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但我可以告訴你,一九七五年夏末,其實就在九月十五日那天,我收到了從德州一個名叫麥克納里的小鎮寄來的明信片。麥克納里就位於美墨邊境。卡片背後寫訊息的地方是一片空白,但我一看就明白了,我打心裡頭知道那是誰寄來的,就好像我知道每個人終有一天都會死去一樣。
我手上有這份稿子,還有一個行李袋,大小和醫生的醫藥包差不多大,所有的財產都在裡面。我有十九張五十元鈔票、四張十元鈔票、一張五元鈔票和三張一元鈔票,還有一些零錢。我拿一張五十元鈔票去買了這本筆記本和一包菸。
「把這個人弄出去!」諾頓尖叫著,由於我笑得太厲害了,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我,還是崔門。我只是捧腹頓腳,拼命大笑,簡直一發不可收拾,即使諾頓威脅要槍斃我,我也沒有辦法停下來。「把他弄出去!」

上廁所是另一件我不能適應的事。當我想上廁所的時候(而且我每次都是在整點過後二十五分想上廁所),我老是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去請求上司准我上廁所,我每次都忍得很辛苦才沒有這麼做,心裡曉得在這個光明的外面世界裡,想上廁所的話,隨時都可以去。關在牢中多年後,每次上廁所都要先向離得最近的警衛報告,一旦疏忽就要關兩天禁閉,因此出獄後,儘管知道不必再事事報告,但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要完全適應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起初,我根本不認為自己能適應外面的世界。我把監獄描繪成外面社會的縮影,但完全沒料到外面的世界變化竟然如此之大,人們走路和講話的速度都變快了,連說話都更大聲。
我是怎麼了?你還猜不到嗎?他們批准我假釋了。經過三十八年一次次的聽證會和一次次駁回,我的假釋申請終於獲准了。我猜他們放我出來的主要原因是我已經五十八歲了,如此高齡,不太可能再為非作歹了。
路旁有不少牧場,大多數都立刻可以從名單中刪除。有的沒有石牆,有的有石牆,方向卻不對。無論如何,我還是在那些牧草地上走走,在鄉下走走很舒服,在這些時候,我才感受到真正的自由和寧靜。有一次,有條老狗一直跟著我,還有一次,我看到了一頭鹿。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我是從六七個人那兒聽來的。我猜當崔門那天把中飯和晚飯都吐出來之後,他覺得反正不會再有什麼損失,於是決定繼續爬下去。他不用擔心會從內外牆中間的通道掉落下來,因為那裡實在太窄了,崔門得費好大力氣才能推擠前進。他後來說他幾乎得屏住呼吸才下得去,而且他到這時候才曉得被活埋是什麼滋味。
我還記得在我幫他弄到石錘後,星期天的時候,我看著他走過運動場,因為和姊妹的衝突而鼻青眼腫的。他彎下腰來,撿起小石子……然後小石子就消失在他的袖口。袖口或褲腳翻邊的暗袋是監獄裡的老把戲。還有另外一件事讓我記憶深刻,可能看過不止一次,就是安迪在炎夏午後窒悶的空氣中穿過運動場,沒錯,空氣十分窒悶,除了偶有一陣微風吹過,掀起安迪腳下飛揚的塵土。
他們在汙水管盡頭找到一些泥腳印子,泥腳印一路指向監獄排放汙水的溪流,搜索小組在距離那裡兩英里外的地方找到了安迪的囚衣,而那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警衛隊長名叫理查.高亞,不是個很壞的人,他和助手戴夫.勃克一起來到第五區牢房。高亞打開大門,和勃克一起走進兩排牢房中間的走道,手上拿著警棍和槍。像這種情形,通常都是有人在半夜病了,而且因為病得太重,早上根本沒有力氣走出牢房。更罕見的狀況是他根本已經病死了,或自殺了。
安迪終於自由了,但這自由得來不易。
我一時之間很難適應這一切,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適應,就拿女人來說吧。近四十年的牢獄生涯,我幾乎已經忘記女人占了世界人口的一半。突然之間,我工作的地方充滿了女人——老女人、懷孕的女人(T恤上有個箭頭往下指著肚子,一行大字寫著:「小寶寶在這兒」),以及骨瘦如柴、不|穿胸罩、乳|頭隱隱凸出的女人(在我入獄服刑之前,女人如果像這樣穿著打扮,會被當街逮捕,以為她是神經病)等形形色|色的女人,我發現自己走在街上常常忍不住起生理反應,只有在心裡暗暗詛咒自己是髒老頭。
高亞嘴裡咕噥了幾句。
他和勃克一間間檢查,一個個數著,沒走多遠。「這間是誰住的?」高亞問值夜班的警衛。
也許你還記得,我曾經提過有個洗衣房工頭名叫韓利.巴克斯,他在一九二二年被關到蕭山克來,三十一年後死於監獄的醫務室。他簡直把研究越獄當作嗜好,或許原因就在於他自己從來不敢親身嘗試。他可以告訴你一百種不同的越獄方法,每一種都很瘋狂,而且蕭山克的犯人都嘗試過。我最喜歡的是畢佛.莫里森的故事,這傢伙竟然試圖在車牌工廠的地下室建造一架滑翔機。他是照著一九〇〇年出版的《現代男孩玩樂與冒險指南》上面的說明來造飛機,而且一直沒有被發現,只是直到最後他才發現地下室的門都太小了,根本沒法子把那架該死的滑翔機搬出去。每次韓利說這個故事時,都會引起一陣爆笑,而他還知道一二十個同樣好笑的故事。
想像有多少個夜晚,他清醒地躺在床頭貼著的海報下,思索著汙水管的問題,心裡很清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他手上的藍圖只能告訴他這條管子有多大和多長,但無法告訴他管子裡面會是什麼狀況——他能否一路爬過去,而不會窒息?裡面的老鼠是否又肥又大,會毫無懼色地攻擊他?藍圖更不會告訴他汙水管的盡頭是什麼狀況。比安迪獲准假釋更滑稽的情況是:萬一安迪鑽進汙水管,在黑暗和惡臭中幾乎不能呼吸地爬了五百碼後,卻發現盡頭是一堵厚實的鐵柵欄的話,哈,哈,不是太好笑了嗎!
我想安迪也在努力克服這種體制化症候群——同時,他內心也有深深的恐懼,深怕經過多年努力,一切都成空。
好吧!各位親朋好友,結果他指的是我。他們把我一路拖到禁閉室去,我在那兒單獨監禁了十五天,儘管長日漫漫,但我並不感到無聊,我經常會想起那個不太聰明的可憐鬼崔門大喊「是大便」的聲音,然後又想到安迪正開著新車、西裝筆挺地直奔南方,就忍不住又開懷大笑起來。在那十五天裡,我笑口常開,或許是因為我的心已經飛到安迪那裡。安迪.杜佛尼曾經在糞坑中掙扎著前進,但是他出汙泥而不染,清清白白地從另外一端爬出來,奔向蔚藍的太平洋。
以上是我所知道的經過;現在我要告訴你我的想法。或許我在細節部分說得不盡正確,不過我敢打賭,就事情的大概應該八九不離十。因為安迪這樣的人會採用的辦法不出這一兩種。每當我思索這件事時,我總會想起那個瘋瘋癲癲的印第安人諾曼登所說的話。諾曼登在與安迪同住八個月後說:「他是好人。我很高興離開那兒。那牢房空氣太壞了,而且很冷。他不讓任何人隨便碰他的東西,那也沒關係。他人很好,從不亂開玩笑,但是空氣太壞了。」可憐的諾曼登,他比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知道的時間也更早。安迪足足花了八個月的時間,才設法讓諾曼登轉到其他牢房,恢復單獨監禁。如果不是諾曼登和他同住了八個月,我相信早在尼克森辭職前,安迪就逃之夭夭了。
我不是很確定——但是我可以猜一猜。
我發現自己興奮莫名,顫抖的手幾乎握不住筆。我想唯有自由人才能感受到這種興奮,一個自由人步上漫長的旅程,奔向不確定的未來。
位於這個區域的第三、四、五區牢房是在一九三四到一九三七年間建造完成的。今天,大多數人並不認為水泥和混凝土是什麼了不起的「技術發展」,就好像我們現在也不認為汽車或暖爐算什麼了不起的技術進步一樣,但其實不然。現代的水泥直到一八七〇年左右才發展出來,而混凝土更是到二十世紀初才出現。調混凝土的過程就和做麵包一樣細膩,可能會放了太多水或水放得不夠,沙子和碎石的成分也可能太稠或太稀。而在一九三四年,混凝土的科學遠不如今天這麼進步。
「好個幸運的龜兒子,」安迪說。「搞不好他為了討個吉利,整個口袋都裝滿了用來劃線的白灰粉呢。」
後來安迪被關進第五區牢房。他畢業於緬因大學商學院,修過兩三門地質學的課,事實上,地質學成為他的一大嗜好,一定是因為非常合乎他極有耐性、一絲不苟的本性。一萬年的冰河期、百萬年的造山運動、千年床岩在地層底部相互擠壓。「壓力,」安迪有一次告訴我,「所有的地質學都是在研究壓力。」
我當然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和_圖_書字,齊華坦尼荷,這名字太美了,令人忘不了。
然後有一天,可能是一九六七年十月左右,安迪長時間的嗜好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有一天晚上,他把海報掀起,整個上半身探入洞裡,拉寇兒.薇芝的海報則蓋到他的臀部,石錘的尖頭一定突然整個陷入混凝土中。
但這次卻出現了一個大謎團,他們既沒有看到病人,也沒有看到死人,裡面根本空無一人。第五區共有十四間牢房,每邊各七間,全都十分整潔——在蕭山克,對牢房太過髒亂的懲罰是禁止會客——而且全都空蕩蕩的。
窗子是敞開的,不時傳來外面車子的喧囂聲,震耳欲聾,也挺嚇人的。我不斷看著窗子,確定上面沒有裝鐵柵欄。我晚上常常睡不好,因為儘管房租很便宜,這個床對我來說仍然太大,也太豪華了。我每天早上六點半便驚醒了,感到茫然和害怕。我常做噩夢,重獲自由的感覺就好像自由落體驟然下降一樣,讓人既害怕又興奮。
但我敢說他一定是消失在往巴克斯登的方向。
假釋委員替我在南波特蘭一家超級市場找了個「倉庫助理」的差事——也就是說,我成為年紀很大的跑腿夥計。你知道,會跑腿打雜的人基本上只有兩種,要不就是年紀很輕,要不就是年紀很大。但不管你屬於哪一種,從來沒有客人會正眼瞧你。如果你曾經在史布魯斯超市買過東西,我說不定還曾經幫你把買好的東西從手推車中拿出來,放到車上——但是,你得在一九七七年三、四月間到那裡買東西才碰得到我,因為我只在那裡工作了一個多月。
而我確實認為他不可能單靠運氣就順利逃出去,至少不會連續二十七年都這麼好運。儘管如此,我不得不說,在一九五〇年五月中旬,他開始幫哈力處理遺產繼承稅務問題之前兩年,他的確運氣很好,才沒被逮到。
等我情緒稍稍平復後,我走向那塊石頭,蹲在它旁邊,用手摸摸它,它是真的。我拿起石頭,不是因為我認為裡面還會藏著任何東西,事實上我很可能就這麼走開了,沒有發現石頭下的任何東西。我當然也不打算把石頭拿走,因為我不認為我有權利拿走石頭,我覺得把這塊石頭從牧草地上拿走,不啻犯了最糟糕的竊盜罪。不,我只不過把石頭拿起來,好好摸摸它,感覺一下它的質地,證明這塊玻璃石頭的確存在。
監獄當局在海報女郎背後發現的那個洞(現在海報上的那個女孩在第一任海報女郎麗塔.海華斯拍攝那張照片時,甚至還沒出生呢),究竟是怎麼來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安迪.杜佛尼的毅力和苦工,但是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幸運之神眷顧和WPA混凝土
一年年過去,安迪就這麼一袋袋把混凝土碎片運到操場倒掉。歷經一任又一任的典獄長,無數的春去秋來,他替典獄長服務,他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擴張圖書館而這麼做,我也絕不懷疑這點,但是骨子裡他真正要爭取的是獨居一室的特殊待遇。
諾頓命令他,聲音之大,整個監獄一定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高亞不肯進去。
為什麼他那時候不走呢?
高亞不知又說了什麼,使得諾頓更加震怒。
我覺得,也許安迪開始覺得害怕。
崔門的腿消失在洞口,一會兒,連腳也看不見了,只看到手電筒的光微弱地晃動。
總而言之,自從那天安迪談到墨西哥和彼得.史蒂芬以後,我開始相信安迪有逃亡的念頭。我只能祈禱上帝,讓他謹慎行事,但是我不會把賭注押在他身上。典獄長諾頓特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安迪不是普通囚犯。可以這麼說,他們之間有密不可分的工作關係。安迪很有頭腦,但也很有心,諾頓下定決心要利用他的頭腦,同時也擊潰他的心。
韓利說,比較認真策劃的越獄行動大概只有六十件,其中包括一九三七年的「大逃亡」,那是我入獄前一年發生的事情。當時蕭山克正在蓋新的行政大樓,有十四名囚犯從沒有鎖好的倉庫中拿了施工的工具,越獄逃跑。整個緬因州南部都因為這十四個「頑強的罪犯」陷入恐慌,但其實這十四個人大都嚇得半死,完全不知該往哪兒逃,就好像誤闖公路的野兔,被迎面而來的大卡車車頭燈一照,就動彈不得。結果,十四個犯人沒有一個真正逃脫,有兩個人被槍射死——但他們是死在老百姓的槍下,而不是被警官或監獄警衛逮著,沒有一個人成功逃脫。
五百碼,足足有五個美式足球場那麼長,綿延將近半英里。他爬過這麼遠的距離,也許手上拿著一支小手電筒,也許什麼都沒有,只有幾盒火柴,我簡直不願想像,也無法想像,他爬過的地方有多麼骯髒,還有吱吱亂叫的肥老鼠在前面跑來跑去,甚至老鼠因為在黑暗中膽子特別大,還會攻擊他。通道中幾乎無法容身,可能只有非常狹小的空隙足以讓他擠過去,在管子接口的地方,或許還得拼命推擠身體才過得去。換作是我,那種幽閉恐懼的氣氛準會讓我瘋掉,但他卻成功逃脫了。
所以,可能他的褲腳還藏著不少花樣。你把暗袋裝滿要丟掉的小碎片,然後到處走動,手一直插在褲袋中,然後當你覺得很安全時,就趁人不注意猛拉暗袋。當然褲袋裡一定有一條很堅韌的線連到褲腳的暗袋。於是你一邊走動,口袋裡的碎片沙礫就在雙腳間傾瀉而下,第二次大戰的戰俘挖掘隧道逃跑時,就用過這招妙計。
例行的做法就是如此,標準作業程序沒有要求他們檢查逃犯的牢房,因此也沒有人這麼做。何必如此呢?明明就親眼看到人不在裡面。這是個四方形的小房間,窗子上裝了鐵柵欄,門上也有鐵柵欄,此外就是一套衛生設備和空蕩蕩的床。窗台上還有一些漂亮的石頭。
你會說,這還真是愚蠢的行為。像巴克斯登這樣的鄉下地方,會有多少牧草地?五十?一百?說不定比這還要多。即使我真的找到了,也不見得認得出來,因為我可能沒有看到那塊黑色的火山岩玻璃,或更可能的情況是,安迪把那塊玻璃放進口袋裡帶走了。
直到數人頭之前,一切都是例行公事。第五區牢房的犯人應該有二十七個,但那天早上數來數去都只有二十六個人,於是警衛去報告隊長,並先讓第五區的囚犯去吃早餐。
但毫無疑問,只有兩條路可走。使勁活下去,或使勁找死。
有個機靈鬼猜測,安迪可能是從鑰匙孔鑽出去了,結果這句話為他招惹來四天的單獨監禁,這些警衛神經全都繃得很緊。
安迪對石頭有興趣,連帶的也對牢房的牆產生興趣。
如果我是他,外面那把鑰匙會使我痛苦萬分,徹夜難眠。巴克斯登距離蕭山克不到三十英里,卻可望而不可及。
崔門的聲音從洞中傳出來,聽起來有種空洞和死亡的感覺。「典獄長,裡面味道很難聞。」
我想最有名的越獄犯是錫德.尼都。他在一九五八年越獄,我猜以後很難有人超越他。由於星期六監獄將舉行球賽,因此錫德當時正在球場劃界線。三點鐘一到,哨聲響起,代表警衛要換班了。運動場再過去一點就是停車場,和電動大門恰好位於監獄的兩端。三點鐘一到,大門開了,來換班的警衛和下班的警衛混在一起,互相拍肩膀,打招呼,比較保齡球賽的戰績,開開玩笑。
我很高興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儘管故事似乎沒有結尾,然而故事勾起了往事(就好像樹枝翻攪了河中的泥濘一樣),不禁令我感到有點悲傷和垂垂老矣。多謝你肯耐心聆聽這個故事。還有,安迪,如果你真的到了南方,請在太陽下山以後,替我看看星星、摸摸沙子、在水中嬉戲,感受完全自由的感覺。
如果他在一九六七年就已經挖到通道,為什麼他直到一九七五年才越獄?
我沒有辦法描述當時的情況,因為我這體制化的人還活在監獄的體制中,而且預計還要過好幾年的牢獄生活。
現在輪到我了,我再也忍不住,這一整天——喔,不,過去這三十年來的壓抑終於爆發了,我開始大笑,笑得抑制不住,自從失去自由後,我還從未這麼開懷地笑過。我從來不曾期望困在灰牆中的我還能笑得這麼開心,真是過癮極了。
我還在想,我該怎麼辦?
「沒有?看看這個!看看這個!你認得這個嗎?這是昨天晚上第五區的點名記錄,每個囚犯都在牢房裡。昨天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杜佛尼還被關在m•hetubook.com.com牢房裡,他不可能就這樣不見了!不可能!立刻去把他找到!」
首先,他會變得比以前都小心。他太聰明了,不會盲目地加快速度推進,想在八個月或甚至十八個月內逃出去。他一定一次只把通道挖寬一點點。那年他在除夕夜喝酒時,洞口可能有茶杯那麼大,到了一九六八年慶祝生日時,洞口可能有碟子大小。等到一九六九年棒球季開打時,洞口可能已經挖得像托盤那麼大了。
崔門的聲音哀戚地飄過來。「聞起來像大便,哦!天哪!真的是大便,哇!是大便!我的天哪,我快吐了,哇……」然後可以清楚地聽到崔門把當天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了。
諾頓一把撕下海報來。「邪門玩意!」他吼道。
走到大約兩點鐘左右,在我左邊出現一大片草地,草地盡頭有一堵牆,一直往西北方延伸而去,我踩在潮濕的草地上,走向那堵牆。一隻松鼠從橡樹上嘮嘮叨叨地斥責我。
他一定曾經設想過這種情況。如果他確實費盡千辛萬苦爬出去,他有辦法換上平常人的衣服,逃離監獄附近而不被發現嗎?最後,假定他爬出了管子,在警報響起之前逃離蕭山克,到了巴克斯登,找到了那塊石頭……結果發現底下空無一物呢?情況倒不一定像終於找到正確地點,卻發現那兒已矗立一幢高大的公寓,或變成超級市場的停車場這麼戲劇化;可能是一些喜歡尋寶的孩子看到了這塊火山岩玻璃,把它翻過來,看到保險箱鑰匙,把鑰匙和火山岩都帶回家當紀念品了;也可能十一月的獵人踢到那塊石頭,讓鑰匙露了出來,喜歡閃亮東西的松鼠或烏鴉把它叼走了;或是某年春|水暴漲,把那堵牆沖走了,連帶的鑰匙也流失了。總而言之,任何一種意外都可能發生。
有一次韓利告訴我,在他服刑期間,他知道的企圖越獄案就有四百多件。在你點點頭往下讀之前,先停下來好好想一想。四百多次越獄嘗試!等於韓利在蕭山克監獄服刑期間,每年平均有十二點九次企圖越獄事件。當然,大多數越獄行動都還滿隨便的,結局不外乎某個鬼鬼祟祟的可憐蟲、糊塗蛋被警衛一把抓住,痛罵:「你以為你要上哪兒去呀,混蛋!」
他走進安迪的囚房,到處查看。牢房裡還是安迪離開時的樣子,床上的被褥看起來不像有人睡過,石頭放在窗台上……,不過並非所有的石頭都在,他帶走了最喜歡的幾顆石頭。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的話,那表示你也出來了。不管你是怎麼出來的,總之你出來了。如果你已經找到這裡,你或許願意往前再多走一點路,我想你一定還記得那個小鎮的名字吧?我需要一個好幫手,幫我把業務推上軌道。
他確確實實就這麼做了,幾秒鐘後,諾頓也發現了。
我的上司不喜歡我,他是個年輕人,二十六、七歲。我可以看出在他眼中,我像隻爬到面前乞憐、惹人厭的老癩皮狗,其實連我自己都厭惡自己。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真想告訴他:年輕人,這是在監獄裡過了大半輩子的結果。在牢裡,每個有權的人都變成你的主子,而你就成為主子身邊的一條狗。或許你也知道自己是一條狗,但是反正其他犯人也都是狗,似乎就沒有什麼差別了,然而在外面世界的差別可大了。但我無法讓這麼年輕的人體會我的感受。他是絕不會了解的,連我的假釋官都無法了解我的感受。我每週都要向假釋官報到,他是個退伍軍人,有把大紅鬍子,一籮筐的波蘭人笑話,每週見我五分鐘,每次說完波蘭人笑話後,他就問:「雷德,沒去酒吧鬼混吧?」我答說沒有,咱們便下週再見了。
我後來是從老柴士特口中知道的,他那天正在行政大樓為地板打蠟,事發當天他不必再把耳朵貼在鑰匙孔上,因為他可以把諾頓的咆哮聽得一清二楚。
初進監獄的人起初都難以適應這種失去自由的生活,他們會得一種囚犯熱,有些人甚至得被拖進醫務室施打鎮靜劑。常會聽到新進犯人猛力敲打鐵柵欄,大吼大叫著要出去,喊叫聲沒有持續多久,就會響起其他犯人的唱和聲:「鮮魚來了,鮮魚來了,嘿,小小的鮮魚,今天有鮮魚進來了!」
當然,還有他的石錘。我記得一九四八年替他弄到那個小錘子的時候,曾經想過如果要用這把錘子挖穿監獄的牆壁,大概要花六百年的工夫。沒錯,但是安迪其實只需要挖穿一半的牆壁——但即使混凝土牆非常鬆軟,他用兩把錘子,仍然努力了二十七年才成功。
「你是什麼意思?你是什麼意思?他不在監獄裡,表示你沒有找到他?這樣你就覺得滿意了嗎?你最好找到他!因為我要把他逮到!你聽見了嗎?我要逮到他!」
原本以為我在一九七六年一個陰沉的一月天,已經把這個故事寫完了,但現在是一九七七年五月,我正坐在波特蘭一家廉價旅館的房間裡,為這個故事添增新頁。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二日。當警衛在早上六點半打開第五區牢房的大門時,所有犯人都從自己的房間走出來,站到走廊上,排成兩列,牢門砰的一聲在他們身後關起。他們走到第五區大門時,會有兩個警衛站在門口數人頭,算完後便到餐廳去吃麥片、炒蛋和油膩的培根。
崔門進去時把尼龍繩綁在腰上,手上拿了一支裝了六個乾電池的大手電筒。這時高亞已經改變心意,不打算辭職了,而他似乎是現場唯一頭腦還清醒的人,找來了一組監獄的藍圖。從剖面圖看來,監獄的牆就像個三明治,整堵牆足足有十英尺厚,內牆、外牆各有四英尺厚,中間的兩英尺空隙是鋪設管線的通道,就好像三明治的肉餡一樣。
如果不是認識安迪的話,我很可能就這麼做了,但一想到他花了那麼大的工夫,多年來很有耐性地用個小石錘在水泥上敲敲打打,只是為了換取自由,我就不禁感到慚愧,於是便打消那個念頭。或是你也可以說,他想重獲自由的理由比我豐富——他擁有一個新身分,他也有很多錢。但是你也知道,這麼說是不對的,因為他並不能確定新身分依然存在,如果他沒有辦法換個新身分,自然也拿不到那筆錢了。不,他追求的單純是那份自由。如果我把得之不易的自由隨便拋棄,那無疑是當著安迪的面,唾棄他辛辛苦苦換回來的一切。
一邊寫著,一邊勾起我更多的回憶。撰寫自己的故事,就好像把樹枝插|進清澈的河水中,翻攪起河底的泥濘。
海報後面的水泥牆上出現了一個洞。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故事還能繼續寫下去,但我現在坐在桌前再補充個三四頁,這次是用新本子寫的。這本子是我從店裡買來的,是我走進波特蘭國會街的一家店裡買來的。
高亞第一個反應是警衛算錯人數了,要不就是有人惡作劇,因此他叫第五區的所有囚犯吃完早餐後,都先回到牢房去。那些犯人一面開玩笑,一面高興地跑回去,任何打破常規的事,他們都覺得很新鮮。
我聽到有人說,你寫的又不是自己的故事,你寫的是安迪的故事,你在自己的故事中,只是個小角色。但是你知道,其實並非如此,裡面的字字句句,其實都是我自己的寫照。安迪代表了在我內心深處、他們永遠也封鎖不住的那個部分,當監獄鐵門最後終於為我開啟,我穿著廉價西裝、帶著二十塊錢走出監獄大門時,會感到歡欣鼓舞的那個部分。不管其他部分的我當時是多麼老態龍鍾、狼狽、害怕,那部分的我仍然會歡欣雀躍。但是我想,就那個部分而言,安迪所擁有的比我多很多,而且也比我懂得利用它。
但是你應該明白,錫德和那個在沙巴塔斯馬鈴薯田逃走的傢伙只是少數中了頭彩的幸運兒,彷彿所有的運氣剎那間全聚集在他們身上。像安迪這麼一板一眼的人,可能等上九十年也逃不出去。
為我喝一杯,同時好好考慮一下。我會一直留意你的情況。記住,「希望」是個好東西,也許是世間最好的東西,好東西永遠不會消逝的。我希望這封信會找到你,而且找到你的時候,你過得很好。

只要諾頓還繼續審核外役監名單,就沒有人會提名安迪參加外役監計劃,而安迪也不像錫德,他絕不會那麼隨隨便便地展開逃亡行動。
一九六九年,外役監計劃的內容是去沙巴塔斯挖馬鈴薯,那天是十一月三日,工作幾乎快做完了。有個名叫亨利.浦格的警衛(他現在已不是我們這個快樂家庭的一員了)坐在馬鈴薯貨車的後擋泥板上吃午餐,把卡賓槍放在膝上,這時候,一頭漂亮的雄鹿(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有時這些事情會加油添醋)從霧中緩緩走出來,浦格追過去,想像著戰利品擺在家裡康樂室www•hetubook•com•com的樣子,結果他看守的三個囚犯乘機溜走,其中有兩個人在另一個鎮的彈子房被逮著,另外一個始終沒找到。
高亞不肯進去。
安迪是從那根管子逃出去的。也許他知道汙水管是通往離監獄五百碼外的一條小溪,因為很多地方都找得到監獄的藍圖,安迪一定想辦法看過藍圖。他是個講求方法的怪胎,他一定已經發現,整個監獄只有第五區的汙水管還沒有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而且他也知道,此時不逃,以後就沒機會,因為到了一九七五年八月,連我們這區的汙水管都要接到新的廢水處理廠了。
這兒也有不少人像我一樣,他們都記得安迪。我們都高興他走了,但也有點難過。有些鳥兒天生就是關不住的,牠們的羽毛太鮮明,歌聲太甜美、也太狂野了,所以你只能放牠們走,否則哪天你打開籠子餵牠們時,牠們也會想辦法揚長而去。你知道把牠們關住是不對的,所以你會為牠們感到高興,但如此一來,你住的地方仍然會因為牠們離去而顯得更加黯淡和空虛。
安迪不是這樣的人,但我是。眺望太平洋的念頭聽起來很棒,但是我害怕有朝一日,我真的到了那裡時,浩瀚的太平洋會把我嚇得半死。
我看著石頭下的東西許久、許久,我的眼睛早就看到了,但是我的腦子得花一點時間,才能真正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下面赫然放著一個信封,信封很小心地包在透明的塑膠袋中,以避免弄濕。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是安迪整齊的字跡。
不,安迪不能這樣做,於是他想到託我買麗塔.海華斯的海報,他不要小張的,而要大張的。
諾頓暴跳如雷。
我希望我能成功跨越美墨邊界。
「不是在你值班的時候發生的?那是你自說自話,就我所知,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逃出去的,或怎麼逃出去的,或他是不是真的逃出去了。我不管,我限你在今天下午三點以前把他帶回我的辦公室,否則就有人要人頭落地了。我說到做到,我一向說到做到。」
他一定突然明白,他不只是在玩遊戲而已,他這麼做其實是在賭博,他的賭注下得很大,賭上了自己的生命和未來。即使他當時還不是那麼確定,不過應該已經有相當的把握了,因為他第一次跟我談起齊華坦尼荷,就差不多是在那段期間。在牆上挖洞原本只是好玩而已,突然之間,那個蠢洞卻能主宰他的命運——如果他知道通道底部是汙水管,以及汙水管會一直通往監獄圍牆外的話。
這件事在報上喧騰一時,但在方圓十五英里內,沒有任何人向警局報案說車子被偷或丟了衣服,或看到有人裸體在月光下奔跑,更沒聽見農莊上的狗吠聲。安迪從汙水管爬出來後,就像一縷輕煙似的失去蹤影。
看來他同時在考慮的事情還不少。
諾頓的目光落在琳達.朗斯黛的海報上。琳達雙手插|進後褲袋中,回眸一笑,上身穿了件露背的背心,皮膚曬成古銅色。身為浸信會教徒的諾頓看到這張海報一定很生氣,我看到他狠狠盯著海報,想起安迪曾經說過,他常覺得似乎可以一腳踩進去,和海報上的女孩在一起。
諾頓終於找到一個值夜班的瘦小警衛來鑽進海報後面的洞裡,他的名字叫洛睿.崔門。他平常並不是個聰明人,或許他以為將因此獲頒銅星勳章。算諾頓運氣好,居然碰巧找到一個身材和安迪差不多的人。大多數監獄警衛都是大塊頭,如果他們派了個大塊頭來,一定爬到一半就卡在那裡,直到現在還出不來。
那人喊道:「我操你老婆。」
我希望太平洋就和我夢中所見的一樣蔚藍。
很可能,之後的幾個月,他覺得試試看自己能把這堵牆挖開多少,應該還滿有趣的。他當然不能這麼堂而皇之地挖牆壁,你總不能在警衛每週定期檢查時(或是突襲檢查時,他們每次總是會翻出一些有趣的東西,例如酒、毒品、色|情|圖|片和武器等),對他說:「這個?只不過在牆上挖個小洞而已,沒什麼好擔心的。」
還有收音機播的音樂。我入獄前,大樂團演奏的爵士樂才剛剛開始流行,而現在每首歌彷彿都在談性|愛。路上車子這麼多,每次過街時,我都心驚肉跳,捏一把冷汗。
但我猜想,無論如何,在尼克森第二個任期宣誓就任之前,安迪已經可以勉強擠進那個洞口了——或是更早就可以這麼做,安迪長得很瘦小。
於是諾頓親自來查房,用他那一對藍眼睛狠狠瞪著我們,在他的注視下,牢籠的鐵柵欄彷彿快冒出火星了。他的眼神流露著懷疑,也許他真的認為我們都是共犯。
從外表看來,第五區牢房的牆壁很堅實,但是卻不夠乾,事實上,這些混凝土牆還滿容易透水的。經過一段陰雨連綿的日子,這些牆就變得很潮濕,甚至會滲出水來。有些地方已出現龜裂,有些裂痕甚至深達一英寸。他們會定期塗抹砂漿,黏合裂縫。
「你想丟掉飯碗嗎?」諾頓尖叫著,歇斯底里地像個更年期熱潮|紅的女人一樣。他早已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脖子脹成深紅色,額前兩條青筋畢露,不停跳動。「我說到做到,你……你這該死的法國佬!你今天非進去不可,否則就別想再吃這行飯了,以後也休想在新英格蘭任何一個監獄找到工作!」
「典獄長,裡面的味道實在很糟糕。」
回到自己房間以後,我才打開信來讀,樓梯口飄來陣陣老人煮晚餐的香味——不外乎是些麵粉類的食物,美國每個低收入的老人家晚上幾乎都吃這些東西。
我現在身在布魯斯特旅館,再度成了逃犯——違反假釋條例是我的罪名。但是我猜,大概沒有警察會大費周章地設置路障,來逮捕這樣一個犯人吧——我在想,我現在該怎麼辦?
而他對於第二個假設的反應一定是:管他的!或許他甚至把它當成一場遊戲。在他們發現之前,我可以挖得多深?監獄是個非常沉悶的地方,在早年,海報還沒貼好就在半夜遭到突擊檢查的可能性,說不定還為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許趣味。
好了,這就是我的故事。我簡直無法相信,把這個故事寫下來,竟然要花這麼多時間,寫滿這麼多頁。我收到明信片後,開始把整個故事寫下來,一直寫到一九七六年一月十四日才停筆。我用掉三枝鉛筆,還有一整本簿子。我小心藏起稿子,不過也沒有多少人認得出我鬼畫符的筆跡。
我曾經試圖描述過,逐漸為監獄體制所制約是什麼樣的情況。起先,你無法忍受被四面牆困住的感覺,然後你逐漸可以忍受這種生活,進而接受這種生活……接下來,當你的身心都逐漸調整適應後,你甚至開始喜歡這種生活了。什麼時候可以吃飯,什麼時候可以寫信,什麼時候可以抽菸,全都規定得好好的。如果你在洗衣房或車牌工廠工作,每個小時可以有五分鐘的時間上廁所,而且每個人輪流去廁所的時間都是排定的。三十五年來,我上廁所的時間是每當分針走到二十五的時候,經過三十五年後,我只有在那個時間才會想上廁所:每小時整點過後二十五分。如果我當時因為什麼原因沒辦法上廁所,那麼過了五分鐘後,我的尿意或便意就會消失,直到下個鐘頭時鐘的分針再度指在二十五分時,才會想上廁所。
到了那天下午三點,安迪仍然在失蹤名單上。過了幾小時後,諾頓自己衝入第五區牢房。那天第五區所有犯人都被關在自己的牢房裡,被那些神色倉皇的獄卒盤問了一整天。我們的答案都一樣: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見。就我所知,大家說的都是實話,我知道我沒說謊,我們只能說,昨晚所有的犯人回房時,安迪確實進了他的牢房,而且一小時後熄燈時,他也還在。
就好像外面有一些你永遠可以買通的誠實政客一樣,監獄裡也有一些誠實的警衛,如果你很懂得看人,手頭上也有一些錢可以撒的話,我猜你確實有可能買通幾個警衛,他們故意放水,眼睛注視著其他地方,讓你有機會逃脫。過去不是沒有人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是安迪沒有辦法這麼做,因為正如我剛才所說,諾頓緊緊盯著他,安迪知道這點,獄卒也都知道這點。
高亞默默掏出手槍,槍柄對著諾頓,把槍交給他。他受夠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兩個小時,眼看就快超時工作三個小時。那天晚上,諾頓真是氣得發狂,彷彿安迪的叛逃終於揭開他長久以來不為人知的非理性的一面。
這管子比崔門爬行的通道還要窄。崔門沒有進去,就我所知,其他人也沒有進去,我想情況一定糟糕得幾乎難以形容。當崔門在檢查管子上的缺口和那把石錘時,一隻老鼠就從管子裡跳了出來,崔門後來發誓那隻老鼠跟一頭小獵犬一樣大。他像猴子爬柱子一樣,慢慢爬回安迪的牢房。
和_圖_書「安迪.杜佛尼。」守衛答道。立刻,整個日常作息都亂掉了。監獄裡一片嘩然。
所以,我經常搭便車來到巴克斯登,走在路上,聽著鳥叫,看著潺潺流水,查看融雪後露出的空瓶子——全都是無法退瓶、沒用的瓶子。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比起我入獄之前,現在的世界似乎變得揮霍無度——然後繼續尋找那片牧草地。
他在通道末端發現一個主排水管,那是通往第五區牢房十四個馬桶的汙水管,是三十三年前裝置的瓷管,已經被打破了,崔門在管子的鋸齒狀缺口旁發現了安迪的石錘。
不過他終於成功了,正如同我前面告訴你的。他終於大膽嘗試了——而且,我的天!他成功的方式真叫人讚歎哪!
我差一點就把你們剛剛讀到的故事燒掉。他們會詳細搜查即將假釋的囚犯,就好像搜查新進犯人一樣仔細。我的「回憶錄」中所包含的爆炸性資料足以讓我再坐六到八年的牢,除此之外,裡面還記載了我猜測的安迪的去處。墨西哥警察將會很樂意和美國警方合作,而我不希望到頭來得犧牲安迪來換取自己的自由——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放棄這麼辛苦寫好的故事。
他本來已經準備把幾塊敲下來的混凝土拿走,但是可能在這時候聽到有東西掉落,在豎立的管子間來回彈跳,叮噹作響。他事先已經知道會挖到那個通道嗎?還是當時大吃了一驚?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可能已經看過監獄的藍圖,但也可能沒有看過。如果沒有看過,我敢說他後來一定設法把藍圖找來看了。
高亞說:「你們全都閉嘴,否則今天一整天都待在這裡,不准出去。」
我沒有當場打開這封信。一陣恐懼襲來,我只希望在別人看到我之前盡快離開那裡。
我想他一定把混凝土塊弄成很小的碎片,然後裝在袖子裡運出去。
我相信,安迪是在一九四九年開始他的計劃,不是託我買石錘時,而是託我買麗塔.海華斯的海報時。我告訴過你當時他似乎很著急,一副坐立難安的樣子,興奮得不得了。那時我還以為他難為情,不願讓別人知道他想女人,特別是夢幻性感女神,但現在我才發現我想錯了,他的興奮是別有原因的。
勃克叫道:「閉嘴,否則我會要你好看。」
當然還有那張海報。這時候已經換上了琳達.朗斯黛的海報,海報就貼在他的床頭。二十六年來,同一個位置上一直都貼著海報。但是當有人查看海報後面時——結果是諾頓自己發現的,真是因果報應——簡直魂飛魄散。
一九四八年,安迪初入獄時並沒有這種失控的表現,但這並不表示他沒有同樣的感覺。他或許也曾瀕臨瘋狂邊緣。一瞬間,一向熟悉的快樂生活就不見了,眼前是漫長的夢魘,就像置身煉獄。
從一九三八年我入獄以來,到安迪第一次和我提到齊華坦尼荷那天為止,究竟有多少人逃離蕭山克?把我和韓利聽說的加起來,大概十個左右。只有十個人徹徹底底逃脫了。雖然我沒有辦法確定,但是我猜十個人當中,至少有五個人目前在其他監獄服刑。因為一個人的確會受到監獄環境制約,當你剝奪了某人的自由、教他如何在牢裡生存後,他似乎就失去了多面思考的能力,變得好像我剛剛提到的野兔,看著迎面而來、快撞上牠的卡車燈光,卻僵在那裡動彈不得。許多剛出獄的囚犯往往會做一些絕不可能成功的蠢罪案,為什麼呢?因為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回到牢裡,回到他所熟悉了解的地方。
關於幸運之神眷顧,我猜完全用不著解釋了。至於WPA混凝土,我倒是好好查了一下資料。我花了不少時間,也花了不少郵資。我先寫信給緬因大學歷史系,他們給了我某人的地址,我又寫信給那個傢伙,他曾經參與WPA工程,同時參與建造蕭山克監獄警衛最森嚴的區域,而且還擔任工頭。
「我說不要管它。」諾頓叫道。
當然,我沒有看到他非理性的那一面,但是我知道那天晚上,當暮冬的昏暗天色逐漸變得漆黑一片時,二十六個在蕭山克經歷過多次改朝換代的長期犯一直在側耳傾聽,我們都知道諾頓正在經歷工程師所說的「斷裂應變」。
安迪有很多時間可以研究這些牆。當囚門關上、燈也熄滅之後,除了那堵灰牆,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看。
各位,到了這個地步,我的理智推理就不管用了,只能亂猜。其中一個可能性是,爬行之處塞滿垃圾,他得先清乾淨,才出得去。但是那也不需要花這麼久的時間。所以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親愛的雷德:
我懷疑他一開始真的有什麼具體的越獄計劃或抱了什麼希望,或許他以為這堵十英尺厚的牆裡面紮實地填滿了混凝土,或即使成功地把牆挖通了,也只能逃到三十英尺外的運動場上。但是,就像我說的,我不認為安迪很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一定會這麼想:我每七年才能前進一英尺,因此可能要花七十年才能把這堵牆挖通,到時候我已經一百零一歲了。
我想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把名字刻在牆上,或是在後來貼美女海報的牆面上,刻幾行詩來鼓舞自己。哪曉得竟然發現這堵混凝土牆意外的鬆動,只刻了幾個字,便落下一大塊。我可以想像他躺在床上,手裡把玩著混凝土塊,看著這塊剝落的混凝土沉思。不要老想著自己一生都毀了,不要老想著自己怎麼會這麼倒楣。把那些全都忘掉,好好看看這塊混凝土吧!
然後到了四月二十三日,即使我再活個五十八年,都永遠忘不了這一天。那是個宜人的星期六下午,我走著走著,在橋上垂釣的男孩告訴我,這條路叫老史密斯路。這時已近中午了,我打開帶來的午餐袋子,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吃起來。吃完後,小心把垃圾清理乾淨,這是爸爸在我和那個男孩差不多年紀的時候教我的規矩。
這時候,我記起安迪當初是怎麼把五百美金偷渡進監獄的,於是我把這幾頁故事以同樣方法偷渡出去。為了保險起見,我很小心地重寫了提到齊華坦尼荷的那幾頁。因此即使這篇故事被搜出來,我得回去坐牢,警察也會到祕魯海邊一個叫拉思因楚德的小鎮去搜尋安迪。
距離牆端還有四分之一的路時,我看見那塊大石頭了。一點也不錯,烏黑的玻璃,光亮得像緞子一樣,是不該出現在緬因州牧草地的石頭,我呆呆地看了很久,有種想哭的感覺。松鼠跟在我後面,依然嘮嘮叨叨。我的心則怦怦跳個不停。
牢門再度打開,犯人一一走進去,牢門關起。愛開玩笑的犯人故意叫著:「我要找律師,我要找律師,你們怎麼可以把監獄管理得像他媽的監獄一樣!」
「石頭。」諾頓悻悻道,把石頭嘩啦啦地統統從窗台上掃下來,高亞縮在一旁,噤若寒蟬。
很諷刺的是,還有一件事,我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慄,就是萬一安迪獲得假釋的話,怎麼辦?你能想像嗎?獲得假釋的囚犯在出獄前三天,會被送到另一個地方,接受完整的體檢和技能測驗。在這三天之中,他的牢房會被徹底清掃一遍,如此一來他的假釋不但會成泡影,而且換來的是長時間單獨監禁在禁閉室,再加上更長的刑期……但換到不同的牢房服刑。
我希望安迪在那兒。
到了一九五〇年,安迪除了是模範犯人外,還成了極具價值的資產,他能幫他們退稅,免費指導他們如何規劃房地產投資、善用免稅方案和申請貸款,比專業會計師還要高明。我還記得他坐在圖書館中,耐心地和警衛隊長一段一段檢查汽車貸款協議書中的條款,為他分析這份協議書的好處和壞處,教他如何找到最划算的貸款方案,引導他避開吸血的金融公司,那些公司幾乎是在合法掩護下大放高利貸。當安迪解釋完畢時,警衛隊長伸出手來要和他握手——然後又很快縮回去。他一時之間忘記了他不是在和正常人打交道。
就我所知,錫德到現在還逍遙法外。多年來,安迪和我還常常拿錫德的逃亡過程來當笑話講。後來當我們聽說了古柏,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一個自稱古柏的人登上了從波特蘭到西雅圖的客機,威脅要炸掉飛機,向航空公司勒贖二十萬美元。他在西雅圖機場拿到贖金,於飛機再度起飛後,從高空跳傘逃脫,從此不見蹤影,成為美國歷史上一大謎團。劫機勒贖的事,也就是劫機犯從飛機後艙門跳傘逃走的故事,安迪堅持那個叫古柏的劫機犯真名一定叫錫德.尼都。
我希望能見到我的朋友,和他握握手。
我現在身在布魯斯特旅館,再度成了逃犯——違反假釋條例是我的罪名。但是我猜,大概沒有警察會大費周章地設置路障,來逮捕這樣一個犯人吧——我在想,我現在該怎麼辦?我手上有這份稿子,還有一個行李袋,大小和醫生的醫藥包差不多大,所有的財產都在裡面。我有十九張五十元鈔票、四張十元鈔票、一張五元鈔票和三張一元鈔票,還有一些零錢。和_圖_書
首先,我要把這份手稿放回行李袋。然後我要把袋子扣上,拿起外套走下樓去,結賬離開這家廉價旅館。然後,我要走進一家酒吧,把一張五元鈔票放在酒保面前,要他給我來兩杯威士忌,一杯給我自己,一杯給安迪。這將是我從一九三八年入獄以來,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分喝酒。喝完後,我會給酒保一元小費,好好謝謝他。離開酒吧後,我便走向灰狗巴士站,買一張經由紐約到艾爾帕索的車票。到了艾爾帕索之後,再買一張車票到麥克納里。等我到了麥克納里後,我猜我會想想辦法,看看像我這樣的老騙子能否找機會跨過邊境,進入墨西哥。
彼得.史蒂芬
那麼,他要怎麼辦呢?我問你。他一定努力找一些事情來做,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噢,即使在監獄裡,讓人分心的方法仍然很多。人類的潛能是無窮的,像我曾經告訴過你的,有個犯人雕刻了耶穌的三個時期,有的犯人收集錢幣,有的人集郵,還有人收集到三十五個國家的明信片。
我仍然認為找律師要求重新審判的成功機會最大,只要能脫離諾頓的掌握就好。或許他們只不過多給湯米一些休假,就讓他封口,我並不確定。或許那些律師神通廣大,可以讓湯米開口,甚至不用費太大的勁,因為湯米很欽佩安迪。每次我向安迪提出這些意見時,他總是微笑著,目光飄向遠方,嘴裡說他會考慮考慮。
當然,期間因為跟諾曼登同住而浪費了不少時間。他只能晚上工作,而且是在三更半夜大家都睡熟了之後,包括值夜班的警衛也進入夢鄉後。然而拖慢速度的最大難題,還是如何處理敲下來的混凝土塊。他可以把磨石布包住錘頭來消音,但是敲下來的碎片要怎麼處理呢?
於是我開始在休假時搭便車來到巴克斯登小鎮,那是一九七七年四月初的事了。初春的田野,雪剛剛開始融化,天氣也剛暖和起來,棒球隊北上展開新球季。我每次去的時候,口袋中都帶著一個羅盤。
我可以告訴他,答案在於「單純」。有些人就是有這種本領,典獄長,有些人就是沒有,而且永遠也學不來。
我想起了安迪說的話:在巴克斯登鎮北邊有一大片牧草地,在牧草地的北邊有一面石牆,石牆底部有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和緬因州的牧草地一點關係也沒有,那是一塊火山岩玻璃。
看完信後,我抱頭痛哭起來,信封裡還附了二十張新的五十元鈔票。
也有可能,除了運氣好以外,他還有其他法寶。反正有錢能使鬼推磨,也許他每個星期都偷偷塞幾張鈔票給警衛,讓他們不要找他麻煩。如果價碼還不錯的話,大多數警衛都會合作。只要荷包有進賬,讓犯人擁有一張美女海報或一包香菸也不為過,何況安迪是個模範犯人,他很安靜,講話有條有理,為人謙恭有禮,不會動不動就拳頭相向。通常逃不過監獄每半年一次大檢查的,都是那些瘋瘋癲癲或行事衝動的囚犯,這時警衛會把整個牢房徹底搜查一遍,掀開床墊,拆開枕頭,連馬桶的排水管都要仔細戳一戳。
在我所看過的監獄電影裡面,每當有人逃獄時,就會響起號角的哭號聲,但是在蕭山克,從來沒有這回事。高亞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聯絡典獄長,第二件事是派人搜索整個監獄,第三件事則是打電話警告州警,可能有人越獄了。
現在,他除了要擔心壓在巴克斯登石頭下的那把鑰匙外,還得擔心某個力求表現的新警衛會掀開海報,發現這個偉大的工程,或是突然住進一個新室友,或是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年以後,突然被調到其他監獄去。接下來八年中,他腦子裡一直得操心這麼多事情,我只能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換作是我,在所有事情都這麼不確定的情況下,我早就瘋了,但安迪卻繼續賭下去。
我拿起信封,把石頭放回安迪和他已過世的朋友原先放置的地方。
你的朋友
如果我是安迪,我的第二個假設是:我終究會被逮到,然後關禁閉很長一段時間,記錄上也被畫一個大叉。畢竟,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來做例行檢查,而且還有突擊檢查——通常都在晚上。他一定覺得他不可能挖太久,警衛遲早會查看麗塔.海華斯的海報後面有沒有磨尖的湯匙柄,或把大麻煙用膠帶貼在牆上。
所以我同意你的話,我這些舉動還真是愚蠢行為,毫無疑問。更何況對一個假釋犯來說,這趟旅行無疑是一大冒險,因為不少牧草地上都豎著「不許踐踏」的牌子。你要是誤踏進去一步,很可能吃不了兜著走。我真傻,但是花了二十七年的光陰在混凝土牆中敲敲打打,也同樣傻。不過既然我現在不再是監獄裡那個什麼都弄得到手的萬事通,只是個跑腿打雜的人,有件事情做做,讓我暫時忘掉出獄後的新生活也好,而我的嗜好就是尋找安迪藏鑰匙的石頭。
發現海報後面另有文章,已經是當晚六點半的事了,距離發現安迪失蹤足足有十二小時,距離他真正逃亡的時間說不定有二十小時。
我會把我所知道的和我猜想的全都告訴你,我也只能做到這樣了,不是嗎?
所以不管我是不是亂猜,有一段時間,安迪不敢輕舉妄動。畢竟如果你根本不下注,你就不會輸。你問,他還有什麼東西可輸呢?圖書館是其中一樣,監獄中那種受到制約、彷彿中了毒般的平靜生活是另外一樣。還有,他可能因此喪失了未來得以靠新身分再出發的機會。
一九七五年,安迪從蕭山克逃走了,他一直都沒被逮到,我相信他永遠也不會被逮到。事實上,我想,安迪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了,而一九七六年這一年,在墨西哥的齊華坦尼荷,有一個叫彼得.史蒂芬的人正在經營一家小旅館。
當然,還有時間這個因素。
有一陣子,我猜想在他挖到通道之後,挖掘的速度應該快很多,因為他只要讓敲下來的混凝土塊直接從通道掉落就行,不必像以前一樣把它敲碎後,再用我前面說過的瞞天過海之計,運出牢房丟掉。但由於他花了這麼長的時間,我相信他不敢這麼做。他或許認為,混凝土掉落的聲音會引起其他人懷疑。或是如果他當時正如我所猜想,已經曉得下面是汙水管的話,他很可能會擔心落下的混凝土塊在他還未準備就緒以前,就把汙水管打破,弄亂了監獄的排水系統,引起調查。不用多說,如此一來,就大難臨頭了。
我彷彿可以聽見安迪.杜佛尼正躲在某處竊笑不已。
我希望……
他就從麥克納里越過邊境。德州的麥克納里。
反正每件事都很奇怪,都令人害怕。我開始想,是不是應該再幹點壞事,好回到原本熟悉的地方去。如果你是假釋犯,幾乎任何一點小錯都可能把你再送進監牢。我很不好意思這麼說,但我的確開始想,要不要在超市偷點錢或順手牽羊,然後就可以回到那個安靜的地方,在那裡,至少一天下來,你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
但是,你問,他真的逃脫了嗎?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當他抵達那片牧草地把石頭翻過來後——假定石頭還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事?
「不管它,繼續爬。」
而錫德推著他的劃線機,不動聲色地從大門走出去,三英寸寬的白線一路從棒球場的本壘板一直畫到公路旁的水溝邊,他們後來發現劃線機翻倒在那裡。別問我他是怎麼出去的,他有六英尺二英寸高,穿著囚衣,推著劃線機走過去時,還會揚起陣陣白灰,竟然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出去了。只能說,大概因為正逢星期五下午,要下班的警衛因為即將下班太過興奮,而來換班的警衛又因為要來換班而太過沮喪,前者得意地把頭抬得高高的,後者則垂頭喪氣,視線始終沒離開過鞋尖……錫德就這麼趁隙逃跑了。
那個值得紀念的日子過了三個月後,諾頓典獄長辭職了。我很樂意報告一下,他像隻鬥敗的公雞,走起路來一點勁也沒有。他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蕭山克,就像個有氣無力地到醫務室討藥吃的老囚犯。接替他的是高亞,對諾頓而言,這或許是最冷酷的打擊吧。他回到老家,每個星期日上浸信會教堂做禮拜,他一定常常納悶,安迪到底是怎麼打敗他的。
安迪一直注意股市動態和稅法變動,因此儘管在監獄冷藏了一段時間,並未絲毫減損他的利用價值。他開始為圖書館爭取經費補助,他和那群姊妹之間的戰爭已經停火,警衛不再那麼認真地檢查他的牢房,他是個模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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