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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六聽了嗤之以鼻。小時候他看到村裡不種大豆,覺得很納悶,曾問過學校老師,老師說這是受了古老傳說的影響。記得老師講的內容跟權右衛門的稍有出入。八幡神的神馬難忍肚子餓,晚上跑到田裡吃大豆,農民們雖然知道牠是神馬,但是在盛怒之下仍然殺掉牠,甚至把肉煮來吃。事後不久,每到大豆收獲時,村裡一定會吹來一陣怪風把農作物連根拔起。村人們認為一定是神馬在作祟,為了表示謝罪,他們不再種大豆,同時敬謹地祭拜神馬的靈魂。
「我絕非放任她不管,說我不愛她那是違心之論,我那一點束縛她了……我哄她,她愛怎麼用錢就怎麼用。……直到現在我還是想不通她對我到底有什麼不滿……愛馬跟愛人是兩碼子事,我絕不會因為過度關心馬而冷落了她……說我太照顧馬,我倒不否認,問題是我們這個村莊原本就忌諱馬,牠是我帶回來的,我不照顧牠誰照顧呢……叔叔!有了敷島才有今天的我,當初提親時不是講的一清二楚的嗎?說我只顧敷島不顧她,這完全是她移情別戀的託詞。她原本就是個輕浮的女人……淫|婦禁不起花|花|公|子的誘惑,輕易送上身體給人家,東窗事發,自己理虧,才拿我冷落她當擋箭牌離家出走。那個女人的心思我還看不透嗎?」
敷島就在這個時候染上蹄葉炎,不得不長期臥在馬房靜養。善六真的是倒楣到極點,「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只能期盼敷島早日康復。蹄葉炎對馬來講是相當麻煩的毛病,善六在軍隊時獲得不少關於馬蹄病的常識。「馬事提要」一再強調要好好照顧馬蹄,例如上面寫著:
「敷島啊!快點好!好了以後我帶你回花團錦簇的故鄉!」
度過昭和二十一年到二十四年這段混亂時期,善六住在倉持部落,日復一日地從事農耕、搬運業。雖然村人們心裡鄙笑善六,但是對敷島的工作能力卻佩服得五體投地。春夏播種期https://m.hetubook.com.com間,不找善六的馬來插秧翻土,農事就無法順利進展。二十四年左右男女平等的思想深植人心,女人們在民主主義的庇護下再也不聽男人的指揮乖乖地下田耕作,促使鄉下的勞動結構大為變更。前面已經提過,年輕人畢了業後都討厭留在鄉下,一窩蜂地往京都、大阪等繁華都市跑。大家都不喜歡農業工作。另一方面,疏散到鄉下的人也重新回到都市,原本從事黑市買賣、掮客的人漸漸銷聲匿跡,代之而起的是經濟復甦的中小企業工廠、小型商店等等。
善六默默地點頭,但是心裡卻想著我怎能離開敷島一個人去山裡工作呢?
「權右衛門伯伯倒果為因。古老傳說是真的話,更應該善待敷島。看到馬應該低頭崇拜……這才是村莊的規定。我養敷島有什麼不幸呢?託敷島的福,大家插秧播種翻土不是省事多了嗎?」
由於經營這些事業比在鄉下種田賺錢,因而促使鄉村人才往外流的嚴重情況。昭和二十五年,韓戰爆發後,日本工業大為復甦,大津等地的軍需工廠日以繼夜地趕貨,更加速鄉村人口外流。美國人出兵到韓國戰場,日本成為美國的糧需、軍需供應站,低迷已久的日本經濟因而重新熱絡。影響所及,倉持一帶的年輕人幾乎全往都市發展,而原本將就住在臨時板屋的都市人們全部改建房子,因此,木材需求率達到最頂峰。安曇川上游的林木不斷地被砍伐,松、杉、檜等柱材更是供不應求。製材所的三棟貯木庫已不敷使用,便增建二棟以備急需。不過,景氣對善六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因為靠馬跟人力夫已不敷急遽的市場需要,所以製材所向駐軍標購他們淘汰的卡車。鄰國戰爭正酣,美國再怎麼不願意也得加強日本的工業。原本受管制的汽油、電氣等能源產業,現在自由開放,勤勞的日本人開始拚命地工作。卡車的出現對善六和*圖*書是一大威脅。這種車只要司機一個人,加上助手,短時間內就可飛馳到山裡,它的載重量是敷島的兩倍。汽油在特需的名目下便宜又源源不絕地供應。因此製材所解雇了擔任搬運工作四年之久的善六。社長找善六來對他說:
「社長先生!那麼我不幹搬運工了。只要有敷島在,到山裡工作也無妨。不過,長期勞動的馬,總不能一沒有工作就把牠賣掉。你讓我考慮一下再回答。」
敷島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注視善六,似乎充滿感激地靜靜傾聽,牠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善六一直撫摸敷島的下腹,自言自語地說著:
助太郎真心想安慰善六,他相信善六是無辜的。但是以媒人權右衛門為首的村人在路上看到善六時,都是假惺惺地安慰他,事實上心裡都在輕侮他。權右衛門那些老人家甚至說:
善六自我辯白,他不管村人拿什麼眼光看他,他總是若無其事地回製材所搬運東西,秋天則下田工作。
助太郎啞口無言,或許事實的真相是如此吧?當初猿橋忠吉提親時也約略提過時子不是一個守身如玉的女人,看到善六孤獨的身影,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或許這段婚姻一開始就太草率了。助太郎說:
蹄葉炎是一種蹄內充血的疾病,其症狀是發熱、激烈疼痛。敷島的左前肢不知什麼時候染上這個毛病,當善六察覺出不對勁時,委實令他嚇一大跳。那一天,善六打算帶敷島去洗腳,牠的左前肢突然往內彎,差點絆倒在地。善六連忙檢查是怎麼一回事,他看到敷島的蹄叉上有一處像被釘子釘到似的淤血,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蹄葉全腫,有腐爛的現象。善六立刻拿出「馬事提要」,翻開有關蹄病的章節:「救變之道在於牽馬至水流處,讓馬蹄浸水,冷卻熱度。禁吃穀類,多吃生草和乾草。多餵馬喝水。」
這時,在敷島腹部柔毛的深處傳來陣陣溫血翻滾的流動聲。巨大的身體就像小孩hetubook•com.com一樣溫馴,眼神充滿感激與孺慕之情。透過月光,善六看著敷島的眼神,似乎了解馬正在思戀母親。孤獨的善六,有時染患感冒或肚子痛,雖然休息一天就會恢復健康,但也渴望有人在旁服侍。這時他腦海裡都是死去母親的影子。母親非常疼愛善六,善六一肚子痛,她就用她那粗糙的手由下往上撫摸善六的肚子,那種溫情善六至今不忘。當人生病的時候都會想到母親,馬也一樣吧!當牠生病時,就會想起幼年時睡在自己身旁的母親吧!善六一想到這裡,就當敷島是人一樣,撫摸著牠的腹部說:
善六說完就回家了。第二天善六不再到製材所工作。他想,耕作也足以維持自己跟敷島的生活,再說卡車也不能全盤代替馬夫。善六對自己的前途仍然充滿樂觀。村裡的人看到善六失去製材所的工作都打心底可憐他,他們儘量提供他馬耕的工作機會。不過,此時也正是農村漸漸走向機械化的時代。農家們手頭稍有餘裕,就向農會買耕耘機,善六不久也喪失了耕作的機會。昭和二十六年五月,耕耘機正式在倉持部落登場。用電氣化設備來脫穀、輾米,可以代替女工,同時又可省下雇用馬力耕作載貨的錢。另一方面,從二十四年開始,為了配合機械化,引進養牛的風氣。倉持部落雖然忌諱畜牲,但是,作左衛門、柿右衛門、松之丞、庄左、治作等五家率先買仔牛回來養,預備長大後用來耕作。在耕田方面原本就比馬省力且工作量大。因此,善六連賺取農忙的工資也泡湯了。
「善六啊!悔恨沒有用的呀!或許那女人不適合你,一切都是女方的錯,你自己要看開一點。但是,並非全是女方的責任,你自己也有缺點,才會讓太太離家出走。村裡的人都說……大家知道你愛馬,但是你早上也跟馬在一起,晚上也跟馬在一起,對馬用心過度,難怪太太會吃醋,或許是你冷落了嬌妻……我倒也不反對這個hetubook•com.com說法。善六啊!叔叔跟你講一句真心話,馬固然重要,太太更應該加倍憐愛……你對時子多關心一點,或許就不會造成今天這個局面。」
「是那女人自己太輕浮了,你也不必難過。想開點!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敷島啊!你是不是正想念在越前大野的母親呢?敷島啊!你要振作!等你病好了以後,我帶你去出生的地方,好不好呢?敷島啊!你的家鄉就在長滿蓮花、野花的越前草原上,我帶你去那裡。」
「善六遭到八幡神的處罰。我們村落原本就規定不得養牛馬……是怕八幡神的詛咒。戰爭結束,大家都不要的軍馬,善六不花一毛錢的把牠帶回來,今日落到這種田地實在是自食惡果。最好的解決辦法是把馬送給八幡神當祭品。因為馬是諸惡之元,跟馬在一起不會有好下場的,放走馬,幸福才會來臨。」
原本旁人羨慕善六娶到老婆,當他們知道時子離家出走的消息後,都竊竊私語時子和彌七或許真的有曖昧關係,不然不會避不見面。八月中的節慶,地藏節的佛事是倉持自古流傳下來的儀式,村落的人聚集在觀音堂前,不分男女老幼都狂歡地跳起民俗舞蹈。不過,這幾個晚上,也是那些沒有定性的寡婦、妻子、女兒一年中最春心蕩漾的快樂時光。這七夜,強|奸、通姦、竊盜等事層出不窮。特別是戰敗以來,社會急遽變化,法律規定男女平等,女人紛紛脫離傳統丈夫為天的桎梏,樣樣爭取跟男人同等的待遇,因此通姦罪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罪行,甚至無視這條罪行的存在。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放任時子一個人去祭典中狂舞,難道不是製造機會讓她跟彌七認識嗎?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善六本身也該負起一半的責任。善六一方面追尋時子,另一方面探尋彌七,他真想用圓棒好好地揍他一頓,只要在街上碰到彌七,非殺了他不可。而彌七似乎知道自己理虧,唯恐善六找他報仇,在時子逃回明王院和圖書的娘家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踪,連製材所的工作都辭掉了。聽說他逃到大津去了。善六恨得咬牙切齒,叔叔看到善六愁眉苦臉的樣子,安慰道:
「日本受韓戰的影響,景氣完全復甦。我們這裡決定買五輛卡車。很抱歉!你的馬已派不上用場。對不起!善六先生!你是不是改到山上砍伐木材好呢?」
看完後,善六每天數次牽著敷島到河裡洗馬蹄。這時敷島乖乖地讓善六洗,而且用充滿感激的眼神看著善六。善六看到敷島這副可憐又善體人意的模樣,更是加倍地看護牠。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蹄葉病即將痊癒時,敷島卻又染上疝痛。這是因為運動量不夠。為了保護馬蹄,而只讓牠吃草。敷島一點元氣也沒有,水也吞不下,飼糧也難以下嚥,同時又沒有排泄。它似乎很痛苦,不斷地張開乾燥的嘴巴,用後腳踢肚子。兩天後,牠有時候神經質地豎立前腿踢土,有時候做出排便的姿勢,硬是擠不出來,最後只好橫躺下來。
「馬運動全靠蹄跟地面接觸,一旦發生毛病,馬難以行走,不及時治療將造成終生跛腳。」
善六靜靜地聽著。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辯白什麼,他只說:
馬事提要上記載:「馬胃狹小又無嘔吐功能,大腸位於狹窄部,東西容易停滯不消化,小腸腸間膜長容易扭在一起,從這些消化性器官的構造看來,容易造成疝痛的病症。」善六回想他在伏見時,曾看過新兵們因為粗心大意亂給馬喝水而引起疝痛,因而被上等兵摑巴掌,並徹夜看護馬。因此,他乾脆拿著寢具到馬房睡覺。他來到橫躺在地痛苦呻|吟的敷島旁邊,先將乾草舖在它腹部底下,用乾草束輕輕地按摩它的下腹。敷島瞪大眼睛,似乎不太高興。按摩工作告一段落後,扒開敷島乾燥的嘴餵牠喝水。為了怕牠著涼,幫牠蓋上棉被。善六自己也在敷島旁邊蓋上棉被睡覺,一睜開眼睛就一直看著敷島的表情,一覺得牠痛苦便馬上撫摸牠的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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