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老兄你想吃我的東西是不是？」

八田和真田原本以為善六打算買敷島是在跟他們開玩笑，結果一看敷島身上兩旁背的行囊，才知道善六是當真的。當他們看到那些飼糧、馬具時，不由得羨慕起善六來了。但是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們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拿八十元來買一匹馬，立刻收起羨慕善六的神情對他說：

「八十元！他們算我便宜二十元。隊長很通情理，他還送我高粱二俵和玉黍蜀一俵，還有騎馬用的馬鞍和蹄鐵及鐵釘、馬勒、梳理器具等等應有盡有喲！你們看！」

「你要去那裡呢？」

對馬來講，是否覺得寂寞只有牠自己才知道，但是對善六而言，他的心或許更能深切體會寂寞的滋味吧！當真田、八田嘲笑善六時，他倒不覺得怎麼樣；但是一旦跟神戶那兩個人分手後，便形單影隻，身上又只有八元，不能搭火車，牽著在軍中共同生活的馬孤單地復員時，突然覺得這種孤獨感實在超乎自己的想像。自己跟這匹馬不過相處三個月，往後能不能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更何況是養馬呢？自己怎會如此不自知地下決定呢？雖然心中難免有點後悔，不過想想還是走一步算一步吧！當經過大宮，沿著河川旁的山間小路來到三瀨村時，由於餵水時間到了，善六拿著水囊去汲水，他先掬水給自己喝後再餵敷島，正稍事休息時碰到一個年約四十歲的男子，大概是從村落到這裡來釣魚的吧，他出聲叫道：

「我可不是平白要來的喲！我是用錢買的。」

善六回答。

真田的語氣很嚴肅。但是，不用他說，善六也知道這些hetubook.com.com情形。其實他早已深思熟慮後覺得實在放心不下才決定買下敷島。他能領會真田的忠告，敷島的確是一匹閹過的馬。一般在鄉下的慣例是誰家的種馬跟母馬配對後，母馬若生二匹小馬，其中一匹要送給提供種馬的人，閹過的馬就沒有這種好處。善六也深知三俵的飼糧維持不了多久，但是，一想到自己細心照顧的敷島將落入村人手裡，被他們用鐵鎚之類的東西撲殺後，立刻剝掉牠的皮賣給皮革商，肉賣給黑市商人，那種慘狀實在令人無法容忍。現在這種節骨眼不要說畜牲沒東西吃，就連人都在饑餓邊緣捱過。不過，還是養養看敷島吧！回朽木倉持後，拚命工作養活自己跟敷島，萬一自己餓死的話，那再作打算好了。總之，目前最要緊的工作就是幫助敷島逃離這個地獄村落……這才是先決條件。

「是呀！不用走的怎麼回去呢？」

真田以一種憐憫的眼神望著善六，看來再怎麼勸他也聽不進去，嘆一口氣說道：

其實事後想想善六能帶走敷島實在是一項特別措施。不過，嚴格講起來應該是司令部雖然指示軍隊解體復員時軍馬就地出售，但並沒有指定對象。像九鬼村長那樣提出申請購買軍馬，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萬一沒有人提出申請，那只有將馬放在原地，等待申購者。像善六這種在營士兵憐愛自己照料的馬而想買回去的例子，倒是從來都沒有過。不過，一匹馬需要一百元，對士兵們來講實在是一筆為數不小的數目，而司令部只指示復員士兵可帶走毛毯、衣服等裝備，並沒有說可以讓特務兵平白帶走軍馬。因此，特務兵申請買馬時，雖沒有理由拒絕他，但他只有八十元，也就是說不夠二十元而能買一匹馬，實是會計士官特別通融的作法。或許士官們也想早點賣完馬好交差了事，既然有一個特務兵申請購買自己的愛馬，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既然有班長推薦，青田少尉也同意，隊長也沒有反對的理由，那何和圖書不做個順水人情呢？也就是說，這場買賣對肥田善六來講一點也不吃虧。八月十八日約過正午時刻，善六回到三木里，到馬廄牽敷島，這時八田、真田還在那裡等著他。

「我看過越前味真野的農民養馬的情形。幼馬還好，成馬的食量跟人差不多。高粱二俵和玉寨蜀一俵馬上就會吃光的。你從明天開始得割草、除葉、煮飼糧給牠吃……很麻煩的啦！再說這傢伙又是一匹閹過的公馬，又不是種馬。你……農民會找種馬配對……要是母馬生了小馬，農民會給你錢。騸馬是去勢的馬……大家對牠都不會感興趣的……啊！不說了啦！你……一定會後悔的啦！」

「阿兵哥！」

八月十九日早上，肥田善六心情愉快地牽著自己的所有物——「陛下的馬」離開三木里部落，往自己的家鄉近江走去。當天二十名班兵只剩兩個人，真田和八田已經趕十八號晚上的火車回去，善六和神戶的崎山及田邊最後離開兵營。善六跟他們二人在九鬼分手，因為善六得繼續步行，而他們二個要去搭火車。善六牽著敷島從大曾根經過熊野街道，離開尾鷲往海山走，就像三個月前從伏見行軍過來一樣，一一循著原路線往北走，行經長島、紀勢、大宮、多喜等地。敷島乖乖地走著，不過可想而知牠的心裡一定很寂寞。在今天早上之前，牠還有很多的同伴，至少在三木里還有八匹馬。但是善六將它買下，於是敷島從此就得離開以前同甘共苦的伙伴孤獨地過日子。

池谷軍曹向青田少尉報告後，獲得西田中尉的許可，前後花不到三十分鐘。這種辦事效率實在快的驚人。會計士官是一位名叫南的男子，臉色蒼白，他收了善六八十元後，叫善六在公文上蓋章。這份公文其實和圖書就是收據，它並非印刷品，而是用軍隊用箋複寫的一張紙。上面寫著：

「對！」

八田訝異地問道。

「牽著走回去？你！用走的……走回去？」

「對啦！敷島是班內最溫馴的馬……但是再怎麼溫馴總是一匹去勢的馬。」

善六點頭回答。

「你當真要帶走敷島嗎？」

「牽著走回去啊！」

善六這麼一說，真田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他，繼續聽他講著：

那個男子說完搖著頭慢慢消失在暮靄中的山間小道。善六看到他那充滿不可思議又難以理解的眼神時，心中更加孤獨。一個人帶著一匹馬如何捱過戰後艱困的日子呢？這名男子實在無法接受善六這種怪異的行徑。其實善六仍然覺得敷島是陛下的馬，萬一馬跑了將被關禁閉；不好好餵馬喝水、吃飼料，馬會生病，那就慘了。所以善六仍小心翼翼服侍敷島。他還沒有從「馬是花大錢買進的，士兵是一錢五厘奉召入伍」的觀念中解放出來。當馬放慢腳步時，他知道牠已疲勞，於是停下來休息。到了神瀨村口後，他們靠著月光走到川原，在破舊的茅屋中炊飯休息，善六仍以在伏見馬廄的吆喝口令對待敷島，他對馬依然懷著恐懼、尊敬的心情，他總是先將敷島綁在露水滴不到的屋簷下休息後，自己才在屋簷邊起火取暖，而時間就在目不轉睛的看馬中渡過，一直等到馬睡了以後才進屋休息。從此可想而知善六仍未擺脫軍中的教條。

「唉！我也知道帶牠走對我很麻煩，前途茫茫……其實現在不只馬的日子難過，人還不是一樣呢？我們打敗仗，美國人很快就要進駐日本，到時候我們日本國民全得聽美國人的話。說不定將來我們會餓死，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再作打算吧，橫豎現在走一步算一步啦！即使未來一片黯淡，我也要跟我的愛馬生活在一起……你們懂嗎？我真的很喜歡這匹馬。」

善六回答。

三個月前離開伏見，經過鈴鹿，在池谷軍曹的號令下，大家盲目地唱著軍歌，冗長的隊伍伴隨著歌聲前進，使寂靜的山一下子熱鬧喧囂起來。真想不到現在經過此地，依然無意識地唱起這首「愛馬進行曲」。當時滿懷壯志出征，而今敗仗復員，景色依舊人事已非，已非軍人的善六不由得繼續唱著：

若說敷島含著眼淚舔善六的臉頰，各位讀者或許會認為我在說謊，不過事實上善六的確察覺敷島這種行為而感動不已。這件事情發生在神瀨村口過夜的第二天晚上，他們已走過松阪、津、豐里、安濃村等地來到椋本村道的地藏堂休息時所發生的事。這一天白天悶熱無比，街道滿是塵埃，敷島汗水淋漓，於是善六將馬鞍卸下，取出鞍下毛墊，明顯地看出敷島全身髒兮兮的。於是善六到田間水溝去汲水，一邊喲嘿地叫著撫慰敷島，一邊從梳理袋裡拿出木梳、鐵梳、抹布等器具出來，先用水洗淨敷島滿是汗水和塵埃的身體、四肢後，順便清清牠的肛|門四周。這時敷島顯得心情舒暢，精神奕奕，尾巴不斷地搖擺。當善六餵好敷島糧草後，自己升火煮好玉蜀黍、麥的混合晚餐，正打算用湯匙舀來吃時，已經睡著的敷島突然站了起來，牠瞪著善六的飯盒，向前搔土。向前搔土是表示慾望時所作的前肢屈伸運動。由於善六早已餓扁而懶得去理敷島，結果，牠又用前肢搔土，他只好嘟嘟囔囔地唸著：

隔天清晨天氣微凍，善六揉揉惺忪的眼睛正打算起身時，他發覺敷島早已起身且臉貼著他打算舔他似的，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一步，敷島用那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感激地望著善六。善六摒住氣息，他覺得像是被人注視一樣。從椋本往鈴鹿群山走去，爬過市瀨、沓掛的斜坡後，越山頭，走過笹路、中山、大山。當他們到達近江時，善六已習慣與敷島結伴的旅行，嘴裡開始哼和圖書歌。

善六將飯盒裡的東西餵牠吃一點後，敷島平躺下來，這種行為令善六十分納悶。平常在途中若經過長滿狗尾草、稗、芒草、油菜花、苜蓿等草原時，不管是不是用餐時間，他都會停下腳步，卸掉敷島身上的貨物，讓牠吃草。用餐時間一到，便餵牠從三木里帶來的餵糧。照理說來牠應該吃得飽飽的。過去敷島從沒有要求吃善六東西的舉動。善六實在很訝異居然將東西分給牠吃一點後，牠竟馬上乖乖地躺下來睡覺。

「你……帶著這匹麻煩的傢伙……生活會很清苦喲。」

善六看著他們嚇得目瞪口呆的神情後，將敷島綁在兵營的柱子上，然後回到馬廄拿東西。池谷軍曹允許善六帶走一些敷島的日常用品，像馬鞍、蹄鐵、釘子、繮繩等，能讓敷島扛的就放在敷島身上，其它一些小東西就得由善六親自來背了。

當唱到這句「滿腔熱血手握繩繮」時，善六拉著敷島的繮繩，他深感自己跟敷島的關係好親近啊！馬是畜生，畜生根本無法了解人類的心思，同樣的，人也無法了解畜生的心態。但是，敷島頗通靈性，離開三木里往近江這段路程中，敷島從未狂奔或發脾氣令善六為難，善六拉緊繮繩牠即快步走，放鬆繮繩牠便慢步走，綁在樹邊休息時牠就乖乖地吃草。敷島身上扛的東西雖不像在熊野海岸工作時那般的勞累，但是身上有負荷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所以善六為了保持敷島左右行李的平衡常常重新打包。敷島似乎了解身上扛的東西就是未來賴以維生的飼糧與器具，於是穩健地載著這些行李向前走。瞧牠精神奕奕漫步在鄉間小道上，鬃毛隨風搖曳，英姿煥發，令善六得意不已。

「近江。」

「啊？帶著馬……你要帶牠回近江！」

善六說完，八田就說：

「咦……你帶著馬……你是不是復員。」

真田說道。

「你帶這傢伙走的話，不能搭火車喲！那麼你怎麼回滋賀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