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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六先客套地寒暄一番,繼續說道:
善六回答:
「……你帶一匹馬回來啊!」
「好!好!能活著回來就好。」
其實這正是善六的肺腑之言。當他走過村莊,幾乎每家都懸掛著「光榮之家」、「遺族之家」等牌匾。即使像權右衛門家女兒比兒子多,免不了也有女婿奉召入伍的情形。善六對自己能在戰爭結束後的第七天就平安無恙地回家,感覺得幸運。想起那些同時奉召入伍,至今仍在遠方生死未卜的朋友,忍不住為自己能活著回來感到慶幸。但是,想起那些朋友的家人聽完十五日的廣播後便望穿秋水地期待親人回來的心情,自己一定得壓抑自己的情緒以免刺|激他們。當權右衛門問起:
權右衛門轉身看著自己的家人,歪著頭說:
「區長!我從軍中帶回一匹馬,我想從明天開始跟我的馬一起工作。」善六說道。
「可是,沒什麼遺憾的啦!總之,戰爭已經結束了。活著回來就好,能回來就好……!」
助太郎實在不敢相信。叔母也詫異地問:
「實在很愧疚,我竟然撿回一條命。很遺憾不能為國捐軀。」
善六說著。
善六用池谷軍曹慣用的高亢語調說:
「讓你帶回來的啊!」
權右衛門及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媳婦全部出來,他們看到眼前這位身穿略大一號軍服的人原來是善六,他比五月入伍時顯得消瘦。權右衛門看見善六,一再地重複講著:
善六講話的口吻多少帶有自豪且懷念軍中生涯的意味,他拉住想往路旁吃虎杖草的敷島,牽近讓老太太欣賞牠那英姿煥發有鼻刺毛的長臉。老太太噤聲往屋裡走,連忙通知家裡的人。善六離開磯太夫家,穿過桑田朝著家門走去。
聲音聽來不勝唏噓。滿頭白髮的叔母也從裡頭出來迎接他。從她喜極而泣,百感交集的表情,善六知道堂兄弟們仍然杳無信息。不知道他們在南方和中國是否安然無恙。
家門深鎖,門口釘著×字的四分板。善六奉召入伍後房子就沒人居住,他拜和_圖_書託叔叔助太郎幫他看管房子,一些值錢的家具和衣服都放進叔叔的倉庫裡,因此現在的房子可說是空無一物。在門前的柿子樹底下、廁所四周、乃至河川的部分,全都長滿雜草。甚至有些雜草長到屋頂快要淹沒整棟房子。門前的柿子樹一天日曬不到二小時,善六將敷島綁在這棵樹下,首先卸下牠身上的行李,拿下馬鞍取出鞍下毛毯,解開牠腹部上的皮帶,僅剩馬轡和馬勒,以減輕敷島的負擔。他走到小溪汲點水,先讓敷島喝後自己再喝。然後將飼料袋、道具、器具先放在屋簷下,拿根棒子撬開房門的四分板,打開門進入屋內,此時迎面飄來一股霉味。不過,透過屋外的陽光仔細瞧瞧,家裡的狀況跟三個月前離開時並沒二樣,善六頓時被一股熟悉又令人懷念的氣息籠罩著。
撇開自己的兒子不談,族裡能有人復員回來,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夫妻二個人招呼善六入內坐,打開深鎖的偏門讓風吹進來。
權右衛門家只有一個年過四十的長子,其他全是女孩子,因此他們並沒有嘗到兒子奉召入伍的悲哀,但是三個女婿全被調到南方作戰,至今生死下落不明。這一天正好嫁出去的女兒回來探望,他們很羨慕善六能平安歸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他尖叫了一聲,嚇得目瞪口呆。善六看著長右衛門深陷的眼窩說:
「現在啊!剛剛回來啦!我在內地服役,您看我把我工作上的伙伴——馬,一起帶回來了。伯母!」
「敷島啊!總算到達咱們的家囉!」
「那麼你明天是不是回郵局上班呢?」
老夫婦二個人望著善六離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頭重複這一句話。區長權右衛門的家就在離助太郎家往上走二間房子。好像正在睡午覺,沒看到半個人。善六站在門口,行舉手禮說道:
權右衛門一聽馬上說:
「我帶一匹馬回來。我不想一輩子都幹郵差……我想趁復員這個契機換個工作,或許做個馬夫也不錯。」https://www.hetubook.com.com
「叔叔,我在軍隊跟馬一起工作。軍隊解散,我再也不是軍人……雖然高興,但是我不能放下馬不管。當時聽說伊勢地帶流行買馬回去殺來吃……想想馬真可憐……馬可以載運很多貨物,所以我帶牠回來,牠一定能幫我很多忙。我知道村裡的人一定會笑我傻,但是……總而言之,我不會為大家帶來麻煩的……請您們讓我跟馬一起生活……拜託……我走了。」
善六說完便起身離開。他認為戰爭已經結束,日本打敗仗,這個社會將有巨大的變化,凡事不能再守舊地一成不變。村裡的人不見得能接受他的觀念,但是叔父母是他唯一的親戚,自己不在時家裡全勞他們照顧,回來總應該先跟他們打招呼一下。
「我是地藏谷的善六,現在復員回來!」
善六說完繼續上路。不知長右衛門是否聽進去他的話,他只是搖搖頭嘴巴念念有詞地回泥田裡幹活。善六在部落入口處的磯太夫門前碰到一位老太太。這位老太太年過七十,有一隻眼睛被蠑螺殼傷到而瞎眼,她眨著那隻看得見的眼睛尋找蹄聲的方向,當她看到牽著一匹馬的矮男子竟是在郵局工作的善六時,她問道:
大部分的人都是隔著好遠的距離看馬,每個人的神情都明白寫著馬好可怕。有一些好奇心強的人會靠過來,膽顫心驚地摸一摸敷島的頭或是腹部,這時敷島的反應也令善六嚇了一跳。它搖著尾巴,尖聲嘶鳴,露出牙齒,前肢舉起向後彎,使那些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男子嚇得屁滾尿流,並尖叫著:
善六聽到局長為自己送信委實嚇了一大跳,但是這個問題他也曾想過,不管局長園田甚兵衛再怎麼人手不足,自己的決心絕不動搖。
「你別開玩笑。局長為了等你回來,一直在替你送信。」
首先去助太郎家拜訪。善六這位叔叔年過六十五歲,原本是伐木工人,後來因為神經痛而休業。當助太郎聽到善六的聲音時,充滿喜悅地說著:
「咦!和*圖*書是你啊!善六……這馬……?」
「馬喔!」
「我想趁戰爭結束這個機會另起爐灶。我覺得一輩子幹郵差太沒出息。」
「馬是軍隊賣給我的。」
「嗯!戰爭結束,馬在原地出售,伊勢人要買一匹馬得花一百元……!」
「來啊!靠近一點仔細看!這就是我的愛馬。天皇陛下賣給我的。牠的名字叫敷島,這不是香煙名喔!敷島的故鄉是越前大野,牠是一匹純種的日本馬,今年四歲,正是體力充沛的雄馬喲!來!站在牠旁邊,也不會踢你……牠不會咬人,馬比人類溫順多了。」
「我可不是平白得來的喲!我是用錢買回來的!」
「在我不在這段期間承蒙你們費心照料,謝謝!從今以後我仍是倉持部落的一份子,我將跟各位一起工作,請多多照顧。」
「嗯!現在我把它綁在地藏谷的柿樹下,牠的名字叫敷島。原本是四十三部隊的馱馬,紅棕色的毛、鼻刺毛的……總之,是一匹壯碩的馬。我奉召入伍後一直跟它生活在一起,我們在伊勢一帶挖防空壕,到山上伐木。十五日宣布停戰後,我在整理行李準備復員時向隊長請求讓我帶這匹馬走,隊長答應了,我就把它帶回來。」
權右衛門聽完善六的話後,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他望著善六的背影,心想這個小子是不是腦筋有問題。其實不止權右衛門有這個念頭,助太郎夫婦、長右衛門老先生、瞎一隻眼的老婆婆等人都覺得善六的行為荒誕離經。畢竟這個村落的民情本來就忌諱馬,善六無緣無故地帶一匹馬回來,叫他們如何接受呢?說實在的,現在雖然已是八月二十二日,但是住在湖北深山處的人,有很多根本沒聽到收音機的新聞,他們無從了解陛下為了落在廣島那顆前所未有的原子彈所帶來的慘痛傷害的悲痛心情(因此停止戰爭),以及總理、軍人、投機分子等聚集在防空壕裡所發表的言論。可知不看新聞、不聽廣播的大有人在。
這時,住在上町八幡社的長右衛門老先生正在田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除草,混身泥濘抬頭一看。
「跟戰死的國民及遠方生死未卜的朋友比起來,我在內地服役實在太輕鬆了,想想我真的很僥倖。」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善六牽著紅棕色的馬走過橫跨安曇川的長橋,來到住所朽木村字倉持的入口,這一天萬里無雲,天空一點下雨的跡象也沒有,天氣燠熱得似乎要把地面燒焦,山川、田地、堤防、橋樑在炙熱火球的淫|威下彷彿要沸騰一般。善六牽著汗流浹背的敷島,渡過橋往山陰處的倉持谷走去。爬越緩坡後,部落就在眼前了。這十四戶人家逐漸地往山裡延伸,善六託叔父看管的家就在部落中央道路的盡頭,那個地方又叫地藏谷,底下滿是桑田。當善六看到自己家裡的茅草屋頂時,拍拍敷島的頭,不由得說著:
善六坐下來解開綁腿,脫掉鞋子。然後把上衣、褲子脫掉,脫得只剩下丁字褲,走到河邊汲水擦汗。隨後善六回屋拿提桶到河邊汲水,再將水桶放在敷島旁邊,用抹布從頭到腳的幫牠擦過一遍,清除敷島身上的塵埃。敷島心情舒暢,忍不住又灑尿,鬃毛抖擻地抖來抖去。善六放鬆繮繩讓敷島去吃庭前的草,趁著這個空檔他回屋裡重新穿上衣服,打算先去助太郎家和區長權右衛門家打聲招呼。想想還是穿著整齊比較有禮貌,所以戴上帽子,別上一顆星的襟章。
「……你……帶一匹馬……!」
「你帶馬回來做什麼呢?」
「區長!由於這個緣故,我打算從明天開始當馬夫,請您多多關照。」
善六看著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笑著說:
她用她的單眼直盯著馬。
乍聽之下,助太郎實在摸不著頭緒,等善六說清楚後,他嚇了一跳。
「賣給你?你……帶這麼巨大的馬……你……?」
「我復員回來了。我不在時讓您費心了,託您的福我平安回來了。」
「你?這是真的嗎?」
「帶匹馬……你?」
善六早已知道帶一匹馬回來必然引起村裡騷動,叔父母訝異的反應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意料中的事。不過,比較值得掛慮的是倉持部落忌諱畜生,大家都討厭牛馬,所以一定要費口舌遊說一番。
長右衛門驚慌失措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眨一眨眼睛用詫異的口吻問道:
長右衛門的臉頰雖然用頭巾包住,但是在熾熱陽光的照射下仍然曬得黝黑光亮,他佇立在田裡,汗水淋漓,皮膚黑得發亮。
雖然他們曾經聽說廣島上空有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落下來,造成死骸遍野,損失慘重,東京、大阪被燒成灰燼。而且戰爭結束後,一些無所適從的人擠滿車站、地下道,東海道線復員者大排長龍等待回家,甚至火車頂上都站滿了人,有一些人原本住在都市,因為房子被炸毀,只好在街上遊蕩等等,聽起來好像生活在人間地獄,但是他們沒有親眼看見,怎麼說都不相信這些是事實。在他們心中寧可相信戰爭結束是一個幌子,暗地裡一定隱藏著一個重要計畫,軍人不會就此豎白旗的,他們一定躲起來等待美軍登陸後給他們來個措手不及的突擊。到時候恐怕會在本土引起一場激烈的戰爭,大家要小心美軍沿著大津、京都攻進來奪取年輕的妻子、女兒。因此,即使陛下在收音機裡講過大家可以點燈談笑過日子,但是村落人家仍然大門深鎖,圍著黑綿絨的遮幕,在屋裡十燭光的燈光下,輕聲細語地談論遠方出征的兒子、女婿。在這種情況下,特務兵善六帶著一匹馬回來,怎不叫大家覺得不可理喻呢?不過,對村人這種眼光,善六早在熊野時就想到了,他倒也無所謂,隨便村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有些男人、兒童們為了看馬而躡手躡腳地走近地藏谷那間破落戶,善六面帶微笑地說:
「馬夫?你想當馬夫……?」
「馬看得懂人類的表情,你想戲弄牠,牠當然要光火。」
善六只說到這裡,他並沒有告訴區長若不花一百元買下,馬將立刻遭到撲殺,他覺得這些事情一下子也講不清,等以後有機會再詳加解釋吧!
「馬發瘋了!馬畜性大作!」
善六說著。助太郎點點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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