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靖夫不答,稍微增加了速度,駛過忠別溪的橋,進入有樂町。不知怎麼,靖夫一直悶聲不響。夏芝抬起眼光,看看映於反射鏡裡的靖夫面孔。靖夫又增加了速度。
「可是,他說只要三十分鐘就夠了。」夏芝放低聲音回答,避免被廚房裡的陽子聽到。
「可是,不過是開車送我回來,應該可以吧?」
「嗯……帶我到王瑞琦小姐的墳墓。」
門被輕輕敲一下,夏芝走進來。她已換了套豆沙色和服,繫著較濃的同色帶子,頭髮清爽地往後盤成髮髻。
平常總是立刻迎出來的夏芝,現在遲遲不出來,啟造頗不高興。他到裡間解開領帶,不知怎麼,今天的領帶老解不開,他覺得似乎連指尖都疲乏了。
「也許不錯,院長,因為死是欺騙不了的,不容許含糊的事。」靖夫在煙灰缸內揉熄了香菸。
「我不要。」
「靖夫有什麼事嗎?」
「下雨天嗎?」
啟造在心中回味陽子所說的「死亡的宣佈」。過去啟造已不知有多少次面臨過病人的死亡,在其家人悲泣聲中宣佈死亡,而後被悲嘆聲驅逐般地走出病房,這真是無法形容的痛苦的工作。然而,仔細想一想,覺得那只是身為醫生,看到臨終的局面而已。宣佈死亡時,一個人的生命從此結束的真正意義,我到底是怎樣接受的呢?
靖夫突然狠狠甩掉香煙,用腳把它踩滅。
「哦,牛排?不過,對不起,改天再來叨擾。」
「啊,好像談得很投機的樣子。」
「啊!太過分了。」
「不過……」
「坐下來談一會兒吧。」
「是的,死了就一切都完了,剩下灰燼和幾根骨頭,其餘的都變成煙,這就是死。」靖夫把垂在額上的前髮掠上去,一面說。
啟造把陽子送來的茶一飲而盡。
「反問得好,我想的是工作方面的事。不過,我的話有一半是真的,一半假的。」
「妳何必要別人送?有計程車可叫啊!計程車。」啟造的聲音也放低,但語氣嚴厲。
「多傻的傢伙,白白花費造墓的錢。」
「什麼事?」
「那是天生的性格。」
忽然,靖夫轉眼看夏芝,夏芝慌忙垂下了眼睛。
「帶妳去了?」
「是嗎?只剩下灰和骨頭就是死亡嗎?」
「太太,我並沒有譏笑妳。」
「就是啊!像診斷疾病時,發現癌症的話,可以說好像是癌症,但人死了,不能說好像是死了。」
靖夫筆直地把車子向正面的丘陵開上去,駛了五、六百公尺,車從丘陵腳下向右轉彎,進入緩緩的長斜坡路,兩邊的樹陰加深,覺得彷彿進入了山中。
「可是,如果我邀你兜風,妳一定拒絕。因為妳是個冷淡的人。」靖夫的語尾溫柔。
「妳不懂。」
丘陵斜面是一片寬大的墓地,靖夫在墓地中途停車,走出車外,打開門。
胸中可以造墓?
那天也是下著這麼大的雨。
在黑暗中靠拐杖踽踽行走的王瑞琦,又出現於啟造眼前,啟造重新對靖夫和夏芝產生怒氣,他忍不住覺得似乎是他們兩人的惡作劇,陷害了王瑞琦。
「職員只管醫院的工作就夠了,而且第一,你要是想到小麗死時的事,就該不會搭乘靖夫的車,這樣才算是母親。」
啟造不愉快地問。
「瞧,又在懷疑了,我知道。」
「本來院長可以交給別人的,他那種性格一定會吃虧。不,也許應該說是有責任感、有良心的醫生。」
「那裡,如果會復明,不用我醫治,早已復明了。」
近來啟造對靖夫的表情、言語、態度等,都感到非常不喜歡。自從看到王瑞琦拄著柺杖蹣跚而行以來,啟造心中已萌出對靖夫不能原諒的感情。
「希望妳以後避免單獨和靖夫在一起,拜託,只有這一點妳一定要做到。」
夏芝把臉扭過去,這時電話鈴突然急促地響起來,啟造看看夏芝,夏芝賭氣地側著臉,無意起身。鈴聲繼續響著,啟造也不想站起來。陽子從廚房探頭張望,看到他們兩人沉默地坐著,聽任電話鈴響個不停,她即自然地拿起話筒。
出發到洞爺的療養院之前,靖夫來拜訪夏芝,而在沒有第三者的情形下,吻了夏芝的頸項。那時所留下的吻痕,夏芝自己沒有發覺。這吻痕激起了和-圖-書啟造的憤怒,於是決心收養石土水的女兒。這彷彿是遙遠的往事,又像是不久前的近事。
「我送你吧。」
靖夫的眼睛停留在陽子白|嫩的喉嚨。陽子對靖夫和夏芝的關係不大清楚,不過,王瑞琦的事不久前聽說過,也許由於這緣故,陽子覺得靖夫的眼光黏黏的,她感到很不痛快。默默地把咖啡和香蕉放在桌上後,靖夫又對她說:
「我去給媽媽泡杯茶。」
陽子站起來。
啟造現在由衷地期待陽子到他的身邊來,他覺得陽子在身邊,會使他感到安寧。聽了啟造的話,夏芝瞥了陽子一眼,口頭上柔和地說:
「你還在懷疑我?」夏芝變了臉色,氣洶洶地說。
「就是說,為了贖罪而照顧她吧?」
「喂喂,這裡是賴家……啊,哥哥……是的,好嗎?……什麼?死了?……是的,是的,在家,好,請等一等。」
夏芝很驚訝,靖夫卻無情地回答。
陽子默默地拿自己的雨傘遮住林靖夫。
靖夫明明知道我在醫院,為什麼要到家裡來?
「只要妳願意記著,我就滿足了,我已沒有任何要求。」
「是嗎?還不習慣嗎?我從來沒有遇到死亡的病人,所以不了解這方面的感覺。」
「唔,送妳回來,好親切的男人。」
「不錯,湯小姐說,妳告訴她,既然已經和明美分開,就和王瑞琦結婚吧。妳不是講過這話嗎?」
「爸爸所想的也和您相同嗎?」
「不過怎樣?」
「院長根本就不信任我,不過,我對院長的看法也改變了,這回是我第一次看到院長額上冒著青筋發脾氣。」
「我明白了,原來二十年前的舊帳,你還牢牢記住。」
車子從一條路向西邊開去,前面低矮的山今天看起來比平常更為逼近。
「是的,很痛苦。陽子,妳倒了解這份痛苦。」
夏芝似乎了解吹口哨唱出「遊覽船之歌」,及唸歌詞的靖夫的心情。
啟造站起來。
「那當然是絕望啊,啟造,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夏芝吮著用湯匙舀起的布丁說。
靖夫的表情忽然轉為認真。
「我討厭林大夫,也討厭媽媽,誰也不跟我玩!」
「撥出三十分鐘的時間,陪陪我怎樣?現在還不到三點。」
「你近來口才變得很好,可是,我只要想到你還在懷疑我,就很難過。」夏芝撒嬌地改變語調說。
「醫生只管治病就行了,院長。」靖夫打斷啟造的話說。
「回來了?媽媽,雨下得真大。」
「爸爸說,今天病人的情形很壞,也許晚飯也不能回來吃。」
「謝謝。」
「啊?」夏芝情不自禁地回頭。
陽子先把布丁放在靖夫面前,然後也給夏芝和啟造各端一份。
既然靖夫這樣說,陽子也不便冷淡予以拒絕。她微微笑了笑,在椅子坐下來。
「啊,要吃,這是陽子親手做的布丁。」啟造溫和地說。
「回去吧,雨下來了。」靖夫伸出手掌迎著雨,抬頭看天。「坐在這裡怎樣?」
「不,我還得開車回去。」
看到靖夫和夏芝臉上都仍掛著笑時,啟造覺得自己插入二者之中,有種多餘的不協調。
「……是的。」
「太太,聽說提議讓王瑞琦回旭川的人是妳?」靖夫操縱著方向盤問。
「那裡,如果照湯小姐的說法,我是和三歲小孩一樣的哩。」
靖夫以自暴自棄的口吻說著,增快了車速。
夏芝不答,對陽子說:
「討厭,什麼單獨的房間。單獨的房間是指與外界隔離的房間而言,汽車不是前後左右都嵌著玻璃嗎?」
「啊!什麼地方都可以奉陪?你怎麼講這種話……」
「王瑞琦的眼睛嗎?老實告訴妳吧,太太,聽到消息時,我不相信。不過,院長也不至於說謊,所以我回答他說,我要到豐富去,當面看看是不是真的。」
夏芝的眼睛忽然轉為陰暗。
回到起居室,夏芝已不在,啟造在沙發坐下來,翻開報紙,把標題「都市的中心」看成「都市的心中」而不由露出了苦笑。他眼前出現剛才病亡的那四十餘歲女人的容貌。一面號哭,一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伏在亡妻屍體上面呼喚的丈夫,也如燒灼般地烙在眼睛。啟造站起來,進入客廳。
這是歌詞中的一句。靖夫又繼續唸下去:
夏芝的眉心鎖在一起,靖夫乾聲笑著,大大地轉動方向盤。
「不要嗎?我是想帶妳去看看王瑞琦的墳墓。」
夏芝站起來。
「什麼!我?」夏芝轉臉對著啟造。
「哦,醫治是可以的,但僅限於眼睛而已。」靖夫的語氣冷淡。
「你的話不錯,可是,病人最大的痛苦是死亡的恐怖,靖夫,對這個問題,你的看法怎樣。」
「靖夫?難得。」啟造說著,先走進起居室。
「冷淡?……」
「在櫻唇未掉色之前……是這樣吧?這是相當古老的歌了。」
「唔,院長和我不同,他是個嚴肅的人,也許他所想的全部是工作。不過,陽子,說老實話,表面上滿臉正經的人,本質上也和我這種人並無不同。雖然這話不知是否可以對純潔的少女說,但凡是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迷住。這事我認為妳可以知道,院長對女人恐怕也一樣吧?在他的心底。」
「拜託,手下留情吧,小姐……唔,另外一半想的都是妳們不會聽到的事,譬如女人的事啦,可惡的男人啦,金錢方面的事啦,以及麻將會不會贏啦等等,多半都是與世界的進步毫無關係的。」
「…….眼睛殘廢,當然不能一味地高興。」
「我不知道,你太嘮叨了。」
「好像是死了嗎?」
「累了吧?爸爸。」
夏芝微笑了。靖夫吹起口哨,那是「遊覽船之歌」的曲調。靖夫停止吹口哨,喃喃唸道:
看到夏芝臉上流露著幾分興奮,陽子趕忙調開眼光。不知怎麼,她今天對靖夫有些不放心。
「沒關係,陽子,坐下吧。」
望著躊躇不決的夏芝,靖夫露出了微笑。空虛的、憂鬱的微笑。二、三個年輕女性回頭看他們,他們都垂下了眼睛,夏芝似乎要躲避這些眼光而進入了車內。
「在這裡等一等,這麼大的雨,走出去妳的和服馬上就會搞髒。」
「另外一半是想什麼?」陽子以少女的爽直發問。
正當她要返身進入百貨公司時,一輛灰色轎車不偏不倚地停在夏芝身旁。
滴落的雨逐漸變成大粒的雨,雨點增加了速度,車子抵達賴啟造家時,車前的玻璃全是雨水,雨刷剛掃過,又立刻蒙上了煙濛濛的雨水。
「總之,那傢伙是討厭的人,為所欲為的人,他是不會考慮到別人立場的。夏芝,妳還是小心為妙。」
陽子走出客廳。母親夏芝為什麼連髮型都改變?陽子感到很不痛快。她對這份不痛快有所記憶,就是北原到賴家來做客一週的那年夏季,夏芝對北原講話時,那提高一音階的聲音,以及格外鮮紅的嘴唇,使陽子引起的不快|感。
話又掉轉回頭。
「爸爸也真辛苦,是不是?媽媽。」
「不,不是懷疑妳,不過,任何人看起來,妳只是三十多的人。」啟造彷彿被壓倒似地說。
靖夫打開駕駛座旁邊的門說。夏芝猶豫了一下,馬上坐進駕駛座旁邊的座位。
「太太,人會在自己胸中造各種墳墓,我的胸中已修造了明美的墓和王瑞琦的墓,許多從前那些男男女女的墓,都造在我的胸中。」
沒有禮貌!
靖夫打量在默默喝茶的啟造表情回答。陽子端著布丁進來,啟造把僵硬的脖子慢慢轉過去。
「可是,難得來呀,叫計程車送你回去好了,是不是?啟造。」
「嗨,午安。」靖夫愉快地揚起手。
「當然人死留名,多少會留一些事蹟,可是,不見得每一個人都有值得留下來的事蹟。」
「啊!」夏芝再度蹙起了眉心。
每年和太太明美雙雙來拜年的林靖夫,自從單獨來拜年後,今天還是第一次見面。
「唔,好吃。陽子,妳也到這裡來一塊兒吃吧。」
對夏芝的話,靖夫只掛著淡淡的笑。
「是嗎?妳忘了?」靖夫仍凝視著前面的玻璃,自言自語的說。
聽了夏芝的話,啟造的表情突然變為可怕。
王瑞琦
www•hetubook•com.com的墳墓是在樹叢後面款冬葉覆蓋之中,沒有花,也沒有圍欄,只有一塊小小的石碑孤寂地豎立著。眺望著深深刻入「王瑞琦之墓」幾個字的墓碑,夏芝忽然覺得王瑞琦實在可憐。
「沒有忘記,妳願意記得吧?」
「你真是可怕的人。」
「地獄和極樂世界嗎?這種騙小孩的話,我不以為然……」靖夫浮起淺笑。
啟造內心很生氣,夏芝做醫生的太太已經這麼多年,難道還不了解我此刻的疲倦?二、三天來,為了今天去世的病人,我每天忙到很晚才疲憊不堪地回來,而今天,這病人終於不治身死,我心身都感到疲乏已極。靖夫對於夏芝也許是難得的客人,但對於我,是每天見面的人。
「啊,爸爸回來了,病人怎樣了?」
「妳沒叫他把車子開回家嗎?」
陽子似乎是剛發現他們而出來的。當她看到靖夫時,吃了一驚,把頭低下去。
「今天醫院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當然啊!
小麗這樣說著,一轉身就奔出了客廳。這句話是夏芝聽到小麗的最後一句話,為了這句話,夏芝不知心酸了多少次,痛苦了多久!
「人總歸要死,死亡的問題不論怎樣思考都想不通,最後人都要死,所以沒有辦法。反正多吃一點好的東西,多做一點喜歡的事,然後死掉。深奧的話我最不會講,院長。」靖夫似要結束話題般地站了起來。
可憐!
陽子為夏芝沏了綠茶,夏芝為避免皮膚粗糙,近來絕不喝咖啡。陽子一面沏茶,一面思忖剛才靖夫所講的話。靖夫說,男人都會想女人,但陽子不願相信靖夫的話,靖夫的講法,有一種髒兮兮的感覺。父親啟造可能也會想女人,但至少不會使人產生和林靖夫相同的味道吧。這是陽子的直覺。她覺得不論是高木、北原或阿徹,都以與靖夫不同的感覺去想女人。而且,陽子認為所謂男人想女人,並不像靖夫那樣,意味著不純潔。
「嗨,歡迎,聽說你送夏芝回來……」
「很好,只要眼睛復明,她的人生就會重新展開。」
「爸爸,醫生的工作很辛苦吧?需要宣佈病人的臨終,宣佈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吧?」
「夏芝,光是回憶或留名是不行的,這是未死者的問題。我要說的是,死亡的人本身死後的問題。俗語不是說,地獄和極樂世界嗎?」
「不,這事與我無關。那傢伙要是在我認為她已死時,死掉就好了。」
「死亡到底是什麼?完全的絕望嗎?」
既然他僅要求三十分鐘,總不好拒絕。
附近的樹上蟬聲唧唧鳴個不停。
啟造深深地點頭。
「妳們現在這種年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妳們共同的話題是和服,或是男朋友吧?」
「騙小孩的話嗎?」
這話脫口而出後,夏芝不覺看看靖夫的臉。小麗被殺那天,曾到客廳來過,那時客廳裡只有夏芝和靖夫而已,為了要和靖夫單獨相聚,夏芝叫小麗到外面去玩。
靖夫的口吻在啟造聽來,非常冷淡。
車子已駛到跨在美瑛溪上的兩神橋,夏芝從溪上微感不安地望著濃綠的示範林。
「死了?誰死了?」
這傢伙到底把別人的太太當作什麼?啟造的怒氣漸漸上昇。
「是嗎?」
「林大夫,你這個人真可怕。」
夏芝說著,聲音已有些哽咽,因為她想起了小麗。看到這情形,靖夫改變了語氣。
「還記得嗎?太太。」靖夫問。
靖夫不由得愉快地笑起來,夏芝和陽子也笑了。啟造也露出了苦笑,但不知怎麼,覺得沒什麼可笑的。清楚地宣佈一個人的死亡,只是給予其家人沮喪、絕望、悲嘆和痛苦罷了。這裏沒有些微的希望。在陽子昏迷的四日三夜中,啟造雖然幾乎絕望了,卻仍抱著一線希望,那就是也許還能獲救的些微希冀,不論是萬分之一或億分之一,甚至是萬億分之一,反正抱著希望就不是完全的絕望。
「不。」
「打擾了,聽說那個病人死了?」
「為了這個病人,近兩三天才都很晚回來?」
「不可以,車內等於一個單獨的房間。」
「林大夫送我回來的,我從百貨公司出來時,剛好碰到林大夫經過。」夏芝分辯似地說著,然後以鄭重其事的口吻對靖夫說:和圖書「請進來坐一會兒。」
「無論如何,院長,天國或地獄之類的話,不是醫生的份內工作,那是和尚或牧師的任務。」
「是的。」
「因為妳是個不懂事的人。」
「陽子,拿妳的布丁出來吧。」接著對靖夫說:「你難得來一趟,請多坐一會兒,喝些啤酒或威士忌怎樣?」
陽子要把夏芝的茶端出去時,聽到玄關門被拉開的聲音,她急忙走出去看,原來是滿臉疲憊的啟造在脫鞋。
「陽子,妳現在說到死亡的宣佈,才使我聯想到這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覺得一個人宣佈人的死亡消息,是可怕的事。」
夏芝瞪著反照鏡中的靖夫,靖夫則看看夏芝,他的眼光是暗淡的。路兩旁的洋槐樹開著白色的花,甜甜的芳香飄進車內。
「這件事,放棄怎樣?我不會和王瑞琦結婚的,那麼,結果責任只有由院長負擔,難道這樣也不要緊嗎?太太」
「不懂事的人?」
啟造略一皺眉。
「談不上了解,不過,高木叔叔說過,嬰兒出生時,向其家人報告消息是很愉快的事。所以報告死亡消息應該正巧相反。」
夏芝默默地望著旁邊的墳墓,在鐵鍊圍欄中,雜亂地開著白色延命蘭,豎立著大的墓石。
「什麼贖罪………」
夏芝展露出嫵媚的微笑。
進入客廳後,夏芝柔聲問起居室裡的陽子。沒有購買陽子短衫的心虛,加上被靖夫開車送回來的內疚,使得夏芝變為溫柔。陽子一面沖咖啡一面回答:
夏芝走出百貨公司,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陰暗,彷彿雨點即將滴落的樣子。夏芝胸前抱著啟造和阿徹的襯衫,在等候計程車。她穿著白色雜亂格子的捻線綢和服,繫著藍色帶子,吸引了人們的眼睛。
陽子讀初中時,曾因眼疾而到靖夫的眼科治療過,而且每年靖夫來拜年時,也都看過他,但不知怎麼,陽子覺得靖夫身上有一份無法親近的東西。
夏芝默默坐在沙發的一端。
「……不談這個罷,重要的倒是王瑞琦小姐的眼睛,非替她想想辦法不可。」
那天,若非靖夫和夏芝叫小麗出去,小麗也不至於被謀害。要是靖夫沒有來就好了,不,即使他來訪,在門口就讓他回去,那就沒事了。夏芝對一切事似乎滿能幹的樣子,只有這一點很糊塗。啟造在心中罵道。要不是小麗死亡,就不會收養陽子。廚房發出了湯匙相碰的聲音。
啟造最後一句話彷彿是針對靖夫而說的。
「是的,本來說要送我回家,所以我以為會直接回家,後來到極樂交叉點的地方沒有轉彎,就從兩神橋開過去。」
「爸爸也要吃布丁嗎?」
「嗯,死了,真討厭,我不喜歡人死,這一點總是無法習慣。」
「我到療養院前一天的事,那天也是下這麼大的雨。」
「也好,打擾一會兒吧……」
啟造說完,到盥洗室漱口,夏芝的聲音興奮,使他不痛快。
「可是,我挨了罵哩,院長說:開玩笑!態度非常嚇人。」
靖夫生氣似地說。雨點逐漸減小,陽子拿著雨傘和高腳木屐從家裡出來。
「買東西嗎?」駕駛座旁邊的門打開,林靖夫走下車來。
夏芝轉身背對著靖夫,眺望王瑞琦的墓地。對靖夫而言,難道王瑞琦也已成為從前的人了嗎?或者因為不能成為從前的人,而勉強為她豎起墓石?說不定我對於靖夫也已成為從前的人了。
「不錯,確實不是醫生的份內工作,不過……」
「靖夫這個人也不像話,他沒有理由帶妳到墓地去。」
「是林大夫,爸爸。」
「哦,長大了,變成好姑娘了。」
靖夫重新露出激動的眼光,夏芝若無其事地望著王瑞琦的墳墓。
靖夫仍站在墓前,拿出香煙來抽。
靖夫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夏芝板起了面孔。啟造為了王瑞琦而如此熱心的情意,煽起了夏芝的嫉妒。雨點打著款冬葉,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
靖夫走後,啟造在起居室的沙發坐下。靖夫生活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看起來卻一點不幸福,啟造諷刺地想。「妳坐靖夫的車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也許嚕囌一點,但妳需要人反覆告訴妳相同的話。」
「……」
「啊,對不起,因為聽說你今天很晚才回來,我以為不是你呢。」夏芝輕輕地把單和m.hetubook.com.com服披在啟造肩上。
「妳真漂亮,我們到底趕不上年輕人的美。」
「不行,林大夫,你不能譏笑我……」
「你何必講這種話……林大夫還不是我們醫院的職員。」
「……可是,我認為你應該替王小姐醫治眼睛。」
端著咖啡和香蕉進入客廳時,靖夫疊著腿坐在沙發上。
夏芝聽從他的話,倚著靠背坐在車內,透過濕淋淋的窗外茫然眺望著家的方向。縱使撐著雨傘,到進入家裡以前,恐怕和服下襬也會被雨打濕吧。望著揚起水花的大雨,夏芝突然憶起了遙遠的日子。
「哎呀,這條路不是往墓地去的路嗎?」
「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靖夫以炯炯發光的眼神向她望著。
「啊!她不是還活著嗎?」
「林大夫,人的思想是因年齡而不同嗎?我倒覺得是因各人的氣質而有所差別。林大夫,您到底都想些什麼呢?」
「不過,太太,我絕不會造我兩個孩子的墓,以及妳的墓。」
「可是……」
「我看到王小姐的墳墓呢。」
發現自己被靖夫注視著,夏芝立刻把要為陽子買短衫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反正明天是禮拜天,還是請多坐一會兒吧,我去做牛排請你。」
夏芝從反照鏡中,看到靖夫諷刺的微笑。
地獄和極樂世界在現代也許是屬於雜技場式、低級俗氣的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含著「永遠的生命」和「罪」的問題等深奧思想。啟造心裡這樣想著,看看靖夫。
「唔,死了,我以為會活到晚上的……有客人?」
陽子平靜地說,筆直地望著靖夫,她覺得那張凹凸分明,五官端正的面孔,似乎給人一種鬆散的印象。
現在夏芝為了沒有買下那件似乎頗適合陽子穿的短衫而耿耿於懷。當她想像陽子穿著那件淺綠色短衫的模樣時,她就決定不買。可是,現在胸前抱著啟造和阿徹的襯衫,而沒有陽子的東西時,又覺得自己像是個意氣用事的壞人。即使些微,夏芝也不甘願幫助陽子,以免增加她的美麗。雖然如此,夏芝仍覺得應該買下那件短衫給陽子,於是,她又改變了主意。
「是嗎?他說只要三十分鐘,妳就什麼地方都可奉陪了嗎?」
「陽子,爸爸呢?」
「我才不會高興哩。」
「可是,車內的談話,外面聽不見,從這個含意來說,比旅館房間更該稱為單獨的房間。何況這單獨的房間還可以躲開人們的眼睛,移到山中去,墓地也沒有人吧?」
「那裡,她才沒有活著哩,我所知道的王瑞琦已經死了,在什麼溫泉徬徨偷生的人不是王瑞琦,是她的亡魂。」
「我寧願有天國或極樂世界……」
靖夫自我解嘲地笑笑。陽子默默望著靖夫,覺得這個人和父親啟造是完全不同的人。
原來林大夫也在想著相同的事,夏芝內心這樣想,但表面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要到墓地去嗎?」
「還要到別的地方買東西嗎?」
「她活著,難道你不高興?」
「哦,對,就這麼辦。」
夏芝回答不出下面的話,靖夫看著夏芝,嘲諷地笑著。
「是的,講過。你剛好是一個人,她也是獨身。」
「你要是去了就好了。」
「戀愛吧,少女。」
「是嗎?我倒認為妳才是可怕的女人。」
「今天我到百貨公司買你的襯衫,出來時,剛好遇到林大夫的車子經過,所以送我回來。」夏芝開朗地說。
「啊,好久不見了。」
「死人的墳墓是需要參拜,但王瑞琦還活著,看活人的墳墓,有什麼意思?」
「媽媽要去換衣服,陽子,妳送咖啡和一些水果出去好嗎?」
「我在告訴妳,我不能造妳的墓,妳是我無法埋葬的人,妳是可憎的人。」
「啊!你太狠心了。」
「是的,今天是禮拜六。不過,院長還在醫院,因為有患重病的人。」
「一聲不響地擅自這樣做,我不方便啊。」
「是的,妳不滿意嗎?太太。」
「好的。」
陽子毫不知情地給靖夫和大家端送布丁。啟造把收養陽子的一切因果拋開,認為靖夫是賴家的禍根,而重新對他產生了憎恨。
「技術不太高明……。」
「咦,錯過了轉彎。」
「不過,林大夫,回憶也能夠留下來啊!像我就忘不了小麗。」
「又在講相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