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二 奏樂

「下次買一本給妳讀讀看。」
「我不知道。」
「妳也太嚕囌了。該夠了吧?」
這是徒勞無益的話,但她的聲音抑揚頓挫,十分動聽。啟造想起陽子也在育兒院服務過,一面合抱著胳臂。年紀與陽子也不相上下的樣子,溼潤的嘴唇之間露出白色牙齒,顯得很健康。
夏芝抬眼看著坐在沙發的啟造。六條教會在紫藤家附近,可能夏芝直覺地感到啟造順路去探望王瑞琦。
「沒有。」夏芝以不自然而尖銳的聲音回答。
「算了,我並不要妳道歉,因為我也做了讓妳懷恨的事,我沒有資格責備妳。不過,」夏芝轉過來看啟造︰「沒有理由連你也對我守密吧?儘管是陽子悄悄拿給你看的信,你也不必瞞著我吧?」
「給各位介紹第一次來的人。」
「豈止陽子而已,你也一樣,那封信的事,不是提都沒提嗎?你說,到底為什麼?」
從前我所服務的機關,有位股長出差一天,要我給他申請兩天的旅費,我拒絕了,股長說:「你囉嗦什麼!」而罵了我。牧師說出了他的經歷。
「起初,有人問我要在什麼地方就職時,每次我都得意地回答:老人之家。我要幫助不幸的人們,所以感到自負、驕傲。確實是這種想法使我精神百倍地想做這件工作。然而,心底潛伏著希望被人家稱讚的存心。漸漸地,我感到慚愧,對自己忍受不了。有一天,在聖經上面偶然看到這句話:
「認為自己善良、正當的人們,家庭的吵架不會斷絕。也說覺得自己不對、錯了的人,就不會吵架。」
大家互相望著,笑起來。牧師也笑了。但啟造與教堂的氣氛尚未融洽到同聲齊笑的程度,覺得似乎只有笑不出的他,被摒除於外。
「『我若將所有的賙濟窮人,又捨己身叫人焚燒,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益。』
「陽子小姐,假使我是在妳的立場,我想也不會說出來。所以,妳不必向我道歉。倒是我一直盼望能為父親贖罪,不論是對神或人,我都想求饒。我現在和-圖-書能夠向你們說對不起,心情已經輕鬆多了。」
「儘管妳認為是大問題,我並沒有什麼特別含意。」
學生時代,啟造為了學習英語而與傳道士來往,所以這首歌覺得耳熟。不過,與信徒們一塊兒唱聖歌,總感到不大自在。
這些銳利的話一句句從牧師口中說出來時,啟造忘了牧師是比他小十餘歲的年輕人。
收養陽子之舉當然不是基於愛,而是為了憎恨夏芝;開設醫院也不是由於愛病人,是為了生活。那麼,我的一生到頭來不是徒勞無益,一場空嗎?啟造湧起悵然的心情。
風琴的彈奏聲響遍整個教堂,可能是由於晚間的禮拜,人數不多,但也有二十二、三個男女,靜靜低垂著頭。九月的夜風從古老的窗口流進來,高高的灰泥天花板懸掛的電燈,射出和煦的光。
啟造在心中喃喃說。認為別人的行為奇怪的就是人,啟造想。
「您回來了?老爺。」濱子端著粗茶出來。
啟造看不下去而說,夏芝臉上浮起冷笑,交互地看著陽子和啟造。
「這話講得好,以後你大概不會以我是壞女人的眼光看我了吧?」
牧師又說,不過,人永遠以自己為正義的標準,自己是絕對的標準,而對高於自己和低於自己的人都加以嘲笑。比方說,中學生有人提議偷懶,不打掃教室,如果全體贊成,當然沒有問題,但只有一個人不同意時,大家一定會說他是「討厭的傢伙」而冷笑他。
走出教堂,站在兩旁篠懸木街樹被燈光照射的路上後,啟造才舒了一口氣,把香煙點燃。啟造自然地抬起頭,仰望教堂。
被冷落的夏芝,相同的事反反覆覆說個不停,絕不肯罷休。
夏芝的話含著毒素,啟造狼狽地說︰
就呼叫啟造的名字,啟造沒有料到會叫他,帶著幾分尷尬站起來。好意的拍手聲響起,啟造輕輕點頭,坐下來。坐定後,才想到可能自己板著臉,而有些不安。
啟造默默喝著茶,難得懷著清爽的心情回來,如果又貿然理睬她,恐怕還是會回到原來的生活。
「夏芝,妳還在為陽子的信沒有給妳看而生氣嗎?那件事,陽子和我不是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妳道歉了嗎?」
做完禮拜後,司儀說:
暑假結束,陽子要返回札幌的前夜,一面削著飯後吃的蘋果,一面問︰
「不,如果沒有惡意,為什麼不給我看?我是小麗的母親,我不認為沒有資格看那封信。」
「歡迎光臨,我是川谷牧師。」牧師走近來說。
「也許你們已道歉過,但我卻沒有被人道歉的感覺。當然陽子可能也一樣,還在恨我逼使妳自殺。順子是石土水的女兒,你們對我說一句,也不至於受到懲罰罷?」
「讀了這句話,我覺得被清楚地指出我到老人之家工作,並非為了愛老人之家的人們,而是想得到人們的誇獎。」
「夏芝,妳講話不能和氣一些嗎?妳近來的態度和往常不同。」
都是那個少女的緣故。
啟造想起那天在溪邊石原上面所發生的事。
啟造恭恭敬敬地行禮,剛才幫他翻聖經的女性說:
這年輕女子有時看看天花板,有時舉手摸摸頭髮,一面繼續講下去。
「不要亂講了,陽子怎麼會這樣想?」
「……」
「原來如此,你是向高木先生領養石土水的女兒,一直守住祕密的可怕人物。」夏芝勝利地說。
在順子面前,以及順子回去以後,都一再地道歉過。
「媽媽有什麼話要轉告哥哥嗎?」
「今天讀了本文後,諸位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人?要是我,就不要像這個法利賽人那樣傲慢地祈禱。」
啟造靜靜回想剛才在教堂聽到的聖經的話。
「騙人,你和陽子一樣,是認為我這個人沒有信用。你和陽子比和太太的我合得來。」
啟造想起了牧師的話,我們夫婦總是格格不入的原因,就是由於時常責備對方錯誤。認為對方錯誤,就是覺得自己正當。以冷淡的心情尋求正義也是不能獲救的。啟造想著,心情已稍微柔和了。
原來是以前曾經入院治病的病人,啟造覺得似乎被撞見了短處,但有個熟人到底是高興的事。
「今天請坂井廣子小姐見證。」
濱子笑盈盈地點頭,向廚房走去。
「你去了教會,就突然親切起來了。到紫藤那兒去過沒有?」
一面回想著www•hetubook•com.com剛才聽到的道理,一面打算把今天的事寫信告訴陽子。
「不要隨便亂說,那封信沒有給妳看,確實不對,但並不是有什麼惡意。」
啟造感慨地想。十年前,啟造曾在六條十丁目這座教堂前躑躅不進,那時無論如何不肯進來。從那時以來,不知有多少次,啟造想到教堂來,每次啟造都猶豫地放棄了。然後,今天終於來了。
「胡說,妳是根本不信任我。可能擔心我責罵石土水的女兒,不過……」
接著,司儀禱告後說:
然而,命案發生後,已經過了二十年。而且多少年來以為陽子是石土水的女兒而加以憎恨。此外,陽子亦曾在這相同的溪畔企圖自殺。在這些已逝的歲月中,夏芝對兇手的憎恨,已不知不覺淡薄了。她對順子的出現固然詫異,卻未導致憎恨的結果。相反地,看到匐伏於地的順子,夏芝甚至感到同情。
啟造在微暗的六條街上慢慢走著,覺得去教堂去對了,過去猶豫地不去教堂,現在反而感到不解。
夏芝嘲笑地望著啟造,啟造默默進入起居室。
穿西裝的牧師站在桌子前面,才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這麼年輕,啟造感到有些不可靠。教友之中,從背後看,顯然已有六十多歲、七十多歲的人有二、三個。走過這麼長的人生經驗的人們,也在傾聽年輕牧師的話,啟造感到驚訝。
剛才啟造在詢問處登記了自己的姓名;賴醫院的名字,旭川及近郊的住民都知道,院長啟造的姓名也是人人所知的,也許有人懷疑賴醫院院長為什麼來教堂,而以奇怪的眼光看我吧?啟造忽然這樣想。
「聖哉聖哉聖哉,全能大主宰……」
「對不起,媽媽,是我不對。」
那年輕女子以熱心的語調,把這事講了一刻鐘左右,啟造在不知不覺間,豎耳傾聽著。將自己所有的財產賙濟別人!又捨己身叫人焚燒,但如果沒有愛,一切都無益。這話不能不打入啟造胸中。
「嗨!妳要這樣想就這樣想吧,妳是不能保守祕密的女人。」啟造終於這樣說。
「低劣的正義感的人才會藐視別人。」
「哼!到底不錯,你是說我沒有守密的能力。」
穿著白色短m.hetubook.com.com衫,外面套著藍色毛衣的年輕女性起身走到前面。啟造以為牧師要講話,所以有幾分失望。他覺得年輕女子要講的話,沒什麼了不起。
風琴聲停止,啟造返回自我,坐在最前面的高個子男人走到講台下面的桌前站著,眼鏡後面的細長眼睛是柔和的。
聽到這話時,啟造才感到道歉是多麼舒爽的事。不錯,如果一切事都能求得神和人的原諒,那麼,心情將多麼輕鬆啊。我心中收藏了半生沒有求恕的事,塞滿胸中,我也要去教堂,像順子那樣,在神和人面前捧出謝罪的心。啟造不住地這樣想。
不知幾時讚美歌的合唱已結束,開始朗讀聖經。司儀報告「路加福音」十八章,啟造翻著書頁尋找。坐在旁邊的中年婦人悄悄靠近來,迅速地替啟造翻開。啟造對她的好意點頭為謝,但覺得沒有人理睬比較輕鬆自在。
陽子懊悔沒有對順子說出事情的真相,向她求恕。順子說:
「沒有。」
「講了什麼話?」夏芝一面幫助啟造更衣,一面問。
「那麼,正義感應該提高多少才好?這個在現實中,並沒有限制。現實沒有正義的標準,只有歸屬聖經標準的正義而已。」
沒有愛而要求正義的人不會得救。
「總之,你對陽子比對我重視。前次上班時,我送你出門,你連頭也不回,只顧愉快地和陽子談話。」
「對不起,我是想避免媽媽受驚……」
等大家都翻開聖經後,司儀靜靜地開始朗讀。
陽子雙手伏在榻榻米上,把頭彎下去。
縱使拿出全部財產救濟人,以自己的身體去讓人焚燒,但沒有愛的話,一切都白費。
終於來了!
風琴的彈奏聲再度響起,大家都站起來。
「人都以為自己是正確的。」
「我讀了四年的社會福祉科。今年開始在老人之家工作。」
「……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這是人最根深蒂固的想法。」
「到教會去了?」夏芝冷冷地笑著,啟造繃起了臉,夏芝一定奇怪我為什麼去教會。
「藐視別人,以強調自己正確,認為這個人那個人都是無用的人而洋洋得意。」
「嚕囌是和你一樣,你認和圖書為已經夠了,對我卻還是大問題。」
夏芝的態度始終強硬不變。
「啊,你是賴大夫?好久不見了。」
「我為什麼不能心平氣靜地講話,妳和陽子應該都知道。」
「我到六條教會去了。」
「我沒有這樣說,我只是替順子保守祕密而已。」
「幸會,謝謝你那一番話,講得很好。」
啟造深深感到世人確實都認為自己是世界上的正義的標準。
夏芝確實每天早上送到門口,但通常啟造回頭時,已不見夏芝蹤影。
不過,啟造到教堂的動機,不僅為了這些。從那天以來一個月,夏芝一直鬧情緒,對啟造和陽子除非有事,也不開口。終於有一天,事情爆發了。
「耶穌向那些仗著自己是義人,藐視別人的,設一個比喻說:有兩個人上殿裡去禱告,一個是法利賽人,一個是稅吏。法利賽人站著,自言自語的禱告說,上帝啊,我感謝你,我不像別人,勒索、不義、姦淫,也不像這個稅吏。我一個禮拜禁食兩次,凡我所得的,都捐十分之一。那稅吏遠遠的站著,連舉目望天也不敢,只捶著胸說,上帝啊,開恩可憐我這個罪人。我告訴你們,這人回家去,比那人倒算為義了,因為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
發現順子是石土水的女兒時,夏芝的驚訝非常大,在驚訝之餘,一時目瞪口呆,講不出話來,只瞪著眼楞楞地注視順子而已。在小麗被害的溪邊,自稱石土水女兒的順子跪倒於地的姿態,對夏芝太過於強烈了。
「啊,剛回來。」啟造溫和地回答,「濱子,妳有聖經嗎?」
牧師眼睛望著啟造,瞬間,啟造內心一涼,嚇了一跳。那是對清亮、俊美的眼睛,但眼光銳利,啟造覺得彷彿被透視了內心,不過,視線相遇後,啟造的心情才平靜下來。
「現在要唱讚美歌第五百四十六首。」司儀立刻說。
「上次就對妳說過,恐怕對妳刺|激太大。」
不錯,這正是以自認為絕對正當的標準看人的眼睛。
「那麼,你是說,我是沒有信用的人就是了。」
啟造坦白地對出來迎接的夏芝說,出門時,他只是含糊地說:「我要出去一下。」
「是嗎?那麼,陽子妳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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