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鳥兒的市集

不過我什麼也沒做。
「妳在向我道別嗎?妳知道我就要出發了?」
「如您所願,小姐。」
後來有一天,一個說書人來到廣場上。他提到那條逆流的珂莎河及其盡頭的不死之水。
然後我走進荷妲的房間。
在她黑色眼珠深處,一千歲的小公主呼喚我:「別讓我死去……只有妳知道我是誰。救救我……」
見我們一副茫然的樣子,他繼續說:
「這條河在南方某處,」他解釋道:「在沙與水之外,只要膽識夠、勇氣足,就可以找到它。」
「什麼這一隻啊?」爸爸喃喃說道,他既沒看到那人,也沒看到籠子。
我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們的小女兒荷妲剛滿三歲。她變成我未曾有過的小妹妹。和他們住在一起,我過得很幸福。他們給了我滿滿的情感。然而有時候,在進入夢鄉前,我想起爸爸,心中的悲痛還是壓得我難以承受。於是我會去看看我的小雀兒,她會給我慰藉;直到這可怕的一天,我發現她落在棲木下,奄奄一息地發抖。我用手心捧著她,哀求著:
鳥主人是個乾瘦的老人,他提起鳥籠,放在我面前,好讓我看得更清楚些。他看起來不大愛說話。
遠房親戚收容了我。他們把我帶到南方的城市,一個寧靜祥和的白色城市。他們家就像這城市:一間寧靜祥和的白色房子。我那時正需要這樣的環境,因為在小木屋沒住上多久,就讓我變成了一頭真正的小獸。我必須重新學習怎麼好好吃飯、每天梳洗、收起我的爪子……他們對我非常有耐心。
那是一隻小小的雀鳥,土耳其藍,脖子下有一抹耀眼的鮮黃色斑紋。我從來沒見過比這更美麗的鳥兒。我立刻就愛上了她。
托梅克,我跟你說過,爸爸在我出生那天發m.hetubook.com.com了瘋,高興得發瘋;於是他再次發起瘋來。他只是請鳥販留著那隻鳥,因為他需要一些時間去籌錢。在一星期內,他變賣所有的財產:他的房子、所有牲口、土地、家具、衣服,還有我媽媽和我弟弟的東西,賣到連床單也不剩……後來,因為錢仍然不夠,他還去向高利貸借錢。然後我們買下了那隻鳥。
有個人就蹲在我們旁邊,膝間放著一只柳枝編成的鳥籠。我只朝籠裡望了一眼。
我度過了非常可怕的幾天。每天早上,我擔心會發現她冰冷僵直地躺在籠子裡;最後她雖然活了下來,我卻開始活在恐懼之中。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她,便難以承受。失去她、失去小公主,就等於同時失去兒時的我,也失去爸爸留給我的一切。
「再見了,我的鳥兒。我要為妳去找那不死之水。我會把水帶回來,然後滴一滴在妳的嘴裡。妳要等我喔?說定了喔?」
「五十萬鎊,外加一瓶蘭姆酒。」那個全世界最安靜的人回答。
「我是個老人,沒辦法再工作了。她是我僅有的財產。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價五十萬鎊,一個子兒也不能少;外加一瓶蘭姆酒……」
「我要替妳親親爸爸跟媽媽。」她乖乖複述。
媽媽無法忍受這一切,於是帶著弟弟們走了,還帶走僅剩的一點東西。只留下那隻小雀鳥。爸爸和我搬進一間破舊的小木屋。他出賣自己的勞力,像一隻任人租用的馬兒,在這座地勢陡峭的山城街道上拉了三年人力車。一天早上,他再也沒有起床。他因為筋疲力竭而過世。我那時才九歲。那天早上,我的童年就這麼結束了。
「很好,現在好好睡吧。」
「不要離開我……如果妳死了,我的www.hetubook.com.com過去就什麼也不剩了……」
「荷妲,妳知道嗎,我要走了。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不過我向妳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明天妳要跟我們的爸媽說一聲,再替我親親他們,好不好?」
「這趟旅程要多少車資?」
「這隻要賣多少錢?」爸爸問。
她點點頭,意思是好,她會照做,不過為了確認,我又問她:
「我想要這一隻。」
我把臉貼近籠子,那隻雀兒看起來好像在向我哀求:「是真的!是真的!要相信是真的啊!」
「也許一直到班巴伊坦?」
「是的……」
男孩還是猶豫了一會兒,不過看我自信滿滿,他最後還是認輸:
「五十萬鎊是鳥的價錢;而蘭姆酒是為了安慰失去她的我。因為這隻小雀兒其實不是一隻鳥。她是一位公主,一千年前被妖術變成了鳥兒。瞧瞧她的嘴,她的眼睛,她想對我們訴說她的故事。不過她辦不到,所以只能歌唱。」
「沒錯。我就是要去班巴伊坦。」
我親她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我走到小雀兒的鳥籠前。我沒敢把罩著籠子的絲絨布幔掀起,怕鳥兒會唱起歌來。我只是跪下來輕聲說道:
爸爸不作聲。他的目光從鳥販移到鳥籠上,又從鳥籠移到鳥販身上。他正要開口,可能打算講價,鳥販卻接著又說:
她乖巧地讓我輕撫她的脖子。
我甚至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輕輕聳了聳肩:「想去班巴伊坦有那麼驚人嗎?收起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樣,回去幹活吧。」
我當天就下定決心……我知道這好像很瘋狂。不過我本來就有點瘋瘋的,一定是得自爸爸的真傳。我在夏初時出發,是夜晚最短的時候。我穿著睡衣溜下床,悄悄收拾我準備的那一點東西:一條羊毛被、緊和*圖*書緊裹在手帕裡的微薄積蓄、一只水壺和一個袋子。袋子裡裝著些零星的用品:我的梳子、一面小鏡子、一小本筆記本、一枝鉛筆……我還放進幾件比較暖和的衣服,和兩天份的食糧。
「再見了。」
這就是自我出生以來,爸爸每年都會問我的問題。每年我都會伸手一指:「我要這一隻,我要那一隻……」他就會立刻把鳥兒買下來,看也不看價錢;然後我會把鳥兒放進漂亮的鳥園裡,和別的鳥一塊兒。
漢娜,妳想要哪隻鳥兒?哪一隻會讓妳快樂?
「荷妲,荷妲,妳醒醒!」我悄聲對她說,輕撫她圓滾滾又溫熱的臉頰。她睜開一隻眼睛,帶著濃重的睡意對我微笑。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上。當時情景依舊歷歷在目:在鳥市擁擠吵雜的人群裡,我高高坐在爸爸的肩上,比女王還要驕傲。世上種種大家認識的、長著羽毛和喙子的鳥兒,全都集中在這裡。鳥販伸手擺弄手上纖細的琴鳥;成千種愛情鳥關在色彩繽紛的籠子裡;小販像牽著狗熊的江湖賣藝人般用鏈子牽著身後的駝鳥;色彩鮮艷的南美大鸚鵡、羽毛白得像雪的鴿子、織布鳥、梅花雀……全都吹著口哨,發出咕咕咕、嘰嘰喳喳的聲音,唱著歌兒。人們常說孩子不懂得自己有多幸福,我卻很清楚。我估算得出來。六歲的我棲在爸爸肩上,雙手抱著爸爸的頭,俯視這個沉醉在色彩與喧嘩之中的城市,尤其還有權從全世界的鳥兒當中選一隻帶回家。
「我們在這裡歇一會兒吧,」他說:「休息一下。」
「很遠嗎?」
「說妳很快就會回來……」
天空還滿亮的,夜色非常溫柔。我快步走向驛馬車發車的廣場。越是靠近廣場,馬兒的鼻息聲、馬車夫的招呼聲、行李扔上行李架m.hetubook.com.com的聲響便越清楚。即使不打算出遠門的人,聽到這些聲音都會興起旅行的渴望。
「明天妳要做什麼?」
因為沒聽見一點兒聲響,也沒聽到羽毛摩擦的聲音,我忍不住把手指頭伸入布幔。我立即感到鳥兒在輕啄我的指甲。
他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後他跳上驛馬車,坐到那位全身裹在黑色寬斗篷裡、在車上等待的馬車夫身旁。他們交談了幾句,車夫還轉過身來,好把我看得更清楚一點。那是一個非常老的男人,臉上縱橫著溝渠般深刻的皺紋。他們又商談了一會兒。我自忖如此低聲細語是什麼意思:他們有什麼好討論的?為什麼那老人那麼好奇地打量著我?最後,年輕人終於下了馬車:
我寫了十多封信給他們,可是全都撕掉了。要怎麼向大人解釋,才能讓他們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趁夜色單獨出走是件合情合理的事?
最後,我把捲成一捆的被子綁在肩上,提起袋子,從房裡敞開的窗戶翻了出去。
與其說那是個問題,不如說是句玩笑話。那個年輕人似乎覺得這個問題非常好笑。他站在一輛前面套著兩匹安靜黑馬的驛馬車旁。
班巴伊坦……我從養父口中聽過這個地名好幾次。他用這個詞來表示「很遠」或「沒人要去的地方」……儘管我不知道這地方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或者應該說我其實再清楚不過:我不喜歡別人嘲笑我,想回咬那男孩一口。
「要去哪裡啊,俏麗的小姑娘?」
我挺滿意他語氣變了,不過倒沒有因此昏了頭,於是當他抓起我的袋子放進馬車時,我問他:
她打了個呵欠,翻了個身。
「就是這一隻鳥。我要這隻。」
「好,很好。妳要跟他們說什麼?」
「我要把它留在身邊。www.hetubook.com•com
「我要……往南方去。」我回答。
「一毛也不用。真的。請您攀著我的肩上車吧,這種老式馬車的腳踏板都做得挺高的。」
「很好,小姐,您希望我幫您把袋子放到行李架上,還是要留在身邊?」
終於,我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走向養父母的房間。房門關著,我把額頭靠在木門上,低聲說道:
托梅克,你還記得我在小香水師那兒寫給你的信嗎?我在信裡告訴你,從前,在我們住的北方大城裡,我爸爸是怎麼買了那隻小雀兒給我。
我臉紅了。才出發不到一刻就有人像對待年輕姑娘般對我說話!一開始我只看到那男孩帶著笑意的雙眼,和那頭蓬鬆散亂的紅髮。
我們穿過城郊,身後撇下最後一點燈火。終於,驛馬車隱沒在清澈的夜色中,在通往南方的大道上直奔而去。
「您真的要去班巴伊坦?」
「這麼說妳會等我嘍?妳會試著等我?」
一毛也不要?我該小心的:「漢娜,當心啊,也許有危險,提防點。」我試著感到害怕卻辦不到。那個紅髮男孩一點也不像壞人。這種事我看得出來。我才剛坐定,注意到自己是唯一的乘客,馬車就開始移動。因為廣場很擁擠,起先馬兒一步步前進,等到進入行人較少的街道,便開始小跑步。不一會兒,我們經過我家。也許我的養母此刻正在床上翻身,一面說道:「啊,往南方的驛馬車開過去了……」我差點就要揮拳敲打,喊道:「等一等!等一等……我搞錯了……我不想走了……讓我下車!」
為何那一年我就是沒法做出決定呢?原因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總之,都快中午了,我依然沒有做選擇。因為天氣很熱,爸爸走進一條綠樹成蔭的巷子裡,避開市集的喧囂,然後我們坐在一棟石頭房子的臺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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