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夢湖

通往花園的露台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衣、少女模樣的曼妙身影。當兩人一進入花軒,她便起身來迎接。但走沒幾步路,腳底下便像生了根似的,整個人釘在原處動彈不得,瞿然注視這位訪客。他含著澀澀的微笑向她伸出手來。
這時,他們已來到莊宅門口。兩人進入一個樑高堂廣的陰涼玄關,到了盡頭左轉,又進入一條更晦暗的甬道。
從這些樹頂上望過去,波瀾壯闊煥然又是一番大好向陽美景。遠處橫臥著平靜的深藍湖泊,湖的周圍幾乎全被日光照耀的青翠林木環繞著,只露出一小塊岔口,隱隱呈現曲折優雅的悠然境域,而後漸行漸遠,最後和遼遠的黛綠山色渾然合一。
伊麗莎白時時刻刻都是嫻淑而乖巧,凡事中規中矩。艾力克也是無時不刻地在關注她,好像捏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又怕化了一樣,對她百般照拂。而對這種種呵護,伊麗莎白都是用一種近乎謙卑的感激來承受著。看在萊因赫眼裡,使得他免不了要常常想起過去的點點滴滴,緬懷那些隨風而逝的日子。這個當初活潑快樂的小姑娘,不應該成為如此靜默而矜莊的婦人罷!
伊麗莎白腼腆地審視萊因赫的臉,最後才說了一句:「我們離別了這麼久,的確應該這麼做。」
萊因赫過去幾年來,一直致力於採輯民風的工作。每逢碰上那些源於民間,並已自然形成日常生活一部分的通俗詩詞或歌謠,他便把它們收集記錄下來。萊因赫就趁著現在這個空檔,著手整理他那些珍藏,並且只要有可能,不管到什麼地方,隨時都會留心發掘當地他所沒有的資料。
他愛憐地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摩挲著。「現在可好了,咱們好不容易把他給搬來了和圖書,」他說,「也不會輕易就讓他走,總要教他多盤桓幾天才是。人家在外頭兒待了那麼久,到了這兒,就該像回到自個兒家裡一樣。妳瞧瞧,見過世面的人確實是不一樣嘍,變得像個外國人似的,又滿肚子學問,真是個儀表堂堂的人才哪!」
那隻鳥臉不紅氣不喘地起飛,逍遙棲息在菜園另一端一幢新建好的房屋頂上,那邊園牆上掩蔽著由人工牽縛過去的桃、杏樹枝。
「我說,伊麗莎白呀,」他體貼地俯身向她,「他可不正是妳以為盼不到,卻是最想見的稀客嗎?」
「魏納先生!」她一見萊因赫便喊了出來,顯得驚喜和熱絡,「哎喲!真想不到是你來了,我簡直是太高興了,坐呀,坐呀!」
「是啊,萊因赫兄,」他開心地說,再一次向他伸出手,「從那時候起——這你是知道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贏得一個如花美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噯,這你是知道的。」
「伊麗莎白!難道你一句也沒跟她說我要來嗎?」
次日,艾力克更是善盡地主之誼,帶著萊因赫四處去參觀他的農田、葡萄園、酵母栽培園、釀酒房。莊裡一初都安排得很周到,管理得井井有條;不論是在田地裡還是酒槽坊裡勞動的村丁,每個人臉上都現出健康和滿足的神色。
「托福,托福,艾力克兄,謝謝你來接我,」萊因赫答道。
談話之間,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寬綽的空地,兩旁圍著農舍,欄柵後面是莊主的宅邸,宅邸兩翼連著一道高聳的牆。後面蜿蜒著鬱結的水松樹籬,隨處都有紫丁香樹曳著花|蕾的枝枒,款款伸進庭院裡。
「當真是你?」艾力克問,挨擠上前去打量了一下他這位老同https://m.hetubook.com.com學的嚴謹面孔。
然後他搓搓手,興高采烈地嚷著:「這才真教人意外哪!包準教她作夢也想不到來了這麼個稀客!」
一個暖洋洋的春天下午,有個被太陽曬得面色黝黑,遒勁而風姿奕奕的青年,正沿著路旁的樹蔭,穿過森林,朝山坡下的谷地走。
「先生,已經快到了。不消吸半斗煙的工夫,你就到湖邊兒上了,莊主就住那兒。」
他想道,那是伊麗莎白。然而他當下加緊腳步想追趕上她,以便兩人一同穿越花園回屋子裡,她卻慢慢背轉過身去,悄悄地走開了,消失在昏幽的花徑那端。
「嗬!」艾力克見狀又喳呼、又拍手地跺腳趕牠,「這個長腿埃及鬼又在偷我的矮豌豆梗兒啦!」
聽了這話,艾力克樸實的面容立刻眉開眼笑,在康泰中帶有一絲憨氣。
農夫走過去,那旅人於是忘了沿途的疲憊和焦躁,三步併作兩步地在樹蔭下疾行。過了一刻鐘,左首的林蔭乍然到了盡頭,路面轉上一個峻峭的陡坡,坡下長著許多巨齡橡樹,蕭蕭森森,棵棵有立地參天的氣概,可是就連它們的頂梢,也還夠不到這陡坡的高度。
「那邊是釀酒房,」艾力克說,「兩年前才建的。我爹還在的時候把田莊的屋子翻修過,不過住的地方是在我爺爺那時代就造好的。所以我們總是一代比一代整治得進步點兒了。」
一群由於長年在驕陽下操勞,面目黧黑,身上蒸騰著汗水和熱氣的莊稼漢,三三兩兩地走過這塊廣場,紛紛向這對久別重逢的老同學寒暄致意。艾力克也不時叫住這個來交代幾句,或是攔下那個來詢問一聲今天的活計幹得如何。
有一天傍晚,萊因赫正沿著這條路散hetubook•com.com步回來的時候,忽然遇到了一場驟雨。於是他就近躲在湖畔的一棵菩提樹下,但是一顆顆豆大的雨滴不久便穿過樹葉淋淋漓漓地落了下來,澆得他渾身溼透。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他也就聽天由命地繼續慢慢往回走。
這時,路幾乎是陡直地由上而下,因為方才還在他腳下的樹林馬上就給了他蔽蔭,但同時也把他視野遮住了,湖景只剩下偶爾從枝條隙縫中閃現的粼粼碎光。
萊因赫頓時陷入了沉思。越靠近莊園,他越顯得舉步維艱,呼吸沉重。
艾力克在他們身後靠著門邊站著,眼睛裡放射著欣喜和快慰的光芒。
不久,路又緩緩上升,左右的樹林隨之消失,沿途換上藤蔓密佈的小丘,兩旁植著開花的果樹,充滿蜜蜂忙著探吮花蕊的營營聲。一個身軀魁梧,穿著棕色外衣的人前來迎接訪客。路還沒走到,遠遠地他便揮舞起帽子,高聲招呼道:
「喏,當然是伊麗莎白呀!」
「還很遠嗎?」
他嚴肅而深邃的眸子熱切瞻望著遠方,似乎正在預期哪個時刻會有什麼變化出現在這單調的路上,然而這變化,又好像千呼萬喚還遲遲不願露面。終於,有輛車子慢吞吞地從坡下爬上來了。
這時兩人走近了,彼此緊握著手。
「是的,很久了,」他迸出了這句話之後,就再也接不下去了。聽到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聲音,他的內心即刻湧起了一陣急遽的抽痛,但他唯有暗自強忍;他望著站在面前的佳人,依然秀麗窈窕,一如往昔,和幾年前在故鄉與他話別時沒有兩樣。
晚餐時刻,莊主一家人便齊集在花軒,享受夜間怡人的氣氛;其餘時間,聚在一處的機會則全憑男女主人的作息和興致而定。所以萊因和_圖_書赫只有在晚餐之前和白天清早的時候,可以單獨留在房裡做他自己的事。
眨眼又是幾年過去了。
「一句也沒有,老兄。她不曉得,她母親也不曉得。邀你來的事兒,我全保密,到時候大家興頭兒更高。你是知道我的,我總不時愛耍個花樣玩玩。」
一進門,一陣薰風帶著撲鼻的馥郁芬芳向他們吹送而來。
「你好哇,老鄉,」這位英挺的旅人向走在車旁的農夫呼喊了一聲,「請問這是去茵夢湖的路嗎?」
經過了這麼一場五味雜陳,又有點亂哄哄的迎賓式,接下來的程序便在主客之間一問一答的交談中順利地度過了。女士們坐下來做她們的女紅,萊因赫品嘗著早為他準備好的點心,艾力克則點起了他巨大的海泡石煙斗,坐在他旁邊,一面吞雲吐霧,一面聊天。
他參不透這個中玄機,對伊麗莎白有些氣惱,但是他又心中納悶,懷疑剛剛見到的人影,究竟是不是她。無論如何,他總不方便當面問她。不但這樣,他回房去的時候還刻意迴避,不從花軒那裡經過,省得無巧不巧地,真的撞上伊麗莎白從花園裡來。
艾力克推開一扇門,他們便走進一間敞亮的花軒,軒外滿園顏色爛漫,春意方酣。兩側窗戶掩映著濃蔽的綠葉,篩得一屋子輕柔的蔥綠薄光。窗戶之間有扇氣派的摺門,朗朗迎進春暉。花園全景從這裡望去,一覽無遺。匠心佈置的圓形花圃,精工栽植的樹籬,滿園繽紛之中,界著一道筆直的花徑。順著花徑極目遠眺,便能看見湖面和對岸的樹林。
「茵夢湖!」旅人像是讚美又像是惋嘆似地喊出來。
「當真是我,艾力克。你還是老樣子,只不過,看起來是比以前更得意了。」
天色幾乎全暗了,雨勢卻愈來愈大m.hetubook.com.com。當他走近觀霞亭時,在風雨縹緲中,遠遠好像望見一位白衣女子,正置身在晶瑩著點點雨光的樺樹之間。她靜靜地站著,等他逐漸走近到可以辨認時,發覺她臉是朝他這邊看的,彷彿在守候什麼人。
「萊因赫!」她失聲叫道。「萊因赫!噢!是你嗎?我們好久,好久沒見面了。」
「沒錯兒,直走,」農夫掀掀他的寬邊帽子回答道。
就在這一刻,她的母親進門來,臂上掛著鑰匙袋。
「稀客?」萊因赫問,「誰的稀客?」
「歡迎,歡迎,萊因赫兄!歡迎你到茵夢湖莊!」
這時他彷彿已到達旅程終點,動也不動地佇立著,從下面的樹頂上望過去,一直望到對岸;田莊的倒影,在一泓波心中微微盪漾著。隨後他又猛然舉步向前。
伊麗莎白在他偉岸的身材相形之下,更顯得小鳥依人般的柔怯可愛。她仰起像妹妹看兄長的眼光望著他,說:「艾力克,你真好。」
從他來訪的第二天起,他便有了在向晚時分沿著湖濱散步的習慣,那條路就緊靠在花園下首。花園盡頭一個凸出的土墩上,有一把長凳,擺在幾棵高大的樺樹下。伊麗莎白的母親把這裡命名為「觀霞亭」,因為這個地點正對著西方,他們也大多利用黃昏時來這裡欣賞日落美景與彩霞絢麗的氣象。
路的左邊是葡萄園,過去以後,便是一畦廣大的菜圃,緜延到湖邊上。那隻鸛鶴這時候已凌波而來,落到田裡,正在阡陌之間大搖大擺地踱方步。
從正對面望去,在這片蔥蘢的樹海中央,洶湧起漫天雪白飛浪,原來是漫無邊際的果樹正綻放著花朵。再過去一些,在湖濱的高岸上,便矗立著莊主的宅邸,紅瓦白牆,煞是引人嚮往。一隻鸛鶴從煙囪上飄然展翅,閒閒地在水面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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