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鏡子

「阿麗瑟,您睡著了嗎?」
「是這樣的……」國王咕噥道:「我翻遍所有的故事書,找不到一個公主像……」
整整一年便這樣過去。
「媽媽,媽媽,我看到公主了,在我的小木屋裡……」
「我們只要讓所有鏡子消失就行,」她嘆道:「在鏡子裡看到的東西!」
「還有六年……」內斯多和亞莉芳馨再次開始數著日子。「還有五年……」
不過她擔心的沒錯,阿麗瑟就快要過八歲生日時,悲劇發生了。
「阿麗瑟,原諒我翻妳的東西,還占了妳的位子,可是這不是我的錯……他們不想相信我啊……他們永遠不會相信我的……」
「沒錯,可是現在很晚了,您應該累壞了……」
「像……像我們這樣。」
「阿麗瑟!回答我!」
「好啊,好啊,」他嘟噥道:「那麼您要求什麼做為代價?」
「怎麼了啊,我的大鼻子?」皇后問他:「我看你很憂愁呢。午餐時你幾乎碰都沒碰平常最愛吃的野兔肉醬。告訴我你在煩什麼。」
「是的,」怪獸咕噥道:「之後就會把她還給你們。不過沒必要詢問她這段經歷,她什麼都不會記得;魔咒也不會就此解除。若她在十五歲前不幸又看到自己的樣子,那麼我就會來找她,而這次她便會永遠屬於我。」
國王內斯多敦厚地統治這個醜陋的小民族。他有滿滿一臉大鬍子,和相當可觀的大鼻子,卻沒有比較不醜。他的夫人亞莉芳馨皇后身高只到他的腰帶,一點也不愛華服排場,常常可以見到她的皇袍下露出一截廚房圍裙的格子布。
「什麼都有可能啊,陛下,可是什麼都有價錢。代價是這樣:您的女兒會是個大美人,所有人都可以欣賞讚嘆她的美貌,只有她自己不行。在十五歲生日以前,她不可以凝視自己的影像;若她看見了,不管是不小心還是故意,她便會被帶走,離開你們七年。」
喔,不,我可沒有睡著!我握住白蘭琪的手問道:
哀鳴鹿慢條斯里地回答:
「阿麗瑟!妳跑到那兒去了?」她喊道。
「那位叫做|愛蒂安奈特的侍女還在這裡嗎?」
這會兒,內斯多覺得快被柔情與幸福沖昏了。
「也會美得像這片星空啊,陛下。」
驚駭的www.hetubook.com.com內斯多國王送他離去時,承諾之後會給他答覆,可是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想到可能要跟他的女兒分開就受不了!算了!公主醜就醜吧,沒什麼好說的!
「我還不想睡。」
「還有十二年!」內斯多國王數著,「還有十一年,還有十年……」
然後她就出去了。
「是女孩!」接生婆喊道:「你們要叫她什麼名字?」
同時也規定下雨天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讓公主出門,因為水窪會造成倒影。多虧這些新措施,接下來的幾年便毫無損傷地過去。
「是的,白蘭琪,亞莉芳馨皇后……」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寶寶在春天降臨人世。
「一定是女孩!」內斯多堅定地宣告。
眼看產期越來越近,他命令大家摧毀王國裡所有的大小鏡子,所有的穿衣鏡。人們將玻璃窗染色、把銀湯匙換成木湯匙、水晶玻璃杯換成陶土杯。人們填掉水塘池沼,弄乾一座湖!一切可以反映或反射影像的東西,不管清不清楚,都被逐出王國,就連石英那種亮亮的小石頭都被埋進六尺深的地下。
「像我們這樣?我的內斯多?」
「我在這裡!」遠遠一個聲音回答。
愛蒂安奈特以她肥胖的身軀允許的最快速度跑去。
「哪來的鏡子啊,我的小圓圓?」她的丈夫嘟噥道:「沒有鏡子了啊……」
只是幾個月過後,誘惑又回來了。國王看著那顆東方珍珠、凝視天空的星辰之際;特別是在看著亞莉芳馨那圓滾滾的肚子時,又再度開始夢想一位像書裡所說那樣美麗的公主。「畢竟,」他告訴自己,「十五年很快就會過去;只要採取應對措施,讓公主不要看到自己就行了。應該沒有多複雜啊,去他的!」他告訴皇后他的看法,皇后也讓他說服了。
這天吹著溫暖的和風。
「我在這裡!」那個聲音又說,現在距離比較近了。「來看啊:有個小女孩在井底望著我呢。」她答道。
「騎馬馬,騎我的小馬馬……」他高興地唱著歌,就在此時,小女娃突然停下來,定定望著他的眼睛。「怎麼啦,我的小寶貝?」他問道:「啊,我懂了,妳看到自己hetubook.com.com映在我的……」
托梅克,我會盡量把故事敘述得像她說得那麼好聽。那可不容易啊,因為她知道哪裡該嘆氣、哪裡該微笑,哪裡又該沉默;她知道在字裡行間恰如其分地加油添醋,讓故事更為生動。如她所言,故事是這樣的:
就這樣,王國的每個人都過著平靜祥和的日子,直到這天,他們滿心歡喜地宣布皇后懷孕了。
孩子還沒出生,他就已經驕傲到快要透不過氣來,並且跟所有願意聆聽的人宣告:
「我們要叫她阿麗瑟,」亞莉芳馨如此提議,「好不好啊,我的國王?」
「很好,您要我坐在靠床前的椅子上嗎?」
可是從此之後,他們是度日如月、度月如年,一年好像有一世紀那麼長。有人建議他們再生一個孩子,說這樣時間會過得快一點。他們不願意聽到這種話。他們就是要等,等了好幾千個夜晚與白晝,看著四季在眼前輪替了七次。終於,在這個入秋後的美麗下午,一個叫巴納貝的小男孩從森林那邊跑回來:
「雲遊四方?」
聽到這些話,愛蒂安奈特嚇得差點暈過去。那口老井!大家竟然忘了那口老井!她急忙衝過去……已經太遲了!阿麗瑟俯在井邊,正不慌不忙地凝視著結冰靜止的井水。霎時,哀鳴鹿便跨過矮樹林,冒了出來。可憐的愛蒂安奈特奮力對抗牠,不但沒成功,還失去一隻眼睛……半死不活的她回到城堡向大家宣布這個可怕的噩耗。大家派了至少一百個獵人去追捕那隻怪獸,卻是徒勞,最終只能放棄。國王和皇后悲傷地差點就要死去。尤其是國王,他只是不斷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腦袋,一遍又一遍地說:
「公主,我能為您做什麼嗎?」
「還在。您明天就會見到她了。她個子小小的,有點胖,有張扁平的臉,一隻眼睛半閉著。現在我要走了,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您該睡覺了。您還有什麼需要嗎?」
我走到櫃子前。櫃子上層,就在那排洋裝之上,堆著五、六本大記事本https://m.hetubook•com.com。我隨手拿起一本,打開來看。第一頁上別著一根草,旁邊有個孩子的筆跡寫著:普通的草;小女孩在其他幾頁黏上橡樹、山毛舉與華樹的葉子,還有一根麥忙。我翻回普通的草那頁,覺得喉頭哽咽起來。
「朋友們,我們要為你們生個公主!一個公主喔,我告訴你們!」
「美得像這顆珍珠啊,陛下。」
「很美……怎麼個美法?」可憐的內斯多問道,在做決定前他希望知道更多細節。
然而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一向與統治者患難與共的人民,加倍相互關懷、好度過難關,而他們這種群體的善意,就像是小公主的一部分依然留存下來。
「白蘭琪……我不是阿麗瑟公主……我的名字叫漢娜……我來自大海另一邊……我不是國王和皇后的女兒……我以前從來沒來過這座城堡……我對這裡一無所知,一個人也不認識……」
「什麼都有可能啊,陛下。如果您渴望如此,您的女兒就會很美。」
於是他又一點一點地重拾信心。而亞莉芳馨皇后呢,卻很清楚最艱難的時刻還沒到。她害怕孩子長到五歲之後的那幾年,因為五到八歲的小女生總是花上大半的時間照鏡子。
「七年,」國王嚇壞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這麼長一段時間她要做什麼?您會照顧她嗎?」
「唉唷,討厭!妳很清楚我要說什麼啦!有人看過臉蛋中間長了一根胡蘿蔔的公主嗎?她若遺傳到我就會長得像那樣!有人看過哪個公主需要墊四個坐墊才搆得到餐桌吃飯嗎?她若遺傳到妳就會長成那樣!妳想想,要是雪上加霜,她兩邊都遺傳到,會有多糟!不!為了我的王國,我要一位不辱公主之名的公主!我要她長得像那些我們在圖畫書上看到的公主!我要她是個美麗的公主!就是這樣!叫人去請哀鳴鹿來一趟!」
從前有個小小的王國,那裡的所有人都長得奇醜無比。不過大家都很自然地看待這種狀況,也適應得相當好。所以,大家在新生兒搖籃旁彎腰觀看時,會萬分感動地說:「喔,我的老天爺,他長得可真是醜陋啊!」接著滿懷柔情的母親便會回答:「可不是?跟他爸爸長得是一模一樣!」當一個男孩想娶某個女孩m.hetubook.com.com為妻時,首先會跟他的父母吹噓:「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子,」他會這麼解釋、好說服父母:「誠實、勤奮、善良、細心……」最後會紅著臉、低頭加上一句:「而且她是那麼醜,你們看了就知道……」
他話沒說完,便用力把孩子推開。孩子跌到草地上哭了起來。國王緊張地快瘋掉,環顧四周,以為哀鳴鹿馬上就會冒出來,用牠毛茸茸的手抱起阿麗瑟,把她擄走七年。不過什麼都沒有發生。「她還沒時間把自己看清楚。」國王心想。不過他沒辦法讓自己狂跳的心冷靜下來。自此,他便下令任何人都不准接近公主。只有公主的親人和幾個侍女可以——閉著眼睛。
「您是說您的母親……」
她笑了笑,吻了我一下:
她猶豫了一下。
沒有鏡子,倒不像大家先前擔心的那樣不便。每個人都甘心樂意配合。太太幫先生刮鬍子,女孩也彼此梳妝,大家都適應得很好。單身漢的麻煩可能比別人多一些,經常可以看到他們臉上掛著一抹果醬走在路上。沒什麼大不了!在這個國家裡,人們本來就不拘小節。
「好哇,我的圓圓妹……」內斯多咕嚕一聲,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回答:「謝謝您說的故事,說得真好……」
「還有十四年!」好國王內斯多高興地說:「之後我們就可以脫離險境了。」
從此他便固執地一口咬定他會有一個女兒。
「像什麼啊,我的國王?」
「不,」哀鳴鹿答:「我拿小孩子沒辦法,我不喜歡小孩。她會去雲遊四方……」
「隨您高興,白蘭琪。」
「請告訴我這個故事最後是怎麼結束?」
「如果沒有妳,」公主曾經對母親說:「我想要愛蒂安奈特當我的媽媽……」
哀鳴鹿環顧四周,看到桌上放著一顆被皇后遺忘的東方珍珠。他豪不費力地用手指拈起那顆珍珠,放入掌心滾動。
一個星期之後,國王便派人告訴哀鳴鹿決定接受這項交易。
他是那麼高興,整個人都散發光彩,所以幾個月後,別人很驚訝地看到他變得憂心忡忡而抱怨連連。
國王又猶豫了一會,不願說出心裡的話,最後才一吐為快:
不過,不久後的一件事卻讓他變得大為謹慎。那是某個秋日午後,在和圖書公園裡,他讓小公主在自己的膝上跳躍著,讓她樂得哈哈大笑:
之後,我沒有放開她的手,反而把她握得更緊,低聲對她說:
她沒出聲。
好內斯多國王感到熱淚盈眶。
村民彎腰看著新生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從沒有在這個地方的搖籃裡看過那麼美妙的東西。嬌小而纖細的四肢,勻稱的臉蛋,都出自奇蹟。「我們也許長得醜,」他們心想,「但我們的公主比起其他地方的公主可一點也不遜色!」自出生第一天起,她便走進村民的心坎裡,再也沒有出來過。
「您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轉。您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罷了。」
一天午後,兩人出門到鄰近的森林中散步。她們去了經常造訪的林間空地,在那裡玩過不知多少次捉迷藏、家家酒與躲貓貓。平常把小女孩盯得很緊的侍女,這天怎麼會讓小女孩跑到視線之外呢?沒有人知道。反正就是突然發現她不見了。
哀鳴鹿是隻粗壯的野獸,住在森林深處的一間小木屋裡。他像隻猴子一樣,渾身毛茸茸的——這倒是讓他用不著穿衣服。他壯得像隻水牛,大家都說他與黑暗力量有聯繫,不過若付出足夠的代價,有時他也會幫忙做些事。真是瘋了!國王竟要人去請他來,而就在隔天,可怕的哀鳴鹿便出現在城堡中。國王向他說明希望他幫的忙是什麼。哀鳴鹿聽完後,只是用那宛若從九泉之下傳來的聲音說:
「對,我的……母親告訴我,您可以跟我敘述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托梅克,我可沒等到第二天。要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可沒法睡得著。才剛躺下,我就拉了床頭的叫人繩,白蘭琪便來到我面前。她穿著睡衣、帶著睡帽的樣子看起來怪好玩的。
在所有侍女中,小公主最喜愛一位叫愛蒂安奈特的侍女,這位好女人也真心回報小公主的愛。夜裡公主做了噩夢,馬上跳到跟前去安慰她的人是誰?愛蒂安奈特;是誰每次都記得為公主烤一些小水果塔,好放在大水果塔旁製造有趣的畫面、讓公主發笑?愛蒂安奈特;而能夠保守祕密、不會背著公主偷偷告訴大人的又是誰?愛蒂安奈特。
接著哀鳴鹿又看了看敞開的窗戶。那是有上百萬顆星星在穹蒼中閃爍的夜晚。他指著星星細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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