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有一天希禮生日,媚蘭預備那天晚上替他舉行一個意外招待會,事情是誰都知道了,就只瞞住希禮自己一個人。連衛德和小玻也知道的。不過他們宣誓過嚴守秘密。這回的客請得極普遍,凡是餓狼陀的優秀人家沒有一個不請到,也沒有一個不答應來的。連戈登將軍和他的家屬也都答應了。施諦文副總統那裏也有帖子去,回信說他的身體是靠不住的,若是能來一定來。
思嘉聽到這句話,馬上就替他辯護起來,因為她記起瑞德也曾談到過這一點,所以她覺得自己非趕快替他辯護不可。
「哦,今天何必忙呢?」然後放低了聲音:「媚蘭叫我到這裏來留住他,等她們把晚上的招待會預備好了才讓他回去。」
「我不去,瑞德。我是不能去的,除非把這——這誤會弄明白。」
「衛太太,你是比誰都聰明的,怎麼忽然糊塗起來了?」阿基說。「硬說那個傻黑鬼阿寶,他真弄不來這種小玩意兒呢!他是馬上會把它燒得精光的。那玩意兒多好看,白燒了不是可惜嗎?我來替你們掛罷,等你跟衛先生吃飯的時候。」
那天下午天氣非常好,太陽極大卻不熱,一陣溫暖的微風吹過桃樹街,吹得她帽上的羽毛輕輕跳舞。同時她的心也在跳舞,因為她每次要見到希禮的時候總是這樣的。等會兒她發過工錢,他們也許馬上都要走,那末就剩希禮跟她兩個人在那裏了,近來這種機會非常之難得。然而媚蘭要她留住希禮呢!這真是好玩極了。
那末他已經知道了!她躺在那裏發抖,一句話說不出來。只聽見他在黑暗裏捫索了一會,然後嗤的劃了根火柴,房間裏亮起來了。他走到床邊,低頭將她看了看。她看見他身上穿著夜禮服。
「哦,你要到木場裏去嗎?」媚蘭問道。「今天傍晚希禮要到木場裏去看艾恕的。你能不能設法把他留在那裏,一直留到五點鐘呢?如果他回來得早,我們做餅之類都沒有弄完,事情就要弄穿了。」
「是啊,尤其是這麼美的一頂帽子,自然一切數目字都要逃走了,」他說。「思嘉,你是越來越美了呢。」
「瑞德,阿基他竟敢——」
「到底是那個下作坯告訴你的呀?」
他們踏上了走廊,瑞德就把帽子拿在手裏左呀右的一路鞠著躬,跟大家打著招呼。他的聲音是冷淡的、柔軟的。大家一經看見了思嘉,突然都肅靜下去,只有無數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連音樂也停止了。大家預備來吃我了嗎?見你媽的鬼!你們來就來好了!於是她將頭一翹,微笑起來,瞇起了兩個眼角。
「不過我們實在是相像的。我們是同一種類的人,同一個型裏燒出來的,所以我們的思想也是相同的。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只是各人拐彎的地方不同罷了。我們的思想到現在還是一樣,只是各人的反應不同罷了。例如我們都不相信戰爭,但是我早就去入伍了,他卻直等到快完的時候才去。我們又都知道這場戰爭是全盤錯誤的。我們又都料定南方會打敗。但我情願去打那必敗的仗。他不,有時我也覺得他是對的,然後末——」
她一想起了媚蘭,便覺得渾身冰冷起來。媚蘭一定會知道的。剛才英黛說過要去告訴她。當然,現在英黛拿到把柄了。得意極了,一定要不顯希禮的面子和媚蘭的傷心,將這事情到處張揚的。還有艾太太,也包不住她的口,雖則她當時站在英黛和阿基背後,並沒有看清真正的情形。總之,等不到吃晚飯的時候,這個消息就要傳遍全城了,連所有的黑人都要知道了。今天晚上的招待會,那些娘兒們也都要拿這件事做笑柄,說白思嘉今天獻醜了,青天白日跟人通姦了。這種消息的傳播,思嘉是無法阻止的,也是百口莫辯的。於是她只得暗暗叫屈,因為他們這回的摟抱,實實在在是出於純潔的友愛,絲毫沒有私情在裏面的。
然後,只見人堆裏讓出了一條衖兒,媚蘭急急忙忙趕來迎接她來了。她挺著兩個窄窄的肩膀,抿著兩片薄薄的嘴唇,旁若無人的奔上前來,將思嘉一把摟住。
「現在,我知道你所以不能快樂的緣故了,」她黯然的想道。「以前我是不能了解的。以前我也不能了解我自己所以不快樂的緣故。但是——怎麼,我們的談話竟像老年人了呢,」她又大吃一驚的想道。「竟像回顧到五十年前去的老年人了呢!然而我們並沒有老啊!不過世界變得太快就是了。變得好像已經相隔五十年的了,其實我們並沒有老啊!」
媚蘭家裏的每個窗口都燈燭輝煌,老遠就聽得到音樂了。將近門口,便又聽出裏面沸騰著歡笑。客人已經都到了。連走廊上及草地的長條凳上都塞滿了人了。
「自從那一天起,我們兩個都已跑過不少的路了,是不是的,思嘉?我們跑的路途都是我們自己不打算跑的。所不同的只是你跑得很急很痛快,我跑得很慢很勉強罷了。」
她回到自己房中,匆匆脫掉衣服,一倒倒在床上。她的心像漩渦似的轉著。她巴不得立刻將房門鎖起來,躲在房裏永遠不出去見人。也許瑞德現在還沒有曉得。她可以假裝頭痛,不能去參加那個招待會。到了明天早上,她就會想出替自己m.hetubook.com.com辯護的理由來了。
「不,我一點都不傷心。我從前是傷心過的。現在不再傷心了。現在我只是——」
「唔,這種老鬼的意見你去管它什麼呀?」思嘉大不耐煩的說。「我現在得走了,我得回去吃中飯,吃過中飯得到店裏去發那幾個夥計的工錢,這才到木場裏去發車夫跟艾恕的工錢。」
「哦,希禮,你為什麼老是要把一個問題兩面看的呢?」她問道,但是她已沒有從前那種不耐煩的語氣了。「凡是這種兩面看事情的人,是永遠不會達到什麼地方的呢!」
「他們總已把這謠言到處傳播了。我今天不能去。」
「好罷,我會留住他的,」她說。
思嘉趕車回家的時候,心裏很煩悶的想:「嗨,她叫我一分鐘不要耽誤嗎?唔,那末她為什麼不請我幫她們做招待呢?」
「瑞德,你讓我解釋。」
說到這裏他突然中斷,臉上那種起勁的神色也消失了。他輕輕放了她的手,她靜靜坐在那裏等著,等著他的下文。
她坐了起來,把身上的睡衣捲得緊緊。她拿眼睛搜索他的臉。臉是黑的,沒有表情的。
「不巧得很,我頭痛了。」真是奇怪,她的聲音居然很自然!這是該多謝黑暗的!「我看是不能去了。你自己去罷,瑞德,替我向媚蘭道歉一聲。」
她走進那間小小辦事房,裏面也給陽光照得雪亮,便在寫字檯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希禮跟了她進去,坐在一張粗桌子的一角上,隨隨便便盪著他那兩條長腿子。
「哦,你那套對付北佬的英雄故事替我省省罷,別的事情你都仍舊是個懦怯鬼。今天的事你即使不為你自己,也得顧顧美藍的。你叫她日後怎麼做人呢?趕快紮起胸托子來罷,趕快。」
「哦,我可以裝做不知道的。我會裝出非常吃驚的樣子來,」希禮說時瞇著眼睛笑。
「阿呀!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媚蘭嚷道。「阿基,虧得你提起來呢,阿呀,阿呀!這怎麼好呢?還要吊繩子,還要插蠟燭,而且一等客人快到的時候,就都要點起來的。思嘉,你能不能趁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叫阿寶來一下。」
不,她從來沒有想起過世界上有人不要富有的。
「這是永遠不會的。」他說。「人生並沒有義務要如我們的期望。我們只能夠隨遇而安,而且只要能保持現狀,不至愈趨愈下,也就應該感謝不盡了。」
「你總知道,親愛的,希禮一逕都沒有做過生日,自從——自從,你總記得,十二根橡樹園那次大野宴以後。那天不正是林肯先生招募志願兵的日子嗎?近來他的工作很忙,晚上回家總疲倦得不得了,因而的確忘記今天是他生日了。等會兒吃過晚飯,他看見什麼人都來了,不要大大覺得驚異嗎!」
「你預備好上招待會去了嗎?」
但是奇怪得很,他的手的接觸並不曾使她感覺多大的興奮。從前有一個時候,她只消知道希禮在近邊,就會簌簌發起抖來的。現在,她卻只感覺到一種異樣溫暖的友情和滿足。他的手並不曾傳熱給她,只能使她的心感到一種快樂的安靜。這使她覺得莫名其妙,並且有些兒不安。他仍舊是她的希禮,仍舊是她的達令,而她之愛他,也仍舊比生命還覺寶貴的。那末為什麼——
「你這騷|貨多麼沒有膽量啊!」
於是她的心境岔成歧路了,便不覺低下了頭。當時他說話的聲音,他的手的接觸,正將她那已經永遠關閉的一重門輕輕開出來。在這重門的背後,呈現著舊時代的美,使她的心膨脹著渴慕。但是她又知道那種舊時代的美無論怎樣可渴慕,總是停留在舊時代裏了。那末誰是能夠挑著一擔使人悲痛的記憶向前進的呢?
「今天晚上你要不出面,你就這一輩子都再不能出面了。我可以容忍自己因你受羞辱,卻不能容忍一個懦怯鬼。今天晚上你非去不可,那怕那邊人人都不理睬你,那怕媚蘭對我們下逐客令,也是非去不可的。」
「紮上罷。我來替你束腰。我不要嬤嬤上來幫助你,也不要你躲在房間裏做這樣的懦怯鬼。」
「我有一種怪脾氣,不殺說實話的人,現在沒有工夫辯論了。快起來。」
「怎麼,希禮。」她大失所望的嚷道。「大家都當你不知道的呢。等會兒的招待會,你如果並不覺得驚異,媚蘭是要失望的。」
「進去坐罷,思嘉。我正在看賬呢。」
「是的,他敢。阿基是個很勇敢的人。」
她看希禮那時的神情,那麼笑嘻嘻的,竟跟從前在十二根橡樹園的時候一般了。近來他是難得有這樣的笑容的。又加那時風和日暖,令人舒適,她看見希禮臉上那麼的春風,說話那麼的隨便,不由樂得一個心不住砰砰的跳著,跳得幾乎有些痛起來。突然的,她覺得自己又是一個十六歲的大姑娘了,興奮得有些氣急敗壞了。她很想把自己頭上的帽子一把摘下來,將它高高扔在空氣裏,同時口裏高喊著「哈囉!」但是她轉念一想,若使希禮看見她這麼發癡,一定要驚異得不知怎樣,於是她不覺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都迸出。希禮看見她笑,還以為是因這招待會的事情揭穿而起的,也不禁仰天大笑起來。
及至過了許久,他到她門口來敲門了,她只竭力裝著鎮定的聲音,回了他一聲「進來。」
「那末你到底要什麼呢?」
也許他不會知道的。有句古話說得好:「妻子為非,丈夫最後知。」也許沒有人https://m•hetubook.com.com肯告訴他的。因為瑞德脾氣非常躁,誰要去跟他講這樣的事情,著實該有一點勇氣的呢!可是她又記起剛才阿基那一副氣色來了,那麼冷冰冰,那麼凶狠狠。阿基本來是恨她的,何況是這種事情,他一向就覺得痛心疾首。他是不怕瑞德的,他又明明說過要去告訴瑞德。他絕不曉得替希禮顧全面子,希禮也決然沒有法子阻止他,那麼瑞德終於是要知道的。
思嘉聽到這番話,突然感到了一陣辛酸,並因回憶這番長杳的路途,而覺得非常疲倦了,剎那之間,她不覺的眼淚奪眶而出,從面頰上掛下來,便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似的,對希禮呆呆看著。希禮默默無言,只將她輕輕摟在懷裏,使她的頭貼在自己胸口上,然後低下頭去,跟她面對面的熨貼著。她就不覺渾身酥軟起來,也將兩條臂膀抱住了他的身體。她覺得他的摟抱非常適意。眼淚馬上就乾了。這是一種沒有熱情也並不緊張的友愛的摟抱,但是安慰的力量極大。因為她知道只有希禮一個人是她的知己,只有希禮一個人跟她有共同的回憶,共同的經歷。
經過一個長久的停頓,他才從黑暗裏拖長而尖刻地說出話來。
「我不要聽。現在沒有工夫了。穿起衣服來罷。」
他從桌子上溜了下來,笑著,拿住了她的雙手,將它們大大的張開,以便把她的衣服看得清楚些。「你真是美,我不相信你是會老的!」
但是她尤其害怕媚蘭,媚蘭當然是要知道的,知道了要怎麼樣呢?離開希禮嗎?自然,她是非如此不能維持面子的。但是希禮跟我怎麼辦法呢?想著,她不覺淌下眼淚來。哦,希禮一定羞得要死了,一定要怪我害他了。但是突然間,她又受到一種恐懼的襲擊,於是眼淚立刻收住了。還有瑞德呢!瑞德知道了怎麼辦呢?
「哦,阿基,你真好極了!」媚蘭把一雙孩子氣的眼睛朝著他說,那眼光裏兼有感激和依靠的意思「我要沒有你,真不知怎麼才好呢!你想可不可以現在就去先把蠟燭插起來,等會兒點起來比較快些?」
於是他的聲音停止了,他們眼睛對眼睛相視了一個長長的頃刻,彼此都看出了一個已經失去的青春時代來。
「你只要做你自己嗎?」她略帶一點煩惱地笑起來說。「我的最大煩惱也就在不能做我自己呀!至於問我要達到那裏,那是,唔,我已經達到那裏的了。我要的是富有以及安全以及——」
「你還記得嗎——」他一經開起這麼一個頭來,他的聲音當即發生了一種魔力,使得那間小辦事房的四壁倏然消息,過去那幾年的時光倏然倒流,而她跟希禮又在那春光艷陽的田徑上並轡而騎了。她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馬具琳瑯的聲音,彷彿她跟希禮正到湯家去赴宴。時而五弦琴、月琴之聲雜然交作,正是她在十二根橡樹園跟希禮相抱酣舞的時光。時而謔浪歡笑之聲一陣陣送到耳畔,彷彿司徒、伯倫、愷悌、瑞福那一班無憂無意的年輕朋友猶在目前。於是她又看見衛約翰那副和藹慈祥的氣度了,看見自己父親那張醉醺醺的面孔了,聞到自己母親那種使人心醉的香氣了。而在這一切之上,則籠罩著一種安穩舒齊的意識,以及一種確知明天也會跟今天一般快樂的心情。
他將束腰的繩子拿在手裏,使起勁來將她狠命的一抽,抽得她雞貓子喊叫起來,但覺痛楚與羞憤一時交集。
「不,思嘉,我身上是根本沒有偉大這東西的種子的。我想我倘使沒有你,早已成了一個無聲無臭的人了,早已要跟那可憐的高嘉菱一般墮落了。」
「穿這一件罷,」他說著,將那衫子往床上一撂,隨即走到她身邊。「今天晚上不要那種鴿子灰,也不要蓮青色,那太老實了。你的旗子必須牢牢釘在桅杆上,不釘你是要把它收下來的。還要多搽些胭脂。衛門拿到的通姦犯絕沒有面孔白寥寥的。旋轉身子去罷。」
「思嘉,你也曾想到過瑞德跟我是根本相似的嗎?」
原來大家在那裏籌備這個招待會的時候,阿基一逕都在旁邊看著,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城裏人的招待會,所以這對於他便是一種新鮮的經驗。他公然在那裏批評,說那些女人為了要請幾個客,何苦忙得像家裏失火似的呢?但是他仍舊一逕跟在她們後邊看著,老是捨不得走開。那天晚上預備要掛的那些五色紙燈籠,是艾太太跟芬妮特地做了畫了送來的,現在藏在地下室裏,阿基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玩意兒,所以早在地下室裏看個飽了。
「我看見的。起來。」
那天下午,思嘉出門穿的衣服比平時特別講究。身上穿的是一件蒼綠色絲納的新褂子,這種絲紬會變顏色,碰到某種的光,它就變成蓮青色了。頭上戴的是一頂淡綠色的新帽子,旁邊圍著一圈兒蒼綠色的羽毛。她只恨瑞德不肯讓她面前刷披髮,不然她戴起那頂帽子來還要好看得多呢!瑞德竟對她恫嚇,說她如果要刷披髮,他就要把她的頭一概薙光。近來瑞德脾氣兇得很,說不定真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思嘉聽見這話暗暗覺得高興,剛才一肚子氣立刻消失了。
「你是說他對你忠心呢,媚蘭,」英黛說,說時她那冰冷的面孔上展出一點稀微的笑容來。「我相信那老鬼除你之外再不愛第二個女人的,自從他的妻子——嗯——我想他心裏是巴不得有人來侮辱你的,因為這樣,他可有機會把那人殺和-圖-書掉,以顯他對你的忠心了。」
想著,她就站了起來,但是她的手仍舊捏在他手裏。她想自己趕快該走了。她不能再登在這裏談過去的事,也不能再登在這裏看他那張頹唐淒苦的臉兒。
「都是些下作坯!」思嘉嚷著,也不由得笑起來。
「是的,他在辦事房裏,」艾恕說。「他在那裏看賬呢。」
「我是比較喜歡現在這種日子的,」她說,但是她的眼睛並不看在他臉上。「現在常常會有使人激動的事情,宴會呀,什麼呀。現在什麼事情都很有光彩。從前那種日子是很暗淡的。」但是她暗中卻又彷彿在想:「哦,那種鄉下的黃昏卻也多麼安靜啊!多麼懶洋洋得有趣啊!那時的生活多麼的溫熱而舒適,多麼不必擔心明天的事兒啊!那末我又怎麼能夠否定你的意見呢?」因此,當她說出剛才那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是有些兒發抖的。
「怎麼,思嘉,你這個時候會跑到這裏來的?你為什麼不在我家裏幫助媚蘭預備晚上的招待會呢?」
「希禮在這裏嗎?」
「你解釋的時間永遠無窮,至於登臺演這殉難的一角,卻只有今天一晚。下車來罷,達令,我倒要看看那些獅子怎樣來吃你。下來罷。」
到底思嘉怎樣跑出那間辦事房,她自己再也記不起來了。她只記得英黛和阿基跟希禮說過幾句話。後來彷彿聽見了希禮一聲命令,她便急忙的跑出木場來。那時她又羞又懼,只得趕回自己家裏去。
「哦,今天我們不要弄這東西了,希禮!我簡直立不起心緒。我要是戴上了一頂新帽子,腦殼子裏邊好像一個數目也容不下的。」
「瑞德,哦,請你,讓我回家裏去解釋罷。」
到木場去的路上,她碰到許多提包黨的女眷,一路上打著招呼,因而耽誤了不少時刻。到了木場門口,她看見艾恕跟那些車夫已經坐在一堆木頭上等她了。
「哦,不!你是非常上等的,非常正經的,他呢——」她不知怎樣說才好,只得不說下去了。
「阿呀!你這是什麼話,英黛!」媚蘭紅起臉來說。「他是把我當獃子的呢。」
可是這種話誰相信呢?她沒有一個朋友肯替她幫忙,沒有一張口肯替她分辯,叫她自己獨個人如何洗刷得清呢?這樁事情雖然也妨礙到希禮的面子,但是別人會原諒希禮而不原諒她,總說是她自己投到希禮懷裏去的。
「哦,那是當然的!不過思嘉,你即使到了六十歲,在我看來也還是一樣的。我一逕都記得你在我們最後那次野宴會上的模樣兒,那時你坐在一根橡樹底下,有一大群男孩子圍著你呢。連你那時穿的衣服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你穿著一件白地綠色碎花的單衫,頸上披著一條白色空紗的圍巾,腳上是一雙綠色低跟鞋,用黑花邊鑲滾的,頭上一頂極大的涼帽,上邊掛著綠色的飄帶子。我所以記得這樣清楚,因為我當初在牢獄裏覺得無聊的時候,就要把這些舊時的情景一一溫習起來,彷彿一幅幅的圖畫在我眼前映過似的。」
她說這話時,英黛拿她那雙光禿禿的眼睛鋒利的盯了她一眼。怎麼,我每次提到希禮的時候,她總要那麼怪裏怪氣看我的,思嘉想。
「你得去,」他說。「那怕要我拖著你的脖子一路踢到那裏去,我也會幹的。」
「我並不是懦怯鬼,」她生起氣來喊著,倒把剛才的恐懼也趕跑了。「我——」
「這話很對,不過,思嘉,你到底想要達到什麼地方呢?我常常在這裏猜想。至於我自己,你總知道,我是根本不想達到什麼地方的。我只要做我自己。」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愛爾蘭人像你這樣懦怯的。你向來自己誇口的那些膽量到那裏去了?」
可是我的老天爺!她忽然想起道。倘如他說,「好,你解釋罷!」那叫我說什麼呢?叫我怎樣解釋呢?
那天一個早晨,思嘉同著媚蘭、英黛、白蝶姑媽三個人,在他們那所小房子裏奔忙個不歇,指揮那些黑人掛窗帘,擦銀器,擦地板,以及烹調各種的點心。思嘉從來沒有看見媚蘭這樣興奮這樣快樂過。
家裏靜悄悄的沒有人,所有的僕人都到一家人家去送殯去了,兩個孩子都在媚蘭後院子裏頭。哦,媚蘭——
「哦,思嘉,你是多麼會說謊啊!不錯,現在凡事都是有光彩的——有某種的光彩的。但是毛病也就在這裏。舊時代的生活沒有光彩,但是它有一種滋味兒,有一種美,有一種遲緩的魔力。」
希禮微笑了一笑。
「我不願意你說這種話,」她憤然的說。「你簡直是跟瑞德一般意見了。他一逕要說這種沒興頭的話,什麼『生存競爭』囉,『優勝劣敗』囉,把我討厭得要尖叫起來。」
「你這件衣服多麼可愛啊,達令!」她的聲音雖小卻非常清晰。「你要做天使了嗎?英黛今晚不能來。你幫我做招待好嗎?」
「可是我對於你並不曾有過一點幫助,希禮。你倘使沒有我,你也還是一樣的。你不要灰心,將來有一天,你一定能夠成為一個富人,一定能夠成為偉大的人物。」
問她要想達到什麼地方嗎?這是一個傻問題。當然她的目標就是金錢和安全囉。可是——可是——她覺得攪不清楚了。講到她現在的金錢和安全,也總算已經如願以償的。但是照她現在想起來,她總覺得還不能十分滿足。現在她雖然不必今天擔明天的心事,但也並不覺得怎麼的快樂。所以,除了金錢和安全之外,我如果再能得到你,那才算是達hetubook.com.com到我所要達到的地方。她一面這麼想著,一面不勝渴慕似的對他看了看。但是她不敢將這點隱情說出口來,誠恐一說出口就要把他們之間現在這種親切的關係立刻打破,以致他的心思的門又要對她關閉起來。
「起來,」他的聲音裏並無表情。「我們要上招待會去了。得要趕快了。」
他的手從她下巴頡兒上落下來,然後用兩隻手將她的一隻手輕輕捏著。
「這回他們請的客。是所有著名的聯盟政府派和民主黨人都要來的,怎麼會要一個小畜生做招待呢?我看你是有些發癡了。這回他們所以肯把你也請在內,還是媚蘭真心待你好的緣故呢。」
「那也好,」阿基說著,躑躅躑躅的自向地下室裏去了。
「不過草地上的那些燈籠怎麼辦呢?如果預先掛起來,衛先生回來吃晚飯的時候要看見的,」阿基站在旁邊問道。
他又重新坐上了那張桌子,對她看著,一點輕微的笑容重新爬回他臉上來了。但這笑容跟剛才使她快樂的那種笑容不同。這種笑容裏面含有淒涼之感了。
她經他這一接觸,就彷彿覺得這樣的事情本來是她所希望的。因為她從媚蘭家裏出來以後,就一逕都希望著能碰一碰他的手。聽一聽他的情話了。
瑞德彷彿已經看出了她的心事,便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像一柄鐵鉗子鉗住似的,一定那塊肉都變烏青了。
思嘉聽了他的話,只是執拗地悶住了嘴。她並不是不懂得他的意思。他的聲音裏面帶著那種淒涼的調子,已經使她不勝今昔之感了,因為舊時代的一切,她也未嘗不記得。但是她自從暈倒在十二根橡樹園廢基上的那一次起,就一逕咬牙切齒的對自己說:「我絕不回顧已往。」因而她對於舊時的一切,無論如何不讓自己迷戀的。
他又從桌子上溜了下來,彷彿不信她似的輕輕笑著。然後他托住她的下巴頦兒,將她的臉仰了起來。
但是她將希禮再仔細看了一眼,便見他果然並不年輕了,果然沒有以前那麼漂亮了。他的頭低在那裏看著她的手,她看見他那一頭本來油光水滴的頭髮已經變成全灰了,已跟月光照在一片靜水上一般了。於是她突然覺得四周一切都失去了美,只剩了一片無限淒涼的景象了。
她急忙脫去寢衣,只剩一件胸褡子。她知道自己光穿一件胸褡子,一定是很富誘惑力的。她想瑞德只要肯瞧她一眼,臉上就不會那麼吃人似的了。因為他至今沒有見她脫得這麼赤|裸裸過呢。誰知他並不看她,卻跑到壁櫥裏去替她找衣服去了。他在那裏捫索了一回,就取出了一件新製的碧玉色水紬的衫子。這衫子的領口開得很低,衣裾分披到背後,團成一個龐大的皺褶,皺褶上面飾著一大糾紛紅的絨花。
「但是,思嘉,你也曾想起過我是不管富有不富有的嗎?」
如果是媚蘭家裏尋常的宴會,那末她請不請思嘉做招待,思嘉是不會介意的。但是這回是媚蘭家裏最大一次招待會,又加是希禮的生日,思嘉就很想站在希禮旁邊替他做招待了。不過他們所以不請她做招待的緣故,她也未嘗不明白,因為瑞德也已老實不客氣的對她說了:
「哦,瑞德,我不能。你看——」
「唔,你最好把他留到五點以後去,」媚蘭說。「到那時候,英黛會拿車來接他的。……思嘉,你今天晚上要早些來。一分鐘都不要耽誤。」
「是的,你跑得很快,並且把我吊在你車後跑的。思嘉,我有時要發生一種非非之想,倘使沒有你,我竟不知自己要變成怎麼樣呢。」
「哦,希禮,你快不要說這種話。你為什麼說得這麼傷心呢?」
艾恕微笑起來,因為今天晚上的招待會他也要去的。他生平最愛熱鬧,聽見有什麼宴會,就覺得非常高興,現在看見思嘉這麼的興致淋漓,以為她也是為此。思嘉把工資發給他們之後,就突然的撇開他們,獨自向辦事房裏走去,態度之間分明顯出不要他們跟去的樣子。希禮正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照得他的頭髮亮晶晶。他一看見思嘉就展出了一個幾近咧嘴的微笑。
「你覺得疼嗎?」他吃吃的笑起來,思嘉嚇得不敢轉身也不敢開口。「可惜不在你頸梗上抽呢。」
「我們從那時以來,的確跑了不少的路了,希禮,」她說時覺得喉嚨口有點酸梗,只得竭力熬忍住不使顫抖。「那時我們曾經有過種種美滿的想頭,是不是?」然後一口氣接下去說:「可是,哦,希禮。沒有一件事情是如我們所期望的呢!」
「媚蘭請的那些客人差不多人人都告訴我了。第一個就是戈登將軍。他說據他的經驗,女人要給男人舉行意外招待會的晚上,往往就是男人決計要耽在家裏擦槍的晚上。其次是梅老公公給我下警告。他說有一次梅太太給他舉行意外招待會,誰知最最覺得意外的倒是梅太太自己。因為老公公那天為了風濕痛,偷偷喝下一瓶白蘭地,竟醉得臨時起不了床了。還有末——哦,凡是接到請帖的誰都告訴過我了。」
「現在我不知道了。從前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已經一半忘記了。大體說起來,我要的是清靜,是沒有我所不歡喜的人來煩擾我,以及不受強迫去做我不要做的事情。或者也可以說,我要舊時代重新回來,然而它是永遠不會回來的,因而關於舊時代的種種記憶,以及關於那個在我眼前崩潰的世界的記憶,一逕蟠據在我腦子裏了。」
「哦,我是老了,衰了。」
但是她把這思想排和圖書遣開了。現在她能跟他在一起,他又這麼拿住她的手,這麼笑嘻嘻,跟她這麼的親密,那也就已足夠了,雖不能使她感覺緊張和熱烈,也是無妨的。當時他的眼睛看進了她的,滿臉是笑容,彷彿他們兩人之間就只有快樂,一絲兒沒有隔膜了。
說著他眼睛裏冒著寒光,將她一把拖下床。然後拾起了她的胸托子,一扔扔在她面前。
「這就叫做用將不如澈將,」媚蘭等他下去了,便吃吃的笑著說。「我本來就想叫阿基掛這些燈籠的,可是你知道他有一種怪脾氣。你要叫他做,他偏不肯做。現在好讓他在底下多耽一會兒了,免得他一逕絆著我們。那些黑人見他都害怕,連事情都做不出來了。」
「他們誤會的——英黛跟艾太太跟阿基。他們本來就恨我。英黛恨得更厲害,她造謠言誣害我,連自己的哥哥也會不顧的。哦,你怎麼不容我解釋——」
她慢慢走上院子裏的那條石徑,覺得自己手裏抓住的那條臂膀硬得跟青石似的。突然傳過一點勇氣來。於是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倒是願意去跟大家見一見面了。因為她們也不過是些亂叫亂抓的野貓兒,不過是在妒忌我,我為什麼要怕得這個樣兒呢?我倒要去看看她們究竟怎樣對付我。至於她們心裏的意見,那是我不去管它的。只有媚蘭——哦,只有媚蘭。
「你真的請我進你這靜室來嗎?」他一面推門進去一面問。房裏是黑暗的,她看不出他的臉,也不能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什麼來。他已進來把門關上了。
他又中斷了,她卻忽然懂得了他的意思。這是她破題兒第一遭懂得希禮的意思。因為當她自己的心受了熱烈的愛衝擊的時候,他的心思是對於她關著門的。現在他們之間只存在著一種平靜的友好,所以她能夠向他的心思裏稍稍走進一段路去,稍稍能夠了解他。她知道他現在的確不再傷心了。當南方剛剛投降以後,他是傷心過的,當她哀求他到餓狼陀的時候,他也是傷心過的。現在呢,他不再傷心了,他是聽天由命了。
「我不應該讓他惹起我的回顧來的,」她絕望地想道。「我本來已經決心不回顧的了,這辦法本來不錯,這種回顧是要害人的,它要牽牢你的心,使你除了回顧之外什麼事都不能做。希禮的毛病就在這裏。他是再也不能向前看的了。他既不能看現在,又害怕看將來,所以只能回顧了。這是我以前從來不能了解的。因而我始終不能了解希禮。哦,希禮,達令,你是不應該回顧的,這有什麼好處呢?我也不應該容你引誘我去談過去的事。你的一切苦痛,一切悲傷,一切不滿,都是因回顧過去的快樂而起的。」
我是不能進去的,決然不能進去的!思嘉坐在馬車裏不住想道。我要逃走了,我要逃回陶樂去了。瑞德為什麼要逼著我來呢?大家要怎樣對付我呢?媚蘭要怎樣對付我呢?她要怎樣一副神氣呢,哦,我是見不得她的面的!我要逃走了!我要逃走了!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無奈何地將頭埋在枕頭裏說,「我現在不去想它。我等將來受得了的時候再去想。」
這時門外有腳步聲,但是她置之不理,還以為是那些趕車的動身回去了。她仍舊摟住希禮,聽著他的心的緩慢的搏動。但是突然的,希禮掙脫了她的臂膀,並且發出了一聲極喊,她抬頭來一看,看見希禮臉上驚惶失色,正從她肩膀上向門口那邊看過去。她也就回過頭來,只見英黛站在那裏,白著一張臉,閃爍著一雙灰色的眼睛,還有阿基也站在那裏,凶狠狠的睜著他的獨隻眼向他們看著。而他們後邊還有一個艾太太。
她先到店裏,已是滿心的快樂,馬上把幾個夥計的工錢發了,連那天的生意進出也不問一聲,那天禮拜六,是生意最旺的一天,因為所有的農民都要到城裏來買東西的,但是她一點兒不問什麼。
「他說謊的,你應該殺了他呀。」
天黑的時候,她聽見用人們回家來了。她覺得他們很靜,彷彿有點兒異常。但也作興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嬤嬤走到門口來敲了幾下,思嘉不讓她進去,只說晚飯不吃了。過了一會兒,她就聽見瑞德走上樓梯來。她使起了一股勁兒,準備跟他見面,但是他走到自己房裏去了。於是她鬆過一口氣來,以為他還沒有知道。但她在心裏暗暗祝願,願他繼續遵守那次的約法,不踏進她的房門。因為他現在如果進去,一定要從她面色上看出破綻來的。她聽見他在自己房間裏走動了半晌,但是終於沒有勇氣招呼他,只會躺在黑暗裏簌簌發抖。
「哦,他是一點兒不要緊的,只要你戴他幾個高帽子,並且裝得像你非他不可的樣子,」媚蘭說,「而且他對希禮跟小玻都很忠心,所以我有他在家裏就覺得放心了。」
「你還記得嗎——」他說。於是一個警鐘在她心裏響起來:「不要回顧!不要回顧!」
「媚蘭,這種老鬼我就不要他登在家裏,」思嘉說。原來思嘉恨阿基,也跟阿基恨思嘉一樣,兩個人見面難得說話的。除非是在媚蘭家裏,他一見到思嘉馬上就要跑。而且雖在媚蘭家裏見到她,他也一逕要拿懷疑和輕侮的眼光看她。「他會把麻煩給你,你記得我的話罷?」。
但是她當時正被一陣快樂的狂潮所衝擊,馬上就聽不見那個警鐘了。因為她好容易才能了解他,好容易才得和他的心相會合!無論自己以後要受怎樣的苦痛,這個千載一時的機會是絕不能讓它錯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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