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療傷及任務被取消

自諾曼第之後,E連的許多弟兄拼著命與德軍作戰,他們堅定不移地相信同盟國將取得戰爭的勝利。「我希望能快點回到戰場上去,」韋伯斯特告訴父母,「因為我還要償還德國人不少子彈,我還要盡可能多地向他們扔手榴彈。」德國人抓住還穿著降落傘背帶的傘兵,割斷他們的喉嚨,用刺刀刺他們,剝光他們的衣服,朝他們開槍,還摧毀了一座救護所。因為這些暴行,「我們絕不會打算對他們手下留情。」至於戰爭結果,「在看到了灘頭陣地,看到盟軍那種令人振奮的軍事力量以後,我知道我們不會輸。對傘兵來說,他們就是來流血的。我想回到與敵人的廝殺中去。」
週末,弟兄們只要不是集結待發區域內或沒有擔任警戒任務,就可獲得外出許可。馬拉其和莫爾常常跳上摩托車向南方海岸——布賴頓、伯恩茅斯或南安普頓開去,在那兒他們可以游泳和曬日光浴。一次類似的短途旅行回來後,他們倆從索貝爾上尉那兒得到了個口信。索貝爾告訴他們,他早就知道他們有摩托車,而且車是偷來的,但他不會對車採取什麼行動,不過,下次重回戰場的時候他將把車沒收。對索貝爾這一還算合情合理的態度,馬拉其認為那是因為索貝爾不想和溫特斯上尉作對。
利普頓感到「弟兄們處在戰鬥中時,出現不可避免的事是沒有辦法的。人在戰場上,既然無力改變這種現實,那就只得接受。一下子,他們對死亡、屍體、毀滅、殘殺、危險就都變得習以為常了。敵人的死傷對他們的情緒不構成影響。自己人的死傷也只是給他們留下短暫的印象,這種印象裡夾雜著一種轉瞬即逝的慶幸和成功感,慶幸死傷的並不是自己。(當他們的戰友倒下時,對許多戰鬥著的軍人來說,『感謝上帝是他而不是我』是一種普遍的想法;不過,過一陣子,可能會生出一種罪惡感。)許多事還等著去做,仗還要靠他們去贏,他們考慮的是這些。」
英國第一空降師得到了波蘭人的增援,將處於計劃中的前進路線的最頂端——安海姆。第八十二空降師將攻取並佔領奈梅亨。一〇一師的任務則是在艾恩德霍芬的北部著陸,目標是攻佔該鎮並同時穿過索恩向威格海爾和赫拉弗開進,打開前進路線的最南端。傘降五〇六團二營的任務是完好無損地奪取索恩的威廉敏娜運河上的橋樑,然後和三營一起進攻艾恩德霍芬,守住該城和城內各橋樑直至近衛裝甲師順利通過。
戈登從諾曼第撤離後被送進了醫院,接受了皮膚移植,他的一條腿從臀部到腳趾都打上了石膏。在他住的病房裡,他是唯一一個因為戰鬥而負傷的人,其他人要麼是生病要麼是在英國因意外事故受的傷。因此,他成了「極受尊敬的人物,他們都敬畏我」。整整三次,軍官們來到這兒把紫心勳章別在他的枕頭上。「我總是謙遜地低垂著眼簾,輕輕地對來看望英雄的那一小群人道謝。」然後他會把勳章藏起來等待著下一枚。
二班班長是「大牛」蘭德爾曼,他總愛發牢騷,但又是個「很照章辦事的人,這是我從一件小事中看出的,那次他在餐廳叫我把我的羊毛帽摘下來,我朝他嘻皮笑臉,於是他就把我交給了軍士長。軍官們都很喜歡『大牛』,他們對馬丁中士輕率的態度卻是大皺眉頭。」
二等兵戴維.凱尼恩.韋伯斯特曾在D日和二營營部直屬連一起空降,幾天之後受了傷,被送到英國,在二營前面回到了奧爾德本。當「那些瘦弱、疲倦的倖存者的隊伍行軍到這個地區時,」韋伯斯特躲在紅十字會所的不大亮的地方,不想有人看到他的臉。他們問,「韋伯斯特,德國佬在卡朗唐的另一邊發動大反攻,F連撤退,E連的側翼暴露時,你到什麼鬼地方去了?」
索貝爾警告他說:「你這是不假外出。」施特羅回答說他認為回自己的連隊參加戰鬥不會帶來什麼大麻煩,索貝爾便叫他上了車。
塔爾伯特中士是和戈登同時回到E連的。由於他是被二等兵史密斯的刺刀刺傷的,而不是被德國人打傷的,他失去了獲得紫心勳章的資格。戈登叫他別難受,他可以把他額外獲得的一枚紫心勳章給他。三排的弟兄集合起來為塔爾伯特舉行了一個專門的儀式。在這之前,戈登和羅傑斯已經寫了一首詩,想使塔爾伯特、史密斯——「插到他倆之間的那把刺刀」的故事永遠流傳下去。詩名為《刺刀之夜》;值得後人慶幸的是,這首詩並沒有流傳下來(也許是因為該詩的作者不想讓我在此書中發表吧)。憤怒的塔爾伯特宣稱,「這小雜種刺我的時候我本可以朝他開六槍的,但在那時,我想我們應該饒他一命。」
「總得有人去打仗、殺敵;總得有人在步兵或傘兵部隊。如果整個國家的人都是你這種態度,就沒有人會去打仗了,每個人都想待在後方勤務部。這個國家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除了取消打開安特衛普港口的行動外,艾森豪威爾不得不讓巴黎東面的巴頓停下來,以保證英國第二集團軍有足夠的燃料啟動「市場花園」計劃。簡而言之,這次行動是一次擲骰子的賭博,盟軍押上了所有的籌碼。
副班長是威廉.杜克曼、帕特.克里斯坦森和唐.胡布勒。「他們總讓最下層的士兵幹活。杜克曼有辦法逃避夜間勤務,每個週末都能溜到倫敦去和圖書,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克里斯坦森做蘭德爾曼的助手,韋伯斯特認為這是一項「容易的工作」,因為蘭德爾曼和雷德一樣,非常認真負責。克里斯坦森「中等個兒,運動健將般的體魄,一頭金色的鬈髮,是E連唯一的帥哥。無論從哪方面看,胡布勒都與克里斯坦森相反。胡布勒是我遇到的唯一一個真正喜愛打仗的人,他從戰鬥中獲得了樂趣。戰時的巡邏和守備時的危險任務這個鑲著金牙的樂天派總是自願承擔。他是連裡最好、最受歡迎的弟兄之一。」
韋伯斯特的看法正如他給父母的信中寫的那樣,「我每活一天都覺得是賺來的。我從不認為地在下次空降中倖存。如果我回不來了,你們要想開點。我希望能說服你們,讓你們和在戰場上的我們一樣把死亡看得淡一些。在戰爭的硝煙中,你可以預料到傷亡,預料到某人被殺,當你的戰友被機關槍打中臉部時你不會覺得驚訝。你只能繼續。這和平民的生活不同,平民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死亡總是讓人覺得出乎意料。」
八月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這天上午,五〇六團為諾曼第陣亡的烈士舉行了一個紀念儀式。這個佔用弟兄們星期天上午的決定剛一宣佈就激起了極大的牢騷和抱怨。有位傘兵說,他可以用星期六上午或星期一全天來悼念死者,但如果用自己的休息時間去做這事的話,那他可真該被詛咒了。但這也只是說說而已——發牢騷是他們不可剝奪的權利——他還是穿上A類軍裝和其他人一起出發了。
一九四四年夏天,E連住在條件優越的兵營裡。軍官們住在公共綠地旁邊稱心如意的磚瓦房裡。磚瓦房的後面有一排馬廄,清理乾淨以後,弟兄們住了進去。馬廄由一排分格間組成,每格裡住四個弟兄,是一個受到大家歡迎的黑暗的隱蔽之處。他們可以在這兒隱藏起來,很多弟兄都這樣幹了,夜間訓練重新開始後,溫特斯不得不形成挨個查看馬廄的習慣,以保證沒有人躲在鋪後面或躲在掛著的衣服中。除了隱蔽和躲藏的功能,每個分格間都有一個爐子,一扇又大又厚、隔音良好的門和一個通風的、高高的天花板。空間很大,掛了軍裝和行軍包以後,還有足夠的地方打牌或賭博。
一排一班「由約翰尼.馬丁領導,他是個傑出的軍人,又是最會逃避勤務的懶漢,他思維敏捷,作戰和駐守中無論出現什麼難題都能處理,總是有裝備、食物和好的住宿條件。」
韋伯斯特稱這些人為「新型陸軍軍士」。他們的平均年齡二十一歲,他們對陸軍法規不能倒背如流,對這本「支配著如此多常備軍人生活的書」也不關心。他們與自己弟兄打成一片,他們沒有在巴拿馬、夏威夷或菲律賓服過役。「他們是平民軍人,是美國的拯救者。」
E連坐上巴士來到了團部,團部位於利特爾科特的威爾斯勳爵的莊園,在奇爾頓福里亞特的外圍。到那兒之後,E連和其他連隊在一塊柔軟的綠色草地上集合。樂隊演奏的葬禮進行曲過分緩慢,所有的人都走錯了步子。全團集合完畢,二千個年輕的美國戰神猶如緊密的棕色地毯一般覆蓋在草地上,宏偉的城堡聳立在他們面前,構成了一幅激動人心的畫面。
韋伯斯特申請調回E連。他在營部直屬連的大部分時間一直當彈藥手,因此在諾曼第,只打過一次機關槍,然而「我渴望戰鬥。我想盡快把戰爭打完;我想在前線連隊中作為一個步兵去戰鬥」。於是,他成了一排的一員。
當然,這些傳言是可笑的,實際情況是,空降師在那個夏天計劃了十六次行動,但每一次都被取消了。問題在於,一直到七月底,諾曼第的前線幾乎紋絲未動;接著,布萊德利的第一集團軍在聖洛突破了重圍,巴頓的第三集團軍已開赴諾曼第,在傘兵部隊完成計劃和實施空降前,美軍地面部隊已經佔領了原定的空降區域。
一排由托馬斯.皮科克中尉領導,他是個替補進來的軍官。韋伯斯特寫道,「他對命令總是不進行思考,不提不同意見,一味地嚴格執行。」韋伯斯特感到皮科克「深受上級軍官的器重,但卻受到自己手下弟兄的深深厭惡。他太死搬教條了。」一次,排裡弟兄在結束了十小時的越野行軍後回到了奧爾德本,皮科克叫弟兄們打棒球,原因是計劃表上是這樣規定的。「皮科克迷信書本,他在諾曼第當營軍需官的時候得心應手,但作為排長,他的弟兄們甚至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不論訓練多麼嚴格,這個夏天畢竟是在奧爾德本而不是在諾曼第度過的。這多少提高了E連弟兄們的士氣。韋伯斯特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太平洋的那幫夥計們,是睡在叢林裡和珊瑚礁上的;身處法國的步兵們是在沒有音樂沒有任何娛樂的情況下艱難前行,直到負傷或被殺的。每當想到這些,我就不禁感謝上帝和艾森豪威爾將軍讓我們回到了英國。」奧爾德本的所有弟兄都很清楚地知道他們在D日那天的夥伴——第四步兵師此時正在前線流血犧牲,睡在戰壕裡,吃著K號乾糧,根本無法洗澡。
盟軍繼續大舉席捲法國和比利時。空降部隊的高級指揮部越來越急於參與戰鬥了。空降部隊擁有歐洲戰區最好的士兵,最優秀的指揮官,最高漲的士氣,無可比擬的機動性和精良的裝備。已經被錘煉成作戰好手的官兵需要一個機會來顯示空降兵在現代戰爭中和-圖-書的作用。空降部隊是艾森豪威爾迄今為止還未使用過的最大的一張王牌。他試圖保持進攻的勢頭。德軍從法國的撤退前後長達六個星期,他想趁德軍尚未從大撤退中喘過氣來就給其致命的一擊。當蒙哥馬利提出將這支空降部隊投進一個大膽、冒險但卻具有潛在決定意義的大規模行動,讓空降兵穿過下萊茵河的提議時,艾森豪威爾立刻同意了,這讓空降部隊指揮部欣喜不已。
儘管倫敦之行使緊張氣氛有所緩解,儘管戈登有時候試圖說點笑話逗逗樂,但是,弟兄們想著曾經面對過的現實,想著將要面對的現實,氣氛仍然被壓抑和憂慮所籠罩。
韋伯斯特曾寫過,聽辛克講話一直是一種享受,因為他談打仗的事,總是用一種合理、現實和幽默的方式。泰勒將軍則與他相反,在韋伯斯特的眼裡,泰勒那種「樂觀和熱情的態度總是令人反感。辛克上校知道弟兄們不願打仗,可直到戰爭結束,泰勒將軍還堅持認為他的小伙子們非常渴望去殺德國佬。比較起來,我們更喜歡辛克上校。」
在韋伯斯特看來(他在營部時曾接觸過不少人),E連一排的成員「比其他任何連的人都更年輕、更聰明」。讓他感到高興的是,他在部隊裡頭一次發現準備戰後去上大學的弟兄,有這一打算的有下士杜克曼和中士穆克、卡森、馬拉其。
韋伯斯特所在班的班長是羅伯特.雷德。「我想雷德從未偷懶逃避過勤務;他是理想的守備兵,他熟悉密集隊形訓練的所有口令,對手中武器使用嫻熟並以此為豪,對稱病逃避夜間勤務者非常反感。」
辛克上校給團裡的弟兄作了出發前的動員講話。「你們將會遇到英國坦克,」他說:「其中一些是謝爾曼式坦克,另外一些是克倫威爾式坦克。別把克倫威爾式坦克誤認為是德國坦克。
「如果說我們在諾曼第這個該死的小行動中就失去了一半的兵力,」瓜奈若回答,「算了,別再說啦,我們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些軍官也給韋伯斯特留下了頗深的印象。他這樣描述溫特斯:「他是個大塊頭,具有強健的體魄,他相信軍體操在守備部隊的作用,相信進取精神在戰場上的作用。」韋爾什當時是溫特斯的主要參謀,在韋伯斯特的眼裡,他「又小又黑,還懶,但思維敏捷,二營軍官中只有他才能做出既風趣又令人大開眼界的時事新聞講座。」韋伯斯特覺得二排排長康普頓友好親切,最受每個人的喜愛。他讓想上大學的弟兄們相信,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是唯一真正能接受教育的地方。
軍中牧師麥吉發表了講話,稱讚這些陣亡者是英勇的,美國是值得他們為之犧牲的,死去的人並沒有白白送命,等等。弟兄們對牧師朗讀的由詹姆斯.莫頓撰寫的團祈禱文印象更為深刻:
娛樂消遣方面,弟兄們可以收聽武裝部隊廣播網的無線電廣播,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都有節目,偶爾還會轉播喜劇演員鮑伯.霍普的演出。每小時都能收聽到BBC新聞,還有旋轉舞曲。比起BBC來,弟兄們更喜歡聽武裝部隊廣播網的節目,儘管他們不得不忍受盟軍最高統帥部的多次告誡,包括要求他們保持清潔,多敬禮和不要打架。(「弟兄們,如果你在找架打的話,請等著和德國人打吧!」)
他的母親回信給他,對兒子這種看法感到大為驚慌(她還為韋伯斯特的弟弟感到擔憂,他的弟弟剛剛加入了傘兵部隊),韋伯斯特給母親的回覆非常直率:「你難道更希望別人的兒子死在泥濘中嗎?你希望我們贏得戰爭,但很顯然你又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流血犧牲。這真是一種自相矛盾的心態。
皮科克的助手是鮑勃.布魯爾中尉,他很年輕,是塊當運動員的好料,韋伯斯特說他「塊頭大,孩子心」。
「我不理解為什麼你們都希望戰爭快點結束。我不希望這樣,除非我們把戰爭的恐怖留給德國自己,除非我們在他們的村莊裡戰鬥,炸毀他們的房子,炸開他們的酒窖,殺掉他們的家畜當食物,除非我們讓他們的大街小巷都佈滿腐爛、可怖的德國人的屍體,就像德國人在法國幹的那樣。德國人準備好了作戰,卻毫不理會戰爭的可怕。在這場災難結束之前必須讓德國人嘗一嘗失敗的苦果;盟軍過快的勝利和德軍突然的覆滅給德國留下的將是相對完整的國力和人們對復仇的渴望。我和所有的人一樣希望戰爭盡快結束,但我不會希望留下導致另一場戰爭的禍根。」
計劃中的空降區在比利時的圖爾奈附近,正好在法國邊境城市里爾的對面。空降行動的目的是為英國第二集團軍渡過埃科特運河進入比利時開闢道路。空降兵這邊忙碌了兩天,傳達了任務,做了許多準備工作——包括每餐的好吃好喝。但是,九月二日,英國第二集團軍的近衛裝甲師又搶先了一步,佔領了圖爾奈,空降行動再次被取消了。和上次沙特爾空降被取消一樣,弟兄們再次感到始釋重負,但最高指揮部想要空降兵參與戰鬥的決心是顯而易見的,因此在坐車回奧爾德本的路上,弟兄們都認為,總有一次,他們不用再返回了。
希望也還是有的,巴頓的部隊正快速穿越法國,盟軍由義大利主動出擊,蘇聯紅軍正一刻不停地在東線推進,德國國防軍的最高司令部在七月二十日刺殺希特勒未遂之後正處在混亂中,種種跡象表明德國說不定哪天就覆滅了。和*圖*書按理說大多數弟兄都應該對這種形勢感到高興,然而韋伯斯特卻不這樣想,他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
一些傷兵擔心自己會終身殘疾。馬拉其發覺了這點。有一天,他和唐.穆尼坐在餐廳裡,利普頓剛好經過。「嗨,殘廢。」馬拉其喊了起來。利普頓轉過身抓住他倆的脖子,把他們從椅子上拎了起來,並宣稱他會一次解決他們中的一個或一塊兒解決。他倆臉都嚇白了,趕緊說他們只是開個玩笑,沒有任何其他意思。過了一會兒,利普頓又回來了,紅著臉說他很抱歉自己發了脾氣,但他確實害怕手上的傷會造成終身殘疾,使他再也無法在大學裡打橄欖球了。
泰勒將軍接著講話,他的演講被剛好飛過頭頂的C─四七飛機編隊的轟鳴聲淹沒了。接下來是宣讀陣亡烈士和失蹤者名單,名單似乎沒完沒了——一共四百一十四個——每讀出一個名字都會讓班、排、連裡的倖存者猛地倒吸一口氣。每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韋伯斯特就想到「他的家人正靜靜地坐在一個永遠不再完整的家裡」。名單在一個以Z開頭的二等兵那兒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全團在《前進,基督戰士》的曲調中整隊離開了草坪。
奧爾德本
從諾曼第回來後的第一天晚上,馬丁中士四處看了看一排的駐地,一九四三年九月到一九四四年五月住在這兒的弟兄有一半已經不在了。他對瓜奈若說:「哎呀,比爾,現在我們只剩半座營房的弟兄了,可我們還沒有開始打仗呢。看來我們不可能活過這一仗了。」
利普頓繼續評說:弟兄們一旦離開前線,回到軍營休整時,「他們開始思考。他們想起戰友們是怎樣受的傷或送的命。他們記得有多少次他們自己就與死亡近在咫尺。遠離戰鬥了,死亡與毀滅已不再是不可避免的——戰爭可能結束,任務可能被取消。帶著這些想法,弟兄們開始害怕重返前線。然而,他們一回到戰場,那些疑慮和緊張全都不見了。冷漠、無情和鎮定又重新回到他們身上。又一個任務等待他們去完成,過去的自信重現了,戰鬥的興奮感回來了,渴望優秀和勝利的欲望又會再次佔上風。」
第一〇一空降師當時是盟軍第一空降部隊的一部分,盟軍第一空降部隊包括美國第十七、八十二和一〇一空降師(美軍空降部隊共同組成了第十八空降軍)、波蘭第一傘兵旅和英國第一、第六空降師,再加上空運的第五十二蘇格蘭低地人。馬修.李奇微將軍指揮第十八空降軍;第一空降部隊由劉易斯.布里爾頓將軍指揮。泰勒將軍依舊統率一〇一師;詹姆斯.加文將軍指揮第八十二空降師。
「泡泡眼」溫六月六日在布雷庫特莊園幫著摧毀大炮時臀部負了傷,他接受了手術後在威爾斯的一家醫院裡休養,他得知如果九十天無法歸連的話,當他重新能夠作戰時,將被派到其他單位。溫無論如何不想這樣。他說服了一位掌管出院事務的中士放他回到了奧爾德本,並給他開具了一張適合輕度勤務的證明。他於九月一日回到E連,扔掉那一紙證明,重新進了三排。
韋伯斯特是個極有抱負的小說家,英國文學名著貪婪的讀者,哈佛大學的學生,戰爭老兵。他在個人觀察和敏銳的洞察力基礎上對陸軍有表揚有指責。他寫給家裡的一封封長信提供了E連打過第一仗後一些弟兄的真實寫照:
八月底,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三十日半夜,泰勒命令連隊編隊出發。弟兄們被告知整理行裝,第二天八時前往蒙伯利。在機場,弟兄們的活動包括兌換錢幣:用英鎊換取比利時法郎。這樣一來,弟兄們在簡令下達之前就已經知道這次的軍事目標了(財務官對那些一個英鎊也沒有的弟兄說:「真不幸」)。
韋伯斯特在飛機場和坐在周圍的老兵們說著話,發現「小伙子們已經不像諾曼第空降之前那樣熱情高漲或迫不及待了。沒人想再打仗了」。
不少弟兄得到了提升。韋爾什和康普頓從少尉升到了中尉。團裡需要年輕的軍官來接替傷亡的軍人,溫特斯推薦詹姆斯.代爾接受戰時軍官委任,因為他在諾曼第時就已經是連裡的二級軍士長。辛克上校批准了,於是代爾成了少尉並被委派到五〇六團的另外一個連裡。利普頓取代溫特斯,當了軍士長。利奧.博伊爾升為連部的上士。比爾.瓜奈若也成了上士。唐.馬拉其、沃倫.穆克、保羅.羅傑斯和邁克。蘭尼從二等兵升為中士(蘭尼原先就是中士,但在索貝爾兵變中被降為二等兵)。帕特.克里斯坦森、沃爾特.戈登、約翰.普萊莎和拉文.里斯從二等兵升為下士。
並不是所有的弟兄都去了倫敦。哈里.韋爾什去了愛爾蘭探親;溫特斯留在奧爾德本休息、思考,並給死傷弟兄的父母們寫了信。戈登和利普頓傷癒後去蘇格蘭觀了光。
為了給連裡新兵(那時,幾乎半個連的弟兄都是新兵,他們剛從傘兵學校畢業,從美國來到這兒)一種真實火力的感覺,將他們融入整個連隊,訓練是有必要的。但不論必要與否,弟兄們都很不樂意。可無論如何,比起一九四三年在奧爾德本的經歷,一九四四年的夏天還是令人愉快的。馬拉其解釋說:「我們不用再忍受赫伯特.索貝爾上尉和埃文斯中士的苛刻規矩和睚眥必報了。迪克.溫特斯的公正和同情心取代了前任的不講道理。E連的團隊精神大大https://m•hetubook•com.com加強了。」
八月十七日,E連開始了警備狀態,接受了在沙特爾附近實施空降的任務,目的是建立路障阻斷諾曼第德軍的供給和增援,堵死德軍的逃跑路線。E連和營裡的其他連隊一起坐巴士來到了集結待發區域——位於奧爾德本外面的蒙伯利飛機場。他們吃了牛排、雞蛋、炸雞、白麵包、牛奶和冰淇淋,檢查了武器裝備,再次研究了任務,討論了此次的作戰目標。
韋伯斯特雖然很尷尬,還是很高興看到朋友回來。「營裡的弟兄即使不知道名字的,看著也面熟,」他寫道,「你感到自己是大家庭裡的一分子。你和這些弟兄們之間的關係遠比和任何平民百姓都親近得多。」
「還有一件事,」辛克擦著臉繼續道,「我不想看到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戴著羊毛帽子在荷蘭晃蕩。在諾曼第,泰勒將軍抓住了我們五〇六團一個戴著這種帽子的人,為這他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可不想再挨罵了,我知道你們也不想,所以如果你要戴羊毛帽的話,就戴在鋼盔的裡面。可別再給泰勒將軍逮住。
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三日~九月十六日
廣播裡傳來了好消息!巴頓的第三集團軍坦克佔領了沙特爾的空降地帶了!空降任務取消了!弟兄們大喊起來。他們歡呼雀躍,放聲大笑,祈求神明保佑喬治.巴頓和他的坦克。弟兄們歡呼著、跳著舞。當天下午他們返回了奧爾德本。
訓練就不像住宿條件或無線電廣播和週末那麼愜意了。「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正在因為去了諾曼第而受罰。」韋伯斯特寫道。枯燥的訓練程序包括走隊列、閱兵、野戰訓練、夜間訓練和靶場打靶。
當他們不喜歡武裝部隊廣播網的調子時,他們可以撥到德國廣播聽阿克西斯.薩利和哈哈勳爵的節目。這些宣傳家們演奏那些受歡迎的曲子,間或插上幾句粗製濫造的對白,常常惹人發笑。
新兵們很興奮、緊張、焦急。老兵們很擔憂。「我不願意再出戰。」韋伯斯特在日記中寫。他最害怕的是在背著降落傘空降的過程中被打死,或無助地在空中飄來蕩去或被掛在樹上、電線桿上,或在還沒解開裝備前就被刺刀刺死或被槍打死。他領到了一把點四五手槍,但這絕不是射程遠的機關槍的對手。他想如果能活過這次空降,後面不論發生什麼他都能夠對付。

在醫院裡住了八個星期後,他回到了E連。(把康復的弟兄送回到原先的連隊是空降師的政策;而在步兵部隊,傷兵身體復原後,將被派往任何需要他們的地方。所有的傘兵都把前一種做法看成是空降部隊最英明的舉動;而後一種做法在每個人看來都是陸軍做出的最愚蠢的決策。)
九月十六日,從六月十三日起就住了院的二等兵施特羅從醫生那兒獲得了一天的假期。他搭便車到了奧爾德本,在那兒他碰到了正在把包裹運回蒙伯利的索貝爾上尉。索貝爾告訴施特羅E連就要行動了,施特羅說他想參加這次行動,希望索貝爾能讓他搭車去機場。
在集結待發區域內等待著出發的弟兄們紛紛開始賭博。其中一個新兵,二等兵塞西爾.佩斯是個瘋狂的賭徒,讓老兵們懊惱的是,他在擲骰子中一共贏了一千美金。
此次行動代號為「市場花園」。目標是以近衛裝甲師為先鋒,使英國第二集團軍穿越荷蘭,沿艾恩德霍芬——索恩——威格海爾——赫拉弗——奈梅亨——安海姆一線,渡過萊茵河。美國與英國的空降兵將奪取並守住起始線和安海姆之間的許多橋樑,英國坦克將在這樣形成的安全的「地毯」上沿一條公路北進。
「至於那些近衛師——他們是很棒的部隊,是英軍中最棒的。你們是進不了這支部隊的——除非有爵士頭銜或者出身名門望族。但別嘲笑他們,他們都是出色的戰士。」
八月十九日是在沙特爾空降的日子。按計劃這是一次白天空降。那天早晨,在蒙伯利的弟兄們天一亮就起床了,昨天晚上大家多多少少都有點失眠,幾乎一夜都在行軍床上出汗,設想著各種可能出現的狀況。大家默默地穿著衣服,無精打采地接受分配。沒有人理莫霍克式的髮型。也沒有人喊「希特勒,當心!我們來了!」更多的人是在默念著「媽媽,如果你曾為我祈禱的話,請現在就為我祈禱吧。」
他們去蘇格蘭休了假,在那兒他們文了身,什麼都不在乎了,「打一次仗就死了這麼多弟兄,還有整個戰爭等著我們去打,為什麼不呢?」
E連的弟兄們對在倫敦度過的那一星期沒有留下什麼印象。美國傘兵是最早從諾曼第返回英國的軍人;報紙上登滿了他們的英雄事跡;城裡的每一個人都想請他們吃頓飯或喝杯啤酒——不過也許只是第一天罷了。但年輕的英雄們表現得有些過火。他們喝得太多了,打壞了太多的窗戶和椅子,與傘兵以外的人之間也發生了過多的打架事件。這是倫敦歷史上最為失控的星期之一。一家報紙把美國兵們造成的損失比喻成一次閃電式的突襲。一個廣泛流傳的笑話是這樣說的:在倫敦的憲兵隊將會受到總統的嘉獎,因為他們在一〇一師在倫敦的這段時間付出了超常努力。
溫特斯從諾曼第偷偷地帶了一些實彈到奧爾德本。他用這些真槍實彈給新兵們製造一種在火力掩護下前進的感覺。這種訓練是有風險的,對處在行動中的弟兄們,危險是顯而易見的,以https://m.hetubook.com•com溫特斯來說,同樣也是有風險的,因為這種訓練方式沒有得到上級批准,任何人負了傷都會歸咎於他。但溫特斯感到,冒這個險是值得的,從六月六日在布雷庫特莊園的經歷中,他認識到進攻成功的關鍵是建立良好、穩固的火力基礎,然後就在此基礎上實施攻擊。由於做得正確,直到訓練任務完成都幾乎沒有人受傷。
溫還沒有完全康復。在去荷蘭的飛機上,他一直站在操縱桿的後面,因為他的臀部疼得讓他無法坐下。但他來了,這是他想要來的地方,與E連的戰友們一同奔赴戰場。
除了廣播,還有一星期兩次的電影供弟兄們觀看,放映的通常都是牛仔的驚險故事,很少有新片。美軍慰問協會偶爾會來到該地,但大明星們通常都只去倫敦。格倫.米勒卻是個例外。在馬拉其看來,七月二十五日是「那個夏天最令人激動的一天」。那天,米勒和他的空軍樂隊在紐伯利舉辦演奏會,馬拉其是連裡六個得到演奏會票的弟兄之一。四十七年後,馬拉其依然記得當時的曲目,米勒以《月光小夜曲》(此曲在馬拉其看來是有史以來最發人深思的主題曲)開場,緊隨其後的是《在情緒中》。
所有這些將軍和他們手下的高級指揮官都急於讓空降部隊參與戰鬥,但每當他們制定好計劃,交代好任務,把部隊送到了集結待發區域,最後準備登機時,地面部隊卻總是搶先佔領了空降地帶,於是任務只得取消。
二等兵羅伊.科布在諾曼第上空,在哈里.韋爾什的飛機中被擊中,因此沒有空降,「他是一個老兵,擁有值得稱讚的九年軍旅生涯。他曾參加過一次容易的空降,這在陸軍裡很長時間內一直罕見。截至此時,他那曲折多變、豐富多彩的戰時經歷包括:一、和第一裝甲師一起在非洲實施過突擊空降;二、受到黃疸的長期折磨,在他的運兵船被魚雷擊沉後,他被用驅逐艦送回美國;三、在傘兵學校接受了幾個月的訓練;四、在諾曼第的上空非常合時宜地高射炮炸傷了腿。他又高又瘦,愛喝酒,有著始終如一的溫順性情。」
九月十四日,E連坐巴士又回到了蒙伯利集結待發區域。十五日,連裡接到行動前的情況簡介,緊張的情緒得到了安慰。弟兄們被告知,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空降行動,參加空降的有三個師之多。這是一次日間空降,與諾曼第空降不同,這次將完全出乎德國人的意料。首次降落的地點只有輕型高射炮,地面抵抗幾乎不存在。
這聽起來有些理想化,但卻的的確確是事實;利普頓和E連的許多其他弟兄,空降師的許多弟兄,乃至整個美國陸軍——甚至德軍和蘇聯紅軍中的許多人在這場戰爭中就都是這樣的。但這絕不是說利普頓的分析適用於所有的軍人。二戰中參戰的軍人成千上萬,一個人的話不可能代表所有的人。然而,利普頓對參戰軍人情感狀態的洞察依然能夠對試圖理解弟兄們如何忍受戰爭提供了參考依據。
「我知道你們會幹好的,所以我不需要談打仗。我們是在諾曼第贏得過總統嘉獎令的優秀團體。老兵們要照顧新兵,大家會相處很好的。」
「我可真是做了件蠢事,」四十年後,施特羅說:「我像小貓似的虛弱。」但他不想被他的夥伴們丟下。他武裝好自己後就爬上了一架C─四七。
「全能的上帝,我們跪在您的面前,請求在重擊罪惡勢力的行動中成為表達您怒火的利器,這一罪惡勢力給地球上的人類帶來了死亡、悲痛和墮落——當我們從飛機上跳下黑暗的深淵裡,當我們身背降落傘冒著敵人的炮火降落裡,請與我們同在,上帝。當我們從降落傘中跳出拿起武器開始戰鬥時,請給予我們鋼鐵般的意志和充足的勇氣吧。罪惡的軍團數不勝數,上帝,承蒙您的洪恩,讓我們以您的名義、以自由的名義、以捍衛人類尊嚴的名義面對並戰勝敵人吧——我們那以刀劍為生的敵人,唯恐自己死於刀劍而濫用暴力,就讓他們自食其果吧。上帝,請幫助我們勇敢地為您而戰,謙遜地面對勝利吧。」
「這一次,陸軍把事情做到了點子上,我感到這是唯一的一次,」戈登.卡森說:「讓我們上了那些坦克登陸艦,帶我們進了南安普頓,又帶我們回到了奧爾德本,發給我們兩整套全新的軍裝,還發了欠我們的薪餉——一百五十美元或者再多一點,還給了我們七天假。早晨六七點鐘的時候,我們已經在去倫敦的路上了。」
謠傳從未間斷過。八月十日,艾森豪威爾親自檢閱了整個師,這讓每個人相信下一次戰鬥空降馬上就要來了。八月十二日,上面下發了嶄新的裝備,這讓大家更加確信這種猜想。有些人認為這次是空降到南太平洋,另一些認為是印度,還有一些人猜測是柏林。
這是一個錯綜複雜卻又英明的計劃。計劃的成功取決於能否分秒不差地執行,能否取得突然性,能否苦戰,以及能否交上好運。如果一切運作正常,英國裝甲部隊將推進到萊茵河的另一邊,處於德國平原的北部,這樣,一條通往柏林的道路將暢通無阻地擺在盟軍前面。如果行動失敗,付出的代價將是對整個空降部隊這張王牌的巨大浪費,無法為盟軍打開安特衛普港口(艾森豪威爾為了發動「市場花園」行動而不得不同意取消原定用於打開安特衛普港口的部隊的任務),整個歐洲戰區將會出現供給危機,致使戰爭無謂地拖到一九四四~一九四五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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