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哦,你倘使不是一個傻子,倘使不是這麼天真爛漫一味信任人,那我倒還比較受得了,」她覺得無可奈何地想道。「我生平是挑過許多重擔的,可是現在這一副重擔我真是挑不動了!」
一經提起了希禮的名字,思嘉的神經就立刻鬆弛下去,而不禁淌下眼淚來了。她想自己本來一逕都替希禮謀快樂,謀安全,而實際是沒有一次不害他,她已經斷送了他的一生,破壞了他的自尊心,打碎了他內心的寧靜,現在呢,又離開了他最最親愛的妹子了。因為他要保全她的名譽和妻子的快樂,就不得不拿英黛來犧牲,將她形容做一個造謠生事,醋心極重,近於瘋癲的老處女。其實英黛每一次的懷疑,每一次的告發,都是絕對公正的。只要希禮肯向英黛眼睛裏仔細一看,他就會能看出她的話句句真實,然而他不能不將她犧牲。
於是她苦悶地暗忖道:「不,我絕不能告訴她。那怕我的良心刺殺我也絕不能告訴她。」隨即她又記起瑞德的話來:「她對於她所愛的人絕不會疑心什麼……這就成了你自己的十字架了。」
媚蘭說到這裏,一臉的怒氣突然變成了一臉的悲哀。因為肇嘉州人都很重家族觀念,媚蘭尤其要爭大門氣,所以想起了姑嫂有隙,便不免傷心起來。她遲疑了一會兒,將思嘉和英黛的情分在心上權衡了一下,結果覺得思嘉更親於英黛,這才毅然決然的又往下說:
她要去對媚蘭說實話,原也覺得害怕的,但是她的那點未嘗根絕的良心終於遏不住,以為媚蘭既然這樣竭力迴護她,她是再也不能對她戴假面具了。於是那天早晨等瑞德和美藍動身之後,她就急急趕到媚蘭家裏來。
「至於他們三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阿基、英黛、艾太太,——竟敢編出這種醜話來到我面前來說,我真不懂他們怎麼會有這種膽量的!當然,艾太太是始終不曾來說過什麼。她沒有這種勇氣呢。不過她一向是恨你的,因為她家芬妮不如你。後來你把艾恕革了木廠裏的事,她就更加恨你入骨了。我倒說你革得好,這種不成材的東西到底有什麼用呀!」這麼一說,媚蘭竟對一個自小以來的朋友也一點不顧情份了。「至於阿基,那該怪我的不是。我悔不該將這老流氓收留在家裏的。別人也都勸我不要收留他,我總是一個不聽。他就因你那些犯人的事情對你不痛快,不過他是什麼人,他配來批評你嗎?他是殺人的兇手,而且殺的是他自己的老婆呢!誰知他恩將仇報,竟到我面前來講——我真巴不得希禮一槍把他射死呢。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已經大大教訓他一頓,叫他滾蛋了。他已經不在餓狼陀了。」
「她看見我跟你要好,一逕都在妒忌你。現在我已叫她不許進門了,她在什麼地方我也絕不去看她。希禮也同意我這麼做,不過他看見自己的妹子幹出這種事來,差不多心都快碎了。」
她這最後一句憤慨話,倘使放在一個男人嘴裏說起來,一定要覺得褻瀆。當時思嘉對她瞠視著,覺得這樣憤慨的話是她從來沒有說過的,因而不勝其驚異。
媚蘭坐在一張矮椅上,面孔朝著她,將一雙腳擱在踏腳凳上,以致高高豎起兩個膝踝頭,像個小孩子似的。這種坐相殊為不雅觀,她不是十分生氣的時候絕不會這樣。她手裏拿著一條花編,只見那根雪亮的長針飛也似的一上一落的刺著,彷彿決鬥m.hetubook•com.com時揮劍一般。
是的,這要做她自己的十字架了,這要叫她背到死為止,這要使她夜不得安眠,日不得安坐,而凡媚蘭以後對她一言一動的示惠,她都不得不在心裏暗暗的叫道:「哦,你不要待我這麼好!你不要替我盡力!我是不值得你這樣的!」
若是思嘉心裏懷著這樣的忿怒,她就要蹬著雙腳,像她父親健旺時那麼大呼大吼起來,並且要叫上帝來作證,罵人個個是流氓,口口聲聲喊著非報復不可。媚蘭卻不然。人家只消看她手裏的針那麼的飛舞,看她眉頭一直鎖到了鼻梁,便知她內心在鼎沸了。她的聲音一點不熱烈,她的措辭倒比平常還貫穿,但是她一句句說得斬釘截鐵,跟平常那種不輕易發表意見的態度完全不同。由此思嘉知道他們衛韓兩家的人也能跟她郝家人一般盛怒,或且更厲害的呢。
「可是——」思嘉囁嚅著要想開口,卻又收住了。
原來瑞德已在一小時之前帶了美蘭和百利子出門去,思嘉因而於差憤之上再加上一重寂寞,而在這寂寞之中,又不由不想起希禮的事來,覺得自己非常對不起他,又想起媚蘭那樣迴護她,尤其使她非常的難受。倘使媚蘭聽信阿基和英黛的話,那天招待會上一點不理她,或者只是冷冰冰的跟她打一下招呼,那她倒可以昂起頭來,用她自己武庫裏的各種武器立刻反攻回去的。竟知媚蘭竟像是一面盾牌,惟恐她要受別人的恥辱,那麼左啊右的替她掩護著,這就使她除了去對媚蘭招供懺悔之外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是的,她要去把自己跟希禮的關係原原委委都跟媚蘭供出來。
現在她受良心驅迫了,受一種天主教的良心驅迫了,因為這種m.hetubook.com.com良心雖然已被她壓遏好久,卻是仍舊會得起來的。從前她的母親對她也不知說過多少遍:「你有罪時要招供,要在傷心自責之中懲罰著自己。」現在到了這危急關頭,母親的這種宗教訓練就又回來督促她了。是的,她要去招供,要去把自己和希禮的一言一動一顰一笑都訴說出來,那末上帝就會減少她心裏的苦痛,而使她安心下去了。至於母親說的那種懲罰,她當然也不會沒有。因為將來媚蘭聽了她的招供,她臉上的神情一定要從友愛和信任立刻變為恐怖和嫌惡。那樣的面孔一定要非常可怕,一定要使她一輩子忘記不了,這不就是一種再苦不過的懲罰嗎?
誰知她剛剛期期艾艾的說了一句「媚蘭,那天的事情我必須解釋一下,」媚蘭就馬上聲色俱厲的將她阻止了。思嘉看進媚蘭那雙烏黑的眼睛,看見裏面閃著一種愛與怒的光,便知自己對她招供了之後,也絕不會得到心境平靜的。於是思善剛才那樣堅強的決心,竟被媚蘭幾句話連根拔去。因為思嘉到底也懂得一點世故,知道自己若把一個痛楚的心轉卸到別人身上去,那就是純粹的自私自利了。因為媚蘭那樣的迴護自己,自己實在對她負著一筆債,而這筆債是唯有拿沉默來償還的。如果自己將實情告訴媚蘭,使得媚蘭知道丈夫無情,朋友無義,這豈不要斷送媚蘭一生的快樂而成了以怨報德嗎?
「再講到英黛,她就簡直是個下作鬼!親愛的,我第一次看見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看出她妒忌你了,因為你比她長得美,你的情人比她多。後來為了湯司徒的事,她尤其恨你入骨。她本來是一心都在司徒身上的,所以她——唔,這話我是不應該說的和圖書,因為她是我自己的小姑子,不過我想她為了這樁事情怕是心都碎的了!要不然的話,她現在這種行為是無法可以解釋的。……我已經叫她不要再進我的門,並且告訴她,我若再聽見她說這樣的廢話,那我就要——就要向大家去宣傳她慣會造謠生事了!」
「哦,親愛的,我不要你的什麼解釋,我也不會聽你的,」媚蘭一面將手輕輕捫住思嘉的嘴一面說。「你如果以為你我之間也該有解釋的必要,那就是侮辱你自己,也侮辱希禮,也侮辱我了。我們三個好像是三個戰士,已跟世界戰鬥了這許多年,你若以為人家的幾句閒話就可以離間我們,那我真要替你羞死了。你當是我會相信你跟我的希禮——啐,怎麼想得起來的!你對於我們父子三個這樣寬宏大量,這樣幫助我們,免得我們餓死,又救了我的性命,你當是我會忘記嗎?你以為我受過你那麼的大恩大德,現在還會聽信這種可怕的謠言嗎?我一句話都不要聽你的,郝思嘉。一句話都不要聽你的。」
昨天夜裏也曾有一時,她想起了媚蘭如果驟然知道了真情,她那傻子的樂園就立刻要崩潰得粉碎,倒也是一件大快事,那末即使犧牲自己的一切也是值得的。但是過了一夜之後,她又覺得這種辦法不好了,不願意這麼幹了。到底為什麼不好呢?她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總之,她心裏有許多混亂的思想在那裏自相衝突,使她無論如何尋不出頭緒來。她只知道自己曾經想要實行母親的遺教,以期可以心安而理得。她只知道自己曾經想起別人無論怎樣說她她都可以不管,唯有媚蘭對她的意見她是不能不重視的。
「往常人家那麼批評你,我早已聽得厭倦了,親愛的,」媚蘭說。「這一回是m.hetubook.com.com最後一回,我馬上就要想辦法了。我也知道人家所以批評你,都由妒忌而起的,因為你太聰明了,太成功了。有許多事情連男人都做失敗的,你都做得很成功。我說這話你不要見氣。我並不是說你不守婦道,不像女性,像許多人說的一樣。其實你並不是這樣的。人家簡直就不了解你,而且他們見到聰明的女人是容忍不了的。但是他們不能因你聰明和成功就該有權利說你跟希禮——哦,真是只有天曉得!」
「不要!不要,」她一面嚷著,一面撂下手中的花邊,將思嘉一把摟在偯裏。「我剛才這一番話都是不應該對你說的,倒使得你心裏愈加煩惱了。從今以後我們再不要提起這樁事情,也不許人家再提起。我們當做不曾有過這回事好了。可是,」她又恨恨然的接著說,「英黛跟艾太太她們兩個,我得拿一點顏色給她們看看,免得她們再去造謠生事。你等著瞧罷,你儘管放心好了。」
思嘉也知道希禮心地光明,現在卻要逼他做這種冤枉人的事,他心裏一定痛得像絞一般了。同時他也跟思嘉一樣,不得不仰仗媚蘭替他在前面作掩護了。她也知道這樁事情的責任都該她自己負的。她也覺得希禮現在這樣的處置實在不公允。她又記起瑞德譏嘲希禮的話來,彷彿希禮的這種行為的確不很男子氣,的確不很光明了。因而她仍舊決心要招供,以期可以洗淨希禮的污點,而恢復自己平時對他的觀感,誰知媚蘭的態度更加堅決。
此後媚蘭到處去做反宣傳,又帶著思嘉挨門逐戶拜訪,以示自己對於她毫無間然。於是過了不多日,竟有些人相信思嘉真的無罪了,其餘的人雖然不完全相信,也對思嘉繼續維持相當的禮貌,這都由於大家深深信任媚蘭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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