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這麼多年來,最高明的越獄往往是即興之作。有的人是躺在一堆床單裡混出去的。我剛進來時聽過很多這樣的案例,不過獄方逐漸不再讓囚犯有機可乘。
「你說那個高爾夫球教練叫什麼名字?」
安迪從來不曾受到史特馬事件的牽連。一九五九年初,來了一個新的典獄長、新的副典獄長和新的警衛隊長。接下來八個月,安迪回復了普通囚犯的身分。也是在那段時期,諾曼登成了他的室友,然後一切又照舊。諾曼登搬出去後,安迪又再度享受到獨居的優惠。上面的人儘管換來換去,但非法勾當從未停息。
「先生,是什麼?」
但晚上回到囚房時,我又感到自己像個犯人了,這整個主意似乎荒誕不經,去想像那一片碧海藍天和白色沙灘,不僅愚蠢,而且殘酷,這念頭好像魚鉤一樣拖住我的腦子。我就是無法像安迪那樣,披上自由的隱形外衣。那晚我睡著後,夢見牧草地中央有一大塊光滑的黑玻璃石頭,石頭的樣子好像鐵匠的鐵砧,我正在搖晃石頭,想拿出埋在下面的鑰匙,但石頭太大了,怎麼也動不了。
要說待在禁閉室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你有很多時間思考。安迪在享受麵包與水的二十天裡,好好思考了一番。當他出來後,他再度求見典獄長,但遭到拒絕,典獄長說類似的會晤會產生「反效果」,如果你想從事獄政或懲治工作的話,這是另一個你得先精通的術語。
醫務室的傷患比史特馬在位時少多了,也不再出現月夜埋屍的情況,但這並不表示諾頓不相信懲罰的效力。禁閉室總是生意興隆,不少人掉了牙,不是因為挨打,而是因為獄方只准他們吃麵包和喝水,導致營養不良。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安迪說。老柴士特告訴我,安迪那時幾乎在尖叫了。「這是我的人生、我出去的機會,你看不出來嗎?你不會打個長途電話過去查問,至少查證一下湯米的說法嗎?我會付電話費的,我會……」
他的沉鬱到了一九六七年職業棒球世界大賽時改變了。那是夢幻的一年,波士頓紅襪隊不再排第九名敬陪末座,而是正如拉斯維加斯賭盤所預測,贏得美國聯盟冠軍寶座。在他們贏得勝利的一剎那,整個監獄為之沸騰。大家似乎有個傻念頭,覺得如果連紅襪隊都能起死回生,或許其他人也可以。我現在沒辦法把那種感覺解釋清楚,就好像披頭四迷也無法解釋他們的瘋狂一樣。但這是很真實的感覺。當紅襪隊一步步邁向世界大賽總冠軍寶座時,監獄裡每個收音機都在收聽轉播。當紅襪隊在聖路易的冠軍爭奪戰中連輸兩場的時候,監獄裡一片愁雲慘霧;當皮特洛切里演出再見接殺時,所有人歡欣雀躍,簡直快把屋頂掀掉了;但最後在世界大賽最關鍵的第七戰,當倫伯格吃下敗投、紅襪隊功虧一簣、冠軍夢碎時,大家的心情都跌到谷底。唯有諾頓可能在一旁幸災樂禍,那個龜兒子,他喜歡監獄裡的人整天灰頭土臉。
但是安迪的心情沒有跌到谷底,也許因為反正他原本就不是棒球迷。雖然如此,他似乎感染了這種振奮的氣氛,而且這種感覺在紅襪隊輸掉最後一場球賽後,仍然沒有消失。他重新從衣櫃中拿出自由的隱形外衣,披在身上。
於是他們把完全失控的安迪拖出去,他一路喊著:「這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你不懂嗎?我的人生……」
「你想你出得去嗎?」
他又抓起一把塵土,優雅地讓小砂子在指尖慢慢流過。
在我所見過的高層人士中,諾頓是最下流的偽君子。獄中的非法勾當一直生意興隆,而諾頓卻更是花招百出。安迪對內幕一清二楚,由於我們這時候慢慢成了好朋友,所以他不時透露一些消息給我。安迪談起這些事情時,臉上總是帶著一種半好玩、半厭惡的表情,好像他談的是一些掠奪成性的醜陋蟲子,牠們的醜陋和貪婪,與其說可怕,不如說可笑。
湯米在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加入我們這個快樂的小家庭。湯米自認是麻省人,但他並不以此為榮。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中,他坐遍了新英格蘭地區的監獄。他是個職業小偷,我卻認為他該揀別的行業幹,或許你也會這樣想。
「我已經幫了你一個忙,」諾頓平靜地說,「我查過羅德島監獄,他們確實曾經有個叫布拉契的犯人,但由於所謂的『暫時性假釋計劃』,他已經假釋出獄了,從此不見蹤影。這些自由派的瘋狂計劃簡直放任罪犯在街頭閒晃。」
於是安迪開始從頭說起。他先說明自己入獄的前因後果,然後再把湯米的話重複一遍。他也說出了湯米的名字,不過從後來事情的發展看來,這是不智之舉,但當時他又別無他法,如果沒有人證,別人怎麼可能相信你說的呢?
我猜我訝異得下巴落到胸口時,一定發出了「砰」的一聲,因為他笑了。
「我知道,」安迪說,「但我會請個律師。」
他站起來。「你考慮考慮。」他說。就在這時,哨聲響起,他走開了,彷彿剛才不過是個自由人在向另一個自由人提供工作機會,在那一刻,我也有種自由的感覺。只有他有辦法做到這點,讓我暫時忘記我們都是被判無期徒刑的終身犯,命運完全操在嚴苛的假釋委員會和整天唱聖詩的典獄長手中,而典獄長一點都不想放安迪出獄,畢竟安迪是條懂得報稅的小狗,養在身邊多麼有用啊!
「你們的交情一定很深,因為這樣做絕對犯法。」我說,我不敢確定他的話有多少可信——大部分是真的,只有一點點可以相信,還是全部都不能相信。但那天太陽露臉了,是個暖和的好天氣,而這又是個好故事。
這段期間,安迪是諾頓的左右手和沉默的合夥人,而監獄圖書館就成了押在諾頓手中的人質。諾頓心知肚明,而且也充分利用這點。安迪說,諾頓最喜歡的格言就是,用一隻手洗淨另外一隻手的罪孽。於是,安迪提供諾頓各種有用的建議。我不敢說他親手打造諾頓的「外役監」計劃,但是我很確定他為那龜兒子處理各種錢財,提供有用的建議。錢越滾越多,而……好傢伙!圖書館也添購了新的汽車修理手冊、百科全書,以及準備升學考試的參考書,當然還有更多加德納和拉摩爾的小說。
他一面說,一面撿起一把小石頭,然後再一個個扔出去,看著石頭滾過棒球場的內野地帶。不久以後,這裡就會覆上一英尺白雪。
「我連高中文憑都沒有。」
於是,從伐木、挖水溝到鋪設地下電纜管道,都可以看見諾頓在裡面撈油水,中飽私囊。無論是人員、物料,還是任何你想得到的項目,都有上百種方法可以從中揩油。但是諾頓還另闢蹊徑。由於監獄囚犯是廉價奴工,你根本沒有辦法和他們競爭,所以建築業全都怕極了諾頓的外役監計劃。因此,手持《聖經》、戴著三十年紀念襟章的虔誠教徒諾頓,在十六年的蕭山克典獄長任內從桌底下收過不少厚厚的信封。當他收到信封後,他會出過高的價錢來投標工程,或根本不投標工程,或是宣稱他的「外役監」計劃已經和別人簽約了。我只是覺得納悶,為什麼從來不曾有人在麻省某條公路上,發現諾頓的屍體塞在被棄置的雷鳥車後車廂中,雙手縛在背後,腦袋瓜中了六顆子彈。
安迪靠牆蹲著,手上把玩著兩塊石頭,他的臉朝著陽光。在這種季節,這天的陽光算是出奇的暖和。
「我。」
我有好一陣子沒說話。我在想,蹲在我身旁這個穿灰色囚衣的瘦小男子,他所擁有的財富恐怕是諾頓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即使加上他貪汙來的錢,都還是望塵莫及。
「好吧,布拉契,就說他是湯米在羅德島監獄的牢友。非常可能他已經出獄了,很好。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和湯米關在一起時,已經關在牢裡多久了?只知道他應該坐六至十二年的牢。」
而在身後,我可以聽到警犬的吠聲越來越近。
「那是你的偏見,」諾頓說,「但是我的看法就不同。別忘了,我只聽到你的片面之詞,說有這麼一個人在鄉村俱樂部工作。」
一九五九年初,史特馬也離開了。當時不少記者混進來調查,其中一個甚至以假名及虛構的罪狀在蕭山克待了四個月,準備再度揭發監獄裡的重重黑幕,但他們還未來得及揮棒打擊時,史特馬已逃之夭夭。我很明白他為什麼要逃跑,真的,因為如果他受審判刑,就會被關進蕭山克服刑。真是如此的話,他在這裡活不過五小時。哈力早在兩年前就離開了,那個吸血鬼因心臟病發而提前退休。
我的消息是在七年中這邊弄一點、那邊弄一點所拼湊出來的,有些是從安迪口中得知,但不是全部。他從來不想多談這些事,我不怪他,有些事情我是從六七個不同的消息來源那兒打探來的。我曾說過囚犯只不過是奴隸罷了,他們也像奴隸一樣,表面裝出一副笨樣子,實際上卻豎起耳朵。我把故事說得忽前忽後,不過我會從頭到尾把故事完整地說給你聽,然後你也許就明白,為什麼安迪會陷入沮喪絕望的恍惚狀態長達十個月之久。我認為,他直到一九六三年、也就是進來這個甜蜜的地獄牢房十五年後,才清楚謀殺案的真相。在他認識湯米.威廉斯之前,我猜他並不曉得情況會變得那麼糟糕。
「所以,他闖進他們屋裡,兩個人被他吵醒,昆丁還給了他一些麻煩,他是這麼說的。我則認為,說不定那傢伙只不過開始打鼾。他還告訴我,昆丁和一個名律師的老婆鬼混,結果法院把那個律師送進了蕭山克監獄。他說完後大笑不已。老天,當我終於可以出獄、離開那個牢房時,真是覺得謝天謝地www.hetubook.com•com。」
「永遠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錢』這個字,」諾頓說,「不管在這個辦公室或任何地方都一樣,除非你想讓圖書館變回儲藏室,你懂嗎?」
「因為像你這種人讓我覺得很噁心,」諾頓不慌不忙地說,「我喜歡你現在的狀況,杜佛尼先生,而且只要我在蕭山克當典獄長一天,你就得繼續待在這裡。從前你老是以為你比別人優秀,我很擅於從別人臉上看出這樣的神情,從第一天走進圖書館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你臉上的優越感。現在,這種表情不見了,我覺得這樣很好。你別老以為自己很有用,像你這種人需要學會謙虛一點。以前你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好像老把那裡當成自家客廳,神氣得像在參加雞尾酒會,你在跟別人的先生或太太寒暄似的,但你現在不再帶著那種神情走在路上了。我會繼續注意你,看看你會不會又出現那種樣子。未來幾年,我會很樂意繼續觀察你的表現。現在給我滾出去!」
「當然,我喜歡那樣。」
「如果你有個好律師,就可以把湯米這小子從凱西門弄出來,不管他願不願意。」我說,開始得意忘形起來。「你可以要求重新開庭,雇私家偵探去找布拉契,把諾頓扳倒,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有一天,他去圖書館對安迪說了一大堆。自從安迪走過來問我買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以後,這是安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失去了鎮定……只不過這次他完全失控。
直到一九五五年,麗塔.海華斯的海報都一直掛在安迪的囚房內,然後換成了瑪麗蓮.夢露在電影《七年之癢》中的劇照,她站在地鐵通風口的鐵格蓋子上,暖風吹來,掀起她的裙子。瑪麗蓮.夢露一直霸占牆面到一九六〇年,海報邊都快爛了,才換上珍.曼斯菲,珍是大胸脯,但只掛了一年,便換上一個英國明星,名字好像叫海莎.科特,我也不確定。到了一九六六年,又換上拉寇兒.薇芝的海報。最後掛在上面的是個漂亮的搖滾歌星,名叫琳達.朗斯黛。
我也點燃了一根菸。「你是說你已經為未來做好準備了嗎?」
「為什麼?」安迪又重複一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我不會亂說話……不會說出你的事情,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於是安迪在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去見諾頓,那天雲層很低,灰濛濛的牆上是灰濛濛的天。那天也是開始融雪的日子,監獄外田野間露出了無生氣的草地。
屋頂事件過了十年後,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很清楚自己做這些事的感覺,也不太會因此而感到良心不安。反正無論有沒有他這個人存在,非法勾當都還是會照常進行。他並不是自願到蕭山克來的,他是個無辜的、被命運作弄的倒楣鬼,而不是傳教士或大善人。
安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脫口而出:「但這總是個機會吧?不是嗎?」
「他們沒有凍結你的財產嗎?」
他詢問的對象是跟他一起在洗衣房工作的夥伴,名叫查理.拉樸。查理因為被控謀殺,已經在牢裡蹲了十二年。他迫不及待地把整個審判過程原原本本告訴湯米,那天把軋布機熨平的乾淨床單一條條拉出來塞進籃子裡的動作,都不再像平日那麼單調了。查理正講到陪審團等到午餐後,才回到法庭上宣告安迪有罪,這時候機器故障的警笛響起,軋布機吱吱嘎嘎地停了下來。其他囚犯從機器的另一端把剛洗好的老人院床單一條條塞進軋布機裡,然後在湯米和查理這一端每五秒鐘吐出一條燙得平平整整的乾床單,他們的工作是把機器吐出的床單一條條拉起來,折疊好以後放進推車裡,推車裡早已鋪好棕色的乾淨牛皮紙。
「嗯,」安迪說,把菸蒂丟掉,「琳達和我有大約一萬四千元的積蓄,數目不大,但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大好前程擺在我們面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大笑,「起風時,我開始把林布蘭的名畫移到沒有颶風的地方。所以我賣掉股票,像一般好公民一樣乖乖付稅,絲毫不敢有所隱瞞或抄捷徑。」
「我想只要你知道該死的冬天馬上來到,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你低估了自己,」他說,「你是個懂得自我教育的人,一個相當了不起的人,我覺得。」
安迪陷入沉默。他是個聰明人,但如果你還嗅不出當中的各種交易條件的話,就真的太笨了。凱西門位於北邊的阿魯斯托庫縣,是個比較開放的監獄。那裡的犯人平常需要挖馬鈴薯,雖然工作辛苦,不過卻可以得到合理的報酬,而且如果他們願意的話,還可以到學校參加各種技能訓練。更重要的是,對像湯米這種有太太小孩的人,凱西門有一套休假制度,可以讓他在週末時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換言之,他可以和太太親熱,和小孩一起建造模型飛機,或者全家出外野餐。
「但可能要好多年……」
「因為我被自己的計謀困住了,如果我企圖從獄中動用彼得.史蒂芬的錢,很可能所有的錢都保不住。原本吉米可以幫我的忙,但是他死了,你看出問題出在哪裡了嗎?」
那是一九六三年二月的事,放出禁閉室以後,湯米又去問了六七個老犯人,聽到的故事都差不多。我也是被問的人之一,但是當我問他為何關心這事時,他只是不答腔。
他變得更加嚴肅了,「你難道不覺得,這兒就是地獄嗎?蕭山克就是地獄。他們販賣毒品,而我教他們如何處理販毒賺來的錢,但是我也藉機充實圖書館。我知道這兒至少有二十多個人因為利用圖書館的書來充實自己而通過了高中同等學力考試。也許他們出去後,從此可以脫離這些糞堆。一九五七年,當我們需要第二間圖書室時,我辦到了,因為他們需要討好我,我是個廉價勞動力,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
「當然有人找過你啦,但你不肯,是嗎?」安迪說,「因為像我們這種人,我們知道在超凡入聖與無惡不作之間還有第三種選擇,這是所有成熟的成年人都會選擇的一條路。因此你會在得失之間求取平衡,兩害相權取其輕,盡力將善意放在面前。我猜,從你每天晚上睡得好不好,就可以判斷你做得好不好……又或者從你晚上都做些什麼夢來論斷。」
蕭山克的禁閉室倒沒有那麼糟——我猜。人類的感受大致可分為三種程度:好、壞和可怕。當你朝著可怕的方向步入越來越黑暗的地方時,再進一步分類會越來越難。
「懷抱著最好的希望,但預做最壞的打算——如此而已。捏造假名只是為了保存老本,只不過是在颶風來臨之前,先把古董字畫搬走罷了。但是我從來不曾料想到,這颶風……竟然會吹這麼久。」
有一次我和諾曼登談到安迪。「好人一個,」諾曼登說。很難聽懂他的話,因為他有兔唇和齶裂,說話時唏哩呼嚕的。「他是好人,從不亂開玩笑。我喜歡跟他住,但他不喜歡我跟他住,我看得出來。」他聳聳肩,「我很高興離開那兒。那牢房空氣太壞了,而且很冷。他不讓任何人隨便碰他的東西,那也沒關係。他人很好,從不亂開玩笑,但是空氣太壞了。」
我想他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那天我後來看見他的時候,他彷彿被重重打了一耙,正中眉心一樣。他兩手發抖,當我跟他說話時,他沒答腔。那天傍晚,他跑去找警衛隊長比利.漢龍,約好第二天求見典獄長諾頓。事後他告訴我,他那晚整夜沒有合眼,聽著隆冬的冷風在外面怒號,看著探照燈的光芒在周圍掃射,在牢籠的水泥牆上劃出一道道移動的長影,從杜魯門主政時期開始,這個牢籠就成了他的家。他腦中拼命思考著整件事情。他說,就好像湯米手上有把鑰匙,正好開啟了他內心深處的牢籠,他自我禁錮的牢籠。那個牢籠裡關的不是人,而是一隻老虎,那隻老虎的名字叫「希望」。湯米給的這把鑰匙正好可以打開牢籠,放出希望的老虎,在他腦中咆哮著。
我吹了一聲口哨。
所以,表面上一切如常。如果諾頓是存心擊垮安迪的話,他必須穿透表面,才能看到個中的變化。但是我想在諾頓和安迪衝突之後的四年中,如果他能看得出安迪的改變,應該會感到很滿意,因為安迪變化太大了。
「善意。」我說著大笑起來,「安迪,我很清楚,一個人會在善意的路上慢慢走下地獄。」
「我是被控謀殺,雷德,我不是死掉!感謝上蒼,他們不能隨意凍結無辜者的財產,而且當時他們也還沒有以謀殺的罪名指控我。我的朋友吉米和我當時還有一點時間,我的損失還不小,匆匆忙忙地賣掉了所有的股票什麼的。不過當時我需要擔心的問題,比在股市小小失血要嚴重多了。」
「所以一天晚上,我心血來潮,問他殺過誰?我只當聽笑話罷了,你知道。他大笑說道:『有個傢伙正因為我殺了兩個人而在緬因州服刑。我殺的是這個笨蛋的太太和另一個傢伙,我偷偷潛入他的房子,那傢伙跟我過不去。』我不記得他是否曾告訴我那女人的名字,」湯米接著說,「也許他說過,但在新英格蘭,杜佛尼這個姓就像其他地方的史密斯和瓊斯一樣普通。但是,他確實把他殺掉的那個傢伙的名字告訴我了,他說那傢伙叫格林.昆丁,是個討厭鬼,有錢的討厭鬼,職業高爾夫球選手。他說他覺得那傢伙應該在屋子裡放了不少現金,可能有五千美金,在當時,那可是一大筆錢。所以我問:『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他說:『在戰後,戰爭剛結束沒多久。』
「做什麼?」
「對,和圖書我知道。這中間還是有一條界線。有的人一點壞事都不做,他們是聖人,鴿子都會飛到他們肩膀上,在他們衣服上拉屎等等;還有另外一種極端是,有的人只要有錢,就無惡不作——走私槍械、販毒,什麼勾當都肯幹。有沒有人找過你去殺人?」
對安迪而言,幫助囚犯讀書已經成為例行公事,他協助湯米重新複習高中修過的科目(並不是很多),然後通過同等學力考試。同時他也指導湯米如何利用函授課程,把以前不及格或沒有修過的科目修完。
對坐牢的人而言,時間是緩慢的,有時你甚至認為時間停擺了,但時間還是一點一滴地漸漸流逝。鄧納海在報紙頭條的醜聞聲浪中離開了蕭山克。史特馬接替他的位子,此後六年,蕭山克真是人間地獄。史特馬在位時,蕭山克醫務室的床位和禁閉室的牢房永遠人滿為患。
「吶,我要是需要一個成天哭喪著臉的龜兒子來安我的心,那我不如退休算了。我同意和你見面,是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和你繼續糾纏下去,杜佛尼,你要適可而止。如果你想要買下布魯克林橋,那是你的事,別扯到我頭上,如果我容許每個人來跟我說這些瘋話,那麼這裡每個人都會來找我訴苦。我一向很尊重你,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你懂嗎?」
當時,馬路消息流傳著蕭山克養了個理財高手。一九五〇年的春末到夏天,安迪為想要儲備子女大學教育基金的警衛,設立了兩個信託基金。他也指導一些想在股市小試身手的警衛如何炒股票(這些警衛炒股票的成績斐然,其中一個警衛還因發了財而在兩年後提早退休)。他絕對也傳授了鄧納海典獄長不少避稅訣竅。到了一九五一年春天,蕭山克半數以上的獄卒都由安迪協助辦理退稅,到了一九五二年,所有獄卒的報稅工作都由他代勞。而他所得到的最大回報,是監獄中最有價值的東西——贏得所有人的善意對待。
諾頓建立了一種「外役監」制度。你也許在十六、七年前看過這類報導;連《新聞週刊》都為此寫過專題,聽來似乎是獄政感化的一大革新。讓囚犯到監獄外面伐木、修橋築堤、建造貯藏馬鈴薯的地窖。諾頓稱之為「外役監」,而且應邀到新英格蘭的每個扶輪社和同濟會去演講,尤其當他的玉照登上《新聞週刊》之後,更加炙手可熱。犯人卻稱之為「築路幫派」,但沒有一個犯人曾受邀到同濟會或扶輪社去發表他們的觀點。
「我來到蕭山克時,這筆錢很安全,現在也仍然很安全。雷德,在外面的世界裡有一個人,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他,但是他有一張社會保險卡和緬因州的駕照,還有出生證明。他叫彼得.史蒂芬,這個匿名還不錯吧?」
「夠了,」諾頓打斷道。他的臉拉得老長,冷得像墓碑,他拼命往椅背上靠,後腦勺幾乎碰到牆上那幅寫著「主的審判就要來臨」的刺繡。
「是要好多年,但也許沒有諾頓認為的那麼久,我等不了那麼久,我一直想著齊華坦尼荷和我的小旅館,現在我對生命的要求僅止於此了,雷德,這應該不算非分的要求吧。我根本沒有殺格林.昆丁,也沒殺我太太。一家小旅館……不算奢求吧!我可以游游泳、曬曬太陽,睡在一間可以敞開窗子的房間……這不是非分的要求。」
在這個快樂的小家庭中,不時有人嘗試越獄。但是在蕭山克,如果你夠聰明的話,就不要翻牆越獄。監獄的探照燈整晚都四處掃射,好像長長的白手指般,來回照著監獄四周,其中三面是田野,一面是發出惡臭的沼澤地。隔三差五,就會有囚犯企圖翻牆越獄,而探照燈總是把他們逮個正著;否則當他們跑到公路上,豎起大拇指希望能搭便車時,也會被發現。如果鄉下農夫看到他們走在田野間,也會打電話通報監獄。想翻牆越獄的囚犯是蠢蛋。在這種鄉下地方,一個人穿著囚衣形跡鬼祟,就好像婚禮蛋糕上的蟑螂一樣醒目。
我點點頭,明年是我入獄三十週年紀念日,我一生中百分之六十的光陰都在蕭山克州立監獄中度過。
「先生,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柴士特告訴我們,十三年前那個在屋頂上毫無懼色地對抗哈力的安迪.杜佛尼,此時竟然語無倫次起來。
我說我知道,就在斯卡伯勒附近。
「可是……」
「而且你也擁有私人牢房。」
「這個人是誰?」我問。我想我知道他要說什麼,但我覺得難以置信。
但在這四年中,雖然他並沒有完全變得像其他人一樣,但的確變得沉默、內省,經常若有所思。又怎能怪他呢?不過總算稱了諾頓的心——至少有一陣子如此。
「我想你麻煩大了,當你的朋友吉米過世時,稅捐處的人一定已經把他所有的保險箱都打開了,當然,和他的遺囑執行人一起。」
「沒錯。牧草地北邊有一面石牆,就像弗羅斯特的詩裡所描寫的石牆一樣。石牆底部有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和緬因州的牧草地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一塊火山岩玻璃,在一九四七年前,那塊玻璃一直都放在我辦公桌上當鎮紙。我的朋友吉米把它放在石牆下,下面藏了一把鑰匙,那把鑰匙能開啟卡斯柯銀行波特蘭分行的一個保險櫃。」
「齊華坦尼荷。我要在那裡經營一家小旅館。在海灘上蓋六間小屋,另外六間靠近公路。我會找個人駕船帶客人出海釣魚,釣到最大一條馬林魚的人還可以獲得獎杯,我會把他的照片放在大廳中,這不會是給全家老少住的那種旅館,而是專給來度蜜月的人住的……。」
「我只是想讓你安心而已。」
安迪說:「那兒的典獄長……是你的朋友嗎?」
「什麼?」
關禁閉的時候,你得走下二十三級樓梯才會到禁閉室。那兒唯一的聲音是滴答的水聲,唯一的燈光是來自一些搖搖欲墜的六十瓦燈泡發出的微光。地窖成桶狀,就好像有錢人有時候藏在畫像後面的保險櫃一樣,圓形的出入口也像保險櫃一樣,是可以開關的實心門,而不是柵欄。禁閉室的通風口在上面,但沒有任何光亮會從上面透進來,只靠一個小燈泡照明。每天晚上八點鐘,監獄的主控室就會準時關掉禁閉室的燈,比其他牢房早一個小時。如果你喜歡所有時間都生活在黑暗中,他們也可以這樣安排,但沒有多少人會這麼做——不過八點鐘過後,你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牆邊有張床,還有個尿罐,但沒有馬桶座。打發時間的方法只有三種:坐著、拉屎或睡覺,真是偉大的選擇!在那裡度過二十天,就好像過了一年一樣。三十天彷彿兩年,四十天則像十年一樣。有時你會聽到老鼠在通風系統中活動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連害怕都不知為何物了。
「到了外面,我會應付不來的,安迪,我很清楚。」
我想你不難看出當安迪聽完湯米的故事後,為何有一點魂不守舍了,以及他為何要立刻求見典獄長。布拉契被判六至十二年徒刑,而湯米認識他已是四年前的事。當安迪在一九六三年聽見這事時,布拉契也許已經快出獄了……甚至已經出獄。安迪擔心的是,一方面布拉契有可能還在坐牢,另一方面,他也可能隨風而逝,不見蹤影。
「先生,完全不是這樣。」
「凱西門監獄。」
儘管稍有疑慮,但有一件事說服安迪相信湯米的故事。布拉契絕不是臨時起意殺昆丁的,他稱昆丁為「有錢的討厭鬼」,他知道昆丁是個高爾夫職業選手。在那一兩年中,安迪和他老婆每個星期總會到鄉村俱樂部喝酒吃飯兩次,而且安迪發現太太出軌後,也經常獨自在那兒喝悶酒。鄉村俱樂部有個停靠小艇的碼頭,一九四七年有一陣子,那兒有個兼差的員工還蠻符合湯米對布拉契的描述。那個人長得很高大,頭幾乎全禿了,有一對深陷的綠眼睛。他瞪著你的時候,彷彿在打量你一般,會令你渾身不舒服。他沒有在那裡做多久,要不是自己辭職,就是負責管理碼頭的人開除了他。但是你不會輕易忘記像他那種人,他太顯眼了。
「齊華坦尼荷,」他說,輕輕吐出這幾個字,像是唱歌似的,「在墨西哥,距墨西哥三十七號公路和僕拉雅阿蘇約二十英里,距太平洋邊的阿卡波哥約一百英里的小鎮,你知道墨西哥人怎麼形容太平洋嗎?」
諾頓終於在六月底接見安迪,七年以後,我才親自從安迪口中得知那次談話的內容。
我點點頭。多年來,的確有不少人找過我,畢竟我什麼都有辦法弄到。有不少人認為,我既然能替他們的收音機弄到乾電池,或能替他們弄到香菸、大麻,自然也能替他們弄到懂得用刀的人。
「在重獲自由之前,我跟他同住了七個月。我不能說我們談過話,因為你知道,你不可能真的和布拉契交談,每次我們談話,總是他滔滔說個不完,我只有聽的份兒。他從不停嘴,如果你想打個岔,他會兩眼一翻,對你揮舞著拳頭。每次他這樣便讓我背脊發涼。他身材高大,幾乎禿頂,一對綠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眶中。老天,我希望這一生不要再看到他。
「從這兩個資料幾乎都不可能查得出任何結果。」
「不,我們不知道他關了多久,但湯米說他一向表現很差,我想他很有可能還在獄中。即使他被放出來,監獄一定會留下他的地址、他親人的名字……」
諾頓的「外役監」計劃也製造了一些逃亡的機會。在大多數情況下,越獄的行動都是臨時起意,例如,趁警衛正在卡車旁喝水或幾個警衛熱烈討論球賽戰況時,把挖藍莓的工具一扔,就往樹叢裡跑去。
「我想我們可以把整件事情拼湊起來。有了湯米和我的證詞,和_圖_書再加上法庭紀錄和鄉村俱樂部員工的證詞,我想我們可以拼湊出當時的真實情況。」
我說我的確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諾頓的臉先是變得如磚塊一般紅……然後顏色全部褪去。「你現在回到禁閉室,再關個三十天,只准吃麵包和水,你的紀錄上再記一筆。進去後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膽敢停掉這一切的話,圖書館也要關門大吉,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圖書館恢復你進來前的樣子,而且我會讓你的日子非常……非常難過。你休想再繼續一個人住在第五區的希爾頓飯店單人房,你休想繼續保存窗台上的石頭,警衛也不再保護你不受那些男同性戀的侵犯,你會失去一切,聽懂了嗎?」
「如果是為了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安迪壓低了聲音對諾頓說,「你以為我會說出去嗎?我這樣是自尋死路,我也一樣會被控……」
「湯米已經不在這裡服刑了。」
一九五八年某一天,當我在牢房中照著刮鬍子用的小鏡子時,鏡中有個四十歲的中年人與我對望。一九三八年進來的那個男孩,那個有著一頭濃密紅髮、懊悔得快瘋了、一心想自殺的年輕人不見了。紅髮逐漸轉灰,而且開始脫落,眼角出現了魚尾紋。那天,我可以看到一個老人的臉孔很快會在鏡中出現,這使我惶恐萬分,沒有人願意在監獄中老去。
「不,先生,」安迪急道,「不是這樣的,因為……」
「杜佛尼,你已經浪費我五分鐘的時間了,不,七分鐘,我今天忙得很,我看我們的談話就到此為止吧……」
我記得在十月底一個高爽明亮的秋日,是棒球賽結束後兩週,一定是個星期日,因為運動場上擠滿了人,不少人在丟飛盤、踢足球、私下交易,還有一些人在獄卒的監視下,在會客室裡和親友見面、抽菸、說些誠懇的謊話、收下已被獄方檢查過的包裹。
「雷德,你知道,」他漫不經心地說,「在那樣的地方……我需要有人知道如何弄到我要的東西。」
「照他所說,他至少搶過兩百個地方,真是令人難以置信,連有人放個響屁,都會使他像鞭炮般驚跳起來,但他發誓是真的。……聽著,雷德,我知道有的人聽說了一些事以後會編造故事,但是在我聽說這個叫昆丁的高爾夫球教練之前,我記得我就曾經想過,假如有一天布拉契潛入我家偷東西的話,我若事後才發現,就算是萬幸了。我真不敢想像,當他潛入一個女人的房間翻珠寶盒時,她若在睡夢中咳嗽一聲或翻個身,會有什麼後果?單單想到這件事,都令人不寒而慄。
湯米說的故事並不完全前後一致,但現實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布拉契告訴湯米,被關起來的是個名律師,而安迪卻是個銀行家,只不過受教育不多的人原本就很容易把這兩種職業混為一談。何況別忘了,布拉契告訴湯米這件事時,距離報上刊出審判消息已經十二年了。布拉契告訴湯米,他從昆丁的抽屜拿走了一千多元,但警方在審判中卻說,屋內沒有被竊的痕跡。在我看來,首先,如果擁有這筆錢的人已經死了,你怎麼可能知道屋內到底被偷了多少東西呢?第二,說不定布拉契根本在說謊?也許他不想承認自己無緣無故就殺了兩個人。第三,也許屋內確實有被竊的痕跡,但被警方忽略了——警察有時候是很笨的,也可能當時為了不要壞了檢察官的大事,他們故意把這事掩蓋過去。別忘了,當時檢察官正在競選公職,他很需要把人定罪,作為競選的宣傳,而一件遲遲未破的竊盜殺人案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沒有人會在這種洞中住太久,三十個月已經算很厲害了。據我所知,在這種坑中待得最久、還能活著出來的是一個十四歲的精神病患者,他用一塊生鏽的金屬片把同學的命|根|子給剁了。他在洞內待了七年,不過當然是因為他還年輕力壯。
他很有耐性,不斷提出請求。他除了時間之外一無所有。夏天到了,甘迺迪總統在華盛頓首府承諾將大力掃除貧窮和消除不平等,渾然不知自己只剩下半年的壽命了。在英國利物浦,一個名叫「披頭四」的合唱團正冒出頭來,但在美國,還沒有人知道披頭四是何方神聖。還有波士頓紅襪隊這時仍然在美國聯盟墊底,還要再過四年,才到了新英格蘭人所說的「一九六七奇蹟年」。所有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外面那個廣大的自由世界裡。
還有就是讓鄧納海丟官的廉價修車服務。起先他們只是暗中經營,但在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卻大張旗鼓地做起生意來。我也蠻確定有些監獄工程的包商、提供機器設備給洗衣房以及車牌工廠的廠商會讓監獄高層抽回扣。到了二十世紀六〇年代末,毒品猖獗,同一批監獄管理人員甚至從毒品生意中牟利,這筆非法收入加總起來還蠻多的,雖然不像艾地卡或聖昆丁等大監獄有那麼大筆黑錢進出,卻也不是小數目。結果賺來的錢反倒成了頭痛的問題。你總不能把大把鈔票全塞進皮夾裡,等到家裡要建造游泳池或加蓋房間時,再從口袋裡掏出一大疊皺巴巴、折了角的十元、二十元鈔票來支付工程費。一旦你的收入超過了某個限度,就得解釋你的錢是怎麼賺來的。如果你的說服力非常弱,那麼很可能自己也鋃鐺入獄。
「彼得.史蒂芬鎖在波特蘭的銀行保險櫃中,而安迪.杜佛尼則鎖在蕭山克監獄的保險櫃中,」他說,「真是一報還一報。而打開保險櫃和開啟新生活的那把鑰匙則埋在巴克斯登牧草地的一大塊黑玻璃下面。反正已經跟你講了這麼多,雷德,我再告訴你一些其他事情好了。過去二十年來,我天天看報的時候,都特別注意巴克斯登有沒有任何工程在進行,我總在想,有一天我會看到報上說,那兒要建一座醫院、或一條公路、或一個購物中心,那麼我的新生活就要永遠埋在十英尺的水泥地下,或是隨著一堆廢土被倒入沼澤中。」
我過去了。
所以,安迪的服務就更重要了。他們把安迪調離洗衣房,讓他在圖書館工作,但是如果你換個角度來看,他們其實從來不曾把他調開過,只不過安迪過去洗的是髒床單,如今洗的是黑錢罷了。他把這筆非法收入全換成了股票、債券、公債等。
一九六三年三月末或四月初的時候,安迪碰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告訴過你,安迪有一種大多數犯人(包括我在內)所缺乏的特質,是一種內心的寧靜,甚至是一種堅定不移的信念,認為漫長的噩夢終有一天會結束。隨便你怎麼形容好了,安迪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大多數被判終身監禁的囚犯入獄一陣子以後,臉上都會有一種陰鬱絕望的神情,但安迪臉上卻從未出現過,直到一九六三年的暮冬。
諾頓一定是把這一切好處全攤在湯米面前,他對湯米的唯一要求是,從此不許再提布拉契三個字,否則就把他送到可怕的湯姆森監獄,不但無法和老婆親熱,反而得侍候一些老同性戀。
「那你何不從頭說起呢?」典獄長說,大概用他「我們打開《聖經》第二十三詩篇一起讀吧」的聲音:「這樣會容易多了。」
「我為你感到難過。」
「我知道,」他說,「但是一紙文憑不見得就可以造就一個人,正如同牢獄生涯也不見得會打垮每一個人。」
「單獨關禁閉,」諾頓說,大概一邊說一邊摸著他的三十年紀念襟章,「只給水和麵包。」
「你要這個嗎?」他問道,遞給我一塊磨亮的「千年三明治」。
「陷入困境時,人的反應其實只有兩種,」安迪說,他圈起手,劃了一根火柴,點燃香菸。「假設有間屋子裡滿是稀有的名畫古董,雷德?再假設屋主聽說有颶風要來?他可能會有兩種反應:第一種人總是懷抱最樂觀的期望,認為颶風或許會轉向,老天爺不會讓該死的颶風摧毀了林布蘭、德加的名畫;萬一颶風真的來了,反正這些東西也都保過險了。另一種人認定颶風一定會來,他的屋子絕對會遭殃。如果氣象局說颶風轉向了,這個傢伙仍然假定颶風會回過頭來摧毀他的房子。因此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只要為最壞的結果預先做好準備,那麼抱著樂觀的期望就沒關係。」
你得記住,當年只要比偷東西、褻瀆或在安息日出門時忘了帶手帕擤鼻涕等過錯還嚴重些的罪名,都可能被判絞刑。至於上述這些過錯和其他輕罪的處罰,就是在那種地洞中關上三至六個月或者九個月。等你出來時,你會全身像魚肚一樣白,眼睛半瞎,牙齒動搖,腳上長滿真菌。
總之,正如酒吧中播放的老歌歌詞:我的天,錢就這麼滾滾而來!諾頓一定非常同意清教徒的傳統觀念,只要檢查每個人的銀行賬戶,就知道誰是上帝最眷顧的子民。
「你以為我沒有這樣懷疑過嗎?」安迪問,「但是我從來沒有告訴湯米那個碼頭工人的事情。我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這件事,甚至從來不曾想過這件事!但是湯米對牢友的描述和那個工人……他們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他把石頭扔了出去。
「他和我是很好的朋友,」安迪說,「我們打仗時就在一起,去過法國、德國,他是個好朋友。他知道這樣做是不合法的,但他也知道在美國要假造身分很容易,而且也很安全。他把我所有的錢都投資在彼得.史蒂芬名下——所有該付的稅都付了,因此國稅局不會來找麻煩。他把這筆錢拿去投資時,是一九五〇年和一九五一年,到今天,這筆錢已經超過三十七萬元了。」
但是湯米聽到警笛聲後,只顧站在那兒發愣,張大嘴巴,下巴都要碰到胸口了,呆https://www.hetubook.com.com呆地瞪著查理。機器吐出的床單掉在地上,越積越多,吸乾了地上的髒水,而洗衣房的地面通常都很潮濕骯髒。工頭霍姆跑過來大聲咆哮,想知道哪裡出了問題。但是湯米視若無睹,繼續和查理談話,彷彿打人無數的霍姆根本不存在似的。
安迪很有耐心地再度求見典獄長,接著再度提出請求。他變了。一九六三年,當春回大地的時候,安迪臉上出現了皺紋,頭上長出灰髮,嘴角慣有的微笑也不見了。目光茫然一片。當一個人開始像這樣發呆時,你知道他正在數著他已經度過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星期,甚至多少天的牢獄之災。
「也許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沒錯,多年後我確實完完全全明白他的意思……當我想通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諾曼登當時說的話,他說安迪的牢房總是冷冷的。
他聳聳肩,改變話題,「明年是你的大日子了。」
他微笑著,以前當他告訴我,他和老婆有美好的前程擺在面前時,臉上也帶著那種微笑。「不行。」他說。
安迪微笑著,拍拍我的頭。「不錯嘛,腦袋瓜裡不是只裝了漿糊。不過我們早有準備了,我們早就把吉米在我出獄前就過世的可能性都考慮在內。保險箱是用彼得.史蒂芬的名字租的,吉米的律師每年送一張支票給波特蘭的銀行付租金。彼得.史蒂芬就在那個盒子裡,等著出來,他的出生證、社會保險卡和駕照都在那裡,這張駕照已有六年沒換了,因為吉米死了六年,不過只要花五塊錢,就可以重新換發,他的股票也在那兒,還有免稅的市府公債和每張價值一萬元的債券,一共十八張。」
時間繼續一天天過去——這是大自然最古老的手段,或許也是唯一的魔法,安迪變了,他變得更冷酷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他繼續掩護諾頓做髒事,也繼續管理圖書館,所以從外表看來,一切如常。每年生日和年關歲暮時,他照樣會喝上一杯,也繼續把剩下的半瓶酒和我分享。我不時為他找來新的磨石布,一九六七年時,我替他弄來一把新錘子,十九年前那把已經壞掉了。十九年了!當你突然說出那幾個字時,三個音節彷彿墳墓上響起的重重關門聲。當年十元的錘子,到了一九六七年,已經是二十二元了。當我把錘子遞給他時,他和我都不禁慘然一笑。
「昆丁,」查理回答,一臉困惑沮喪的樣子。他事後說,湯米的臉色好像戰敗投降時豎起的白旗一樣。「好像是格林.昆丁——之類的。」
「他們說太平洋是沒有記憶的,所以我要到那兒去度我的餘生。雷德,在一個沒有記憶、溫暖的地方。」
接下來就該談談越獄了。
「是的,當然。所以,讓我們假設真有這麼一個布拉契存在,而且仍然關在羅德島監獄裡。如果我們拿這件事去問他,他會有什麼反應?他難道會馬上跪下來,兩眼往上一翻說:『是我幹的!我幹的!判我無期徒刑吧!』」
「嗯,」他最後說,「這是我聽過的最該死的故事。但告訴你最令我吃驚的是什麼吧,杜佛尼。」
我問過他那些海報對他有什麼意義?他給了我奇怪和驚訝的一瞥,「怎麼?它們對我的意義跟其他犯人一樣呀!我想是代表自由吧。看著那些美麗的女人,你覺得好像幾乎可以……不是真的可以,但幾乎可以……穿過海報,和她們在一起。一種自由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最喜歡拉寇兒.薇芝那張,不僅僅是她,而是她站立的海灘,她好像是在墨西哥的海邊。在那種安靜的地方,一個人可以聽到自己內心的思緒。你曾經對一張照片產生過那樣的感覺嗎?覺得你幾乎可以一腳踩進去的感覺?」
「遲鈍!」安迪嚷著,「是故意的嗎?」
「當然,到時我應該鬍子已經花白,嘴裡只剩三顆搖搖欲墜的牙齒了。」
「典獄長,」安迪說,老柴士特後來告訴我們,他幾乎聽不出是安迪的聲音,因為變得太多了。「典獄長……有件事發生了……我……那真的是……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嘿!嘿!注意!」霍姆的脖子脹得好像雞冠一樣紅,「被單放回冷水裡,動作快一點,老天爺,你……」
「我看你也是受到選擇性認知的影響。」諾頓說完後乾笑兩聲。「選擇性認知」,這是專搞獄政感化的人最愛用的名詞。
但在這三個可能中,我覺得第二個最有可能。我在蕭山克認識不少像布拉契這類的人,他們都有一雙瘋狂的眼睛,隨時會扣扳機。即使他們只不過偷了個兩塊美金的廉價手錶和九塊錢零錢就被逮了,他們也會把它說成每次都偷到「希望之星」之類的巨鑽後逃之夭夭。
當他說完後,諾頓不發一語。我可以想像他的表情:整個人靠在椅背上,頭快撞到牆上掛著的州長李德的照片,兩手合十,指尖抵著下巴,嘴唇噘著,從眉毛以上直到額頂全是皺紋,那個三十年紀念襟章閃閃發亮。
我懂了。儘管這筆錢能帶來很大的好處,但安迪所有的錢都是屬於另一個人的。如果他所投資的領域景氣突然變差,安迪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下跌,每天盯著報上的股票和債券版,我覺得這真是一種折磨人的生活。
二十世紀五〇年代,監獄人口慢慢增長,到了六〇年代已有人口|爆炸之虞,因為當時美國大學生想嘗試吸大麻的人比比皆是,而美國的法律又罰得特別嚴。但安迪始終沒有室友,除了一度,有一個高大沉默、名叫諾曼登的印第安人曾經短暫和他同房(跟所有進來這裡的印第安人一樣,他被稱為酋長),但諾曼登沒有住多久。不少長期犯認為安迪是個瘋子,但安迪只是微笑。他一個人住,他也喜歡那樣……正如他說,他們希望討他歡喜,因為他是個廉價勞動力。
我相信這件事之所以會發生,一則是諾頓不想失去左右手,二則是他怕安迪如果真的出獄的話,會說一些不利於他的話。
他看著我微笑道,「差不多耶,」他說,「雷德,你有時真令我吃驚。」
「那就是你居然會相信這個故事。」
「他轉到別的監獄去了。」
「不知道。」
當我們談到這件事時,我得告訴你一些有關禁閉室的事。我們緬因州的禁閉室是十八世紀拓荒時代的產物。在那時候,沒有人會浪費時間在「獄政學」或「改過自新」和「選擇性認知」這些名詞上,那是個非黑即白的年代,你不是無辜,就是有罪。如果有罪,不是絞刑,便是下獄。如果被判下獄,可沒有什麼監獄給你住,緬因州政府會給你一把鋤頭,讓你從日出挖到日落,給自己掘個坑,然後給你幾張獸皮和一個水桶,要你躺進自己掘的洞裡。下去後,獄卒便把洞口用鐵柵給蓋上,再扔進一些穀物,或者一個星期給你一兩塊肉,週日晚上說不定還會有一點大麥粥吃吃。你小便在桶裡,獄卒每天早上六點的時候會來倒水,你也拿同一個桶子去接水。天下雨時,你還可以拿這個桶把雨水舀出洞外——除非你想像老鼠一樣溺死在洞裡。
他已經結婚,太太每週來探監一次。她認為如果湯米能夠完成高中學業,情況也許會逐漸好轉,她和三歲的兒子自然也會受益,因此她說服湯米繼續進修,於是湯米便開始定期造訪圖書館。
「但是,毒品……」我說,「我不想多管閒事,不過毒品會讓我神經過敏——我是絕不幹這種事的,從來沒有。」
諾頓說:「依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年輕的湯米對你印象太好了,他聽過你的故事,很自然的就很想……為了鼓舞你的心情,比方說,這是很自然的。他太年輕了,也不算聰明,他根本不知道這麼說了會對你產生什麼影響。我現在建議你……」
他曾經說,安迪在運動場上散步時,就好像參加雞尾酒會一樣。我不會這麼形容,但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我以前也說過,自由的感覺彷彿一件隱形外衣披在安迪身上,他從來不曾培養起一種坐牢的心理狀態,他的眼光從來不顯呆滯,他也從未像其他犯人一樣,在一日將盡時,垮著肩膀,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牢房去面對另一個無盡的夜。他總是抬頭挺胸,腳步輕快,好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樣,而家裡有香噴噴的晚飯和好女人在等著他,而不是只有食之無味的蔬菜、馬鈴薯泥和一兩塊肥肉……,以及牆上的拉寇兒.薇芝的海報在等著他。
典獄長在行政大樓有間相當寬敞的辦公室,他的辦公室連著副典獄長的辦公室,那天副典獄長出去了,不過我有個親信剛好在那兒,他真正的名字我忘了,大家都叫他柴士特。柴士特負責澆花和給地板打蠟,我想那天有很多植物一定都渴死了,而且只有鑰匙孔打了蠟,因為他只顧豎起他的髒耳朵從鑰匙孔偷聽事情經過。
他微笑道:「到目前為止,西線無戰事。」
安迪在禁閉室關了二十天,這是他第二次關禁閉,也是他加入這個快樂家庭以來,第一次被諾頓在紀錄簿上狠狠記上一筆。
「不,」安迪說,「我也不喜歡毒品,從來都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抽菸或喝酒。但是我並沒有販賣毒品,我既沒有把毒品弄進來,更不賣毒品,主要都是那些獄卒在賣。」
「轉走了,轉到哪裡?」
「想想看,很多人常常惋惜,假如他們在一九五〇年就懂得投資這個那個就好了,而彼得.史蒂芬正是把錢投資在其中的兩三個項目。如果我不是被關在這裡,我早就有七八百萬的身價了,可以開著勞斯萊斯汽車……說不定還有嚴重的胃潰瘍。」
諾頓冷冷一笑,「我認得他。」他說。
隔三差五,安迪會把石雕作品送人,好騰出地方來容納新琢磨好的石頭。和_圖_書他最常送我石頭,包括那雙袖扣一樣的石頭,我就有五個,其中有一塊好像一個人在擲標槍的雲母石,是很小心雕刻出來的。我到現在還保存著這些石頭,不時拿出來把玩一番。每當我看見這些石頭時,總會想到如果一個人懂得利用時間的話(即使每一次只有一點點時間),一點一滴累積起來,能做出多少事情。
「總之,」諾頓故意提高聲調壓過他,「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好嗎?假定——只是假定——假定真有這麼一個叫布勞契的傢伙。」
「我不會這樣跟你說,是我的朋友吉米幫我弄的,他是在我上訴被駁回以後開始辦的,直到一九五〇年春天,他都還保管著這些身分證件。」
「你怎麼這麼遲鈍?」安迪說。他的聲音很低,老柴士特幾乎聽不清,不過他清清楚楚聽到典獄長的話。
「當你說你可以請個律師時,你確實不是在開玩笑,」我最後說,「有這麼多錢在手上,你連丹諾這種等級的名律師都請得起。你為什麼不請律師為你申冤呢?你很快就可以出獄呀?」
四年前,湯米在羅德島被捕,那時他正開著一輛偷來的車,裡面放滿贓物。湯米招出同黨,換取減刑,因此只需服二到四年徒刑。在他入獄將近一年時,他的室友出獄了,換成另一個囚犯和他同住,名叫艾烏.布拉契。布拉契是因為持械闖入民宅偷竊,而被判六至十二年徒刑。
「什麼?你說我什麼?」
「更何況,雷德,」他依舊以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對我說,「我在這兒做的事與我在外面的工作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我教你一條冷血定律好了:個人或公司需要專業理財協助的程度和他們所壓榨的人數,恰好成正比。管理這裡的人基本上都是愚蠢殘忍的怪物,其實外面那些人的手段照樣殘忍和野蠻,只不過他們沒有那麼蠢,因為外面的世界所要求的能力水準比這裡高一點,也沒有高很多,只是高了一點。」
我說我不知道。
我脫口而出說:「天哪,安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怎麼有辦法不發瘋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神經過敏的人,」湯米告訴我,「這樣的人根本不該做小偷的,至少不應該帶槍行竊。只要周遭有一點點聲音,他很可能就會跳到半空中,拔槍就射。有一天晚上,只不過因為有人在另一個牢房中,拿著鐵杯子刮他們牢房的鐵柵,他就差點勒死我。
有幾次談話時,他問安迪:「像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這句話就和問人家「像你這樣的好女孩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方?」一樣唐突。但安迪不是會回答這種問題的人,微笑著把話岔開。湯米自然去請教別人,最後,他終於弄清楚整個事情,但他自己也極為震驚。
「等我出去後,」安迪最後說,「我一定要去一個一年到頭都有陽光的地方。」他說話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彷彿他還有一個月便要出去似的。「你知道我會上哪兒嗎,雷德?」
「為什麼?」安迪問,「你為什麼……」
「警衛!警衛!把這個人拉出去!」
後來,在史特馬主政時,安迪的地位更加重要了。至於個中細節,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有些事情我只好用猜的。我知道有不少犯人在外面有親人或靠山幫他們打點行賄,因此可以在獄中獲得特殊禮遇——例如,牢房中可以有收音機,或可以獲得額外的親友探視機會等等。監獄裡的囚犯稱這些在外面替他們打點的人為「天使」。突然之間,某個傢伙禮拜六下午可以不必去工廠工作,於是你知道天使替他打點好了。進行的方式通常都是,天使把賄款交給中階的獄卒,再由這個中間人負責向上、向下打通關節,大家都分到一些油水。
「你在說什麼呀?」
這時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守衛進來把他拖出去。
「你要跟我說在這些人對付你的時候,你還有時間弄一個假身分?」我說,「還是在你受審的時候,一切已經都弄妥了……」
那時我們換了一個典獄長,名叫山姆.諾頓。假如馬瑟父子有機會認識諾頓,一定會覺得十分投契,從來沒有人看過諾頓臉上綻開笑容。他是浸信會基督復臨教會三十年的老教徒,有一個教會發的襟章。他自從成為這個快樂小家庭的大家長以後,最大的創新措施就是讓每個新進犯人都拿到一本《聖經.新約》。在他桌上有個小紀念盤,柚木上嵌的金字寫著:「基督是我的救主」,牆上還掛了一幅他太太的刺繡作品,上面繡著:「主的審判就要來臨。」這些字使我們大多數人都倒抽一口冷氣,我們都覺得審判日早已來到,而且我們也都願意作證:岩石無法讓我們藏身,枯樹也不會提供我們遮蔽。他每次訓話都引用《聖經》。每次碰到這種人的時候,我建議你最好臉上保持笑容,用雙手護住下體。
「布拉契。」安迪連忙道。
「好,但我們之間的所有活動到此為止,諾頓。所有的投資諮詢、免稅指導都到此為止,你去找其他囚犯教你怎麼申報所得稅吧!」
湯米可能不是安迪教過的學生中最優秀的一位,我也不知道他後來到底有沒有拿到高中文憑,但是這些都和我們要講的故事無關。重要的是,湯米後來非常喜歡安迪,正如其他許多人一樣。
「格林.昆丁,天哪!」湯米說,他也只能說出這幾個字,因為霍姆用警棍在他後腦勺上狠狠敲了一記,湯米倒在地上,撞掉了三顆門牙。當他醒來時,人已在禁閉室中。他被單獨監禁了一星期,只准喝水、吃麵包,還被記上一筆。
我沉吟良久,當時我想到的最大困難,居然不是我們不過是在監獄的小運動場上癡人說夢,還有武裝警衛居高臨下監視著我們。「我沒辦法,」我說,「我無法適應外面的世界。我已經變成所謂體制化的人了。在這兒,我是那個可以替你弄到東西的人,出去以後,如果你要海報、錘子或什麼特別的唱片,只需查工商分類電話簿就可以了。在這裡,我就是那他媽的工商分類電話簿,出去了以後,我不知道要從何開始,或如何開始。」
「但……」
「他每晚都說個不停:他在哪裡長大的、他如何從孤兒院逃走、他幹過什麼事,還有他搞過的女人、他贏過的撲克牌;我只有不動聲色地聽他說。我的臉雖然不怎麼樣,不過我並不想整形。
他聽到典獄長的門打開後又關上,然後聽到典獄長說:「早安,杜佛尼,有什麼事嗎?」
「我告訴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了,雷德。巴克斯登鎮有一片很大的牧草地。你知道巴克斯登在哪裡吧?」
「是呀,我猜也是。」
他微微一笑,把臉又轉向陽光,閉上眼,「感覺真舒服。」
「他說他殺過人,殺過那些惹毛他的人,至少這是他說的,而我相信他的話,他看起來確實像會殺人。他實在太他媽的神經過敏、太緊張了,就像一把鋸掉了撞針的槍,隨時會發射出去。我認識一個傢伙,他有一把鋸掉撞針的警用手槍。這樣做沒什麼好處,純粹是無聊而已,因為手槍的扳機變得十分靈敏,只要他把音響開到最大聲,把槍放在喇叭箱上,很可能就會自動發射。布拉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無法說得更清楚了,總之我相信他轟過些什麼人。
他點點頭。我們都沉默下來。
「當然好,」我說,「真美,多謝。」
對坐牢的人而言,時間是緩慢的,有時你甚至認為時間停擺了,但時間還是一點一滴地漸漸流逝。鄧納海在報紙頭條的醜聞聲浪中離開了蕭山克。史特馬接替他的位子,此後六年,蕭山克真是人間地獄。史特馬在位時,蕭山克醫務室的床位和禁閉室的牢房永遠人滿為患。一九五八年某一天,當我在牢房中照著刮鬍子用的小鏡子時,鏡中有個四十歲的中年人與我對望。
「哈囉,雷德,」他喊道,「過來聊聊。」
「高爾夫球俱樂部也會有舊出勤紀錄,你沒想到嗎?」安迪喊道,「他們一定還保留了報稅單、失業救濟金申請表等各種檔案,上面都會有他的名字。這件事才發生了不過十五年,他們一定還記得他!他們會記得布拉契的。湯米可以作證布拉契說過這些話,而鄉村俱樂部的經理也可以出面作證布拉契確實在那兒工作過。我可以要求重新開庭!我可以……」
「是的,我是預備颶風會來的那種人,我知道後果會有多糟,當時我沒有多少時間,但在有限的時間裡,我採取了行動。我有個朋友——差不多是唯一支持我的人——他在波特蘭一家投資公司做事,六年前過世了。」
「你打哪來的錢去買這麼一個像仙境的地方?」我問道,「你的股票嗎?」
他繼續打磨從運動場上找到的石頭,但運動場變小了,因為其中一半的地在一九六二年鋪上了柏油。不過,看來他還是找了不少石頭來讓自己忙著。每當他琢磨好一塊石頭後,他會把它放在朝東的窗台上,他告訴我,他喜歡看著從泥土中找到的一塊塊片岩、石英、花崗岩、雲母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安迪給這些石頭起名叫「千年三明治」,因為岩層是經過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數千年才堆積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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