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腦袋裡的事情開始混淆在一起。每天至少二十次被喚做阿麗瑟，很難不變得有點像她。當然，我是活在謊言中，不過是很甜蜜的謊言，而且每個人都熱切地相信那是真的。那是讓每個人充滿幸福的謊言。能怎麼辦呢？有時我會怪白蘭琪，都是她把故事說得那麼好聽。我會再次想到愛蒂安奈特在我做噩夢時安慰我、她為我做的小水果塔、林間空地的躲貓貓遊戲，想到自己映在結冰井水中的影像，然後我便覺得好像……沒錯，我知道這很可怕……但是我覺得這一切好像就是我的回憶！這種想法令我暈眩，為了擺脫這種想法，我責備自己：「漢娜，妳不是阿麗瑟！不然妳怎麼能照鏡子呢？想想鳥市！想想妳的小妹妹荷妲！這一切可不是夢到的吧！」
他們會脫帽致意，並對我報以溫暖的微笑。
我跑回房間穿上那件藍白相間的洋裝，把羊毛大衣披在肩上，然後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拿了包袱和被子。愛蒂安奈特在門口等我，整個人藏在一件黑色的連帽斗篷裡。
「穿上吧。這是妳的衣服。」
「這麼長一段時間妳跑到哪裡去了？」愛蒂安奈特哭著說。
「愛蒂安奈特，您為什麼那麼不快樂呢？當年發生的事不是您的錯。沒有人怪您。而且我回來了啊……不是嗎？」
「愛蒂安奈特……」
她把烤箱的門打開一條縫，看看裡面的小水果塔烤得如何，之後便開始述說，完全無法止住眼淚：
從那刻起，這兩人的眼中便不再有我的存在。
「您今天要穿哪一件？這一件？還是這一件？」
「就這樣開始了我人生最漫長的暗夜。從那天起，我便再也不知道怎麼笑、怎麼唱歌、怎麼睡覺。我只想著她……去年秋天他們宣布您來了的時候，我全身顫抖、腿軟得沒法走路。他們為您沐浴時，我有到您的房間窺看。從半掩的門縫中，我看到您的手，立刻明白您不是阿麗瑟。不過您長得真像她！天曉得妳長得有多麼像她！我知道他們認錯人了。只有我知道；當然還有您，才知道您是誰，或者該說知道您不是誰。不過我從沒勇氣說出來。國王和皇后是那樣高興得快發瘋。我不想他們再失望一次。您懂m.hetubook.com.com我的意思，對不對？」
她沉默了好一會，然後輕輕哭泣起來。
她打了個哆嗦：
她依然不說話。我扶起她扁平的臉面對我。她突出的顴骨看起來好像在臉上放了兩粒梅子，眼中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溫柔。
她把烤得通體金黃的小水果塔從烤箱裡拿出來，然後脫下圍裙。她的個子真嬌小啊！幾乎才比廚房桌子高一點。
「還沒，您瞧，我剛把那些小水果塔放進烤箱，明天我要把它們放在大水果塔的旁邊……在您小的時候，這樣做會讓您發笑……」
「是啊，的確太久了。是該回去了……」
她也開始奔跑，然後跪下來，張開雙臂迎向她的侍女。
「您說得有理。晚安了，愛蒂安奈特。」
她只是搖搖頭。
「愛蒂安奈特，您還沒睡啊？」
她左手手背的皮膚很薄，縐成一團，幾近透明。
「現在？」
「拜託您告訴我……我想知道……」
「是啊，我覺得您很傻，不過我倒是很想去。」
「我要去找珂莎河。妳知道這條河嗎？」
「愛蒂安奈特！」女孩喊道。
「知道，可是我從來沒見過。我相信從來沒有人去過那裡。有人說，要找到這條河，得往西方走很久，一路保持大海在右手方向。河的源頭好像就在那裡。別了，漢娜。我們要趕在天亮前回到城堡。一路順風了，妳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白蘭琪把故事跟您說了，可是她並不知道全部的細節。在森林中那塊空地上，阿麗瑟和我生了火。我們常常這樣做，用來取暖，欣賞熊熊的火焰，或像她說的，用來『假裝』煮東西。哀鳴鹿出現在井邊時，我感到害怕得快瘋了，牠看起來像魔鬼一樣。我抱起阿麗瑟就跑，我們跑啊跑……哀鳴鹿在營火附近追上我們。我們就在那邊扭打起來。我每天夜裡都會夢到那場惡鬥。小公主用上全力緊緊抓住我，用她的手、腿、指甲勾著我。我緊緊抱著她，一面承受哀鳴鹿的攻擊。之後牠試著把公主從我身上拉開。可是辦不到。她好像黏在我身上一樣。不然牠就得把我們倆一起帶走！於是牠受夠了，從營火裡拿起一根炭火，而且是徒手！那情ｗwｗ•ｈeｔubｏｏk•ｃｏｍ.coｍ
景至今歷歷在目。有牛角燒焦的氣味。牠用灼熱的炭火去燙阿麗瑟的手背。她慘叫一聲便鬆了手。可是牠卻繼續把炭火往她手上按，並且冷笑著對我喊道：『這樣妳七年後才能把她認得更清楚！』然後牠把公主抱起來、夾在腋下，消失在矮樹林中。我的一隻眼睛在流血，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我很想死了算了。然而我還是爬起來，跑回城堡警告大家。他們派了獵人去搜索，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我不怕。我們走進森林；滿月以一種不大真實的白色微光照亮了森林。
我吻了阿麗瑟，她的皮膚比我的還柔軟，眼睛也比我的還明亮。我看著她們漸行漸遠，兩個身影一長一短，手拉著手。她們消失在路尾的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剛讀完童話故事的最後一頁。接著是一片沉重的寂靜。後來，一隻鳥兒唱起歌，迎接清晨第一道微光；另一隻也唱起歌回應。於是我轉身，把愛蒂安奈特、阿麗瑟公主、我善良的父母內斯多與亞莉芳馨，還有溫良的醜人國所有居民統統拋在背後，重新踏上旅途。
「還有幾個月，」內斯多國王嘆道：「我們就可以慶祝妳的十五歲生日了！我的愛兒，小心謹慎啊，我拜託妳……外面的地上結了冰，妳可能會看到自己的倒影。士兵沒辦法在第一時間把冰塊敲碎。我希望妳別再出門了……」
「喔，不用了，我再也不喜歡火了！」
「別了，愛蒂安奈特。我們太晚才成為朋友……」
「這是我女兒！你們的公主！你們認得她嗎？」
為了讓我不會太無聊，他把整個王國的藝人都請來城堡：樂師、特技員、魔術師、帶著面具的演員，我倒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戴面具！他們每天晚上在生著熊熊烈火的大廳裡表演。
我們毫無阻礙地溜出了城堡，然後大步往森林走去。我們倆心中都清楚，我們的逃脫是純然瘋狂的行徑，不過看到奇形怪狀的雲朵在空中遊走、夜行的鳥兒一動也不動地看我們經過，聽著樹葉在微風中擦撞發出的聲響，我們知道這一夜是有那麼一些魔幻。我們的心越跳越快。
一星期過後，我終於能夠用「妳」稱呼皇后、並喚她為媽媽。ｈｔtps://ｗｗw•hetubｏｏｋ.ｃom.com至於內斯多國王雖然像全世界最棒的父親般照顧我，我還是覺得困難。他教我騎馬奔馳。好多次我們整個早上都在外面蹓達。啊，克列果，要是你能看到我騎馬的樣子該有多好！然後他對每個在路上遇到的人喊道：
「疤痕？可是怎麼會呢？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我的父母都沒注意到？」
「我們要把這個節目獻給阿麗瑟公主！」他們在開始表演前經常這樣說。
「爸爸和媽媽應該很擔心吧，我們出來了那麼久……」
「請原諒我，不過我不想把小水果塔烤焦。」
廚房裡，亞莉芳馨皇后永遠閒不住：她忙著削皮、拔雞毛、切菜，在爐子之間跑來跑去。她希望每頓飯都是大餐，而每頓飯的確也像宴會一樣。有一天，他們端上一個巨型橢圓盤子，裡面裝著一隻孔雀，裝飾著真正的孔雀羽毛；隔天，他們在餐桌上鋪滿苔蘚，為的是搭配那天要吃的燴百菇。男人通常都喝酒佐餐，而我喝的則是用薄荷與馬鞭草薰香的水。
「我是唯一知情的人啊，漢娜。您叫漢娜吧？」
「愛蒂安奈特，您怎麼了？您為什麼哭了？」
有幾次，我和愛蒂安奈特在城堡的走廊上擦身而過，不過我總是沒能與她四目交會。她總是低著頭，穿著深色衣服，悲傷地走著，似乎迴避著我。我看著她那隻因受傷而半閉的眼睛，很想去感謝她為了我而奮戰。可是一秒鐘之後，我會告訴自己：「漢娜啊，妳瘋了；妳根本不認識那位女士，她並沒有為妳做過任何事，妳要感謝她什麼？」
我打了個哆嗦。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聽人喚過我的名字了。
「我哭是因為您不是阿麗瑟，」她呻|吟道：「我多麼希望您就是她……阿麗瑟手上有道疤痕，一道很深的灼傷，而您並沒有那道疤痕……」
「我想去看看森林中的那片空地、那口井，還有妳們生火的地方……」
因為每件衣服都那麼美麗，所以我經常沒有辦法決定，於是我會說：
「晚安，漢娜。」
我沒給她說下去的機會：
「別弄出聲響。守衛一向睡得很淺……」
「我們認得她嗎？您開什麼玩笑啊！」人們回答。
「漢娜，」愛蒂安奈特握住我的手，低聲說道：和-圖-書「森林就在不遠的前方。妳不害怕吧？」
我會按照禮俗向他們頷首致謝。
我把這天晚上配戴在手上的一條可愛手鍊也還給她。不過正當我想脫下手指上那只我很喜歡的、有個蓋子的小戒指時，愛蒂安奈特阻止我：
「這位是漢娜，」愛蒂安奈特開口說道：「她……」
我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旁邊。
「什麼事？」
「別擔心，我們把火再生起來……」
「好了。現在我們去睡覺吧，明天將會是非常漫長的一天，我們會需要用上全部的力氣。」
秋天過去了，隨後下了一場雪。
可是我們還是沒辦法分手。我走到窗邊，夜色既明亮又寂靜。
「愛蒂安奈特，告訴我……」
我脫下羊毛大衣與那件藍白相間的洋裝，把衣服遞給她：
喔，我懂得不得了！我們兩個都處在同樣的孤獨中，是被同一個可怕的祕密困住的囚犯。我把額頭貼著她的，我的眼淚和她的眼淚交融在一起。我們這樣頭靠頭過了許久，然後她緩緩坐起身來。
凱薩莉會幫我梳頭，噴香水……我不是個很愛打扮的女生，不過等她一走，我便會把我的小鏡子從袋子裡翻出來。第一次，我完全認不出自己，還笑出聲來：她把我兩邊的頭髮絞成兩球圓圓的圈圈，看起來活像有一對把手的鍋子。
然後阿麗瑟轉身看著我，她的眼睛在問：「這人是誰啊？」
「留著做紀念吧，否則以後妳會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
然後關鍵的一夜到來，那天是我生日的前夕。我完全沒有睡意，便爬起來找東西喝。寂靜無聲的廚房裡，愛蒂安奈特坐在烤箱前。
「別擔心，爸爸，」我告訴他，「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會小心，不會出去的。」
「我要謝謝您當年為了我跟哀鳴鹿奮戰……您當時真的非常勇敢。」
「我不知道，」阿麗瑟回答：「我好像昏了過去。我剛剛才在我們生火的地方醒來。營火滅了，妳知道嗎？」
「我想再穿第一天穿的那件藍白相間的洋裝，我很喜歡那一件。」
才穿上那件藍白相間的洋裝，阿麗瑟儼然已是個我從來不可能成為的公主：光芒四射，美麗絕倫，更特別的是……她是如假包換的公主！而我呢，感受著身上舊洋裝平凡的布料ｗｗw.ｈetuｂook•ｃｏｍ.coｍ貼著我的肌膚，嗅著衣服上熟悉的氣味，我並不覺得妒忌；恰恰相反，我覺得自己像又穿上了自由的衣衫，把自己還給了自己。我蹲下來與愛蒂安奈特吻別：
我任由日子過下去，試著什麼都不想，這樣過了好幾個星期。「等春天來了再說吧，」我告訴自己，「為什麼要在寒冷的霜雪中啟程呢？而且誰知道，也許今天或明天就會有個長得很像我的女孩來到村子的廣場，然後就會真相大白？」阿麗瑟……她到底在哪裡呢？我時常想到她。要是我不想到她、還會有誰想她呢！
愛蒂安奈特對我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阿麗瑟，我可憐的孩子！」
「阿麗瑟，原諒我，我無意中取代了妳的位子，可是我現在要走了。愛蒂安奈特會向妳解釋一切。」
「要做朋友永遠都不嫌太晚，」她笑著說：「現在妳要往那兒去？」
我想，我們是同時看到的。一個細瘦的身影從路的盡頭走來，頭髮在風中飛揚。愛蒂安奈特停下腳步。我也停下來，屏息以待。接下來發生的事只可能是一場夢。因為，穿著一件髒兮兮的洋裝，朝我們筆直走來的那個女孩——托梅克啊，那個女孩……就是我！要怎麼說才好呢？她不是長得像我：她就是我。也許頭髮沒那麼黑，個子也高一點。愛蒂安奈特鬆開我的手，朝她衝過去：
「對，現在。畢竟，阿麗瑟應該從你們手中被奪走七年，而七年到今天才算過完……若她要出現，一定是在那片空地，因為那是她消失的地方。而且誰說過了那麼久，她還會記得該走哪條路回到城堡？您覺得我這樣想很傻嗎？」
每天早上，凱薩莉都會打開我房間的窗戶，然後抓一大把衣服丟到我床上。我便會在天鵝絨與絲綢的沙沙聲中醒來。
不過到了春天，國王已經下令大家開始準備慶祝我的生日，阿麗瑟卻還是沒有回來……每過一天，她的歸來便顯得更加不可能，也讓我陷入焦慮：要是她永不回來怎麼辦？我是不是該像小偷般半夜溜走，連說一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為了減輕他們的痛苦，我是不是該放棄我自己的父母和所有愛我的人？我是否能想像永遠待在這裡？我沒完沒了地對自己提出這些沒有解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