙遠。何況有老約將軍在那裏擔任指揮,他們是大可放心的,因為自從桀克孫將軍死後,現在李將軍之下,沒有一個將領能比老約將軍再偉大的了。
「軍隊裏人缺得很呢。要不然為什麼召集自衛隊呢?講到掘壕溝,那是預備這裏圍城的時候用的。我看我們的將軍是準備在這裏作最後的抵抗了。」
但是懇泥曹山離開餓狼陀只有二十二哩了呢!
在那白粉牆的病房裏,
「哦,是的,如果我肯費一點心的話,」他隨隨意意的說。「人家都說我親嘴親得很好的。」
「瑞德,剛才藍隊長是騙我的呢。他也跟旁的男人一樣,怕我們女人聽到真實消息要暈過去呢。哦,瑞德,倘使沒有什麼危險,為什麼他們又要新掘壕溝呢?難道軍隊裏缺人缺到這樣,竟要用到黑人嗎?」
「啊呀,思嘉小姐,你還沒有聽見說嗎?俺來開溝的,開了溝,等北佬打到,咱們白先生就有地方好躲了。」
餓狼陀市民的這種觀念,米醫生便是一個完全的代表,所以有一天晚上坐在白蝶姑媽家裏的廊子上,他就叫大家無須害怕,因為鍾斯通將軍現在駐守山區,是跟銅牆鐵壁一般堅固的。他這番話在他聽眾心中引起的情緒人各不同,因當其時,那一團人雖則一同坐在昏暗之中靜靜看著初出螢蟲的飛舞,心裏卻各自裝著一腔沉重的心事。米太太正挽住了斐爾的臂膀,自然巴不得丈夫所說的話是對的。因為這仗如果越打越近,恐怕斐爾也不能不去,他今年滿十六歲了,已經編入本州自衛隊,到了自衛隊出動的時候,他就無法規避了。艾芬妮呢,她是從葛的斯堡一役以來就已臉色蒼白眼眶深入了,現在聽見米醫生的話,心裏便又浮起一番悽慘景象來,正見魯大郎僵臥在一輛牛車上,在大雨淋漓之下從馬里蘭撤退下來。
「你的話我一句都不要聽。你趕快下車來扶我上車,將我趕到一個沒有人看見我的地方去罷。這醫院裏是絞殺我也不回去的了!真是天曉得,這個仗又不是我要打的,為什麼要把我累得要死呢,而且——」
「你不是說圍城嗎?我的天,圍城我是聽說過的!爸爸他見過圍城,也許是爸爸的爸爸,爸爸對我說的……」
「懇泥曹山離開這裏不過二十二哩呢,而且我可以賭咒——」
「是在特落吉黑達,就是克倫威爾打敗愛爾蘭人那一次,那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得吃,爸爸說餓死的人滿街都是的,後來貓跟耗子吃光了。連蟑螂都吃得乾乾淨淨了。爸爸還說竟有人吃人的事,可不曉得是真是假。又說克倫威爾把城佔去的時候,城裏所有女人都——阿呀,圍城呢,我的天!」
那一天的天氣很熱,成群結隊的蒼蠅從窗口裏飛進來,將那些傷兵騷擾得叫苦連天。一陣陣的臭氣,一陣陣的呻|吟,四周向她不住的猛撲。她手裏托著一隻盆子,跟著米醫生奔到那裏,趕到那裏,弄得身上一件剛剛漿得貼平的衣服都給汗水浸透了。
「哦,不過姑媽,這是太殘酷了,可憐的大郎死了才幾天,不能就這麼強迫她的。」
思嘉先彈了幾段,隨即她的聲音從客廳裏飄出來了,其聲淒婉動人,唱的是一隻時行的歌曲:
瑞德對馬喀喀了一聲。
她對於這樣的看護真是厭倦極了。她想今天一定要去告訴梅太太,說她母親寫信來要她回去一趟。這把戲她曾經試驗過幾次,覺得很有點效驗。因為梅太太聽見她這麼說,就會將她看了看,回答她道:「你不要跟我說這種傻話罷,韓思嘉,你母親那裏我今天就寫信去,說我們這裏需要你,她一定會得諒解,不叫你回去的。不要多說了,穿起圍裙來到米醫生那裏去罷。他要人幫他紮繃帶呢。」
「我聽見剛才阿隊長說的。鍾斯通將軍部下只有四萬人,還連回來的逃兵都算在內,據說這些逃兵是因上次打了一個勝仗才回來的呢。」
「希禮現在又沒有——又沒有故世,」白蝶說,說時她的聲音顫抖著,因為她心裏以為希禮一定是死了。
「那末你當你自己是善於親嘴的了,是不是?」地帶著譏刺的語氣說,一面勉強壓住了心裏的氣憤。
「哦,媚蘭。你要再跟我辯下去,我就要惱哭了。我是你姑媽,什麼事情都知道的。我要請客呢。」
瑞德急忙站了起來,將懷中的衛德交給芬妮,自己走進客廳裏去。
「先生,」米太太憤然的說。「聯盟軍裏面是沒有逃兵的。」
 躺著些已死的和將死的——
「你發什麼毛病了?」
她為要看得仔細些,正從馬車上抬起半個身子來,那黑大漢已經看見她,認出了,立刻咧開了一張黑笑臉。當即他站住了,丟了手裏的鐵鍬,向她馬車這邊跑過來,一面對他身邊的幾個黑人叫道:「我的天,這是思嘉小姐呢!來罷,阿利、使徒、先知,咱們的思嘉小姐呢!」
「親愛的。我自己是一點兒不要緊的!我不|穿軍服,也不舞指揮刀,聯盟州的命運跟我一點兒沒有相干。而且我即使去加入自衛隊,或是任何軍隊,我也不怕,因為我在西點學得的軍事知識,已夠我這一輩子用的了……好罷:我是但願老約將軍成功的。現和*圖*書在李將軍不能給他任何的援軍,因為北佬把他牽制在佛金尼,已使他無兵可撥。所以鍾斯通所能得到的援軍,就唯有肇嘉州的自衛隊了。並且他是比較值得調用這支軍隊的,為的他是一個偉大的戰略家,他往往能夠比敵軍先搶到一個據點。可是他為要保護鐵路,在勢是不能不退的。現在你要記得我的話,如果他再被敵軍逼出了山區退到附近這裏的平原上來作戰,那末他就要任人屠殺了。」
「這話在戰爭開始的時候是真確的,」瑞德說。「或許到現在也仍舊可以真確,如果聯盟州的兵士鎗裏有子彈,腳上有鞋子,胃裏有食物的話。你想是不是的,阿隊長?」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藍隊長?」
回到肯德基的老家去高枕安眠!
「我可以跟你打賭,他們一個月裏邊就要打到了。我拿一盒子糖果跟你賭——」他那烏溜溜的眼睛飄到她的嘴唇上。「跟您賭親一個嘴。」
白蝶姑媽看見當時白瑞德的脾氣特別好,便放下一個心去。瑞德一心在對付芬妮,對她用盡同情的敬意,弄得芬妮居然笑了一笑了,所以那頓飯吃得非常之圓滿。而且那晚的筵席也是一等的。阿凱利帶了一點茶葉來,那是他到安得孫維爾去的路上從一個北方俘虜的煙荷包裹搜出來的,客人每個都吃到一杯,可惜略帶點兒煙味罷了。那隻雄雞雖然老,總算大家都分到一塊在嘴裏嚼嚼,作料是玉米粉跟洋蔥,此外是一碗乾荳,很多的飯,還有一碗滷,不過那滷跟水一般稀,因為沒有麵粉,調它不稠的。點心是甜的山薯餃子,繼之以瑞德帶來的糖果,最後瑞德拿出真正哈瓦那的雪茄來,給男客們配著黑葡萄酒吃,大家就以為不啻是留客樂府裏的筵席了。
「但是他何嘗不在那裏抵擋呢?你真是小孩子說話了!不過他再要在那裏抵擋下去,謝爾門就要從兩面包抄了來,衝破了他的兩翼。那末他就要失掉背後的鐵路了,你要知道他正是為著鐵路打的呢。」
「那末你就不是一個聰明女子了,我實在遺憾得很。凡是真正聰明的女人,碰到男人不嘗試跟她們親嘴的時候,她們就一定要疑惑。她們明明並不願意男人有這種嘗試,而且男人真來嘗試的時候,她們也要認為侮辱的,但是奇怪得很,若使男人一點不嘗試,她們卻又懊悔了。……好罷,親愛的,你放心。過天我一定要來跟你親,而且你也一定會歡喜的。但是現在還沒有到時候,所以我請求你不要太性急。」
「請你把馬掉轉頭好嗎,白船長?我要回到醫院裏去了。」
正說時,只見迎面掀起了一陣紅塵,紅塵裏面傳來了許多腳步踩踏的聲音,以及一百多黑人亂七八糟唱著讚美詩的聲音。瑞德將馬車帶到牆基石旁邊煞住,思嘉便看見一群汗流浹背的黑人走近了,人人都掮著鐵鍬鐵鏟,旁邊率領的只有一個軍官,和一小隊帶著工程隊肩章的兵士。
及至大珊堤又站不住腳,這個疲倦的隊伍只得退到美立塔鎮附近的懇泥曹山來。在這裏,他們展開了一條綿延十哩的弧形陣線。他們在壁立的山麓掘起了壕溝,高峻的山巔架起了大砲。這些大砲不能用騾子拖運,只得用人力曳上山頭。這消息被郵差們跟傷兵們給餓狼陀人證實了,餓狼陀人便又鬆過一口氣來。他們以為懇泥曹山上有了這樣的防禦設備,敵軍是無論如何攻不下了。同時附近的松山和失山,也都有同樣的防禦設備。因而鐘斯通將軍又可以站穩了,就是敵軍的包抄運動也可以不怕了,因為山頭頂架起了砲,是四面八方幾哩路外都打得到的。於是餓狼陀人又可以高枕無憂了,但是——
再有幾天,我們就可上路返家園!
「好啊,你出賣了我們的光榮主義了!」
聯盟軍一聞鐵路有截斷之虞,當即跳出了壕溝,星夜由間道趕赴累薩卡去搶救。所以當北軍從山頭衝下的時候,南軍早已嚴陣以待之,障礙物也做好了,砲也架好了,刺刀也上起來了,跟在道爾屯的陣線一般鞏固了。
「那末你自己呢!」
亂了的行列重新整好了,隨即又掀起了一陣紅塵,大老三高聲唱起歌兒走了。
懇泥曹山第一批傷兵來到餓狼陀的那一日。梅太太一早七點鐘就坐了馬車到白蝶家來,當即由她家的黑人六味伯傳話到樓上,叫思嘉立刻穿起衣裳來到醫院裏去。艾芬妮跟彭家的幾個女孩子也是剛剛從睡夢裏叫起來,現在坐在馬車肚裏打呵欠,芬妮的嬤嬤在前面趕車的坐位上不住的咕嘟,她膝頭上放著一盒子新近漿洗的紗繃帶。思嘉只得匆匆地爬了起來,心裏老大不願意,因為頭一天晚上她在警備隊的宴會上跳舞跳了一通宵,現在兩腿還痠呢。當百利子替她穿著衣服的時候,她暗暗詛咒著那個不怕辛苦的梅太太,詛咒著傷兵,甚至詛咒著整個聯盟州,然後匆匆嚥下幾口焦米粥,一點代咖啡的乾甜薯,便也上馬車去了。
「哦,」她覺得他要跟她親嘴並非由自己的魅力所致,立即怒不可遏地喊嚷起來。「怎麼,你……」但是她的眼睛突然垂下了。她忽然感到一種迷亂,因為她看見他雖然在笑,他那黑色眼睛的深處卻有一點微光略略閃動一下,跟一顆小小的火燄一般。
原來白蝶家裏本來養著公雞母雞各一隻,母雞早宰了吃了,公雞也大有龍鍾老態。這幾天以來,他在那空雞場上一逕的垂頭喪氣,連啼也沒有精神啼了,因為那天早晨起來,白蝶姑媽就決計把牠宰了吃。及至彼得伯伯將雞絞殺了。白蝶姑媽忽然受到一陣良心的刺|激,想起自己的多數朋友都好幾個禮拜沒有嘗到雞味了,她家不應該關起來單獨的享受,這才提議請幾個客來同吃。媚蘭聽見這提議,心裏大不以為然,因為她身上已有五個月,已經好幾禮拜沒有出門沒有見客了。但是白蝶姑媽這回非常之堅決。她說關門獨吃到底太那個,又說媚蘭若是把腰圈兒紮得高些,人家就不大會看出來。而且她的胸口本來很平的。
米醫生急忙來填補這個不舒適的停頓了,他的聲音是冷的:「白船長,你得知道兩邊人數的相差是向來無關緊要的。一個聯盟州的兵士可以抵得過一打北佬。」
「哦,你還笑得出來呢,你這狠心鬼!你想一想自衛隊裏那些老頭兒跟小孩子罷!這麼一來,連米家的小斐爾,梅家的老公公,跟韓亨利伯伯都得去了呢!」
後來阿隊長告訴大家,說他曾經去請願,要從餓狼陀調到道爾屯去,而且得到允許了,那些女客們便都拿眼光去親他殘廢的臂膀,並且說他是不能去的,因為他若去了,這裏餓狼陀的女人就沒有人照顧了。
「可是,退卻是當然不會再有的了,」他急忙補充道。「現在懇泥曹山四面的陣線是攻不破的。我們的砲臺搭在山頭頂,各路都可以打著,北佬是沒有前進可能的。」
他的聲音仍舊很是溫和,而充滿著一種虛偽的客氣。阿凱利的神氣很像不高興,因為他也明明是極不喜歡瑞德的。他很願意幫醫生那邊說句話,但是他不能說謊。他此次所以不顧殘廢的臂膀,自願調到前線去,理由也就在他知道局面嚴重了,這是一般市民都還沒有明白的。除他之外,還有別的許多人,有的鑲著木腿,有的瞎了一隻眼睛,有的轟去了指頭,有的剩一條臂膀,都悄悄的脫離了各種委員會,或是丟開醫院裏的任務,乃至郵局和鐵路的職務,而回到他們原來所屬的部隊去了。他們知道老約將軍需要每個人回去。
說完他勉強忍住了笑,因為他從眼角裏看見她的胸脯正帶著沉默的憤怒在不住地起伏。
此後思嘉正用顫抖的哀音唱出下節的「他那黃金鬈髮上光輝搖曳」一句來,白蝶姑媽就急忙抬起半個身子,用一種虛弱的聲音阻止道:「你唱一個別的罷!」
她氣得連話都不能說了,他們默不作聲的跑了一些時。
一個人兒的知己!恁年青!恁勇氣!
這幾句話又不符她的期望了。凡是她跟他一起談話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他沒有一次能使她稱心如意。他們每次談話都像是決鬥一般,結果總是她挫敗。
「現在有這種謠言。這謠言是從米拉吉尾爾來的火車上帶來的。據說自衛隊跟警備隊都要開出去援助鍾斯通將軍了。白狼州長的寶貝弟兄們大概終於免不了要去聞聞火藥味兒了。我想他們聽見這消息,一定都要大大的吃驚。他們再想不到這項差使會得派到他們身上來。白狼州長差不多曾經答應過他們不去的。這簡直是跟他們開玩笑了。他們都自以為保過險,當初戴維斯要他們到佛金尼去,白狼州長還堅決的拒絕,說他們要留著為本州自衛之用。誰想得到這仗會打到他們後院子裏來,使得他們真正不得不出馬自衛的?」
「你是不是要侮辱人,青年人?」
「瑞德,你看,那邊那一大群人!並不是兵士。是什麼人呢?啊呀,是一群黑人!」
那兒時風韻,兀自遲留來忍棄。
思嘉依著白蝶姑媽的話,走進客廳裏去了,廊子上落下一個靜默,一個搏動著對於瑞德的憤恨的靜默。為什麼鍾斯通將軍和他的部下的不可征服性還能有人不加深信呢?在這時候,信念便是一種神聖的義務。誰要沒愛國心,竟至於沒有信念,那他至少也得閉著口不說。
「他現在是跟你一樣活在那裏,而且你見見客人也是好的。我並且要把艾芬妮也請來。艾太太曾經托過我,叫我設個法兒安慰安慰她勸她見見客——」
「你真會騙人呢,」他一面放馬前行一面說。「你跟兵士們整夜的跳舞,拿花兒帶兒送給他們,說你怎樣怎樣願意為主義而死,現在要你替幾個傷兵紮幾條繃帶,捉幾顆蝨子,你就臨陣脫逃了。」
「你這話是一般人都在說的,但這是一廂情願的話。譬如有人說,『他不能做不可能的事情,就該砍頭,』你想是通的嗎?當初在道爾屯,鍾斯通將軍是耶穌救主,現在到懇泥曹山,他就做了賣國猶大了,這中間的轉變就只有六個禮拜。可是,他如果能夠重新把北佬趕退二十哩去,他就馬上又做耶穌了。可是我的孩子,謝爾門的人比鍾斯通多了一倍,他捨得起拿兩個來拼你一個。至於鍾斯通,他是一個人都犧牲不起的。他現在需要援軍得緊,可是能夠得到什麼呢?白狼州長的那些心肝肉兒,你想他們有什麼用處?」
說時他眼睛裏閃出光來,直氣得米太太把自己的嘴唇皮拼命咬著。思嘉在旁看見這情狀,幾乎禁不住吃吃笑起來,因為瑞德一箭射中米太太的要害了。當時確有好幾百這樣的逃兵躲在爛泥地裏跟深山裏,被憲兵查著了,怎樣拖也拖不回他們去。他們口口聲聲都在說,這是「富人們的戰爭,窮人們的送死,」現在他們打夠了,不要再打了。但是還有比這數目更多的人,雖則也列名在逃兵冊上,卻是實在沒有一去不復返的意思。這些人大都是等了三年也等不到一次例假的。而在等待的期間,家裏已經接二連三的來了訴苦信,寫的總不外是「我們饑餓哪,」「今年田裏沒人耕,收成一顆也沒有,我們快要餓死了,」或是「委員們把小豬也捉了去了,你好久不寄錢回來了,我們在吃乾荳呢」之類的話。
這時米醫生也開口了,他一面將臂膀摟著凱利的肩膀,一面對那些女人剛才說的話似乎覺得不滿意的說:「怎麼,他是馬上就要回來的呢。只消一個小小的接觸,那些北佬兒就都滾回田納西去了。而且他們在那裏的時候,福勒斯將軍一定把他們招呼得好好的。你們女人用不著害怕,北佬打不到我們這邊來的,因為鍾斯通將軍的軍隊駐守在山上,簡直是銅牆鐵壁一般的。是的,銅牆鐵壁一般的,」他覺得這句成語很有趣,因而又重複一遍。「謝爾門無論如何打不過來的。他無論如何打不退我們老約將軍的。」
一陣寒冷的恐懼開始在思嘉胸口裏搏動起來。多築幾哩壕溝!為什麼要多築幾哩壕溝呢?去年一年之中,餓狼陀四周離開市中心約莫一哩的所在,已經築起了一匝裝置防禦物的大土堆了。這些土堆都跟壕溝相通的,一哩又一哩,已經把整個城市完全圍繞著。現在又要多築壕溝了!
現在南軍是在睡夢裏行軍了,已經疲倦到不能思想了。即使偶爾有思想,也是完全信任老約將軍的思想。他們知道自己是在退卻了,但是他們相信自己並沒有打敗。他們只曉得自己人不夠,不能擊破北軍的包抄運動。如果北軍來跟他們作正面衝突,他們一定能夠擊敗他們的,因為從前沒有一次不如此。至於這退卻的終點在那裏,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相信老約將軍是有計劃的,那就用不著他們自己費心了。而且這接連的兩次退卻他都調度得非常得法,自己喪失的人並不多,敵方被斬獲的數量卻可觀得很。他們只喪失了一輛兵車,四枝鎗。他們也沒有喪失背後的鐵路。謝爾門雖然用盡了正面攻擊,騎兵衝擊,兩翼包抄種種的方法,終於不曾碰著一下鐵路線。
米醫生的答話很簡單。因為他一看見白瑞德進來要跟他同席,心裏早已老大不舒服,只為顯著白蝶姑媽的面子,又因自己也是在她家作客,才把肚裏的感情硬壓著不露出來的。

思嘉聽見他把壕溝當作躲人的地方,不覺嗤的一聲笑起來,連藍隊長跟白瑞德也幾乎忍不住笑。
「我並不是說那些小孩子,也並不是說那些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老兵。我只是說像金衛理那樣的勇敢青年,他們喜歡穿著漂亮的軍服,舞著指揮刀——」
瑞德聽說,便一唬跳下馬車來,思嘉看見那姿勢,心裏忽然起了一種非非想。因為她剛才在醫院裏看見那麼許多人,都是殘缺不全的,或是少了眼睛,或是少了手足,或是因疼痛而面色發白或是因瘧疾而渾身焦黑,現在看見這麼一個完完全全的人,而且營養很好,身體很健全,便覺得他極可寶貴了。而且他身上又穿著得很好。他的褂子,褲子都是同樣的材料,穿起來十分配身,而且都是簇新的,不像醫院裏那些人那麼破零零,以至於東一塊西一塊的露出稀髒的爛肉,或是露出腿上漆黑的長毛。就是他那種無憂無慮的神氣,也是近日以來難得見的了。他那褐色的面孔滿臉是慇懃,他那血紅的嘴唇豐富著肉感,而當他將她攙上馬車的時候,他那微微一笑是來得那麼隨隨便便的!
然後她看見前列裏面有一個口裏唱著歌的黑大漢,身材足有六呎半,渾身黑得像烏木,跑起來活潑得跟一頭猛獸一般,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正領導著大家唱著一支走啊摩西。她心裏想,除了她自己家裏的工頭大老三,世界上的黑人絕沒有這麼高的身材這麼大的聲音的。但是大老三這麼老遠跑到這裏來做什麼,況且家裏現在又沒有監工。父親全靠他做幫手的?
「哦,隊長,你以為——」
當時阿凱利沒有開口,米醫生卻已發了脾氣大吼起來了:「我們的人向來是赤腳打的,空肚打的,卻已打了許多勝仗了。以後他們還是這麼打,還是要打勝:我告訴你鍾斯通是打他不退的。那邊的山峽自古以來就非常險要,敵人決然攻打不破的。你就想一想——想一想德摩比利罷!」
「再見罷,孩子們。你們到那邊去,倘使有病,或是受傷,或是有什麼苦痛,就通知我一聲罷。我就住在那邊桃樹街盡頭,差不多是末末了一所房子。再等一會兒,」她摸了摸她的口袋。「哦,我身邊一個錢都沒有。瑞德,借兩塊錢給我。喂,大老三,這你們拿去買點煙抽抽罷。你們要好好兒的,聽藍隊長吩咐。」
他停住了車,但是等不到他下車攙扶她,她已經跳下去了。她的長裾鉤住了車輪,使得五尖頭街上的人群都得觀光一下她的小裙子和短褲子。瑞德急忙彎身下去替她解開來。她就一聲不響的慌忙走了,連頭也不回一回。這裏瑞德輕輕笑了笑,也趕著車走自己的路去了。
「附近這裏?」思嘉喊道。「你總應該知道,北hetubook.com.com佬絕不會跑得這麼遠的!」
「你就——你就去上斷頭臺去罷,」她咬牙切齒地說著,綠色的眼睛裏冒出怒火來。「讓我下車去罷,不然我就要跳下去了。從今以後我再跟你說句話,我就不是人!」
「不,我並沒有——」
「哦,藍隊長,請你不要罵他們!他們是我自己家裏人。這是大老三,我們的工頭,這三個是阿利、使徒、先知,都是我們陶樂的。當然他們得跟我說句話的。你們都好啊,孩子?」
阿隊長聽見這話,心裏不由得飄飄然,因為這樣的話從這麼些高等女人的嘴裏說出來,的確是使他受寵若驚的,但是他只希望思嘉這句話能夠心口如一。
但是她對於醫院確實是厭倦了,那種臭氣,那種蝨子,那種骯髒的身體!如果說做看護這件事也可以有點新鮮的意味,有點羅曼司,那是一年以前就已失去的了。而且現在這些退卻下來的傷兵,都沒有從前的傷兵那麼漂亮。他們對於她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並且一逕沒有別的話可說,只會得問:「現在打得怎麼樣了?老約將軍現在做什麼?唉,老約將軍真是厲害呢。」但是思嘉並不覺得老約將軍有什麼厲害。他已讓北佬兒打進肇嘉州八十八哩了。總之,現在醫院裏的傷兵是一點沒有意味的了。

女人們都微笑著表示贊成,因為米醫生這種輕飄飄的話,是被她們當做無可置辯的真理了。她們以為男人的見識總比女人的高,所以如果米醫生說鍾斯通將軍是銅牆鐵壁,那麼鍾斯通將軍是銅牆鐵壁定的了。這時只有瑞德一個人開口說話。他是從散席以後一直沉默到現在,只把那睡眠的孩子抱在懷中,彆著嘴坐在那裏,靜聽著他們戰爭長戰爭短的說著。
「我的思想已經夠豐富了。」
鐵路仍舊在他們手裏,那細細的兩條鐵軌仍舊安然無恙地從那陽光照耀的山谷一直迤邐到餓狼陀。人們躺下來睡了,睡的所在可以隱約看見鐵軌閃耀在星光之下。人們躺下來死了,臨死的最後一眼也看見那亮晶晶的鐵軌返映著酷烈的陽光。
他這話剛說出口,看見思嘉嚇得眼睛大大的張著,便立刻覺得懊悔了。
「到底怎麼一回事?」她又問道。
「你像一個拾破布的女孩子呢,」瑞德一面在評論,一面將她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只見她身上一件修補過的紗布衣裳已經給汗浸透了,並且淋漓著許多污水的印漬。思嘉聽見這句話,立刻羞憤得幾乎發起狂來。她想這個人為什麼專注意女人的衣服,並且這樣公然評論起來呢?
她知道他是跟她開玩笑,但是仔細一聽他的話。卻又感覺到幾分認真,她就把頭一翹。
「逃走嗎?」大老三答道。「不是的,小姐,俺不是逃走的。他們挑了俺四個來的,為的俺四個個兒頂大,頂有氣力。」說著,他的白牙齒得意地露了出來。「他們特別挑了俺,為的俺會唱。他們是甘扶瀾老爺帶來挑選的,小姐。」
「唔,那末,」思嘉說,因為她聽到這些戰術上的話,便如墜入五里霧中了。「那末也還是他的過失,他總得想個法兒才好呀。他為什麼不硬打下去,儘管這麼退呢?」
不久就要在一堆土裏深埋瘞,
當他把她放在自己身邊坐下的當兒,她感覺到他那一身豐富的肌肉隔著一層恰好配身的衣服抖彈起來,不由得彷彿受到一種觸心的衝擊。她特別注意到他那強大的肩膀隔著一層薄布鼓出來,便又不覺心裏動一動,並且吃了一點兒驚嚇。她覺得他的身體是堅韌而剛強的,同他那敏銳的思想一般堅韌而剛強。他像具有一種潛藏不露的偉力,靜時如一頭猛豹懶洋洋睡在日光中,動時也像一頭猛豹突然跳起來向你猛擊。
「圍城!哦,那末你趕快掉車,我要回去了,我要回陶樂去了。我這一刻兒就要去。」
「你這話說到那裏去了!」她冷然的說,因為她覺得人家拿北佬女孩子來比她,便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我相信你說的圍城也是謊話。你知道北佬絕不會打到餓狼陀來的。」
「這醫院裏的事我實在厭倦極了,」她一面整理著坐下的衣裾,又把頸梗上的帽帶子扣得緊些,一面說。「而且傷兵是一天多似一天了。這都是鍾斯通將軍不好。他如果在道爾屯抵擋住北佬,那末——」
都被刺刀子彈傷殘了軀體——
她跟四個黑人一一握過手,那四個黑人能有這麼一位漂亮的小姐給他們的同伴看,都覺得非常得意。
但是這個消息傳到餓狼陀,餓狼陀人大部分都安謐如常,並不見怎樣的驚擾。他們以為現在北軍集中的地點,離開啟卡摩卡戰場東南不過幾哩路。去年北軍企圖從這裏通過山峽,已經一度被擊退,此番再來也還是要被擊退的。當時這部分南軍的主帥是鍾斯通,小名叫約瑟,人家都叫他老約,餓狼陀人乃至全部肇嘉州人都知道本州的地位對於聯盟軍的勝敗關係非常重要,他們的老約將軍絕不肯容北軍留在境內很久的。現在敵軍還在道爾屯之北,老約將軍如果要維持本州的機構不受侵擾,就絕不讓他們侵過道爾屯以南來。因為肇嘉州目前是整個南方的糧食倉,同時也是聯盟州的機器廠和貯藏室。軍隊所用的火藥和軍械都是這裏製造的,大部分的棉織物和毛織物也是這裏製造的。餓狼陀與道爾屯之間有一個羅馬,是大砲鑄造廠和其他許多工業的所在,伊托華和阿拉通拿則有里士滿以南最大的鐵工廠。至於餓狼陀,不但有許多工廠可以製造手鎗、鞍韉、帳篷,軍火,並且有南方最大的鎔鐵廠,鐵道材料的工廠,以及極大的醫院。而且餓狼陀又是四條鐵路的匯合點,這些鐵路正是聯盟州的整個生命攸關的。

「我不來跟你談這種私己話,」她冷然的說,又故意皺起眉頭來。「而且我寧可跟豬玀去親嘴呢。」
當時阿凱利隊長也是米醫生的聽眾之一,他的那隻已經殘廢的臂膀重新又疼痛起來,且因近日對思嘉的追求忽然成了僵局,頗覺得心灰意懶。這一種僵局是從衛希禮被俘的消息傳到之後就形成的,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兩事之間會有著聯繫。思嘉跟媚蘭呢,當然都在想希禮,這是她們凡不遇到緊迫的事情或是有趣的談話使她們分心的時候照例如此的,但是她兩人的想法不同。思嘉想得非常慘苦而悲哀,她想他一定是死了,否則他一定有信來的,媚蘭則時時企圖壓伏心中的恐懼,現在她對自己說:「他絕沒有死,我知道的——倘使他死了,我一定會感覺到。」白瑞德也在那裏,懶洋洋的躺在黑影中,將兩條套著雪亮長靴的長腿兒沒精打采地交叉著,他那黝黑的面孔是一張毫無表情的空白。小衛德安適地睡在他懷裏,他的小手裏拿著一片剔得乾乾淨淨的如意骨。每次白瑞德來的時候,思嘉總要讓衛德睡得很晚,因為那羞怯的孩子偏偏喜歡他,而瑞德也怪得很,好像也喜歡衛德的。平常思嘉有孩子在面前,心裏總覺得煩惱,但是他一經瑞德抱在懷裏,就十分乖覺了。至於白蝶姑媽,她是正在不住的打噎,因為他們那天晚飯吃的一隻雄雞是老得很的了。
當他們退下山谷來的時候,他們的前頭有一大隊難民先跑著。那裏面有農民,有山民,有富的,有貧的,有黑人、白人的婦孺,有年老的,有瀕死的,有殘廢的,有受傷的,有臨產的。或乘火車,或步行,或騎馬,或以馬車、貨車滿載著箱籠什物,塞滿了到餓狼陀來的那條大路。這些難民在退卻的軍隊前頭約莫五哩路,到累薩卡停一停,到高兒荒停一停,到金氏屯停一停,一路巴望著聽見北軍被擊退的消息,便可以中途折回去。然而那條路上再也沒有折回的蹤跡。所以那灰色軍隊所過之處,大廈都是空的,莊院都沒有人的,矮屋的門都是直開的。偶爾可以看見一二孤單的婦人,同著幾個吃驚的奴隸,他們看見軍隊開過去,都到路旁來歡迎,將一桶桶的井水拿給他們喝,替他們傷的裹傷,將他們死的埋葬在自家墳地裏。但是一路上這樣的遭遇非常難得,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荒涼,不見人跡,只見被人委棄的田禾儘驕陽在那裏煎炙。
道爾屯的傷兵運到餓狼陀,報告了老約將軍退到累薩卡的消hetubook.com.com息,餓狼陀人便不免有點驚惶失措。這就譬如夏日久晴之後,西北角上忽然浮起了一朵烏雲,不久就要有狂風暴雨似的。這位將軍在想什麼了。怎麼讓北佬兒深入肇嘉州十八哩來呢?那幾塊山本來是天然的堡壘,正如米醫生所說的,老約將軍為什麼不在那裏扼住呢?
「哦,好罷,那末他是親過你的了。我猜是在他請例假回來的時候罷。那末,倘使他現在是死了,你心裏也頗有可追念的了。但是這樣的追念我包你是會過去的,那末到了你忘記他那一吻的時候,我就——」
是役聯盟軍死傷無算。傷兵都從鐵路上運到餓狼陀,致使餓狼陀人吃驚不小。自從啟卡摩卡一役以來,餓狼陀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傷兵,醫院裏是塞滿了,連各店家的地板上,棧房裏的棉花堆上,都擠滿了傷兵了。乃至每一個旅館,每一個公寓,每一家私人住宅,也都分配到了。白蝶姑媽家裏也派到幾個,她便竭力的抗議,說媚蘭快要做產,受了驚嚇怕要鬧起小產來的。但她的抗議一點沒有效果,傷兵終於侵入了。媚蘭沒奈何,只得把腰圈兒再束得高些,藉以掩飾她那日見膨脹的肚子,自從傷兵來後,家裏便不斷的要做吃,要搬動,要替他們洗滌換繃帶,夜裏又要被他們的呻|吟之聲鬧得睡不著。末了,這個城市實在擠無可擠了,這才不得不將後來的傷兵送到馬崗和奧加斯大的醫院裏去。
「講到那些愛爾蘭人在圍城裏吃的東西,照你這麼說起來,其實也並不壞。依我個人說,近來我在旅館裏吃的那種東西,倒不如弄個肥肥胖胖的耗子吃吃了。所以我很想回到里士滿去。他們那邊有好東西吃。只要你有錢。」說著,他的眼睛對她臉上的恐懼大大的譏諷一番。
高兒荒既又受包抄,鍾斯通只得退到阿連爾斯尾,在那裏經過一度猛烈的接觸,然後退到凱斯尾,然後退到卡脫爾斯尾之南,於是敵人已從道爾屯深入五十五哩了。及至過卡脫爾斯尾再十五唑的新希望教堂,南軍就掘起了壕溝,決計在那裏作堅決的抵抗。隨即那藍色的陣線猛撲上來了,其勢猶如一條狠毒的長蛇,蟠屈起勁兒猛然一擊,時或受了傷突然縮回去。但第二下包管還是要擊來。當時在新希望教堂一連打了十一日,北軍的每次猛撲都被血淋淋的打回去,然後鍾斯通又被包抄了,其時陣線已漸形零落,便不得不再作數哩的退卻。
「哦,不過姑媽,我實在不願見客呢,現在希禮是——」
於是退了又打!打了又退!一共是七十哩的路程,二十五天的日子,聯盟軍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打。新希望教堂現在已被灰色軍隊撇在背後了,他們只帶去了一些模糊影響的記憶——酷熱,灰塵,飢餓,疲倦,紅泥路上的蹣跚,紅泥地裏的顛躓,不住循環地退卻,掘壕,戰鬥,掘壕,戰鬥,退卻。新希望教堂已經成了一場夢魘了,其次就是大珊堤,因為在這裏,他們也曾像鬼怪一般掉轉頭來跟北佬打過一仗。但是北佬雖被打得遍野都是藍色的屍體,補充總仍舊源源而來,所以那條險惡的藍色曲線始終不曾斷,始終在聯盟軍的背後向東南迫逼而來,一步步逼近鐵路線,一步步逼近餓狼陀。
她明明知道他是跟她開玩笑的,但是這樣的玩笑照例要使她發起狂來,為的是他的戲言裏面老是帶著不少的真實。好罷,我認識你了!從今以後你再敢跟我來放肆一下,我就對你老實不客氣了。
「你可不可以講點別的事情並且趕得快些呢?這也是我活該倒楣,偏偏碰到梅家老公公從他店裏走出來,看見我了,就去告訴那個老太婆——那個梅太太去了。」
「是的,我覺得要過快活的日子,就只有吃,以及——嗯,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他說。「你說我賴在這裏不走,那也有緣故,因為我在書裏讀到過許多圍城攻城的故事,卻沒有親身見識過,所以我要等在這裏見識見識。我是非戰鬥員,沒有妨礙的,而且我正要這種經驗。思嘉,凡有新的經驗可以得到,你千萬不要放過它。這會使你的思想豐富起來的。」
女人們都點點頭。這是人人知道的。
白蝶姑媽怕他們越鬧越厲害,急忙站了起來。要思嘉給大家彈一闋鋼琴,唱一隻歌。她早已知道請白瑞德來吃飯是要鬧事的。以前一向都如此。至於瑞德到底怎樣會惹起事來,她卻也不甚明白。她心裏總覺得奇怪,思嘉是把他看成怎樣一個人了呢?為什麼連親愛的媚蘭也要袒護他呢?
「不過他比克倫威爾還要壞!他們說——」
現在哥羅芳是極少極少了,還有一點兒留下來的,只預備給那種極大的手術用的。鴉片已經成為珍品了,只預備送死之用,不能作救生之用了。金雞納和碘酒早已絕了跡。在這種情狀之下,思嘉真是痛苦到極點了。她很羨慕媚蘭,可以拿臨產的理由請假,因為現在一般做看護的要請假,就唯有這個理由可以批准的。
「人的嗜好不同,倒也不必去計較,我常聽見說愛爾蘭人對於豬玀的確特別有好感,晚上還放在床底下睡覺呢。可是,思嘉,我看你是要親嘴得緊。這就是你的毛病。你所有的情人都太尊重你,我也不懂到底為什麼,或者又過分的怕你,以至於都不能稱你的心。結果呢,你是可憐得緊。現在你正需要一個人來跟你親嘴,而且需要那種善於親嘴的人。」
剎那之間,北佬打來的恐懼曾經抓住她的心,但是她聽見「親嘴」兩個字,立刻就把恐懼忘記得無影無蹤了。這是她所熟稔的經驗,比談軍事要有趣得多。她不由得要露出一個快樂的微笑來,好容易才把它熬住。自從瑞德送她那頂綠帽子的一日起,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正經,從來沒有露過一點可被解釋做一個愛人的形跡。她雖然屢次嘗試,卻不能引他來做一次秘密的情談,現在呢,她這邊不曾有過一點兒挑逗,他又談到親嘴上去了。
「唔,先生?」他滿不高興地回答。
「如果是必要的話,我們的軍隊也一定要死到最後一個人才會讓敵人深入肇嘉州來的,」醫生駁回道。「但是絕沒有這個必要。我們只消有一個接觸,就可以把他們趕出肇嘉州去了。」
「當然俺老爺聽說要把俺拿去,他差不多要暈倒了,他說沒有俺,他那地方是弄不下去的。可是俺太太就說啦:『帶他走罷,甘先生。聯盟州要用大老三,比這兒的事情要緊。』後來太太給俺一塊錢:叫俺要聽白先生的吩咐。俺就來了。」
再有幾天,這沉沉重擔便可以卸肩!
「至於我不再嘗試跟你親嘴的緣故。」他又嘻皮笑臉的繼續說下去,彷彿她並不曾表示這番談話已經結束了似的,「那是我要等著你再長大一點起來。你要知道,我現在跟你親嘴,是沒有多大好玩的,而我又自私自利得很,對於我自己沒有樂趣的事情我就不幹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想起跟小孩子去親過嘴。」
四個黑人以為小姐是跟他們開玩笑,都樂得大吼起來。

一時行列裏起了混亂。大家都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不期然的一齊站住了咧起嘴來。另外三個黑大漢也跟著大老三一同跑去。這一來,弄得那軍官也莫名其妙,急忙大喊著追了他們來。
她怒氣沖沖地別轉頭來。

一個堅固的沉默和一個朝開去的頭,便是他所得到的答覆。
「你不要說這種話,思嘉你心裏只管不妨這麼想,但是千萬不要對男人說出口來。他們北佬的女孩子就犯這種毛病。她們本來都是可愛的,可惜她們老是對人說。她們自己會照管,謝謝你,一類的話。大部分呢,倒都說的是實話,因而男人真個讓她們去照管自己了。」
及至男客們也加入前廊上的女客裏面去,談話就轉到戰爭上去了。因為現在這些日子,人們的談話轉來轉去就要轉到戰爭上去的,或是拿戰爭開端,或是拿戰爭結束,有時談得很悲傷,但常常談得很興彩,總之九九不離娘,沒有誰能離開戰爭這題目。有的談戰爭豔事,有的談戰爭結婚,或是醫院裏戰場上誰人死亡,或是戰鬥時行軍時種種軼事,乃至於誰人豪勇,誰人懦怯,種種幽默,種種悲淒,種種苦楚,種種希望。而始終不竭的便是希望——堅決的希望,不因去年夏天屢次失敗而動搖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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