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驛馬車

「對啊,一百歲。他要在班巴伊坦慶祝他的百歲生日。」
「來啊,我的好鴿子……來啊……」克列果鼓勵牠。「進去……就進去吧……我會給你算個友誼價……還會請你喝咖啡……」老鷹尾巴的羽毛還露在外面,克列果便跳上前去,把箱蓋給關起來。馬兒立刻重新上路,幾秒鐘之內,便越過前面那道讓牠們癱瘓良久的彎路。
「下個月他就滿一百歲了……」
「克列果,我是唯一的旅客,怎麼會這樣呢?」
我們並不害怕。不,我們只不過是驚呆、嚇壞了,而且恐懼到了極點!可是又能怎麼辦呢?我們只得照做。克列果協助伊歐林,幫馬兒戴上眼罩,只遮住朝向懸崖的那隻眼睛。然後他又回到馬車後面跟我會合。於是,我們生命中最最漫長的幾公里路便這樣展開,而且如此緩慢!在我們眼前的,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破碎小道,陡峭地懸在山峰上。好幾次隊伍停下來,不用說,馬兒一定也被右方看不見的深淵給嚇壞了,一步也不願再往前走。伊歐林在馬兒耳邊說了些我們聽不見的悄悄話,內容是他們的祕密,馬兒同意再次出發:一步、兩步、三步、十步……直到下一次停頓。
我朝他指的方向望去:遠方,有一串巨大的山群橫亙在地平線盡頭。「我們要穿過那座山嗎?」
頭幾天,在路上、或在我們偶爾停留的旅店裡,我們還會遇到稀落的旅人。不過越往南,便越孤單。我想應該是在過完第一週吧,整整一天都沒遇見半個人:此後,路上便只有我們三人。風景地貌也變了樣,不再有河流、樹木和田野。現在我們在廣闊無邊的平原上,順著一條滿是塵土的筆直大道前進……於是克列果養成了坐在馬車踏板上跟我說話的習慣。他把頭貼向窗戶,我們就這樣,半睡半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箱內的老鷹大肆喧鬧。牠叫著,拍打著翅膀。可是就算牠怎麼恣意咆哮、大發雷霆,我們卻再也不怕牠了。還有更令人欣慰的事:走過那道彎道後,路變得寬廣許多,寬到克列果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以鑽進馬車與岩壁間,繞到前面去找伊歐林。不一會兒他便走回來:
「是啊,他很老了……」
「那您呢,我的大小姐?」
「在班巴伊坦?你的意思是我們下個月以前還到不了那兒?」
他一時有點窘,接著笑出聲來:
「喂!慢一點啊!」伊歐林不得不對牠們下這樣的命令。
我可是笑也沒笑,於是他便知道,這次可沒法用笑話打發我的問題:「等我們到了那玩意兒的另一頭時,我就會告訴妳。」
「滾一邊去,臭大鳥!」克列果咬牙切齒地咕噥道,我感到我手指下抓著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了。
奇蹟出現了:老鷹喜歡吃香腸!牠啄起香腸,不一會兒便吞了下去,然後把頭探入箱子。
「山很高嗎?」
「我也不知道……」
這是我們開始旅行以來的頭一遭,克列果坐在我對面。伊歐林說得沒錯:又走了幾百公尺後,我們便離開峭壁,走進山中。看到路的兩邊都是堅實的土地,真讓人大大鬆了口氣!還有樹木!我高興地忍不住模仿克列果:我打開車門,努力攀住車子,走到伊歐林坐著的駕駛座。到了他身旁,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我說了句讓他感到不好意思的話:
「啊!為什麼呢?」
我們靜靜在那兒待了好一會兒。張著寬闊羽翼的老鷹在空中盤桓。「我們的旅程就要結束了。」我們心中這麼想著,然後便回頭朝伊歐林走去。令我們訝異的是,老人已經沒坐在位子上。他貼著岩壁站著,正在觀察那條懸在哨壁上的窄路。我們立刻明白他在想什麼,並異口同聲哀求道:
我貼著山壁前進,兩手抓著克列果的襯衫,他走在我前面。要是馬兒突然再也不走了,要是我們再也無法前進,該怎麼辦?這樣可怕的想法不斷占據我的腦海。我心想要是那樣,克列果和我可以背著補給往回走。可是伊歐林怎麼辦?他會孤伶伶地困在馬車前面,面對深淵……馬兒又該怎麼辦?可憐的牲口啊……
「天空之路?」
和_圖_書「去啊,老兄。那只不過是道入口。裡頭可是有一整套大餐等著你呢:黑麥麵包、肉乾、玉米、羊奶酪、蛋糕……去吧……」
「一百歲!」
「你們要到班巴伊坦做什麼?」
他揮手要我們向他走去,說道:
「妳看底下那條在兩山之間的狹窄通道,」他輕聲向我說道:「以前走的是那條,就是伊歐林那個時代的人走的老路。」
然後,一如這不可思議的一切,克列果真的馬上想出辦法。我簡直以為他只是在等我提出要求才付諸行動。他想到一個瘋狂卻很天才的點子。他小心朝車後的箱子走去,打開它,從裡面掏出一樣東西,向空中伸去。他後退幾步,對老鷹說道:
「不行了。都是因為五十多年前那場大山崩。巨大的岩石滾落在路上,把通道堵住了。因此我們才會走這條路,以前是小偷跟強盜走的。」
「一定得穿過才行……」
「跟伊歐林嗎?有一輩子那麼久了。跟我父親、祖父、和曾祖父一樣。他們一輩子都為他工作。」
「克列果,你告訴我,你跟老先生一起工作很久了嗎?」
「那山叫做天空之路。」
「喔,漢娜小姐,」老人見我在那裡有點驚訝,咕噥道:「您這麼做實在不大理智啊。一不小心可能會摔下去,把腳給扭傷呢……」
我沒辦法得知更多訊息。
我們總是筆直朝南方而去。
「現在的人不能再從那裡過去了嗎?」
「孩子,我們沒辦法回頭。這裡沒有足夠的空間掉頭;而我不會丟下我的馬兒、也不會放棄我的驛馬車與補給。我們要繼續走。我會走在前面帶馬。我看驛馬車剛剛好過得去。不過別上車,因為車子有掉落山谷的風險。最好跟在後面,盡量貼著岩壁走。你們就照我的話做吧。」
「妳不滿意嗎?我們待妳不好嗎?」
「謝謝,伊歐林,謝謝!」
第二天早上,我便明白「天空之路」其實根本沒有路,只是名字叫做路。事實上,只有一條非常難走的小徑,彎彎曲曲、無窮無盡往上繞;有時甚至必須停下腳步,搬開擋在路上的https://m•hetubook.com•com石塊才過得去。我們只有步履艱難地前進。一直走到過了中午,路變得越來越窄,這時克列果發出一聲叫喊,一聲夾雜著恐懼與驚奇的叫喊。我之前拖拖拉拉地走在後面,這時跑上前,繞過馬車一看,換我忍不住脫口喊出聲來。路好似懸在半空中,馬兒硬生生停下來。我抓住克列果的手臂,我們小心翼翼地前進。一座巨大的峽谷把山分成兩半。
我們會沉默幾分鐘,又開始說道:
「已經有五十多年沒人去過了……」
「是啊。據說到了那上頭會覺得像在天空一樣。」
「據說?你從來沒去過嗎?」
兩天後,我們到達了那座山的山腳,路變成上坡。跟無聊的大平原相較,這倒是個挺好的轉變。由於馬兒只能慢慢向上爬,我不須費太多力氣便可以跟在馬車後面走。
那是真的。我的腿開始發抖,頭也發暈。再這樣下去,幾分鐘之內我可能就會昏過去。
「你們應該不會是害怕吧?」
「你喜歡燻香腸嗎?來聞聞這香味。你知道箱子裡還有好多好多像這樣的燻香腸嗎?這可比生田鼠肉好吃吧?來啊,拿去吃,老母雞……」
就在那隻鷹頗感興趣、歪頭觀察香腸之際,克列果用指尖拎著香腸晃了晃,把它扔在半開的箱子邊上:
「克列果,我求求你,想個辦法吧,我再也受不了了……」
不待我回答,他便做了幾個特技般的動作,翻到後頭的箱子那兒,為我帶來一杯水、幾片乾果,或一塊乳酪。他跟我無所不談,不過只要提到關於這趟旅行的事,便很難讓他多吐幾個字:
「一切都很好。伊歐林說我們已經走過最艱難的一段,從現在起不必再擔心會掉到山谷裡,甚至如果妳想,還可以坐上車。」
近傍晚時,我們已經爬了相當高,空氣變得新鮮。我們在一座壯麗的青色湖邊紮營,湖水卻冰得讓人無法戲水。圍著營火,克列果這晚沒說超過三句話。他不時抬眼望向那座我們隔天就要穿越的山峰,完全掩飾不了心中的不安。而伊歐林呢,倒顯得和平常一樣冷靜。
hetubook.com.com到了另一頭我就會統統告訴妳。如果我們到得了……」
「伊歐林,不要吧!」
「喂!冷靜一點!」伊歐林命令馬兒。
接下來又經歷了比先前更恐怖的一刻:在一個大轉彎處,心慌意亂的馬兒又一次停下來,伊歐林卻無法讓牠們再度前進。我們等待了漫長而絕望的幾分鐘後,一隻皇鷹飛了過來,翅膀張得老大,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最後停在馬車車尾,面對我們。馬兒焦躁地撕叫,簡直快發瘋了。
好些時候我覺得頭昏腦脹,再也不知該看哪裡。往下嗎?萬萬使不得。往上看嗎?更糟。風追趕著山上的雲,雲彷彿就要落到我們頭頂上。於是,我不是閉著眼,就是盯著克列果襯衫上的格子,心裡暗暗發誓,若我能活著離開這裡,就再也不要爬任何東西了,即使是一張椅子!
那男孩叫做克列果,十六歲。托梅克,別嫉妒啊,不過當我又想起他,忍不住便要微笑,並感到一股柔情。驛馬車有四面窄窗,外加朝前的一面小天窗,一頭紅色亂髮的克列果總是在最出乎意料的時候從其中一面窗探頭,或正或倒、吐舌或扮出可怕的鬼臉。白天是滿好笑的;夜裡反而讓我覺得可怕。他大多待在前面,坐在老人身旁,我聽得到他們有說有笑。不過他坐不了太久,每次一有空檔,便離開座位跑來重新演出他的滑稽動作。
驛馬車內鋪著紅色皮革的長椅非常舒適,而且全屬於我一個人。我把自己裹在棉被裡,在馬車規律的擺動中,一下就睡著了。接著便發生這件怪事:我開始做夢,夢中拉車的馬兒有四匹,而非兩匹,牠們飛快奔馳,衝破前方的夜晚,奮力吞沒道路,一躍便越過橋梁與江河,馬鬃在風中飄蕩。牠們的皮毛上閃爍著汗水,身軀冒著煙,蒸騰的熱氣如雲般四散。馬車好似不著地一般。老馬車夫立著,揮舞鞭子,不斷發出「呀!呀!」的聲音來激勵馬兒。我醒過來時,腦子還不是非常清楚。我把頭伸向窗邊。天很涼,現在外頭一片漆黑,夜裡視力尤佳的馬兒倒是邁著穩健的步伐前進。我的兩位旅伴和*圖*書動也沒動,我看到他們靜止的背影。我很想向他們喊道:「一切都還好嗎?」就只為了聽聽人的聲音,不過我想也許他們正在打盹,任憑馬兒自顧自前進,於是便沒出聲。我望著天上的星星良久,便再度陷入沉靜而深沉的睡眠。驛馬車裡的首夜便如此過去。我當時並沒想到還會有好多好多一樣的夜……
這樣難捱地對峙了半小時,我把頭靠在他背上說:
可是那隻猛禽只是用殘酷的眼睛盯著我們,彷彿在嘲笑我們:「你們跑到我的地盤來做什麼?你們沒有翅膀啊?你們知不知道在這裡還是有翅膀比較保險?還有,你們知不知道我的爪子可以抓起一匹馬?所以,像你們這樣兩個細瘦的孩子嘛……」
我總是獨自睡在驛馬車上;克列果跟伊歐林則睡在馬車下,暖暖地裹在軟軟的被子裡。有幾夜,老人打呼打得很大聲,讓我們笑得半死。早上,克列果會重新生火煮咖啡,我們會享用一頓豐盛的早餐,太陽一升起,便出發上路。
老鷹笨手笨腳地跳到香腸旁邊,打量了好一會兒。牠的硬嘴像剃刀刀鋒般銳利。一切就賭在這上頭:皇鷹喜歡燻香腸,或相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生命竟會仰賴在這麼一個白痴問題的答案上。
「我可沒這麼說。妳要喝點涼水嗎?」
「那他到底有多大歲數啊?」
因為我們沒有反應,他又加了一句:
「那麼他很老了吧?」
待我不好?事實完全相反。過了幾天幾夜後,我甚至想像我是坐在自家馬車裡的公主,老車夫伊歐林是我的父王,而克列果呢……是我的王子!我很喜歡晚上紮營的時刻。那是可以伸伸腿、舒展筋骨的好機會。克列果會到處跑來跑去。生火、準備晚餐、照顧馬匹,他什麼都會做。我盡我所能幫他忙。我們總是準時開飯,最普通的湯看起來也美味得不得了。入夜後,克列果會準備一盆肥良水幫伊歐林洗腳。他總是默默做這件事,完全不在乎花多少時間。
「滾一邊去,骯髒的扁毛畜牲!」克列果罵道。
某個晴朗的白天,我問克列果:
「那伊歐林呢?他認識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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