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夢湖

伊麗莎白展開那卷手稿。「唷,還有歌譜哩,」她說,「萊因赫,你一定要唱給我們聽。」
他慢慢穿好衣服,踽踽走回莊邸。當他進入花軒,碰見艾力克和他岳母正忙著準備明天出門到附近轉一趟,去成交一筆買賣。
萊因赫誦讀的時候,隱隱約約覺得紙的另一端有虛弱的顫抖;他唸完了以後,伊麗莎白便輕輕把椅子往後挪,一語不發地起身,悄悄走到花園裡去。她的母親目送著她,沒說什麼。艾力克想跟上去,但母親開口了:「伊麗莎白到外頭兒去有事兒哩。」於是他又坐了下來。
歌聲繚繞,彷彿在這整個澄淨的時空,興起一絲漣漪,裊裊擴散,有著無限的餘情。

樹林默默聳立著,將修長的黑影遠遠投到湖面。湖心沐浴在一股寒澹月色的朦朦煙霧中。雖然沒有風,樹叢卻時而有一陣輕柔的慄動,窸窸窣窣;原來,不知何時,春意已老,換得初夏夜的氣息。
今朝竟鑄成大錯。
何日再盼得他和我?
「天啊!請問是誰作出這麼可愛的曲子呢?」伊麗莎白問。
「這真是破天荒,」艾力克搔搔頭說,「你跟那睡蓮有什麼關係,和圖書還得『拜訪』它作啥?」
尊榮歡樂影無蹤,
他首先唸了幾首提羅爾地方的小曲,一面唸一面不時哼上兩句輕快的調子。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歡愉感受,霎時便感染了在座的每一個人。
我心屬意的人兒,

「哦,我跟睡蓮原本是相好的老朋友,」萊因赫輕描淡寫地說,「只不過,那是八百年以前的事兒了。」
他呀!定要我忘卻;

他徐徐地游過去,有規律地從水裡抬出撥動的手臂,水珠便在月光下像玉墜一般點點滴落,發出串串璀燦的光輝。然而他和那朵花的距離竟絲毫不見縮減,回頭顧盼,那水之湄在重重夜霧中愈來愈顯得迢邈了。但是他不願因此便放棄他的探索,依然振作精神,朝同一方向游去。
於是他們唱起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民謠。那旋律如此奧妙,讓人忍不住要存疑,認為只有在天上而不是凡間,可以設想得到這樣脫俗的音韻。伊麗莎白用她略帶模糊的女低音去和著他的男中音。
「沒錯兒,」艾力克說,「這是看牛的卡斯帕,他正和圖書趕牛回家。」
「我們先隨便讀些好了,」萊因赫說,「我自己也還沒全部看完呢!」
「那還不簡單,」艾力克說,「光聽唱的儘是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明白那全是一些裁縫、學徒、剃頭師傅之類的人,閒來無事在尋開心。」
突然他一腳踩空,湖水瀧瀧打個旋,漫湧過他的頭頂。過了一會兒,他才又浮上水面。他舒展四肢划水,先兜了一個圈子,好確認一下方位,看看他是從哪裡下水。等他弄清楚下水的地方,隨即又瞥見了那朵睡蓮獨自渺渺浮在大片熒亮的蓮葉之間。
乞食荒郊,日炙皮膚,
戶外園裡和湖上的夜色更濃了。燈蛾飛過花軒門前,花朵和草木香氣從門口飄進來,在褪去白晝燠熱的空氣裡,聞起來更加清冽。水上傳來蛙的嘓嘓鳴聲,窗下有一隻夜鶯開始輕啼,還有一隻在庭院深處唱和著。明月已上樹梢。
只剩得,椎心悲慟。
母親強作著主,
這時天更黑了,酡紅的晚霞,雰雰霏霏,雲集成千堆彤雪,籠罩在茵夢湖遠岸的林梢上。萊因赫展閱紙卷,伊麗莎白幫忙他把一邊執在手裡,好www•hetubook•com.com將紙面拉平,兩人一同定睛細察。萊因赫讀道:
「這首歌我曉得!」伊麗莎白恢復兒時無拘無束的模樣,興奮地嚷道:「萊因赫,開始唱罷,我來幫你和。」
大家央求萊因赫朗誦幾首民謠給他們聽聽,這些民謠是那天下午一個住在鄉下的朋友特地給他寄來的。他上樓到他房裡,不多久便帶一長卷的紙回來了。紙卷是由一疊許多單張的散頁所構成的,上面記載著工整的字跡。
啊!如能解那錯姻緣,
「我嘛,」他答,「我去拜訪一朵睡蓮,可惜沒有如願。」
把創痛給我。
環繞著他的陌生湖水是一片黑沉沉的魅影。他聽得背後有魚躍水,轉頭那聲響又戛然而止。在這廣袤的怪誕氛圍中,有道懾人的氣勢鎮服了他,因此他奮力掙脫了藻草的糾葛,在急得喘不過一口氣來的慌忙中游回了岸邊。待他從岸上回望湖面,那朵睡蓮依舊在浩淼煙波的另一方,迷離又孤伶。
萊因赫沿著湖畔逕自前行。就在離岸邊一箭之遙的水面上,他看見了一朵白色的睡蓮。驀然間,他感到強烈的慾望像天羅地網罩來,困擾著他的心,驅策他上前就近看那朵花。www.hetubook•com.com於是他脫下衣服,走下水去。水非常淺,尖銳的石頭和鋒利的水草割刺著他的腳;他繼續游走,但水仍尚未到達足夠泅泳的深度。
萊因赫莞爾一笑。「現在聽到了沒?歌謠就是這樣口耳相傳得來的。」
但呀!沒奈何。
一場春夢,
俯瞰谿谷深……
萊因赫說:「它們不是誰作出來的,而是長出來的,從雲上面掉下來,像游絲一樣在地上四處地飄,在同一個時候被成千上萬地方的人唱出來。我們可以在這些歌曲裡面發現我們最覺得貼心的想法和遭遇,就好像是我們大家都來幫忙把它們寫成的一樣。」
「這一帶常有人唱這首歌。」伊麗莎白說。
怨母親心狠,
要我嫁作他人婦;
我心裡反對,
我本矢志無他,
我在高崗上,
他又抽出一篇來。
萊因赫朝向枝葉茂密的園徑,並向伊麗莎白嫵媚的背影所隱沒的地方佇望了好一會兒,然後捲起了他的歌稿,https://m•hetubook•com.com向其他人道過晚安,便走到屋外,直向湖邊去。

伊麗莎白的母親坐在一旁忙著做她的針線,艾力克這廂則雙手交叉,凝神諦聽。一曲既終,萊因赫默默把這篇放在一邊。在薄暮時分的寂靜中,自湖濱傳來一陣牛鈴的叮噹聲;四個人不由得被鈴聲吸引,豎起耳朵,卻聽得一個男童的清脆聲音唱道:
我曾苦苦申訴,
然後他拿起了另一篇:「我在高崗上……」
「這就是天籟了,」萊因赫滿意地嘆口氣說:「它們跟天地一樣古老,它們沉睡在山林深處;只有神才知道,是誰發現了這些曲子。」
也甘願,不說苦。
幾天之後,當夜幕四起,閤府的人又照常一起歇坐在花軒裡。軒門大大敞著,夕陽已落在湖對岸的樹林背後。
於是大家一齊圍著桌子坐下來,伊麗莎白坐在萊因赫旁邊。
他們又傾聽了一會兒,直到悠揚的鈴聲消逝在農舍後面為止。
「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了?」那丈母娘問道。
終於他離花更近了,能明晰分辨它那浸淫在月光中的銀色花瓣;不過就在同時,他發覺自己陷入了一個詭異的網罟。水草從湖底漂搖上升的滑莖,悄無聲息地纏綁住他赤|裸的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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